此身何处

2016-03-15 19:38魏建华
天涯 2016年1期
关键词:水湾脑壳寡妇

昨天我打秋茄子电话,跟他说我今天去广州。秋茄子说那你坐高铁来,高铁快,一飚就到了。他把高铁说成了陆基远程导弹,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谈二炮试射东风—31洲际导弹时就用了这个飚字,他说那导弹一飚就可以打到美国去。我说高铁太贵了,我还是坐普快去。他说那你上车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天断黑的时候,我们在楚江站爬上一辆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我说我们,意思是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老女人,她是盖头铺的冯寡妇。昨天下午,冯寡妇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疯疯癫癫跑来我家,缠着要我带她去广州找她的女儿鲁如萍。我知道带她出来是个很大的麻烦,就绷着脸没同意。我没想到,她像张牛皮膏药黏在身上就扯不走了,夜里还爬到丽珍床上去困觉,气得丽珍躲在灶湾里坐了一夜,我也陪着她一夜没瞌眼睛皮。丽珍说,这个疯婆子赖上我们啦,你不把她送走,我们家今后就莫想安宁了。我想想也是,就带她来了。冯寡妇带的行李很多,有两个大型号拉杆箱,还有个很大的蛇皮袋子,她这是把家都给搬来了。火车在楚江站只停了五分钟,我挤出一身老汗才帮她把行李搬进车厢并放在行李架上。

我和冯寡妇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今天好像特意打扮了,上身穿件暗红色碎花外衣,下面穿条藏青色百褶裙,嘴唇上涂的口红很鲜艳。她的实际年龄有六十多岁,但看起来只有五十岁。我不喜欢看她那张脸,她脸上的皮肤虽然很光洁,但像贴了层亮亮的塑料膜,还贴得很不专业,两边眼角和嘴唇两边都扯起了皱纹。

冯寡妇落座后就跟我唠叨,我这次去广州,赖也要赖在她那里,她莫想再甩掉我,我是她姆妈,她得养我……后来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大概是注意到周围旅客像看稀奇物似的都在看她,她把嘴闭上了。我没搭理她,她的这些话在我面前重复了好多遍,听得我翻肠倒胃只想呕吐。

我就闭着眼睛困觉,困觉之前我打了两次秋茄子的电话,他的电话老是不在服务区。我就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明早六点到广州。

刚刚困落觉,列车长来查票了。列车长用手中那把钢锁匙指着我厉声喊,票!把票拿出来!声音很大,吓得我一哆嗦,后脑壳撞在窗框上。如果是在金水湾,我想我肯定会吼他几句,声音比他还大,可我现在是在像老虎一样向着南方猛蹿的火车上,我们这些人都装在它的肚子里,想吼也吼不出声音来。我从口袋里摸出车票朝他亮一下,旋即又放了回去。这动作有点挑衅的意思,我是想他如果还要跟我耍威风,我会跟他没完。列车长睖我一眼,到旁边查票去了。我把逼视他的目光转个方向,朝车厢两头扫了一眼,车厢里挤满了人,都是些不太像样的人,我的意思是现在还坐这种绿皮火车的人,都不会是蛮体面的人,体面的人都坐高铁坐飞机去了。我本来可以体面些,我是金水湾村的书记,管着三四千户籍人口,这要在其他村都是蛮牛×的。可我把这个书记当得很糟糕,糟糕得连两张高铁票都买不起。

冯寡妇将手肘撑在桌板上,腰板挺得很直,两粒很大的眼珠子在她的黑眼圈里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见我在注意她,她朝我巴结地笑了笑。我想这时候她巴结我是对的,我是说冯寡妇荷包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政府给她的救助金都被她用来买了廉价的衣服和劣质的化妆品,她不巴结我今天就得自掏车票钱。人是很现实的动物,人在巨大的现实面前会把尊严从脸上撕下来,然后把它一脚踩在地上。

我的脑壳里在盘旋着去广州找秋茄子的事。

今年夏天,“双抢”正如火如荼,坳嘴上的虞哑巴死了。虞哑巴就一个崽,叫元宝,两年前跑去外地躲债就没再回来。虞哑巴本来有个堂弟留守在家,出事那天也突然蒸发,屋场里的人更不想沾边,好像一沾边就会被他的鬼魂附体似的。没办法,就只好由村里来操办这场丧事。可办丧事是要花钱的,买棺材、打墓基、置寿衣、称冥钱、扎灵屋、放炮仗、办流水席,样样事都少不了钱。村里一些老人说,虞爹是个剃头匠,金水湾人的脑壳他大都摸过,他要归山了,总得为他做个道场吧?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他们。主事的孝仁叔是坳嘴上组的组长,他问我钱怎么办?我把村委会的公章扔给他,先欠着,无论好多钱,你打条子就是了。他说,人家不认公章只认你。我说那也行,你把账都挂我脑壳上。我把话说得如此硬气,其实是在打着一个如意算盘:虞哑巴在世时讲仁义,村里无论谁家办红白喜事,他都会去捧捧场,如今他作古了,我想那些得过他好处的人总该来撑撑棚吧?为此,我让孝仁叔足斤足两地办了顿吊酒,把与虞哑巴有过往来的人都请来了,拍拍满满坐了三十桌。我没想到,喝过吊酒,那些人嘴巴一抹就走了,脸皮稍微薄点的,也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票子。把虞哑巴送上山,把礼簿拿来一看,竟然不到三千块!

第二天,那些赊销过货物的债主,还有那些和尚道士,就到我屋里来讨账了。几天后,坳嘴上屋场的人也赶来凑热闹,他们是来要服侍虞哑巴的工钱饭钱。元宝出去后,病得奄奄一息的虞哑巴屎尿屙在床上没人管。村里一些老人就来向我逼宫,说村里不能不管虞哑巴,村里不管,他们就把他送到镇里去,镇里不管,就把他送到县里省里去。我知道他们不是说着好玩的,马上跟屋场里的人商量,让他们轮流服侍虞哑巴,承诺工钱饭钱每天六十块。后来我挖东墙补西墙解决了虞哑巴的医药费,可工钱饭钱一直没兑现,加起来也是好几万。可这么多钱我怎么拿得出来?村里账上好像遭过洪水洗劫,家里也凑不起这笔钱,我去镇里找倪书记,他摆着一副臭脸说,镇里的财务状况你又不是不晓得,哪有余钱剩米救你的急?那段日子,我家每天都塞满了人,吵吵嚷嚷的,把丽珍气坏了,她如河东狮吼般朝我骂,胡春生你个死猪,我要你莫再当这个书记,我要你莫再管这些空闲事,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替人家背起债务包袱了!去,你去把元宝那个死鬼给我寻回来!

可我又去哪里寻元宝呢?这两年,为了把他寻回来,我发动村里几乎所有在外务工的人帮我四处打探,还找人在网上发了帖子,就只差没去中央电视台打广告了,可他却像条潜到深水里的泥鳅,连个泡也没冒一下。

前两天突然得到消息,有人在广州看见了元宝。丽珍当即给我下了道死命令,去!你去找秋茄子,寻不到元宝你就死在外面莫回来了!丽珍的意思我明白,我要寻元宝,必须由秋茄子出面,他在广州熟门熟路,找到元宝的胜算比较大,而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他的事。丽珍埋怨我,你当年如果不答应他当这个书记,村里这些烂事就不会没完没了地缠着我们了。我劝解她,都二十年了,还提这些旧事搞么哩?她反驳道,你要是早出去了,我们家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活该!

冯寡妇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着烟,又大口地吐着烟,劣质烟草的气味在逼仄的车厢里弥漫着。列车员过来呵斥她把烟掐了,她很不情愿地把烟丢在地板上,伸出脚尖将它踩灭。冯寡妇肯定又想起了被鲁如萍甩掉的那件事。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秋茄子没有回信息。我突然烦躁起来。车厢里很闷热,混杂难闻的气味刺激着我患有过敏性鼻炎的鼻腔,让我不停地打喷嚏。我身边坐着一对像是初中生的小恋人,女伢子一上车就依偎在男伢子的怀里困着了,男伢子一只手一直抓在她还没隆起的胸脯上。我响亮的喷嚏把他们惊醒了。女伢子扭过头,睁着惺忪的眼睛看我一眼,我抱歉地朝她笑笑,把车窗玻璃推上去,让秋夜里冰凉的风从玻璃下的缝隙里吹进来。我嗅到了满山烂枝腐叶的味道。

天刚蒙蒙亮,绿皮火车吭哧两声停在广州站。当我们被滚滚人流挤出车站时,我感觉我们像是老虎嘴里的骨头,被从狭窄的出站口一点一点吐出来。

冬瓜站在护栏外向我招手。冬瓜个头很高,脸也蛮有形状,跟他爸秋茄子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一手背着蛇皮袋子,一手拖着拉杆箱,肩上斜挎着我自己的人造革黑皮包,冯寡妇拖着另一只拉杆箱跟在我后面,我们随着人流,像非洲难民一样朝护栏出口涌去。见到冬瓜,我粗着嗓门问,你爷老子呢?怎么没来?冬瓜闷声说,出去了。我心里马上复杂起来,不满地说,么哩事这么忙?他讲好来接我的!冬瓜没吭声,开着商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叫棠下的地方。

冬瓜把我们送到秋茄子的公司里就走了。这里是个老居民小区,十分偏僻,从三元里大街过来要七弯八拐地走好长一段路。院子里有几排法国梧桐,好像已进入垂暮之年,不少树枝枯死了,光秃秃的,在晨光熹微中如魅影般张牙舞爪。秋茄子在进小区的第一栋楼里租了两套房,都在同一单元里的二楼,东边一套房是公司办公场地,门口处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镀金牌子,上面刻着“广州秋果装饰装修工程公司”几个字;西边一套房是公司接待处,我每次来广州,他都安排我住在这里。

我第一次来广州是我当上书记后的第三年,那时秋茄子已在棠下拉起一支装修队伍,规模不大,就十几个人,全是他从金水湾带出来的男劳力。他们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里面从早到晚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脏衣服烂鞋子臭袜子堆得满地都是。秋茄子每天派两个男伢子出门,他们蹲守在三元里大街的人行道上,每人手里举着块从废旧纸箱上肢解下来的纸板,上面用墨汁写着“承接装修业务”。那时这个叫作棠下的地方还很破旧,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栋高楼,但不断地有高楼从地面上冒出来,这样他们总是能揽些小户型的装修活。

那次我来广州是为了处理细红的后事。

竹山屋赐仁叔的满崽细红在一家机械制造公司做电工,在维修吊装车间电路时被电打了,从房车轨道上摔了下来,一落地就断了气。细红才二十一岁,过年回家时订了婚,出门时说国庆回来办喜酒,可他来广州不到两个月就没了。更可气的是,公司老板说这是细红的责任,只肯出五千块钱的丧葬费。赐仁叔两公婆哭着来找我,说我是金水湾的组织上,一定要为他们做主。我就带着赐仁叔来找秋茄子。秋茄子听说后,气得在桌上放了一掌,把桌上两只玻璃杯震落地上摔碎了。

机械公司的老板是个东北人,样子十分傲慢,见我们一个个土不拉叽的,一脸不屑地说这事没商量,还喊着要我们赶快滚。我们都站着没动。他就叫来一帮人,每人手里拿根木棒,硬是把我们赶了出来。回来的路上,秋茄子黑着脸一直没吭声。第二天,他不知从哪找来两车人,每人手里拿截钢筋,阵势很吓人。我担心地说,这样去闹恐怕不行吧?意思是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他没搭理我,像当年在部队搞拉练一样,脚一蹬就蹭上了卡车。这事果然闹得很大,东北老板纠集了上百人跟我们对峙着,当地警察也很快蜂拥而至,现场气氛剑拔弩张。后来有个当官模样的人出来调解,在他的主持下,我们坐下来跟老板谈判。老板很不耐烦,问你们到底要多少钱?我本来想说五万,秋茄子抢先开了口,二十万!把大家吓了一跳。老板很恼怒,说这简直就是抢劫!秋茄子没搭理他,脸依然冷冷的,目光中透着股杀气。这场谈判从下午一点谈到第二天凌晨,最后以十五万鸣锣收兵。那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呢,十五万足以让大家欢欣鼓舞了。

五年后的初冬时分,我第二次来到广州,是秋茄子打电话叫我过来。这时他在金水湾人眼里已是个大老板,注册了公司,有了现在这个办公场地,手下员工增加到五十多人,业务范围也扩展到酒楼歌厅和商业门店。除了装修公司,他还租用两间仓库搞了个小旅馆,龙门镇人南下到广州,都会来这里落落脚,金水湾几个躁子在广州打流,也把这里当作大本营,经常带些细妹子来这里胡闹,把小旅馆搞得乌烟瘴气。那段时间,秋茄子常遇到些烦心事,不是工程款拿不到,就是盘踞在棠下的其他几家装修公司跟他抢业务,还几次把他的人打伤了。他就把几个躁子召集起来,让他们帮他讨债,讨到债了就给他们提成,有人砸场子也由他们出面了难。

秋茄子召集的几个躁子中,为头的满瘸子是上屋场的古正满,读初中时跟同学打架被开除,他爸一怒之下打瘸他一条腿,他就跑到广州来了。秋茄子念及跟他爸有些交情,就收留他让他管下工地,后来找人了难,也由他出头露面。满瘸子手下有个四蜈蚣是从石堰冲出来的,跟秋茄子瓜藤攀柳叶有点亲戚关系,秋茄子一直把他当亲表侄看。满瘸子和四蜈蚣细时候都跟人学了几下猫脚功夫,他们很快在棠下闹出一些动静,有段时间秋茄子十分得意。为这事我特意提醒过他,要他不要到处招风,毕竟广州不是金水湾。他不听,结果就出了事。

