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村里有三个女人一起出走了。
一个是常古生的婆娘,一个是刘田地的婆娘,一个是刘小院的婆娘。这三个婆娘,是趁着深夜出走的,连狗都没有叫一声。
三个女人嫁来不久,出走时,肚子里是否装上了窑,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反正都没有给男人留下崽女。
三个婆娘竟然一起出走,这在地方上自然引起不小的轰动。当时,常古生跟刘田地急得像个癫子,疯狂地四处寻找,连续找了两个多月,鬼影子都没有看到。两个男人绝望地回到家里时,头发乱糟糟,满面污垢,像魔鬼。只有刘小院没有去寻找。当时,常古生跟刘田地急匆匆地喊他去寻找时,刘小院居然表现出少有的冷静。这个冷静,跟他的年纪十分不符,他竟然淡淡地说,我不去,你们去吧。他独自在家里默默地坐半天,烟屁股丢了一地。然后,下午就掮起锄头走出屋门,照样出现在菜地。
对于刘小院这种冷漠的态度,村人当然很不满意,纷纷指责说,刘小院,你也太狠心了吧?婆娘走掉了,你也要去找找嘞。
刘小院一只手摸摸光脑壳,竟然说,不用找,她一定会回来的。
对于他的话,村人感到十分惊讶。你刘小院有什么理由肯定婆娘会回来呢?她如果还会回来,又为什么要出走呢?心想,这个刘小院是不是气癫了呢?
婆娘出走的第二年,常古生跟刘田地居然迫不及待地成了家。成亲的那天,他们还请了响器班子,噼里啪啦地放了两箩筐鞭炮,摆了七八桌酒席,很是热闹了一番,气氛甚至比第一次成亲还要闹热。他俩商量过,说一定要把这个面子夺回来,不要让村人小看自己。后来,这两对男女不仅生了崽女,夫妻之间也还算恩爱。
只有刘小院不仅没有成亲,一直在等待。
等待什么呢?
等待婆娘玉娥回来。
掐指一算,已经等待三十多年了。
也就是说,刘小院成亲时二十岁,现在呢,已是五十多了。
二
刚开始,村人以为刘小院会像常古生跟刘田地一样,迟早要找个婆娘的,哪怕是个寡妇,或是屁股后面带着拖油瓶的女人,都比你独身好么,至少还有个问寒问暖的么,到冬天还有个捂脚的么。况且,刘小院是个孤儿,玉娥一走,家里显得更加冷清,像一座没有香火的庙堂,刘小院像个孤单的和尚。像常古生,找到一个姓张的寡妇,居然还有几分姿色。像刘田地,找了带着两个拖油瓶的李桂英,身体十分结实。他们还不是一样的过日子吗?家里还不是有了炊烟袅袅的闹热吗?
看见刘小院没有任何动静,那些比狗鼻子还灵敏的媒人,纷纷地找上门来,准备给他说媒。他却一律不接见,即使接见,茶也没有给人家喝,生生地拒绝媒人的好意。他自己呢,当然更不主动出击,或托村人物色。好像婆娘的出走,给了他重大的打击,让他对生活产生了绝望,发誓不再讨婆娘了,好像要上山去当和尚了。
村人很替他焦急,问,小院,你怎么还不找呢?你看常古生跟刘田地都生了崽女嘞。
开初,刘小院的态度还是蛮不错的,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说,莫性急。
人家说,怎么不急呢?他们的崽女都晓得喊爷娘了。
刘小院听罢,很不客气,说起了粗鄙话,说,那关我卵事。
村人没有话说了,心想,这就是关你的卵事,你年纪轻轻的,已经尝过女人的味道,这突然没有尝的了,断了餐,还不会憋死吗?只是刘小院的神态还算正常,没有阴阳怪气的言行,暂时还没有被憋死的现象。至于以后有没有,那就很难说了。
好心的村人劝不动,就叫常古生和刘田地去劝他,用亲身经历启发刘小院,让他屋里也炊烟袅袅起来,也欢叫起来。再说,他们这个村子,历来没有出现过单身公的,在地方上的口碑很不错。人家都说,龙井村的风水好,女人都愿意嫁到这里来。即使有三个女人出走,人家常古生跟刘田地不是又讨了吗?所以,如果刘小院不讨婆娘,那么,龙井村不是出现了单身公吗?其口碑不是大打折扣了吗?