秋茄子接了单娱乐城装修业务,跟他谈业务的是个剃着光脑壳的衡阳老板。因为都是湖南老乡,光脑壳出手又很大方,合同签订当天就打来二十万,他就把老本也给投了进去。没想到装修一完工,光脑壳翻脸不认人,秋茄子每次去找他,他就躲着不露面,要不就打发三五万让他走人。这样过了两年,工程款还没拿到一半。秋茄子就把这事交给满瘸子去处理,可满瘸子根本不是对手。光脑壳十多岁就在广州混,广州是他的地盘。他们每次一进娱乐城就被轰出来,要不就被总是能及时赶来的貌似警察的人带走,他们为此窝了一肚子气。有一天满瘸子生日,龙门镇几个在广州鬼混的细躁子也来了,大家喝了不少酒,四蜈蚣因为头天与跟他同居的鞠秋吵了嘴,还失手把她那张好看的脸打出几道血印子,非常郁闷。喝过酒,满瘸子就带着他们去找光脑壳,光脑壳正好带着人在外面喝酒回来,两路人马就在大街上打起来,四蜈蚣这时正在气头上,又借着一股酒劲,拿着刀就朝光脑壳砍去,正好砍在光脑壳的喉管上,砍出一个窟窿,腥味很浓的血喷了他一脸。满瘸子和四蜈蚣当场被抓,其他躁子跑得无影无踪。当天晚上,警察查抄了小旅馆,结果又查出两小包还没吸食完的白粉。好在满瘸子和四蜈蚣都一口咬定这些事都与秋茄子无关,他才躲过一劫,只在看守所关了半个月就被放出来。秋茄子就是为这事要我来广州。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要我来给他了难,他也是把我看作了金水湾的组织上,好像有我在他身边,他就有了说话的底气。

四蜈蚣被枪毙那天,广州突然降温,满街落叶被肆虐的寒风卷起在空中挥舞,穿着短袖衫的人们抱着双臂在街上嘚嘚瑟瑟地行走着。我们一早就来到郊外的刑场,等着给四蜈蚣收尸。鞠秋没有来。她哭着要来,但被我劝住了。鞠秋很后悔自己不该为一条透明三角内裤跟他吵嘴,说四蜈蚣其实蛮喜欢她,他只是不喜欢看她穿那种透明内裤,说那玩意一眼就看到太没情调,还骂她是骚货。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神情凄惶地站在进刑场路口边的小山包上。天色十分阴沉,低空中有大块的乌云绕着山脊飘移,寒风裹挟着细雨拍打在我们的脸上。囚车经过时,我看到四蜈蚣把脸贴在车窗上,他好像朝我们张了张扒在车窗上的几根手指,还笑了一下。雨水把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看得不是太清。秋茄子不敢看刑场,背对刑场蹲在地上,两只肩膀还在不停地发着抖。枪毙四蜈蚣的场地离我们很远,我看不太清他被枪毙时的情景。好像开了三枪,第一声枪响时他没倒下,接着又响了第二枪,一会又响了第三枪。我们去给他收尸时,看到他的后背上有两个血窟窿,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血窟窿都不在要害部位上。还有一个血窟窿在他的脑壳上,那子弹应该是从他的后脑壳射进去,然后从他的左眼睛里飚出来,这一枪才是最要命的。

晚上,我跟秋茄子躲在他住的出租屋里喝酒。那时候秋茄子还没买房,他堂客月娥和冬瓜都没住过来。酒是我从金水湾带来的头子酒,差不多有六十度,跟我们在部队时喝过的衡水老白干一样烈。还有几包卤菜,是我从夜宵摊上买来的猪脚猪肝猪心,还有一包我从楚江带来的酱干子。我们都没动一筷子卤菜,将他那只倒满酒的草绿色军用瓷缸递过来送过去,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

秋茄子开始气急败坏地骂人,把唾沫溅到了我脸上。这两个猪脑壳就是不听老子的话,我多次告诫他们不要真动手,更不要动刀子,可他们就是不听!他使劲捶了两下胸脯,又接着骂,满伢子这个死猪,他向我保证过不会惹是生非,结果呢?他明明晓得都呷了酒,他何理还要带他们去找光脑壳?四伢子发飙,他何理不去拦住他?现在倒好,他自己跑到里面躲清闲去了,还一躲十五年,真是气死老子了!

说着他抱着脑壳哽咽起来,那哭声拖着尖尖的哨音,应该是从他揪得紧紧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他说,我表叔表婶就四伢子一根独苗,我跟他们保证过我会看好他,可我现在却把他弄没了。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心里也像针扎一样痛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夜没困觉,就是喝酒。他说了很多话,都是些骂人的话。他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涕泪双流,我就陪他坐着,一直坐到天光。其间我们谈到处理细红的事。秋茄子说那是做样子吓唬人的,你以为我真会动手?我肯定不会,你想想我又不蠢,我怎么会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警察查抄小旅馆后,秋茄子就把它关了。鞠秋被他安排在接待处做事,不久她就生下一个崽伢子。鞠秋说这个崽是四蜈蚣留在她肚子里的种。

经过这一事件,秋茄子真的焉了,公司也差点垮掉,几年后才慢慢还过阳来。

上午九点钟,冬瓜过来了,他来带我们去喝早茶。我说随便吃点就行了,我的意思是我还要去送冯寡妇,我得尽快把这个尾巴甩掉,好安心寻元宝。冬瓜看我一眼,车转身就朝外面的小巷子里走去,我和冯寡妇跟在他的后面。

小巷子不太宽,两边都是些小门面,有几家卖南杂的小店铺,有几家把窗帘拉得很严实的美发屋和足浴店,有两家把门虚掩着的成人用品店,还有几家不太像样的小饭馆。我们在一家粉店前停住脚步。店里面靠墙摆着三张小方桌,中间那张空着,我们走过去坐下来。靠里那张小方桌坐着三个细妹子,她们都穿着薄薄的睡衣,头发有点凌乱。跟我隔桌相对而坐的细妹子好像没穿乳罩,两粒细细的乳头在她的吊带睡裙里若隐若现,我跟她对视时她也没躲闪。冯寡妇闲不住,一坐下就扭身跟她们攀谈起来,还不时用手摸摸旁边细妹子身上穿的真丝睡裙。

这家粉店看起来有点脏,做的肠粉却跟我挑三拣四的肠胃很投缘,我连吃了两碟还感觉不够饱。冯寡妇把吃肠粉的动作搞得像蛮有教养的样子。她先用筷子将肠粉里的肉末一点一点拨出来,然后将粉皮夹着放进勺子,再将盛着粉皮的勺子慢慢送进嘴里。那碟肠粉她足足吃了二十分钟。冬瓜嘴里吃着东西,眼睛却老盯着那个露点的细妹子。冬瓜跟他爸住在金桂园附近一栋老屋里,是人家转卖给他们的三手房,秋茄子说是在房价还没往上飚的时候买的,烂便宜。冬瓜堂客阿丽不想生细伢子,她在嫁给冬瓜前就讲好了。阿丽是当地一个老村长的女伢子,长得像个日本相扑运动员,每天就知道做一件事,不停地吃,吃得脑满肠肥,冬瓜是因为要落户广州才跟她结的婚。据说他两个女伢子都是找代孕女生的。鞠秋不同意这个说法,说是冬瓜直接播的种,那妹子也是我们楚江人,就住在附近,现在又怀了毛毛,肚子溜尖的,肯定是个带把的。冬瓜现在是个地道的广州人,他生几个崽和跟谁生都跟我没关系,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秋茄子的孙子,而我崽竹筒到现在还没讨堂客。

冯寡妇带的东西很沉,我要冬瓜开车送一下,冬瓜闷声说没时间。他今天好像怪怪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挤牙膏,我感觉他跟秋茄子之间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我跟冯寡妇就只好在接待处里等。冯寡妇好像很无聊,把箱子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还叫鞠秋帮她一起整理,就好像她带着万贯家财。中午吃饭时我问冯寡妇,如萍晓得你去找她吧?她狡黠地笑笑,这臭婊子要是知道我去找她,肯定又搬走不见老子了。她的话让我十分反感,我瞪她一眼说,你莫老是臭婊子臭婊子的喊,这是在广州,不是在你屋里!

冯寡妇被我几句话呛得涨红了脸,嘴里嚼着的饭菜还没吞下去,她就眼睛红红地抽泣起来,还一边骂,这个婆娘我也不想咒她,可谁叫她甩掉我,谁叫她不养我,我是她姆妈,早晓得这样,当初生下她我就应该把她丢在尿桶里溺死的……

我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以前,她在我面前也这样刻薄地骂过鲁如萍,但我从没讲过她什么,可我今天特别想发火,就好像鲁如萍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筷子在饭桌上墩一下,说你还晓得你是如萍的姆妈,这世上有你这样做姆妈的吗?

对冯寡妇与鲁如萍之间发生的事,我其实不是很清楚,我脑壳里的印象也是由不同嘴巴吐出来的话语碎片拼凑而成,且亦真亦假将信将疑,其中一些推断似乎毫无道理。情况大体是这样:鲁如萍当年一气之下跑来广州,不久就被一个香港老板包养,那时她在流花湖公园附近一家咖啡屋里弹钢琴,香港老板经常去那里喝咖啡,两人就这样认识了。香港老板好像很喜欢她,为她在外面租了套很大的房子,给她的日常花销也很阔绰。这事很快就传到冯寡妇的耳朵里。冯寡妇跟第六任老倌一离婚就跑来广州,像热带雨林里的一条红蚂蟥吸附在鲁如萍的身上。她把香港老板租给鲁如萍的房子当成是自己的家,经常叫些不太像样的人来家里打麻将,还把美容院的技师叫来给她做面部护理,没钱了就伸手找鲁如萍要。香港老板的年龄跟冯寡妇差不多大,她跟他讲话像训崽一样不客气。他每次从香港过来,她就伸手找他要钱,不是要一点点,一开口就是两万三万,他稍微犹豫下,她就破口大骂,骂的话很粗俗很难听,气得鲁如萍只差没跳楼。有一回香港老板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带鲁如萍去酒店开房。冯寡妇像一只嗅黏膜特别发达的脊椎动物,很快就找到那家酒店,揪着他就撕扯起来,把他那张颐养得细皮嫩肉熠熠生光的脸抓成了五花脸,香港老板自此没再露面,电话号码也换掉了。鲁如萍大病了一场。

香港老板租的房子到了期,因为租金太高,鲁如萍就将房子退了,在附近另租了一套出租房。开始,鲁如萍身上还有些钱,但都被冯寡妇拿去买了化妆品和各种各样的衣服,衣服多得连柜子都塞不下。没了钱的冯寡妇日子不好过,就在鲁如萍身上动起了歪脑子。有一回,冯寡妇给鲁如萍做了一碗鸡汤,鲁如萍喝完鸡汤就昏昏沉沉困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地板上还丢着两只流着精液的避孕套,胸脯上全是红红的牙齿印。鲁如萍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发疯似的跑到阳台上去跳楼,好在被冯寡妇抱住了。让鲁如萍更气的是,当天被冯寡妇当嫖客拉来的两个男人其实也是龙门镇人,他们在附近工地做事,晚上出来寻野食,被冯寡妇撞见了。他们认识鲁如萍,但冯寡妇不认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认识鲁如萍。他们回到工棚,就跟同乡吹牛皮,说我们今天搞了鲁如萍,就是金水湾那个会拉手风琴的女幼师。这事很快就让鲁如萍知道了,于是就发生了她甩掉冯寡妇那件事。

我说过她们之间发生的这些事,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我不过是在脑壳里做了些简单梳理,同时把一些说得太离谱的枝枝蔓蔓删削掉,尽量让那些话语碎片更抵近现实。对其中一些情节,我觉得很没道理,比如冯寡妇迷倒鲁如萍让她接客的事我就不相信,虽然我经常听人讲,有男人亲自带着自己屋里的堂客到外地接客,堂客在屋里做那事,老倌在门外站岗放哨,还帮着收钱数钱,我还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做姆妈的人。可这些事在金水湾,甚至整个龙门镇,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有段时间,金水湾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离不开她们。

鲁如萍甩掉冯寡妇那件事是秋茄子跟我说的。有一回,我突然接到冯寡妇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得悲天恸地,说她在广州已经无家可归,意思是要我去把她接回来。我不想惹她这个麻烦,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她竟然把电话打到县政府,县政府把电话打给倪书记,倪书记又把电话打给我,要求我务必把冯寡妇接回来,而且还讲这是政治任务。冯寡妇第一任老倌鲁湘平是金水湾人,鲁如萍就是冯寡妇跟他生下的。冯寡妇跟鲁湘平离婚后就改嫁了,很多年后再回金水湾时,鲁湘平已经不在,除了鲁如萍,她在金水湾没一个亲人。

我还是不想去接冯寡妇。我就打电话给秋茄子,要他去帮我这个忙。秋茄子去了,后来他告诉我,冯寡妇是被鲁如萍甩掉的,鲁如萍走得很决绝,没给她留下一分钱,连租的房子也退掉了。冯寡妇后来到处找鲁如萍,把以前买的一些衣服也变卖了,秋茄子找到她时,她已成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脏兮兮的蜷缩在大街上。我问他,冯寡妇做笼子让如萍接客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含糊其辞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不久我听说,那两个缺德男人被一帮身份不明的人打了一顿,我隐隐觉得这事是秋茄子找人干的。我问他,他对此矢口否认或者说守口如瓶。

冯寡妇回到金水湾后,一直在打听鲁如萍的消息,可她每次打听到鲁如萍的住址准备要去广州时,鲁如萍又搬走了。这些都是秋茄子后来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鲁如萍有个崽伢子,很可爱。我忽然意识到,鲁如萍所做的这一切好像都是他策划安排的,我甚至怀疑他跟鲁如萍或许早就搞到一坨去了。鲁如萍在金水湾小学当幼师时,有次带着一群细伢子在金水河沙滩上放风筝。她那天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连衣裙,胸脯鼓鼓的,在沙滩上一跑,那裙摆便洋洋洒洒地飘起来,有如仙女一般。我和秋茄子刚好经过,他看到她就像个木桩样墩住不走了,嘴里还梦呓般喃喃自语,如萍这妹子,要是能娶到她做堂客,这辈子当牛做马也值得!我看他不像是开玩笑,就讥讽他,癞蛤蟆想呷天鹅肉,你莫白日做梦了!

傍晚时秋茄子回来了,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还没回公司就打电话要我陪他去喝酒。这些年,他的酒量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涨再涨,他说他跟那些朋友都是用酒泡熟的。秋茄子个子瘦小,头发如乱石岗上的茅草稀稀拉拉,额头上还横着几道刀削般的皱纹,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他请人家吃饭,那些不熟悉他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不动声色,关键时就站了起来。别人喝酒用小杯,他喝酒用大杯,他拿大杯跟人家敬酒,要是人家还不喝,他就用两大杯敬人家一小杯,脑壳一仰,那酒咕咚两声就下去了,这就总是能让人家多看他两眼,再次见面时就成老熟人了。

秋茄子带我来到一条麻石小巷,小巷两侧都是些岭南风格的老式民居。巷子里有点冷清,底层铺面的门大都关着,但也有几间铺面的门是开着的,大都是茶馆或者酒楼,门口都挂着灯箱,灯箱上亮着猩红的店名。我们走进一间叫作油麻地的酒吧。酒吧在二楼,面积不是很大,几套实木桌椅看起来很笨重,做工却很精细。我们来的时间有点早,酒吧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服务员站在吧台前迎着客人。我跟秋茄子坐在临窗座位上,我们之间隔着张长条桌,桌上的深蓝色花瓶里插着一枝康乃馨。酒吧里正放着低沉的音乐,这倒很符合我此时的心情。

酒吧服务员很快把酒菜端了上来。秋茄子要的仍然是衡水老白干。他把酒瓶启开,将酒倒在两只高脚啤酒杯里。秋茄子突然问我,你晓得这里的老板是谁?你肯定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是单相安。我很惊讶,他不是去新疆了吗?秋茄子说,他来广州好多年了。我朝吧台瞟去一眼,秋茄子解释说,他在瑶池大街还有生意,我都好久没看到过他了。单相安是我们村一个老地主的崽,当年村里几个造反派揪着他爷老子上台批斗,说他是地主崽子,还不服管教,也要把他拉上台去,吓得他离家出走了,自此再没回过金水湾。

秋茄子端起酒跟我碰下杯,喝啤酒一样灌下去一大口,接着跟我讲起他的一些烦心事。我很快就搞清楚了,在我们见面之前,他差点跟一个叫周老板的人翻了脸,他是赌气从人家办公室冲出来的。他说的周老板是一家单位的副局长,主管基建,秋茄子称他为老板。秋茄子说,我跟周老板是在一次呷酒时认识的,他酒量大,呷个斤把两斤酒没一卵事。他那时刚从部队转业,还只是个基建科的副科长,他们单位要盖楼就是他告诉我的。我看他在单位不太得意,没事时就喊他出来呷酒。后来他说他想当科长,我就陪他的领导呷酒,把胃都呷出血了。他当上科长后又想当局领导,我又帮他陪更大的领导呷酒,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

秋茄子端起酒又灌下一大口,那杯酒剩下一半都不到了。他好像很燥热,起身将身上穿的藏青色西服剐下来扔在木椅上,接着扯脖子上的暗红色领带。领带结打得有点紧,他扯了四五下才把它扯下来。秋茄子平时穿衣不怎么讲究,可每次去人家单位谈事,他都会西装革履的打扮一下,把自己搞得像个很有品位的大老板。

春生你不晓得,我们已经是粑粘的兄弟了,他岳老子作古时他正要去欧洲考察,么哩考察,就是去耍,去逍遥,他怕丢掉那次机会,就要我陪他堂客回乡下料理后事。真的,我们像是一家人了。我们每次在一起呷酒,他就跟我拍胸脯,说那栋楼万分之万是我的……我没想到他是头翻眼黄牯,一当上局领导就不认得人,我好不容易等到那栋楼收了顶,他却告诉我,装修工程也要走招标程序……

秋茄子说话时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端起酒杯又要给自己灌酒,我说你慢点喝,呷点菜垫垫胃。他夹了块鱿鱼片丢进嘴里,马上蹙起眉头,张口就将鱿鱼片吐在桌上,然后大声喊着服务员。一个一脸稚气的女服务员跑过来了。他指着那碟鱿鱼片朝她骂,怎么那么咸?当我们是郎猪啊!女服务员哈着腰连说了两声对不起,战战兢兢地端着那碟鱿鱼片走了。

春生你说他不是讲鬼话吗?他不是不晓得我们就是个卵毛大的细公司,连三级资质都没有,我怎么搞得赢人家?我一直把他当兄弟看,春生你不晓得,我是真的一直把他当兄弟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要没有我,他一个从老山峒里出来的小军官,怎么当得了副局长?秋茄子说着又灌下两口酒,他的脸已经通红了。他闭上眼睛,将脑壳靠在椅背上,看样子十分疲惫。

我们很快把一瓶衡水老白干喝完了。秋茄子又要了一瓶。女服务员要给他酌酒,他抢过酒瓶就往自己的杯里倒,手一摇晃,酒水漫出杯外,洒在桌面上。

秋茄子突然眯起眼看着我,看了好像有两分钟还不止。春生你真不想当书记啦?见我愣着没回过神来,他又接着说,你要真不想当就莫当了!

我没想到他会以这样轻佻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既唐突,又始料未及。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生怕一触碰就会伤及我们几十年的兄弟交情,可他今天却用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把他给我的那个承诺一笔勾销了。

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把酒杯一推说,是的,不当了,当够了!

秋茄子把脸转向窗外。临窗不远处的灯杆上吊着两盏仿古灯,透过窗玻璃看去,那光线蓝幽幽的,像极了恐怖片里的灯光布景。灯下阴影里站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东张西望的,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寻找什么猎物。好一会,秋茄子把脸转过来跟我说,春生我晓得你在怨我,丽珍也是,看到我都好生分了。我晓得我欠你的,可你晓得,我不是不回去,我是一脚迈出来,就无法回头了。

我没吭声。本来还想发作几句,可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二十年前,村里的老书记突然死了,死于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老书记走后,镇里宣布由秋茄子接任,那时他是村长,我是民兵专干,可他说他不想当这个书记,他要去广州,他表哥在广州搞装修不到两年就发了大财,他还说要把我抬到书记这个位置上。我说你莫开鸡巴玩笑,这个书记不是你想让我当我就能当上的,而且我也不想当书记,过了年我就要去我二舅那里。我二舅在深圳一家路桥公司当副老总,他把职位都给我安排好了,这事他是知道的。他就跟我求情,春生你晓得我为么哩要出去,我娶了月娥,可我答应她的事没一样做到了,这事你不帮我镇里肯定不会放我走。月娥是我们村很漂亮的一个妹子,秋茄子打她主意多年,可月娥她爸瞧不起他,放话说月娥要嫁也要嫁个呷国家粮的。他就跑去当兵,他以为当兵可以呷上国家粮。他在部队只呆三年就回来了,回来时月娥已经订婚,对方是镇兽医站离了婚的副站长。秋茄子不死心,天天跑去找月娥,居然把她哄得去了县城,就霸王硬上弓地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据秋茄子后来讲,他们做完那事后,月娥躺在床上很伤心地哭,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月娥,我江秋果对天发誓,我当不了呷国家粮的干部,就一定当个有钱的老板给你看!娶了月娥后,他果然就当上了村长。可他当的这个村长不是呷国家粮的,他要呷上国家粮,得上面有人,那个未来好像很遥远,他说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秋茄子动身去广州那天,我送他去国道搭班车。他穿着那套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背上背着的军用背包打得很标准,一只草绿色军用瓷缸吊在他屁股后的军用挎包上晃荡着。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像搞急行军,我扛着他的浅灰色塑料提包跟在他身边。那天阳光很好,天空蓝蓝的没一丝云彩,地里的油菜花开得很灿烂,蜜蜂嗡嗡嗡地叫着,像战斗机一样在眼前掠来掠去。那段近二十公里的山路,我们只用个把钟头就把它征服了。路上他跟我说,春生你也晓得,我不是那种蛮自私的人,我其实也想为金水湾做点事,金水湾太穷太落后了,我们两个不出来为个头,就没人真心想为金水湾做事了你说是不是?他站住回望了一眼远处像一道淡蓝色屏风的智云山,紧锁着眉头说,可我现在担心月娥,她现在穿得像个狐狸精,没事就往镇上跑,我怕她离开我,她要是离开我我就活不成了。临上车时,他抓着我的手说,春生你放心,我只是想出去混几年,你就当一届书记,我保证回来接替你!

秋茄子最终没回来接替我。我当的第一届书记快到期时,我就给他打电话,他说春生你晓得,我在广州还没混出半点名堂,我总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我没答应他,我说我二舅催了好几回,如果还不过去,今后就再没机会了。他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我去镇里找倪书记——那时还是镇长,他说想走没问题,只要有人接替你。我第二届书记当满时,秋茄子正为四蜈蚣被枪毙的事揪着心,公司里也乱糟糟的,我不忍心跟他开口。以后我又几次跟他提起这事。起先,他还跟我讲些好话,后来就不耐烦了,说你莫老提这事好不好?我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我去找倪书记,倪书记还是那句话。就这样,我像一条搁浅的船被搁在了金水湾。

秋茄子见我没吭声,就自顾自地往嘴里灌着酒,神情十分恍惚。他醉了。其实我也醉了,秋茄子像个纸菩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过一会,他仰在木椅上扯起了呼噜。我以为他困着了,就想起身去外面走走,酒吧里太憋闷了。可我刚站起来,他叫住了我,朝我扬扬手叫我坐下,然后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问我,我……我听冬瓜说她是你带来的?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你真不该把她带来,你说你管这些闲事搞么哩?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是个么哩样的人!秋茄子打了个酒嗝,继续说,人家现在过得好好的,她一来……肯定会出事的,真的,我不骗你!秋茄子说的她是指冯寡妇,说的人家是指鲁如萍。我不满地说,能出么哩事?冯寡妇只是想靠着如萍养个老,你讲能出么哩事?秋茄子好像很烦躁,把手一挥说,你不懂,我讲了你也不懂。说着又仰躺在木椅上,很快就响起了呼噜。这回他是真困着了。

第二天,秋茄子一早就来到公司,告诉我他已打发下面的人去寻元宝,还叮嘱我莫出外瞎逛,广州的高架桥像猪小肠绞成一坨,担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们去了那家粉店吃肠粉。冯寡妇没有来,我去叫她时,秋茄子把我拦住了。吃肠粉时,他又提起冯寡妇的事,说春生你还是让她回去吧。我觉得他咸萝卜操淡心想得太多了,不以为然地说,来都来了。他抬起脑壳瞥我一眼,目光中裹着不屑,你是怕她回去后再纠缠你?你要真是怕她,我去跟她讲,我要冬瓜把她送回去。我冷冷地说,行,你要有本事把她送回去,我去菩萨面前为你烧两炷高香。

回到住处时,冯寡妇已把几件行李都搬到了楼外通道上。秋茄子跟她撒了一个谎,说如萍已经不在广州了。她一听就激动起来,不可能!她的消息是我花钱买来的,我不信他们会糊弄我一个老婆子!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说话的声音更大,我告诉你们,我是不会回去的!就是死也不会再回金水湾!见她反应如此强烈,秋茄子很没趣,叫冬瓜开着车送他走了,我也回到楼上困觉。整个上午,冯寡妇都没离开过那堆行李。她坐在拉杆箱上,垂着脑壳,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好像困着了,鞠秋叫她上楼她也不肯。午饭时鞠秋又去叫她,她仍是不肯。午后的阳光热烘烘的,她背上的衣服早已汗得透湿。看着她孤独落寞的背影,我心里好纠结,觉得送她不是,不送她也不是。下午两点多,冯寡妇还守着那堆行李纹丝不动,不吃不喝的,把我急坏了。这时冬瓜开着车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叫他跟我去送冯寡妇。

根据冯寡妇手中纸片上写的地址,鲁如萍住在荔湾一个叫左岸的渔村。冯寡妇安静地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都没吱声。我从后视镜里瞟她一眼,她脸上已没了来时的兴奋与跋扈,眼神也黯淡下来,神情有点忐忑。我忽然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是说我不知道鲁如萍能不能再接受冯寡妇。

关于冯寡妇与鲁如萍的那些事,我能讲清的是前面一部分。鲁如萍的父亲鲁湘平是个很不错的青年音乐教师,会弹钢琴,还会拉手风琴,在省里获过奖,却在那个特殊年代犯了个错误,把一个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后果可想而知,他被判了三年刑,出狱后就回了金水湾。两年后,他娶了冯小燕,也就是现在的冯寡妇。冯小燕来自邻县山峒里,本是冲着他的音乐才华嫁给他。据说她来金水湾相亲时,他正坐在屋后的竹林里拉手风琴,一下被他迷倒了,当即就投入了他的怀抱,两人结婚后就有了鲁如萍。但冯小燕很快就后悔了,鲁湘平除了会弹琴,根本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结果可想而知。冯小燕离婚后,不久就嫁给一个回内地定居的台湾佬。那时的台湾佬不亚于后来的农民暴发户,深受内地一些女物质主义者的青睐,没想到他们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原因是她那个台湾老倌把钱看得比命还要重,买个带假宝石的发夹也要早请示晚汇报。冯小燕改嫁的第二个老倌是个贩保险柜发了财的老单身。那时龙门镇突然崛起一个新型产业,将水泥掺进一堆砂卵石,灌进几块洋铁皮里,就可拿到外面当装钞票的柜子卖,卖得十分火爆。老单身对冯小燕很大方,钱可以由着她乱花,金银首饰从头戴到脚他也不恼,但他没有性能力,却又不肯放过她,大概是看多了西方毛片,竟然把她衣服剥个精光绑在床上,要不就五花大绑吊在房梁上,把花样耍尽了。冯小燕自视为金枝玉叶,受不了如此折磨,什么也没要就跟他离了。接下来冯小燕又结了三次婚,最后嫁给的是一个循环经济典型户,其实就是一个捡破烂发了财的老头。后来听说,那个破烂王经常带些烟花女子回家住,他跟那些女子苟合,还逼着冯小燕站在旁边观摩。第一回、第二回她都忍了,第三回她没忍住,提起一桶潲水就泼在他们身上。她挨了老头一顿毒打,最后被一脚踹出家门。我讲这些,似乎有点耸人听闻,但情况就是如此,冯寡妇是个漏风的破嘴巴,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深藏不露,她的这些破事村里无人不知。

鲁如萍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当了一名幼师。这时的她出落得如一朵出水芙蓉,跟她爸一样把手风琴拉得很专业,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一年镇里搞文艺汇演,鲁如萍抱着手风琴,风姿绰约地站在舞台上,拉了支叫《山楂树》的俄罗斯曲子,如泣如诉,整个礼堂里鸦雀无声。演奏结束后,礼堂里仍是静静的,好一会才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她因此受到龙门镇人的关注。但她爸留给她的阴影却幽灵般跟随着她,男人们关注她的目光里总带些邪恶的意味。她本来有机会成为一名正式民办教师并顺利转正,但代价是必须奉献出自己的身体。有年夏天,积郁成疾的鲁湘平突然死了,鲁如萍也跟着失了踪。两年后,金水湾人才在广州看到她的踪影。我一直在想,如果冯寡妇后来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或许鲁如萍现在过的是另一种生活,至少不是现在这种四处躲藏不敢再回金水湾的日子。

冬瓜的商务车终于停在小渔村一栋六层楼房前,鲁如萍就住在这栋楼的六楼。这里离珠江很近,空气中能嗅到城市排泄物在江水里泛滥的腐臭气味。冯寡妇下车时好像很犹豫,神色也很紧张。她在走进楼房前回过两次头,我知道她在看我,浑浊的眼神里透着乞求、无助与凄惶。

把冯寡妇送上楼后我并没着急离开。我跟冬瓜说再等等吧。冬瓜看我一眼,不满地说,人都上去了。我坚持说再等等。我就在车里坐着,眼睛一直盯着楼梯口。

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冯寡妇应该是被鲁如萍拽着拖下楼的。我先是听到一阵嘈杂的吵骂声,接着又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什么物件在楼梯间滚落的声音。当我看到冯寡妇时,她已摔倒在楼梯口的水泥地板上,拉杆箱里的化妆品和衣服撒得满地都是。鲁如萍披头散发站在旁边,看样子情绪很激动。

我下车朝鲁如萍走去。我想我是金水湾村的书记,冯寡妇是我带来的,鲁如萍的户籍还在金水湾,我不能袖手旁观。鲁如萍看到我时很惊讶。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忽然又激动起来,指着冯寡妇朝我发脾气,这个疯婆子是你带来的?你为什么要带她来啊?骂完她就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得很悲伤。

冯寡妇躺在地上叫天喊娘地号啕着,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我示意冬瓜把她扶起来,同时扯起鲁如萍一只胳膊,厉声跟她说,走,去你屋里坐!