常古生和刘田地肩负重任,一前一后地走进刘小院屋子。屋里很是冷清,两只麻鸡婆跳在桌子上打恶架,咯咯地吵闹着。常古生跟刘田地对视一眼,一起叹气,然后,坐了下来。刘小院对他们的态度相对要温和一点,甚至还端茶,甚至还递烟。这三个年轻人,毕竟曾经有过共同的痛苦和辛酸。
还没有坐到半分钟,常古生似乎等不及了,抢先陈述了自己的亲身体会,说,小院嘞,你也不是不晓得,有女人和没有女人,这个家是显得不一样的。你看我那个娥眉好疼人的,又会生崽女,又做得事情,我心里几多高兴嘞。以前,只听说过寡妇疼人,我还不相信。现在呢,我是彻底地相信了。依我看,你不如讨个寡妇吧。
常古生说得十分激动,说着说着,粗粗地喘起气来,喉咙里像安了一只破风箱。左手在空中一抡一抡的,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用真诚来打动固执的刘小院。
刘田地的嘴巴却早已憋不住了,不让常古生继续往下说。他赶紧拍拍常古生的肩膀,说,常老倌,你有完没完呢?让我来讲讲吧。
刘田地喝口茶,说,小院嘞,我们曾经都是丢了脸面的人,三个人的婆娘都出走了,你说丢不丢人?那么,老子就要争口恶气,再讨她一个。你也晓得,我那个桂英虽然是带着两个拖油瓶来的,对我却是太好了,又会生崽。大屁股一拱,一个崽。再一拱,又是一个,一连给我生了三个崽。还有嘞,家里有了什么好菜,她总要先夹在我的碗里。崽女太多,生怕我没得吃的。呃,还有嘞,尤其在床上,这个婆娘硬是让老子味死了,嘿嘿。你如果不再讨一个,这一世岂不是亏大了吗?
刘小院不时地摸着光脑壳,默默地听着,眼珠子望着两只打架的麻鸡婆,不吱声,也不反驳,好像心里隐隐地有了某种触动。
半天,刘小院才说,常老倌、地掰子,你们讲完了没有?
常古生和刘田地说,讲完了。
这时,刘小院的手往门外一扬,说,那请你们走吧。
无奈,常古生跟刘田地只好走出来。两人却对村人吹牛说,刘小院肯定想通了,哼,我们两个都说了亲身体会,哪有说服不了他的呢?难道刘小院是一坨生铁吗?
村人也以为刘小院会有所触动的。这时,又有媒婆闻讯来给刘小院牵红线,却还是被刘小院赶了出来。
后来,村人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头,刘小院根本没有触动过,他把村人的话当屁话听了。当然,也包括常古生跟刘田地的屁话。所以,村人嘲笑刘田地跟常古生,说你们的牛皮吹破了,刘小院哪里听了你们的话呢?
弄得刘田地和常古生很尴尬,大骂刘小院是蠢猪脑壳。
所以,刘小院一直还是独身。
后来,有人偶然走进刘小院的屋里,发现他在吃饭时,桌子上居然摆着两副碗筷。不用说,自己一副,婆娘一副。竟然还给她添上饭菜,嘴里甚至轻轻地说,玉娥,吃饭了。自己一边吃,一边看着身边空出的半边凳子,好像玉娥坐在他的旁边。
这件事是常古生发现的。发现了,当然要马上说出来,憋不住。所以,刘小院的举动真正让村人吃惊,哎呀,这个家伙怎么来这一套呢?
也不是说,地方上没有这个风俗,只是这个风俗是专门对待死者的。家里如果有亲人去世了,也只是在过年过节来这一套,给死者摆上碗筷,以示怀念。而在平时,是绝对不会搞的。那个玉娥只是出走了,也不晓得死活,刘小院怎么就这样搞法呢?竟然还餐餐搞。
村人趁着吃饭时,跑到刘小院屋里想看个究竟,果真如此。桌子上的确摆着两副碗筷,另一只碗里,还有冒着热气的饭菜。刘小院并不回避,也不赶人走,一边吃,一边嘿嘿地笑着,好像跟玉娥在有滋有味地吃饭,以便让村人也分享这种幸福。
村人的脸色陡地变了,怯怯地退出来,站在禾坪上,惊讶地议论起来。哎呀,这个刘小院怕不是有神经病了吧?脑壳如果正常,哪里会这样搞法呢?
有人却说,神经病可能还是没有,大概是想玉娥想痴了吧?
不几天,刘田地也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他到刘小院的睡屋去拿耙头,意外地看到刘小院的床铺上,居然摆着两个枕头,其中有个枕头分明是玉娥的。他把这个发现也发布出来,村人自然又是一番议论,断定说,如果照这样下去,刘小院必癫无疑。所以,大家觉得他十分可怜,只是可怜归可怜,村人又不能老是催促他成亲,总不能捆着他跟某个女人上床吧?