这是一栋复式单元楼,每层楼都有四户人家,楼梯间跟一般居民楼有些不同,楼道之间的空隙比较大。楼梯间的光线很暗,我爬上六楼时朝下看了一眼,下面像个黑漆漆的深井,很骇人。鲁如萍住在楼道相对右手边的一套房子里。

鲁如萍的房子让我很意外。墙壁好像刚刚刷过。屋里家具不多,但都摆放得很整齐,地板和家具被擦得能照得见人影子。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屋里摆着的几盆花。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应该是四季海棠,粉红色的花开得很灿烂。电视机柜子上摆着的是万寿菊,金黄色的花瓣亮得很耀眼。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开着的蝴蝶兰,娇贵的花瓣很艳丽。

鲁如萍坐在客厅沙发上还在幽幽地哭泣。我想她一定是被冯寡妇的突如其来吓坏了,或者说,冯寡妇的到来又触碰了她对那场噩梦的敏感神经。我看了看鲁如萍,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短袖T恤衫,一条米黄色短裙,散乱的长发遮盖了她半张脸,但仍可看到她的眉目依然清秀,只是她的眼角已出现鱼尾纹,眉宇间的沧桑无法掩饰。鲁如萍把冯寡妇甩掉后,先是去了一家幼儿园当幼师,那是她的老本行,可她在那没干多久就辞职了。后来有人传言,她在歌厅做起了三陪女。我盯着鲁如萍看了好久,没在她身上找到半点风尘女子的痕迹。

面对鲁如萍,我无法跟她沟通什么,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至少,我不能提起她过去的任何事。我只能劝解她几句。我说如萍,你姆妈来投奔你也是没办法,她前面几个老倌都不要她了,她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

鲁如萍抬起脑壳看我一眼,眼睛红红的浸满了愤怒,由于激动,她额头上的青筋凸显出来,清晰可见。她还来找我?我不到两岁她就丢下我,后来没人要了又来害我,她害我害得还不够惨吗?我不会收留她,她想赖我这里,想都莫想!

我说如萍,她毕竟是你姆妈,你是她亲生的,她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

鲁如萍冷着脸,声音更大了,我没她这个姆妈,我早当她死了!鲁如萍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以前的她讲话细声细气,一讲话就脸红,像林黛玉,楚楚可怜的样子。

我想鲁如萍这时候已被怨恨填满胸腔,我再多说什么也是徒劳。我就站起来走向阳台。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高楼,临江而建,半空中浮着一层雾霾一样的东西,远处江面上抛着锚的几艘轮船形迹很可疑。近处有几株挺拔的木棉树,树冠很大,在地上投下一片婆娑阴影。冯寡妇就坐在那片阴影里,围观的人已经散去,冬瓜也不见了踪影。回过头来,我看到客厅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鲁如萍和一个小男孩的亲密合影,相框旁边贴着几张奖状,上面写着“好孩子鲁博文”。

我说如萍这是你崽伢子吧?好帅!鲁如萍嘴巴动了动,嗯,他读一年级了。

正说着话,门外有人噌地一下进了屋。是个长得很结实的男伢子,眉目很像鲁如萍。他一进门,背上的书包还没放下,就一屁股赖在她的怀里。鲁如萍此时已经擦去泪痕,笑得有点不自然,但脸色已经十分温和,眼里也满是柔情。她用双手搂着小博文,闭着眼睛,把脸贴在小博文的小脸上,神情十分享受。突然之间,我好像理解了鲁如萍,理解了她为什么那样拒绝冯寡妇。我想鲁如萍为了小博文,她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的,甚至,她可以为他去拼命。

关于小博文的来历,金水湾人有过很多猜测。有人说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有人说是那个香港老板的,还有人说是秋茄子的,可秋茄子死不承认,说如果是我的,那我就是用脑壳嬲出来的。其实我看也不像,我在小博文身上找不到一点他的蛛丝马迹,当然,我在冬瓜身上也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

对冯寡妇的去留,最后我以书记身份跟鲁如萍商定了一个折中办法,让冯寡妇暂时留在渔村,但不跟她住在一起。她心里十分抵触,但当着我的面并没明确表示反对。我就和冬瓜将冯寡妇送到附近一家小旅馆,让她在那暂时住下来。我的意思是,让冯寡妇跟鲁如萍磨合磨合,如果还是不行,我就把她带回金水湾。

这些天秋茄子一直很忙,听冬瓜说他每天都朝出晚归。其间秋茄子回过一次公司,匆忙拿点资料就走了。我知道,他在忙着那栋楼的事。那晚在油麻地,我问他,那栋楼你是不是砸进去蛮多钱?他一听就蹙起眉头,说,讲不清场。顿了顿,他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这个项目打了翻渣豆腐,我就彻底死翘翘了。

送走冯寡妇,我本可以安下心来,可我脑壳里仍是乱糟糟的,好像什么事都没了头绪。来广州这几天,丽珍几乎每天都给我打个电话,一开口就问元宝寻到没有。我只能安抚她,堂客你放心,寻不到元宝我就死在外面不回去了。话是这样说,我心里对能不能寻到元宝却是没底的。秋茄子手下一个叫亮崽的小头目,也是龙门镇人,长得鼓鼓墩墩的,秋茄子安排他带着人帮我寻元宝。昨天他告诉我,他们跑遍了龙门镇人在广州有可能落脚的一些地方,都没打听到元宝的下落。他说元宝在广州居无定所,谁也不晓得他藏在哪里。仿佛是怕我着急,他又安慰我,胡书记您放心,元宝就是一条钻泥虫,我们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刨出来。

秋茄子的公司里有点清冷,几个管事的都到外面讨账去了。冬瓜很少过来,值班的晓晴撇了撇嘴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歌厅或者洗脚城。鞠秋在外面租房住,她除了白天在接待处里做点事,晚上还在一家娱乐城兼职做收银员,周末还要去社区做帮扶孤独老人的志愿者,她说这是为了多拿几个积分。她崽伢子在读小学五年级,她说她一定要让他成为广州人。鞠秋一直没嫁人,我问过她,她支吾着不肯告诉我。倒是冬瓜给我提供了些信息,说鞠秋其实是在等满瘸子。四蜈蚣被枪毙前见过一回满瘸子。四蜈蚣见满瘸子时,把鞠秋也叫去了。四蜈蚣指着鞠秋对满瘸子说,正满哥,这辈子跟着你我不后悔,我晓得你喜欢鞠秋,只怪我把手伸得太快了,我现在就把她还给你。就这样,鞠秋成了满瘸子的女朋友。满瘸子起先在广州的监狱服刑,后来被转到湖州劳改农场,鞠秋每年回家过年时都要去看下满瘸子,有时跟秋茄子一起去,有时自己一个人去。冬瓜说,满瘸子还有两年就出来了,他一出来,鞠秋就会嫁给他。这事我一直没得到证实,我问了鞠秋,她仍是无语。

突然想去逛逛街,其实我是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撞见元宝。我来过好几回广州,但都没逛过街,每回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我只第一次来广州时逛过一回街。那天晚上,因为细红的事大获全胜,我们在大排档喝酒庆祝。喝过酒后,我跟秋茄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藏在树冠里的灯光很黯淡,街上到处是一片片巨大的阴影,我们就走在那一片片城市的阴影里。秋茄子跟我讲了好多话,大都是他对未来的蓝图构想,我只记得他说的一句话,我一定要让月娥死心塌地地跟着我。那晚我们就困在路边的石凳上。

棠下这地方变化很快,十几年前这里还是城乡接合部,现在却到处高楼林立,高架桥立交桥像史前巨蟒一样,在楼群间扭动着细长的腰肢,让我记不起原来走过的那些路。我每转过一个街口,都会在脑壳里努力记下某个容易记住的标志,比如某座巨型广告牌,或某栋造型奇特的楼宇,我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其实真正能让我记住的,是那些还没来得及消失的城市旧迹,似曾相识,是我行走在这座城市的最好参照物。街上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好像都市丛林中某个巨大的蚂蚁窝突遭外敌侵袭,蚂蚁们慌不择路都逃到街上来了。我好奇地看了看这些蚂蚁一样的人群,他们中的一些人好像病怏怏的,目光呆滞,脸色虚脱,神情麻木,跌跌撞撞地在街上奔走着。我没看到几张生机盎然的脸。秋茄子说,那些年龙门镇在棠下混的有好几百人,走错了路都能碰到几个老乡,假如你不幸受到外人欺负,只要你喊几句家乡话,准会有人出来声援,甚至帮你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可现在这里却看不到几个老乡了,当年的棠下已成为喧闹繁华的城市中心,他们中一部分人去了周边的一些小城市,还有一部分人被赶到更远的城乡接合部,在那里继续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生存着。他们注定了要生活在城市的边缘。

我正在一条岔街东张西望,突然听到有人叫胡书记,返过脑壳一看,是从金水湾出来的两个老单身,但我记不起他们登记在户籍册上的姓名,只知道他们一个叫獠牙,一个叫寡蛋。他们都敞着衣服,有意将圆滚滚的酱紫色肚皮袒露在外面,神态悠闲自在,看样子过得蛮快活。看到我,他们好像并不意外。獠牙龇着两颗突兀的大门牙朝我笑,你老人家是来找元宝的吧?我很诧异,问你怎么晓得?獠牙咧着嘴说,亮崽找过我们两回了。

岔街上挤满了人,声音十分嘈杂。我问你们住在哪里?寡蛋把话说得像绕口令,不远,这条街走到底是条丁字街,丁字街左拐两百米有条小巷子,小巷子穿过去有个拆了一半的居民点,居民点进去就到了。寡蛋年龄比獠牙大,应该有四十五六岁。他曾讨过一个堂客,结婚五六年,堂客的肚子瘪瘪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精子都是死的,他堂客就离他而去,以后就没人再敢嫁给他。我拍着寡蛋的肩膀说,走,去你们那里看看。我是想跟他们聊聊元宝的事。寡蛋犹豫着没吭声,眼睛却瞧着獠牙。獠牙把手一挥说,去吧,胡书记不是外人。

他们把我带到一栋废弃楼。楼前是块空坪隙地,堆满了垃圾,有不少绿头苍蝇吸附在上面。楼房外墙涂满了石灰标语,还有用石灰写的几个拆字,但都已褪色,一些门窗已被挖走。他们住在二楼一套房子里。门和窗户都在,窗户玻璃却没了,用了些废旧塑料布和旧报纸遮挡在上面。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打着地铺,旁边堆满了脏衣服、破胶鞋和啤酒瓶子,还有些其他杂物,嚼烂了的槟榔渣吐得满地都是。屋里贴着几张媚态十足的明星照,还有张很清晰的裸体女人像。靠里一间卧室有张半成新的席梦思,还有个没了抽屉的梳妆台。让我惊讶的是屋里居然藏着个女人,看样子不像是他们请来做饭的保姆。女人神态有些木讷,但长得并不难看,我一进门,她就恭恭敬敬地端把塑料凳摆在我面前,还将一颗棒棒糖塞在我手里,瞧着我傻笑。从他们的神情看,我无法判断她是谁的相好,好像他们都在跟她挤眉弄眼。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很快我就知道,他们两个都在广州搞搬运,从来没有过固定的场所,有时去珠江岸边的码头,更多时候是在附近的工厂、超市和居民小区。獠牙说,我们两个都大字认不得一箩筐,工厂里进不去,就只能卖死力了。我问,在这搞搬运的就你们两个?獠牙说,不止,有好几十,都是龙门镇人。我曾听说,龙门镇有些在广州搞搬运的,逮着机会就顺手牵羊,有两人被抓住,其中一个被打成残废,另一个被判了刑。我不知他们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我很快就注意到屋里有几只装着电器的纸箱子原封未动。我把目光刺向他们,他们佯装没看见。我心里忽然一阵绞痛。

我马上切入正题,问他们真的没见过元宝?獠牙说,我只在去年撞见过他,是在增城一间迪厅里。獠牙回忆,去年冬天,他随车去那家迪厅送货,瞄见元宝坐在包厢里吞云吐雾,穿得像个花花公子,身边挽着他的婆娘好像有五十多岁,满身金灿灿的。獠牙说,他肯定傍上富婆了。寡蛋马上纠正,屁,就是做鸭子。我问,是哪家迪厅?獠牙说,他早没在那里做了,我后来又去过两次,都没看到他。

寡蛋插话进来,胡书记你莫劳空神了,元宝不会让你找到他。我说怎么啦?寡蛋说,元宝为他爷老子治病时,借了镇上史老大几万块高利贷,滚起来有十几万,史老大带着人追到广州来了,来过好几回,现在还有人在四处找他。我心里一沉,身体跟着就摇晃起来。我知道元宝借过钱,但没想到他借的是高利贷。虞哑巴得的是肾衰竭,那是个无底洞,把大把钞票砸了进去,还是没能把命捞上来。

我问獠牙,你们就打算待在这里?家也不要啦?獠牙瞟了眼倚着卧室门框的女人,嘿嘿一笑说,不啦,再多耍几年。接着他又说,广州这地方比金水湾好多了,人多得像蚂蚁出洞一样,全中国的漂亮堂客都跑到这里来了。獠牙爸妈生过两个崽,他是老大,老二细时候跟他爸去湖州贩虾子,在码头失踪了,獠牙姆妈眼睛哭瞎了也没把他哭回来。獠牙家里穷,他又长着一嘴暴牙,连那些傻堂客都不肯嫁给他。獠牙耐不住寂寞,就偷了隔壁屋里的印堂客。其实印堂客比他大了十来岁,有一回被她的哈巴崽撞见,差点被一扁担打破脑壳,他就一路踉踉跄跄地来了广州。

我问獠牙,你们来这好多年了?獠牙摸摸后脑壳,侧过脸问寡蛋,八年多了吧?寡蛋说,不止,快九年了。我说这些年村里死了好多老人,细屋罗戏唱得蛮好的五斤,盖头铺会算命的刘真人,岭背屋会看风水的惠明爹,石堰冲会喊礼的顾老师,还有上屋场牵了一辈子郎猪的凤驼子,他们都死了,你们都不晓得吧?他们都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说,唐牛皮还记得吧?他也死了。獠牙又摸摸后脑壳,好像在努力搜寻唐牛皮这个名字或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某个人。我说,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獠牙好像很惊讶,咦?他怎么也死了?那回他给我包扎脑壳,药费都没给他。我说,得了肺癌,用了几十万,还是走了。寡蛋问,他不是有个崽在读大学吗?我叹息一声说,早退学了,先是到了深圳,今年又跑去南非了。屋里突然静了下来。

离开废弃楼,忽然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我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提村里那些事,或许,我是想唤醒他们对金水湾的记忆,可他们对金水湾的记忆好像很模糊,也许再过些日子,他们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出门时,我指着那几件电器跟他们说,这样的事再莫干了,要是抓进去,你们连堂客们的骚味也嗅不到了。他们发出几声嘿嘿嘿的傻笑。

寻元宝的事还是没眉目。亮崽他们像搜山狗一样又转了不少地方,仍是一无所获。我也天天在外面转悠,还转乘好几路公交车去了郊外几家工厂,我们村有不少人在那里务工,他们也说没见过元宝。我心里非常烦躁,晚上待在客房里,急得像困兽一样团团转。租住在这个小区的都是些外来人员,原先那些老居民都搬到新区去了。这里一到晚上就哦嗬喧天的,年轻伢妹子在楼梯间穿梭一样上下跑动着,凌晨三四点还把楼板鼓捣得嗵嗵地响,闹得我更加心神不宁。我的过敏性鼻炎好像更严重了,鼻腔里老是痒痒的,一打喷嚏唾沫就四处飞溅,像得了重感冒。

这些天我没给秋茄子打过电话,他在油麻地讲的那句话,像鼻涕一样黏在我的脑壳里,甩也甩不开。他也一直没跟我联系。那天他回公司拿资料,我正好站在楼前通道上抽着烟,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移开了。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隔音玻璃,相互看得见,却无法听到彼此的声音。

丽珍一早打来电话,问的还是那句话,找到元宝没有?我的回答很不耐烦,找么哩找?他死了!她气得好一阵没吭声。丽珍刚挂电话,爱莲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是为村里冬修的一些事。爱莲是我们村新选上来的妇女主任,做事耐心细致,也很讨人喜欢,比之前那个妇女主任强多了。她之前那个妇女主任每年都要去福州住大半年,她老倌在那里做大理石生意,好像没了她的滋养就过不了日子,每回都是把肚子搞大了才回来,对村里的事也不闻不问,村民们意见很大,就联名把她辞了。我安慰爱莲说,你莫急,过几天我就回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到书记那个位置上。来广州之前,我已向倪书记递交了辞职报告,那份用卡片纸写的报告一共有九页,里面详细讲述了我要辞职的二十几个理由。

吃过早饭,我准备去白马服装城看看,听说龙门镇一些人喜欢在那里扎堆密谋一些事,说不定在那里能得到元宝的一些消息,正要出门,手机像挨了棒打的野猫尖叫起来。是倪书记来的电话。倪书记说,村支两委马上就要换届了,你却跑到广州风流快活去了,县里催得很急,你得赶快回来。我心里正窝着火没地方发泄,就冲他吼一句,我不回去了,我说过,这个书记我不当了!倪书记显然很不耐烦,硬邦邦地丢给我几句话,老胡啊老胡,你是老书记了,一直是县里的劳动模范,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你不能老讲这些没觉悟的话!倪书记在龙门镇一待就是二十几年,从农技员做到书记,很不容易。他一直想回县城,家里有个患心脏病的堂客需要他照顾,可他脾气硬,不肯低下脑壳求人,我劝过他几回,可他不听,前向听说今年又没戏了。我没理会他,等他发完脾气,我把电话一挂就下了楼。

来到白马服装城,我楼上楼下转遍了所有门面和档口,也没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倒是在门口遇到几个楚江口音的年轻堂客,她们来这里进货,每周来回跑一趟,把在广州已经下架了的服装拿到楚江当新品卖。我仍不死心,继续在市场里转悠,转了一整天,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天快断黑时,我才拖着两条倦腿往回走。路上接到秋茄子电话,叫我去喝酒,听口气好像很烦躁。我没心情喝酒,我说我就不去了。他坚持说,我在公司等你。我没回答他。正是下班高峰,各种小车密密麻麻地拥堵在街道上,像满街的甲壳虫。街边的路灯齐刷刷地亮起来了,十分刺眼,我心里却更加黯淡。来广州这么多天,我脑壳里一直纠结着村里那些事,这些事像背上驮着牛魔王施的千斤闸,把我压得撑不起腰来。

我们金水湾村虽说有村支两委两套班子,实际就我和爱莲两只猴子在蹦跳。爱莲上任不久,很多事还没经验,只能跑跑龙套。我们村本来有个新当选的村长,他是下屋场的刘求保,他之前几任村长都是一届没当完就走了人。选他当村长时,村民们争议很大,说他做事做得,就是喜欢穿大裆裤,还喜欢放大眼铳,当不了村长。那时村里正筹备修通村公路,我亟须有个帮手,就做村民工作把他选上来了。没想到他当上村长后,趁我忙着修路,把上面发下来的粮补资金截留了一部分,说是去上面跑关系要花钱,结果被几个鼻子灵的村民知道了,把状告到镇里,我就逼着他把截留的资金都发了下去。为这事他对我意见很大,还跟我吵了起来,连一点业务招待费都没有,你说我这个村长怎么当?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去了佛山,在那里跟人合伙跑货运,听说不久就发了财。刘求保走后,村里很多事我忙不过来,我就找倪书记,要他帮我们补选一个村长。倪书记很重视,亲自来金水湾主持村民代表会议,可会开了一天一夜也没选出个村长。倒是有两人吵吵嚷嚷要当这个村长,投的票也超过半数,其中一个是吸着毒的伍躁子,还有一个是到处偷鸡摸狗的姜板鸭,倪书记连说要不得要不得,由这样的人来掌事,金水湾会被他们搞得稀烂的。倪书记就把补选村长的皮球踢回给了我。说实话,我们村不是没有当书记村长的人选,把他们喊回来,组建个镇政府都没问题,可他们都去了外乡,每年回家过年时,我磨破嘴巴皮想劝他们其中两个回来,他们都只是笑笑,再劝,就借故走开了。

我刚当书记那些年,除了收点上缴,管管堂客们那片自留地,就再没多少烦心事。那时村民们都很厚道,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很多事老远打个哦嗬,几个人将屁股往田墈上一落,散几根纸烟,开两句玩笑,几句话就搞定了。也不知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很多事说改变就改变了。有年冬天,河墈上的富仁爹突然病了,躺在床上几天没出门,他就打电话要他崽从东莞赶回来,谁知他崽直接把电话打到县长热线,说龙门镇金水湾村有个老人病得快死了没人管,如果政府不管,他就把这事捅到新闻媒体去。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情呢!县政府马上勒令龙门镇政府,务必站在讲政治讲大局讲和谐的高度,迅速解决他的就医问题,据说那纸督办令还是县长大人亲自签发的。镇里又打电话给我,用的是同样的口气。我就亲自跑去河墈上,把富仁爹送到医院一检查,他只是吃东西吃坏了肠胃,吊几瓶水,吃些药丸子,很快就好了,但给他看病的千多块钱却由村里买了单。这事发生后,金水湾就好像有了个国际惯例,谁屋里的老人或细伢子出了点么哩事,准会有人将电话打到镇里或者县里去,最后就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常常把我搞得焦头烂额。让我更恼火的是,他们来我屋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常常把屋里搞得稀糟糟的。丽珍就唱我埋怨,说你还要当这个书记就莫在屋里当,你死到外面去。

去年,村里有个叫四木匠的留守老人,居然从二道贩子手里买了个贵州堂客,那女的在他屋里只住半个月就跑了,走时还卷走他几千块钱。四木匠就来我屋里,要我帮他把那堂客找回来。我说这事你得自己去派出所报案。他怪我不管他的事,就卷着铺盖在我屋里住下来,气得丽珍住回了娘屋里。这事后来还是镇派出所的老袁帮我解了围,老袁说买卖妇女是犯法的,要把他带到派出所去,吓得他马上就走了人。后来老袁把那个骗婚的堂客抓住了,可四木匠还是落了个人财两空。

四木匠走后,我去接丽珍。丽珍不肯跟我走,坐在那里呜呜呜地哭,哭得十分伤心,我心里也十分难受。我知道,丽珍哭的其实不止是这些事。

我们金水湾是个穷地方,村里除了三家杂货铺两家小药店一家美发屋和几家麻将馆,再没一家其他企业,这就是说村集体没一分钱来路。可作为一级村组织,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基本的花销总是免不了,不仅基础设施维修要花钱,处置突发事件要花钱,就是上面来了人,也总得招待一下。出门三步就是客,人家来了茶没得喝,饭时没得饭呷,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为此,我涎着脸皮去镇里县里讨,还几次找秋茄子借钱应急。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打起了丽珍手里十多万块钱的主意。丽珍死不同意我动用这笔钱,我就跟她耍心计,骗她说村里会给她付利息。她信了我的话。我就今天找她要几千,明天找她拿一万,几年时间就把这笔钱转移支付了。

我用了丽珍手里这笔钱,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竹筒。竹筒高中毕业后一直留在家里,除了种着自己屋里几亩田,还把屋场里几户人家抛荒的十几亩田也一并种了,农闲时还跑去外面寻事做,干过许多苦力活,好不容易攒下这笔钱,丽珍准备用它盖房给他结婚用。竹筒一直想出去打工,我二舅也劝我让他去深圳做事,可我一直没松口。对这事我心里一直很内疚,他要是早出去了,或许家里的屋早就盖了,他也早就结婚了,我也像秋茄子一样早做爷爷了。这两年,竹筒老是躲着我,我们父子之间的罅隙好像越来越大。眼看他都二十八了,家里几间泥砖房一直没翻盖,他的婚事也一拖再拖,媒婆给他介绍的对象等不了他,一个个离他而去。丽珍急了,我也急了。今年中秋节,媒婆又给他说了个对象,那个叫美云的妹子好像蛮喜欢他,他也蛮喜欢美云,原想年底把喜酒办了,可媒婆带着竹筒去美云屋里提亲时,美云爷娘眼睛皮都没抬一下。为这事,我丢下我这张老脸去了趟美云家。美云爷老子当过几年代课老师,讲话绵绵软软,话里却藏着绣花针,老胡您是我们龙门镇鼎鼎有名的书记,名声的确有蛮大,可名声当不得饭呷,也做不得屋住,我不能让我的女伢子一出嫁就回到解放前去是不是?几句话把我说得无地自容。

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里十点钟。我没想到,秋茄子还在公司里等着我。他好像已经喝过酒,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像抽风一样打着呼噜,满屋子酒气阴魂不散。见我进屋,他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嚷着要我跟他去喝酒。我说太晚了,不去了。他不由分说把我推下了楼。于是我们又来到了到油麻地。

秋茄子好像比前些天更烦躁,端起酒就咕隆咕隆灌下去小半杯。我没话找话地问他,那栋楼的事怎么样了?他铁青着脸,好一会才愤愤地说,春生你晓得,我不是个不讲情义的人,我一直把他看作是兄弟,有些事我不想做得太绝!我对他的话很反感,毫不客气地跟他说,把事做绝了,你也捡不到便宜!

秋茄子没再唠叨那栋楼的事,只顾低着脑壳喝闷酒。当服务员把他第三杯酒斟满时,他突然讲了一句话,冬瓜不是我的种。当时我正好将一口酒灌到嘴里,还没吞下去,听到这句话,我突然呛了一下,酒从两只鼻孔里喷出来,喷在面前的桌子上。接着我张着嘴巴,耸起鼻翼,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喷嚏。等喷嚏停下来,我从桌上纸筒里抽出纸巾擦了把鼻涕,塌着鼻音说,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呷酒呷糊涂了!

我骗你搞么哩?冬瓜真不是我的种,是月娥跟那个副站长生的野种!秋茄子说完又灌下一口酒,那口酒一半喝到嘴里,还有一半顺着下巴流到他的脖子上。

对月娥与那兽医站副站长的事,我曾经有过耳闻,副站长在跟月娥订婚时出手很大方,给月娥买了上海牌手表和凤凰牌单车,光是的确良布料就有十多块,给月娥爷娘的礼物也很丰盛,月娥退婚时要把东西都退回去,可他一样都没拿走。

春生我跟你讲,我没有生育能力你信不?我晓得你不信,但这的确是真的。秋茄子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继续说,去年我得了肾盂肾炎,去医院做检查,那医生没查出我的肾有么哩毛病,却查出我有不育症,还说是先天性的。我就跟他吵,我说我崽都快三十了,孙女都两个了,我怎么就没有生育能力了?出来后我仍不死心,就去另外一家医院做检查,结果跟那医生讲的一模一样。

我能想象出秋茄子当时的心情。秋茄子这辈子都在为月娥和冬瓜奔走,他把月娥当家神一样供奉着,把冬瓜当宝贝一样宠爱着,到头来,冬瓜不是他的崽,是月娥背着他跟别的男人生的。秋茄子从医院一回家,就逼问月娥冬瓜是谁的种,月娥死不承认,秋茄子气急败坏,动手打了她,下手下得很重,把她两颗门牙打落了,冬瓜就是这时候开始怨恨他的。秋茄子说他这是第一次打月娥,此前连大声跟她讲话都没过。月娥最后还是承认了,但不肯讲那男的是谁。估计连月娥也没想到,就在几天前,那个早已办了退休手续的副站长竟跑来广州找月娥,说是要认冬瓜这个崽,在月娥跟那个副站长见面时,刚好被秋茄子撞见了。

你晓得吗春生,我对她那么好,只差没把脔心掏出来,她却让我把这顶绿帽子戴了二十八年!秋茄子又开始骂骂咧咧,他娘的这世界全是假的,堂客是假的,崽是假的,连朋友都是假的!秋茄子说这些话时,眼里噙满了泪水。

听了秋茄子的诉说,我心里堵堵的很不是滋味,可又不知怎样去安慰他,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呷酒。我将两只空杯子倒满酒,端起酒跟他说,这都是命,莫再想了。来,我们呷酒!秋茄子看我一眼,端起酒脑壳一仰就灌了下去。

说起来我跟秋茄子像是前世结下的不解之缘。我们同龄,我春天出生,他秋天出生,我刚好大他半岁。我们一起发蒙上学,一起去龙门镇读初中,后来又一起去部队当兵。不过我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我读初中时就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而他那时却矮矮瘦瘦的,还老是像没困好觉一样。有年秋天,我们一起走着路去龙门镇上学,在经过一片快要罢园的茄子地时,我指着一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跟他说,江秋果你真像那只秋茄子。他说胡春生你莫牛,要论做事你不一定搞得赢我。

秋茄子读完初中就没读了,被他爸送去智云山峒里学木匠。我觉得他应该去学擦鞋匠,这样更符合他的外在条件。可他却把手艺学得像模像样,无论是墨斗功夫,还是锯刨砍凿,样样都很在行,不久就有人叫起他秋果师。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后来居然跟我一起当了兵。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了能当上兵,他把准备以后娶月娥用的一只崭新的三页柜送给了人家。

我跟秋茄子在同一个炮团当兵,我在榴弹炮营一排二班,他在加农炮营二排一班,我们后来都同时当上了炮班班长。我们的驻地相距不是很远,周末没事时常聚在一起喝酒。那时他的酒量就有蛮大了,而且只喝衡水老白干,还有就是北京产的二锅头,他说这酒烈,喝起来过瘾。他在部队表现得很优秀,得到过团里好几次口头嘉奖。他有一手硬功夫,那就是炮弹上膛。有一回团里搞军事比武,他炮弹上膛的时间是三点六秒,打破了我们团该课目保持了十年的记录,他因此立了个三等功。

我们的运气其实很不错,正好赶上了那场发生在南方边境的战争。在部队开往前线的途中,秋茄子特别兴奋,宿营时偷偷跑来我们榴弹炮营,很自信地跟我说,春生,我们当战斗英雄的机会来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当了战斗英雄,那我们就有机会转干呷上国家粮,我们就不用再回金水湾了。他还悄悄跟我说,他只要转了干呷上了国家粮,娶月娥就没一点问题。后来听说,部队还在行进途中,团里还没搞战前动员,他就咬破手指写了份血书递给团首长,让团首长很感动,两次在排以上干部会议上点了他的名。可我们部队根本就没上前线,当我们赶到边境驻扎下来时,那场战争已经进入尾声。这让我和秋茄子都十分遗憾。

秋茄子当满三年兵就退伍了。那时军队正处在转型期,士兵提干的门槛被堵死,考军校的门路还没放开,这就是说继续待在部队已没了我们想要的前途。他好像一眼看穿未来,很决然地回了家,其实我知道,他是冲着月娥回家的。

我比秋茄子迟退伍两年。我退伍回家时,他已娶了月娥,还当上了村长。秋茄子又有了新的计划,他说他一定要当个呷国家粮的招聘干部,那时,县里已有将村干部招聘为乡镇干部的先例了。为当上招聘干部,他差点就丢了性命。

金水河在经过金水湾时,顺着东边堤岸往里绕了一个U字形弯道,再沿着西边堤岸流出去继续往西走,河湾里几百亩滩涂地原是栽种水稻的,因老是被淹,成了放养耕牛的草场。秋茄子当上村长后突然心血来潮,向镇里提出一个方案,要在U字形的口子上修一道堤坝,把河道改直,把U字形弯道里的几百亩滩涂地再改为水田。我们都没想到,镇里居然批准了他这个方案。那年刚刚搞完秋收,他就带着全村男女劳力干起来了,镇里还给他调来了几台挖土机推土机。他搞了个青年突击队,他亲自担任队长,还摆出当年学大寨时战天斗地的架势,整天把工地搞得热火朝天。过年的时候,堤坝修好了,河道改直了,几百亩水田也平整好了,第二年栽下水稻,竟然获得大丰收,他因此成为了县里的风云人物。谁都没想到,在堤坝修好后的第三年夏天,长江流域突发洪水,那洪水向金水河流域倒灌,加之上游连续下大雨,两股洪水交集相汇,轰隆一声就把新修的堤坝冲垮了,几百亩新开垦的水田毁于一旦。堤坝冲垮后再没修复,这片滩涂也一直荒着,前几年才栽上意大利杨。

秋茄子在修堤坝时负过一次重伤。堤坝快合龙时,天上突然下了场雪,泥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为赶进度,他带着突击队几个后生去抬衬砌泄洪沟的麻石,一不留神摔进泄洪沟,一根断裂的肋骨把他的肺刺穿了,差点就见了马克思。堤坝垮塌对他的打击也很大,村里有人指责他,说他干了件劳民伤财的事,把他气得躲在后山的枞树坡里哭了一场。他本来有机会招聘为镇干部,可后来突然被取消资格,几年后我才得知,他那个名额是被邻村一个没考取大学的年轻村干部顶替了,这个村干部有个亲戚是县里的副县长。我一直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秋茄子跟我谈起了冬瓜。他在谈起冬瓜时好像很欣慰。他说冬瓜只是怪他不该打月娥,但他还是认他这个爸。冬瓜知道他姆妈跟那个副站长见面的事情后,朝她发了很大的脾气,说你如果再跟那个人牵扯不清,我就离开这个家!冬瓜是当着他的面说这句话的,让他的眼圈都红了。他很后悔自己当初不该那么冲动打月娥,说其实是自己出了问题,月娥为他生了个崽,他应该感谢她才是,他还说等把那栋楼的事搞定了,他一定要带她去上海装两个金镶玉的门牙。

我这回来广州,秋茄子没跟我谈半句军事方面的话题,事实上,我也没兴趣听他谈这些话题。以前每次来,他都会跟我讲个没完没了,如数家珍一般。他十分关注军事方面的动向,公司里就订了好几份军事报刊杂志。航母辽宁舰下海服役那天,他激动得跟我打了一个多钟头的电话。后来听说,当天晚上,他在酒店订了个大包房,把金水湾在广州混的一些人叫去喝酒庆祝,他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天刚麻麻亮,亮崽给我打来电话,说话的声音有点兴奋,他说他找到元宝了。我心里一阵惊喜,忙问,他在哪里?亮崽说,我带您一起去,您在楼下等我。

亮崽把我带到御璟花园。这是离流花湖公园不远的一个高尚尊品小区,规模不大,但几排连体别墅造型高档别致,一看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我问亮崽是不是搞错地方啦?亮崽说,没错,昨夜里跟朋友在附近大排档呷夜宵,正要离开,突然看到元宝挽个女人在旁边经过,我就一路跟过来,看着他们直接进了那栋楼。亮崽朝二排临路的别墅指了指。我问,那女的好大?他邪笑着说,是个老堂客。

小区保安像钟馗一样堵住我们。我们说进去找人,他问找谁,可我们讲不出名字。我们只好鬼鬼祟祟地站在通透式围墙外面等,等了很久也没见元宝出现。秋色渐浓,有一些枯黄的树叶懒懒散散地掉落在马路上,可气温仍像发猪婆疯一样往上猛蹿,我们站在有一圈巨大光晕的太阳底下,像蒸桑拿一样挥汗如雨。又等了很久,差不多快到晌午时分,元宝还是没出现。我有点烦了,跟亮崽说这样守株待兔肯定不行,得想下其他门道。亮崽就走进门卫室,掏出两张钞票塞在保安裤袋里。真没看出来,这保安像石脑壳一样油盐不进,旋即将钞票从窗口丢了出来。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时从围墙外走来一个堂客,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我突然想起她是先前从小区出去的,应该是个保姆,因为长着一对肥硕的奶子,就多瞧了她两眼。我紧走几步凑到她面前,跟她说我想进里面找个人,说着就将一张红票子塞进她的购物袋。女人盯着看我好一阵,好像觉得我不像是坏人,竟然答应带我进去了。

时机赶得正好,当我来到亮崽指的那栋别墅门口时,门开了,从里面闪着碎步出来个穿着华丽的女人,手里拎着个铮亮的黑皮包,见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先是一愣,接着伸长脖子朝我身后望了望,确认没其他人了才看怪物似的盯着我。我尽量把话说得温和客气。我说你好,我来找我弟弟。虽然心里憎恨着元宝,但在这女人面前,我也只能借用这个理由。她满脸狐疑,你弟弟?我不动声色地说,是的,他叫元宝,就住你这里。她马上警觉起来,迅即把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瞪得溜圆。她冷冷地说,你搞错地方了吧?我这里没你要找的什么金元宝银元宝。我继续逼视着她,说我昨晚看见他跟你一起回家的。她眼里闪过一阵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说话的声音更大,笑话,你是看见鬼了吧!我没搭理她,探出脑壳朝屋里观望,我是想,或许此刻元宝就藏在那片虚掩着的门板后。那女人好像担心我会闯进屋里,噌把门关上,然后发疯似的朝门卫室方向大喊,保安!保安!那个门神一样的保安很快就跑了过来。没办法,我只好老老实实退到小区外,跟亮崽在街对面的一处树荫里蹲下来。

就这样,我们像追捕逃犯一样蹲守在小区外,消灭了十盒快餐面六瓶矿泉水和五盒纸烟,连元宝的魂魄都没看到一个,那个女人出去后也没再回来。为慎重起见,我用军人机警的目光顺着小区围墙侦察了一圈,没看到其他任何出入口。围墙都是通透式的,但栏杆上的尖头却如尖刀般锋利,还每隔几十米就装着一个监控探头,我想元宝是不可能越过围墙逃之夭夭的。亮崽几次提出撤兵,说元宝肯定昨夜里就离开了,也不会再在这里现身了,那个女人肯定会给他通风报信。我不甘心,坚持说再等等。当我们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往回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我叫亮崽直接把我送到了油麻地,我想这时候喝酒应该是对我最好的安慰。

我要了一瓶衡水老白干,还要了一碟红红的炸个半熟的朝天椒。用油炸朝天椒作为下酒菜是我和秋茄子共创的专利,曾经让我们喝遍天下无敌手。

刚灌下一口酒,几个脆辣椒还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秋茄子就裹着一团热气闯了进来。他额头上的几道皱褶好像比前两天舒展了些,我猜想,那栋楼的事应该有些眉目了。果然,他屁股一落座就跟我说,周老板下午约见了他,跟他说那栋楼还是他的。可他好像并不兴奋,他说周老板只是说那栋楼的装修可以给他做,可所有的细节都没跟他谈,比如说如何操作怎么进场,没给他透露半点玄机。

我叫服务员再拿来一只酒杯,然后我们端起酒,仰起脑壳就往嘴里灌。我们喝酒的样子,像在沙漠迷了路的两个流浪汉,喉干舌燥了,突然遇见一池清水,于是一头栽了进去。我们很快就把一瓶酒消灭了。服务员又送来一瓶酒,熟练地把瓶盖启开,然后倒在两只酒杯里。他突然歪着脑壳问我,听亮崽讲你们今天守了一天也没等到元宝?见我绷着脸没吱声,他继续说,春生你莫再这样劳神费力了。

我瞪他一眼说,你这不是讲空话?不寻到他,我回去后怎么跟人家交代?

你就是寻到他了又怎样?你想想,他欠了那么多债,你以为找到他就可以把钱给你是不是?他突然叹了口气,说,元宝没救了,找到他也没意义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说,这些天我也在寻他,还委托一警察朋友帮我打听,人家今天回信,他呷毒了,瘾还蛮大,做鸭子赚的几个钱全被他变成了白粉。

好像有股血在脑壳里往上喷涌。我怒骂道,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爷老子病在床上他一弹弓就跑了,爷老子死了也不归屋做下孝子,真应该拉出去枪毙!

春生你莫霸蛮,他欠了那么多高利贷,留在屋里,你以为史老大会放过他?再讲……秋茄子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继续说,在金水湾,大家都晓得你春生是个好人,元宝也不是傻瓜,他晓得他走了,你们不会不管他爷老子。

我被他几句话噎住了,突然想起了丽珍,她这时肯定在为姆妈擦洗身子,我姆妈脑中风瘫痪了十多年,一直是她在悉心照顾。丽珍嫁给我前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其美貌在当时的龙门镇也是排得上号的,可她当年被我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英俊外表蒙骗了。丽珍的脾气一直很好,最近几年却越来越暴躁,她跟外人解释说她这是到了更年期,但我心里清楚,这完全是我的无能与懦弱造成的。我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秋茄子好像喝多了,一张嘴酒气就喷薄而出,我看这样吧春生,我给你凑几万,你回去先把欠的那些钱还了,省得人家天天往你屋里跑,丽珍做你堂客不容易。

我愣怔了一会,很快就搞清了他的意思。我睁着醉眼朝他摆摆手,又摇了摇脑壳,意思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施舍。这些年,他虽没回去接替我当那个书记,却一直在想办法弥补我,就好像欠着我十万担人情。我想我不能再要他出这笔钱,确切地说,是不能让他认为我在索取回报,我不能让他轻看我。

秋茄子红着眼睛问我,春生你摇脑壳是么哩意思?是嫌少了还是怎么了?你也晓得,这些年我并没赚到好多钱。他讲的是实话。四蜈蚣将光脑壳杀了后,剩下的工程款他一分都没要回来,他用了将近十年才把那个窟窿补上。

我喷着满嘴酒气说,秋果你误会我了,我来广州不是找你要钱,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是堂堂金水湾村的书记,那些钱我会想办法。

秋茄子冷笑一声说,春生不是我想批评你,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讲那些钱你从哪里搞来?讲得像喝肉汤一样轻巧!村里的财务我又不是不晓得,那就是个穿眼算盘,连细伢子都算得出来,你讲钱从哪里来?这钱又不能像屙屎一样屙出来,你又不是孙悟空,扯根毫毛一吹就能变出一堆金子来。

酒精开始在身体里发着酵,喉咙里像有团火苗子在往外猛蹿,眼前的一切突然虚幻起来。我恼怒地说,我刚才讲了,你莫管……话没说完,我鼻腔一痒又打起了喷嚏,其中一个喷嚏像是故意耍弄我似的,鼻翼耸动了几十下才“哈秋”一声喷出来。

回到住处,衣也没脱,将自己扔沙包一样扔在床上。我以为我会马上困过去,可一挨着床铺就困不着了,磨蹭了好久也没能让自己进入状态,更奇怪的是,心里居然有点慌。我感觉好像哪里不对。这感觉前两天就擦着脑门潜进我的心里,一忙就被我忽略了。究竟哪里不对呢?忽然想起,我已十多天没听到冯寡妇的消息了。那天去送冯寡妇,我给鲁如萍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这么多天过去了,鲁如萍一直没给我打电话,冯寡妇也没跟我联系。不应该呀,怎么会这样安静呢?我想给鲁如萍打个电话,思忖了一会还是放弃了。我想或许她们已经和解了。我真的很希望她们能够和解并尽快融洽起来,就像我们每个人应该跟自己跟家庭跟生活和解并融洽起来一样。这个世界好像有点乱,好多东西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或者分崩离析,总是让我们这些人无所适从。

正迷迷糊糊地困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尖叫起来。我看了下屏幕,是秋茄子打来的电话。声音不大,但很急促,如萍姆妈死了!我心里猛地一震,瞌睡全没了,眼前很快就浮现出那个像深井一样骇人的楼梯间。

我们赶到渔村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警察早已来了。有个年轻警察在楼梯口把守着。楼梯内侧拉着警戒带,被警戒带围着的地面上有一床草席,我想草席下盖着的应该就是冯寡妇的尸体了。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直冲我的鼻腔。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楼道口,惊恐地想象着冯寡妇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却不敢过去掀开草席看她一眼,我根本无法面对她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惨状。楼道外看热闹的人大都已散去,只剩下几个老人,他们应该是这栋楼里的居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探头探脑地朝楼道里观望。有一辆运尸车停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两个有点神秘的男人站在车旁吸着烟,样子很悠闲。

这时,一个年轻妹子朝我们走来,身后跟着个细伢子,走近一看我才知道是小博文。小博文显然被吓坏了,两只手紧紧拽着年轻妹子的裙摆,脸上布满恐惧。年轻妹子问我,你们是如萍姐的老乡吧?听口音她是我们楚江人。我点了点头。她说如萍姐在屋里,警察正在跟她做笔录,你们快上去看看她吧,她已经吓坏了。

我们爬上六楼时,两名警察正带着鲁如萍朝外走。她看起来很虚弱,脸色惨白得像刚从漂白液里捞上来,两只瘦削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我拉过其中一个胖警察,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向他问了些情况。胖警察说,表面看这应该是一起意外事故,是死者自己不小心掉下楼去的,但晚上光线太暗,要等天亮后再重新勘查。接着他又说,我们要把当事人带回所里去。我说你们不是做过笔录了吗?胖警察有点无奈地说,当事人不太配合,我们必须带回去问些情况。说着就把鲁如萍带走了。

秋茄子被警察叫去殡仪馆送冯寡妇的尸体,当然,他还要办理一系列尸体运送与存放的手续,要交很多钱。据说广州有不少专门处理尸体的公司并已形成很长的产业链,尸体在这里早已成为抢手货。

我走出房门看了下门口的楼梯。楼梯扶手已经断裂,扶手下面的两根圆柱不知去向,我想冯寡妇应该是从中间那个豁口掉下楼的。我看了看旁边的楼梯扶手,还使劲摇了摇,发现那木扶手虽然陈旧,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裂,但仍然坚固。我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情沉重地来到室外的阳台。正是拂晓时分,小渔村显示出异样的安静,几乎所有房屋的窗口都是黑魆魆的,旁边巷子里传来几下嚓嚓嚓的脚步声,但很快又消失在街灯映照下的混沌夜色中。远处江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停泊在江边的一艘轮船上亮着灯,好像还有人影在晃动,看样子这艘船马上就要启航。

上午,胖警察带着技侦人员来勘查现场。他们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还用仪器进行了测量,查得很仔细。午饭时秋茄子回来了,他在谈到冯寡妇的死时用了一个词:身首异处,我肠胃里哇啦一响,马上奔向厕所呕吐起来。这顿午饭,我和秋茄子都粒米未进。小博文一直在屋里哭,喉咙都哭哑了,年轻妹子哄了好久才让他安静下来。我这时才搞清楚,她跟鲁如萍是在同一家歌厅坐台的好姐妹。

下午,我和秋茄子赶到派出所,我们想尽快弄清楚他们最后的结论。接待我们的还是那个胖警察。胖警察看起来蛮和善,说话也和言细语。他把我们带到摆着两张茶色玻璃茶几的接待室,很客气地给我们每人泡了杯绿茶,然后用比较专业的语气跟我们说,死者身上没发现任何人为的外伤,现场也没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按理可以定性为一般意外事故,但现场勘查结果和死者与当事人之间的一些纠葛,我们又不能排除当事人的犯罪嫌疑。我的心马上悬了起来。

胖警察接着说,死者与当事人虽是母女关系,但是结怨已久,就在昨天下午,死者在当事人楼下辱骂当事人,当事人十分气愤,跑去死者住的小旅馆骂了她,两人差点打起来,这些都有人证,这就是说当事人已具备犯罪的动机。当然,最关键的是楼梯扶手,我们已经做了承受力测定,如果没有两百公斤以上的外力,楼梯扶手是不可能断裂的。根据他的描述,昨夜里十一点四十分左右,冯寡妇拖着行李箱敲开了鲁如萍的房门,鲁如萍堵在门口不让她进去,两个人就在门口推搡起来,胖警察怀疑,鲁如萍就是在推搡过程中故意将冯寡妇推下楼去的。

秋茄子显然对胖警察的话很不满意,胖警察话音刚落,他就冲他发起火来,你们怎么能这样胡乱猜测?如萍不可能杀人,如萍前几天还去小旅馆给她妈送了吃的用的东西,她是要跟她妈和解的,你说她怎么可能会杀人?

我用手肘轻轻磕了磕他的手臂,意思是要他莫激动,有话可以好好讲。

胖警察似乎对他的冲动并不介意。他朝我们笑笑说,你们放心,我们是警察,警察讲的是证据,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们进了街对面一家茶楼。秋茄子一坐下就骂骂咧咧,连连说我就知道她来了会出事,她来了肯定会出事。我没理睬他,我想这时最要紧的是尽快找个律师,有些事我们两个都无能为力。我就打了古正昌的电话。古正昌也是金水湾人,在广州一家杂志社作编辑,我相信他能为鲁如萍找个好律师。

古正昌很快带着律师过来了。律师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脸很白净,戴着副金边眼镜,样子有点乖张。在了解过情况和看过现场后,他做了两个假设。他说,现场没有监控录像,事发时也没其他证人在场,即使当事人没有实施犯罪行为,也没有犯罪动机,是死者自己撞断楼梯扶手掉下去的,当事人也有口难辩,除非死者活过来证明与当事人无关;反过来,即使当事人有犯罪动机,也实施了犯罪行为,警察仅凭主观臆断是不能将它定为刑事案件的,除非当事人自己承认作了案。当然,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是,当事人在和死者推搡时用力过猛,无意中让死者撞断楼梯扶手并掉下楼去,这会构成过失犯罪,也是要追究刑责的。律师诡笑着说,无论哪一种情形,只要当事人不开口,这案子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悬案。

律师见我们都吊着一张哭丧脸,笑笑说,你们放心,在没有做出结论前,警察不会为难当事人。果然,第二天上午,他很顺利地将鲁如萍接了出来。

我们送鲁如萍去了殡仪馆,第二天上午就将冯寡妇的尸体火化了。在火化之前,秋茄子为冯寡妇张罗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随后开着车将她的遗物,两只大型号的拉杆箱和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子,以及里面装着的所有物品,送到很远的一座荒山上烧掉了,骨灰也安放在附近一座不太像样的墓园里。在这个过程中,鲁如萍像具木偶听由他人摆布着,机械地做着下跪、作揖、烧纸钱等各种动作。冯寡妇的死因好像成为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在她面前我们谁都没提起。

从渔村回来,秋茄子又拉我来到了油麻地。酒端上来了,酒杯酌满了,可衡水老白干的浓浓酒味却没能勾起我的半点酒兴。冯寡妇的死让我如鲠在喉,喉咙里卡卡地十分难受。秋茄子目光冰冷地睃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窗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的话,但我知道他在抱怨我。其实我宁愿让他骂我一顿,或许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我很后悔自己不该带冯寡妇来广州,我如果不带她来,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讲话,也没碰那两只酒杯。酒吧里仍在放着低沉的音乐,我们的心情像这音乐一样低沉到了极点。

后来,酒桌上的气氛有了些缓和,我们又开始喝酒,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我脑壳里闪过一丝疑虑,就试探着问他,你跟如萍……?我是想,他对鲁如萍的关心已经不是人之常情那么简单,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不一般。他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看我一眼说,我跟如萍清白得很,我只是把她看作是我的老妹,是的,老妹,就是这样。我没想到,一谈到鲁如萍,他的话竟喋喋不休起来。

……春生你不晓得,在广州这么多年,人家看我好像蛮风光,其实不是,我过得一点都不快活。你也晓得,这些年我一直都不顺畅,可我又不甘心,每回跌倒了都霸蛮爬起来,心里的苦楚别人是体会不到的……不瞒你说啊春生,月娥、冬瓜,还有阿丽,看起来是一屋人,可他们都各搞各的,我们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几句话说。我手下那些人,做事都很卖力,也巴皮巴肉的,可你晓得,如今这世道有奶才是娘,他们关心的是我每月能发他们好多工钱,工钱到手了,他们就可以拿我当爷看。还有我那些朋友,都是场面上的,讲的话也都是场面上的……

大概是八年前吧,有天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唱歌。我们去得比较晚,歌厅里的陪唱小姐都被客人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不是年龄太大,就是长得有点对不起观众。妈咪问我们要不要?我那几个朋友是特地来这打牙祭的,也只能将就,嚷着说,要,只要是蹲着屙尿的就行了。我没想到,妈咪带进来的几个小姐中,有一个竟是如萍,她低着脑壳不敢看我们,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也好像认出了我,转身就跑了出去。我就晓得她来坐台,也是走投无路了。可她却不愿把自己搞得像个小姐,还不允许客人碰她一下,所以她就老是坐不到台,几次差点被歌厅老板赶走。我就只好没事时去捧捧她的场。春生你晓得的,我不会唱歌,我这个鸭嗓子,一开腔就像是叫魂,我纯粹是想找个人讲讲话,更何况她是如萍,你晓得的,我一直都蛮喜欢她。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有时是呷饭,有时是呷茶,我还带她去深圳耍过两回,跟她在一起,我们可以无话不谈,真的很快活。但是春生,我跟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子,真的不是,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我承认我对她不是没想法,她长得那么好看,又善解人意,没想法我就真的不是男人了。可是你想,我如果真对她动了念头,她会怎么看我?我们在一起还能这么快活么?我只是把她看作是我的老妹,我只是想帮帮她,她心里太苦了……

秋茄子讲了很多,语无伦次,中间有过几次停顿,我不知道有没有把他那些话的意思准确地表达出来。那瓶酒早已喝完了。我们没再要酒,桌上的菜几乎没动。不久他就仰躺在木椅上困着了。看着他扯着呼噜困觉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一丝歉意也悄悄在心里蔓延开来。

十一

这一夜我困得特别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我摇了摇脑壳,捏了捏手臂,又摸了摸臀部,竟然没一丝疼痛的感觉。恍惚中我叫了声丽珍,叫过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金水湾,而是在广州。我举目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天白得让人晕眩,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披挂在窗前,一片静穆。草草洗漱下我就出了门,我想去外面填下饥肠辘辘的肚子,再顺便买张回家的车票。

刚在一家小排档坐定,爱莲的电话就跟了过来。爱莲好像很焦急,说大屋塅宗华老倌就要死了,好像还只有一口气在悠着,他两个崽和崽媳妇都在惠州,她打了好多电话都没联系上,她不晓得怎么办。我说,那你赶快叫细三把水吊上,他的崽没回来就不能把针拔掉,不能让他这么快就死了!细三是我们村医务室的医生,他好像只晓得打吊针这门手艺,无论谁得了什么病,他吊上几瓶水就算完了事。

爱莲的电话刚挂断,丽珍又打来电话了。她说,竹筒和美云准备明天去深圳,车票都订好了,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劝劝他?我知道竹筒离开家是迟早的事,就说,他想走就走吧,屋里的田我来种。接着我小心翼翼地跟她提起了元宝,说就是寻到元宝也无济于事了。丽珍沉默了一会,说,你还是死回来吧,把命丢在外面,我懒得给你收尸。放下电话,我心里突然一酸,眼泪珠子差点就滚了出来。

老板娘把我要的叉烧猪排饭端了上来,可我却没一点胃口。将两张十元钞票拍在桌上,我就离开小排档,去了附近的铁路售票点。售票员说,到楚江的票今天没有了。我说那就明天的吧。拿到票,我就回了接待处。

突然想起应该给秋茄子打个电话。来广州这些天麻烦他不少,走之前总得跟他打声招呼。他的电话老是关机。我想,或许他又去找那个周老板了。

昨天下午,秋茄子突然回到公司,要我去帮他陪客人呷顿饭。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跟他去了。到酒楼才知道,他说的客人就是那个周老板,跟周老板一起来的还有个中年男人,剃着板寸头,周老板介绍说他是莫老板。我没想到,酒菜还没上桌,饭桌上的气氛就凝固起来。原来,根据周老板的安排,那栋楼的装修项目由莫老板负责投标和运作,外墙、大厅及会议中心的装修也由莫老板的公司干,秋茄子的公司只负责办公室内的装修。内行一听就知道,秋茄子只能拿到这栋楼极小一部分装修工程,而且还是把油水榨干了的一小块骨头。秋茄子听了后,脸一下就僵硬起来,搁在桌上的双手也握成了指关节暴突的拳头。周老板和莫老板却像没事人一样,稳稳地坐在那里,周老板假寐似的闭着眼睛,莫老板则仰起脑壳将目光盯在天花板上,他们都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酒菜端上桌好一阵,秋茄子那张绷得像牛皮鼓的脸仍没松弛下来。这顿饭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从酒楼出来,秋茄子朝着混沌的夜空大发雷霆,他么哩意思?他这不是在耍我吗!路上他说按莫老板给的比例,他连成本都赚不回来。我劝解他,你也莫脔心太大了,你就是个芝麻大的公司,他能丢块骨头给你啃就很不错了。他愤懑地说,春生你不晓得,这个项目我等了整整八年,这八年我像孙子一样伺候着他,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就指望他能够让我翻个身,他却想这样就把我打发了!

午饭时我又打了秋茄子的电话,他的电话仍是关机。我给冬瓜打电话,冬瓜好像很焦急,说他也正在找他爸,来要材料款的人坐在屋里等了好几个钟头。我的脔心忽然提了起来,秋茄子该不会为那栋楼去做什么蠢事吧?

还好,我很快在油麻地看到了他。我是下午三点过十分来到这里的,此前我又打了他几次电话,他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一进门,服务员就告诉我,秋老板在店里,醉死了。我马上随服务员来到酒吧休息室,他的样子把我吓坏了。他敞着胸脯躺在钢架床上,脸色寡白,眼睛和嘴巴都微张着,身体瘪瘦得像一条风干的鱼。旁边矮柜上放着他已经散架了的手机,我想这肯定是他发酒疯时摔坏的。我有点担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服务员说,不要紧,单老板叫医生给他打过吊针了。

刚在座位上坐下,一个操着楚江口音的男人像遇见老熟人一样跟我打起了招呼,是春生啊,好好好,秋果跟我提过你好几回呢!我知道他就是单相安。我马上站起来迎向他。他上身穿件印着白色图案的黑色汗衫,下面穿条长至膝盖的墨绿色短裤,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两鬓有些斑白。他的嘴唇有点特别,红嘟嘟的像涂着口红。

我握着他的手,感叹地说,如果不是在这里,我肯定认不出你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嗯罗,快四十年了。说着他从吧台上拿来一瓶酒,把两只杯子酌满,然后跟我干起杯来。他好像已经喝过酒,说话时嘴里蹿出股浓浓的酒味。他说,我这人不太喜欢呷茶,没事时喜欢呷点小酒,但酒量不大,兴趣好时可以多呷几杯,碰到真正呷酒的朋友,也可以把自己醉个一塌糊涂。

我朝休息室看了看,不放心地问,秋果今天这么醉成了这样子?

他苦笑着摇了摇脑壳,说,他在跟自己较劲,也是烦呢!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他就是一根筋,总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

没错!单相安好像很赞同我这个意见,接着说,就比如那栋楼。噢?那栋楼的事你晓得吧?那个姓周的狗屁局长你听说过吧?

嗯,晓得一点点,我说,昨天他跟周老板谈事,我也在场。

单相安说,就是那姓周的把他耍了。我劝过他,人家几句酒话不要太信以为真,而且那栋楼也不是他能拿得下的,可他不听……

单相安端起酒跟我碰了下杯,脑壳一仰就把小半杯酒灌了下去,我也跟着把酒呷了。他把两只酒杯满上,问我道,你晓得他今天叫我过来是为了么哩事?

我抬起脑壳茫然地看着他。他笑笑说,他说他要去告那姓周的,还讲大不了鱼死网破。你说他是不是很天真很幼稚?

单相安又呷了口酒,愤愤不平地说,他跟那姓周的在一起,就只是呷呷饭唱唱歌,广州上了些档次的酒店和夜总会,他们差不多都跑遍了。那姓周的狡猾就狡猾在这里,扎起裤管耍人家的牛他一点也不心疼,每回要秋果请客,他都说是介绍他认识么哩人,其实是让他来买单的。你不晓得广州的消费有多高,随便呷顿饭就是一两万,随便唱场歌也是一两万。秋果花的那些钱,你说他讲得清场不?

说到这里,他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还好,他今天总算是忍下来了。

我忽然想起了光脑壳赖账那件事。我叹息一声说,我不晓得他为么哩要跑来广州?他要不来广州,就不会遭这个孽了。

这就不好讲了,他说,在广州,岂只是广州,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都带着梦来,梦碎了,还想再挣扎几下。有么哩办法呢你说?出都出来了。

我感觉他的话有点答非所问,但我没吭声。他的神情好像有点恍惚。

他抬起脑壳望向窗外。外面好像起了风,有一些枯黄的树叶和零碎的纸片在小巷子里飘飞,天空一片浑浊。许久,他忽然感叹起来,春生我不晓得你去渔场钓过鱼没有?你看到过渔场老板撒鱼食没有?其实我们就是鱼池里那一群抢食的鱼,鱼食撒在东边就一窝蜂朝东游去,鱼食撒在南边就一窝蜂向南游来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单相安眯着眼睛想了想,继续感叹说,春生你还记得细时候我们是怎么消灭稻飞虱的吧?就是田里的蛾子,你看我们像不像那一群扑火的飞蛾?我们都以为那一盏盏诱蛾灯是可以向往的地方,是值得拼命的地方,就都奋不顾身地朝它飞过去,结果呢?说完,他朝我哂然一笑。

我感觉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胸腔里闷闷地喘不过气来。我就转移话题,问他,你不是去阿勒泰淘金了吗?听说在那淘金的都发了大财。

早就没做了,他说,南方人毕竟是南方人,一到北方就水土不服。其实来广州之前我还在西双版纳呆过几年,那时从缅甸偷运过来的玉石比猪肉还便宜。

那你堂客细伢子呢?他们都在广州?我好奇地问。

他转过脑壳看了看窗外,说,在阿勒泰有过一个,是个很善良的维族姑娘,生了个女伢子,长得跟她姆妈一样漂亮,淘金赚的那些钱都留给了她们。

那你现在没再找一个?男人总该有个家的是不是?

没呢,不想找,一个人无牵无挂的,蛮快活。他朝我害羞似的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没有,不过都是临时搭伙过过日子,其实这样也蛮好的……

酒吧里响起一阵低沉的音乐,是一支萨克斯曲子,听起来有点伤感。我记起来了,名字好像叫《回家》,是那个一脸稚气的女服务员告诉我的。

太阳开始西沉,夕阳铺陈在小巷子里的屋顶上,像镀着一层金黄,有几只小麻雀跳跃在那片金黄里,酒吧里的光线开始黯淡。我去看了眼秋茄子,他仍沉沉地困着,不过脸色有了些红润,而且响起了呼噜。

这时,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尖叫起来。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鲁如萍。

十二

鲁如萍选的这个地方不错,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楼。酒店好像有八十层高,可能还不止,或许有九十层或者一百多层,站在楼顶旋转平台,可以清晰地看到广州塔、广州歌剧院和广东博物馆,能把广州城流光溢彩的繁华夜景尽收眼底。

走进咖啡厅,我一眼就看到鲁如萍坐在临窗座位上,脸朝向窗外。我径直朝她走去。见我突然出现,她慌乱地站起来,有点局促地朝我笑了笑。

鲁如萍今天穿的仍是水红色短袖T恤衫和米黄色短裙,只不过脚上换了双黑色高跟鞋。两三天时间没见,她好像瘦了一大圈,那场变故的印痕仍残留在她的脸上。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把披肩长发剪了,留了个齐耳短发,看上去精神多了。

我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她问我呷点么哩,我说随便吧,其实我是想说最好能够来点酒。她笑笑说,这里也有酒卖的,那就白酒吧。

嗯,好。我随口答道,同时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笑的意思是说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家很正宗的咖啡馆,可这里也卖酒,似乎有点不伦不类。

咖啡厅里坐满了人,男人们看起来都很绅士,女人们看起来都很贵妇,他们优雅地喝着咖啡,小声地说着话,还不时朝对方会心一笑,这场景让我突然有了置身贵族圈的感觉。我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还蛮高档呢!我是说,她有事找我,其实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就行了,乡里乡亲的,没必要把场面搞得这么庄重。

她好像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细声解释说,我也没来过这里,是秋老板给了我两张消费券,再不来,今后就没时间来了。

我心里动了动,感觉她的话里好像藏着玄机,但我没吭声,在等着她开口,我是想,她今晚郑重其事地把我约到这里来,肯定有什么事跟我说,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可她一直都没开口,也没碰酒杯,只是目光愣愣地盯着桌面。有两回我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就张着耳朵细听,可她仍缄默不语。

又等了很久,她咬着嘴唇还是没开口。从她的神情看,她好像在做着一个重大决定,却又难以启齿。她到底想说什么呢?我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为了不给她增加压力,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向窗外。

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很细,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我想明天去交代。

我心里猛地一震,她这是要把自己送进监狱啊!那天在派出所,胖警察有意无意地跟我透露,当事人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这就是说,他们在她那里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供词。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赶紧劝她说,如萍这不是可以闹着玩的,把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你不晓得啊?

她神情痛苦地说,我晓得,可那天确实是我跟姆妈拉扯时把她推下楼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咖啡厅里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朝我们扫来。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那些目光,继续说,这些天我一闭眼,脑壳里就全是姆妈掉下去的样子。那天姆妈掉下去时,我明明是抓住了她的手的,可她还是掉下去了……我现在根本无法原谅自己,我真的受不了了!说着,她伏在桌上哽咽起来,两只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得很厉害。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但我能感受到她心里撕裂般的疼痛。

等她安静下来,我劝她说,如萍你莫太自责了,我们都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姆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那是她的命,她的劫数,逃不掉的。你再想想,要是你进去了,博文怎么办?你现在就只他一个亲人了。

她抬起脑壳,泪水涟涟地看着我,说,我就是担心博文,所有我今天来找您了……我,我想请您把他带回金水湾,他回了金水湾,我就真的放心了。

我脑壳里闪过一丝犹豫。我说,你没跟秋果商量一下?我的意思是,秋茄子对她那么好,人又住在广州,将小博文托付给他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

她一听就着急起来,说,我不找他,他现在焦头烂额的,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说到这里,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她犹豫了一会,说,您也晓得,金水湾好多人怀疑我跟他不清不白,把博文托付给他,那就更讲不清场了。

说着,鲁如萍从包里取出一本户口簿,放在桌上,再轻轻推到我面前,说,博文也是金水湾人,我去年就托人将他的户口办好了。接着她又拿出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有十万块钱,不够,我今后再补偿。仿佛怕我拒绝,她紧接着又说,您放心,我在里面不会待好久,我找过那个律师,他答应帮我辩护,我跟他签过委托书了。

我突然问,博文的爷老子是谁?我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愚蠢的一个问题,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搞清楚博文的父亲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鲁如萍脸上又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脸也红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小声说,是在歌厅认识的一个教授,他其实蛮喜欢我,但还是消失了。

面对鲁如萍,除了答应她把小博文带回金水湾,我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什么。

我说我们呷酒吧。

鲁如萍看我一眼,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下,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朝我凄然一笑,细碎的泪珠如朝露般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我心里突然悲伤起来,眼眶里一片潮湿。我就站起来走向室外的平台。

广州的夜晚通明透亮。夜空中浮着一层稀薄的鱼鳞云,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惨白的光。城里林立的高楼被红红绿绿的霓虹灯装扮得很炫丽,灯火辉煌的街道像格栅一样交织着,流速很快的汽车在高架桥上划出一道道亮眼的弧线。不远处蛰伏着一个很大的楼群,黑漆漆的,像一群巨石堆砌在那里,我想那应该是地产巨鳄们开发出来的新楼盘。酒店太高,我看不清地面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我想那些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里,肯定有不少是我们龙门镇人,肯定有几个是我们金水湾人。我抬起脑壳朝远方望去,天底下到处是一片刺眼的城市之光,更远的地方有一片绵延起伏的黛色山岚,它们隐藏在这座城市的背后,看起来很模糊。我想把目光伸得更远些,可我看不到我们那个遥远的金水湾……

魏建华,公务员,现居湖南汩罗。曾发表小小说、杂文多篇,此为作者首部中篇小说。

编者致作者

《此身何处》有着扎实而耐心的叙述。金水湾村支书胡春生,到广州寻找同村的打工者。由“寻找”这一线索带出来一个村子的前世今生,一群生动鲜活的人物群像:“秋茄子”是个能人,当过兵、见过世面,到广州后拉起了装修队,生意看似像模像样,也买了房买了车,人脉多关系广,出面保护乡亲不遗余力,是金水湾广州同乡会的老大,但背后却有着种种忍气吞声的屈辱和绝望,常常酗酒浇愁。青年后生元宝进城打工,最终却傍了富婆做了鸭不敢见人。乡村音乐教师鲁如萍颇有姿色,进城后先被包养后被遗弃,又被母亲冯寡妇带来的男人强奸,几乎被生活的摧残击垮,最后在绝望之中,失手杀死了母亲坐了牢。冯寡妇到广州企图找到女儿,过上有依靠的光鲜日子,没想到迎接她的,竟是死亡的结局。小说中的“我”胡春生,当初与秋茄子约定五年代替他做村支书,却由于秋茄子一再失信,被迫无奈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留守乡村的鳏寡孤独,一切吃喝拉撒包括办丧事,都得由他管,最后把自己的所有积蓄花光,还欠了一屁股债。狼狈的村支书不得已到广州寻找秋茄子,希望他能履行诺言,回去当村支书,解除自己的苦役,却见证了村人在大都市里的种种溃败和辛酸。但他们已经深深地卷入这座城市绞肉机,再也无法回头。真是“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他们徘徊在城乡之间苟且偷生,常常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也是你小说标题的含义吧?

这篇小说可谓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乡村与城市碰撞融合的一个缩影。我们在编校过程中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其真实有力的细节,以其丰富而坚实的生活底色,使我们深受触动。尽管小说在叙事上略显笨拙芜杂,不注意“留白”,篇幅也不短,但我们还是愿意拿出版面刊发。比起那些技巧圆熟但内容苍白之作,我们宁愿刊发一篇并不完美但能深度反映现实的有力量的作品。

祝愿你写出更多反映我们这个时代复杂境遇和精神困境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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