想当年,婆娘出走之后,常古生跟刘田地的精神极其萎靡,甚至还呜呜地哭泣,无心做事。即便拿起锄头,也是挖一下,歇一下,像两条萎缩的秋黄瓜。这种精神状态,一直到成亲之后才彻底结束。刘小院却不是这样的,婆娘出走,他内心虽然痛苦,外表却根本看不出来。每天做事的力气也没有减小,好像玉娥回了娘家,只是没有给他打招呼而已,过两天就会回来的。所以,他的目光还不时地朝那条小路上望,怔怔的,充满着希望,好像玉娥马上要远远地出现了。
刘小院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没有错,玉娥的确没有道理出走。自己身体结实,在乡下算得上一个好劳力,又特别勤劳。待她也很好,从来没有打骂过她。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她先吃。玉娥也经常感激地说,小院,我嫁给你,是我家的祖坟冒了烟嘞。刘小院听罢,也高兴地说,哪里哪里,我讨到你,是我刘小院的福气嘞。玉娥眼珠子大大的,又黑又亮,一笑,脸上就起红晕,像长了两个熟透的桃子。刘小院还经常回忆,跟玉娥唱被窝戏的快乐情景。玉娥的话虽然不多,也不是那种一看很风骚的女人。而一旦滚到床上,崽呀崽,她竟然像一条蛟龙在水中不断地翻滚,像一条美女蛇在树上死死地缠绕。
你说,我玉娥又有什么理由出走呢?刘小院总是这样想。
要说常古生跟刘田地的婆娘愤然出走,或许还有点道理。这两个男人的嘴巴和拳头骨,都是对付婆娘的精良武器,好像婆娘是他们练功的对象,两个女人间常被他们骂得抬不起头来,脸上被打得一片青肿,像两个青面獠牙的女鬼,鬼哭狼嚎。你说,他们哪里还像夫妻呢?简直像一对世代仇人。再说,常古生那个人有哮喘,稍稍用力,喉咙居然像个破风箱一扯一扯的,让人都替他感到难受。尤其到冬天,更加像个老倌子,嘴里一边扯着风箱,一边佝偻着腰背。虽然年纪轻轻的,村人已经叫他常老倌。所以,他的力气不大,对付田土功夫,是很吃不消的。那个刘田地呢,也强不到哪里去。他小时候在山上摔了一跤,把右脚摔坏了,留下终身残疾,走起路来一掰一掰的,村人都叫他地掰子。只要看到他出门,细把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放肆大叫,掰子掰,掰上街,掰两下,像麻蝈,掰三下,像妖怪。
当然,刘小院也很冷静,细细地分析过玉娥出走的原因。分析来,分析去,唯一觉得有点理由的是,玉娥是否认为屋子过于破烂了呢?这间茅草屋,多年没有修整过,的确有点漏雨。如果不下雨,阳光的确也坚持从缝隙中射进来。他看到过玉娥间常呆呆地望着茅草屋,两条眉毛微微地皱起来。刘小院却很有信心地对玉娥说过,玉娥嘞,你放心,不出几年,我会砌一间新屋子的。到时候,什么雨水啊太阳啊就漏不进来了。玉娥听罢,又微微地笑起来,那是对自己男人的一种信任。
或许是,等到他把新屋子砌好,她就会袅袅地回来。或许是,她故意用出走的计策来激他,倒要看看他的能力,看他是否能够把新屋子砌起来吧。唯有把新屋子砌起来,刘小院认定玉娥最终会回来的,她没有理由不回来。
所以,玉娥出走之后,刘小院一点也不敢懈怠。除了发狠出工,还照常喂猪,喂一大群鸡鸭,又节衣缩食,十分地不舍,从牙缝里一点点地积攒。每到年尾,把喂养大的猪送到场上卖掉。鸡鸭喂养大了,也尽数地卖掉。还有那些鸡蛋鸭蛋,也一筐筐地拿去卖了。
然后,把钱藏在瓦罐里,瓦罐又藏在柜子里。
村人看着刘小院孤苦一人,又拼死拼命,毕竟不忍,说,小院,你这是何苦呢?
刘小院憨憨地回答说,不何苦。
刘小院真是太发狠了,看到瓦罐里有点钱了,几年之后,开始搬土砖,买瓦买木料,一点点地做起砌屋的准备,像麻雀筑窝似的。后来,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请木匠跟砌匠,一声喊,竟然把屋子砌了起来。这间屋子在村里算是最好的,土砖青瓦,一间堂屋,两间厢屋。新屋上梁的那天,刘小院放了许多鞭炮,还摆了三桌酒。他不断地轮流敬酒,一口一个地说,大家喝呀,喝呀。很豪气。村里许多人还是茅草屋子,每逢刮风下雨摇晃不堪,吓死人,刘小院的新屋当然显得鹤立鸡群。
那天,刘小院红光满面,虽然泛出疲惫,却不停地招呼客人。
有人逗他,小院,又要讨婆娘了吧?
刘小院已经喝得有点醉,嘴巴也管不到了,说,讨你娘的婆娘。
有人惊诧地说,小院,你怎么骂人呢?
刘小院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说,我怎么不骂人呢?我要讨什么婆娘呢?我是有婆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婆娘是玉娥,你难道忘记了吗?
有人插嘴说,她已经出走多年了,怕是跟别人生了一大堆崽女嘞。
刘小院听罢,突然把酒杯咣地一摔,生气地说,生你娘,她要生,只会跟我生的。
新屋子砌成之后,刘小院的麻烦也跟着来了。一到夜晚,间常有人悄悄地拿石头打他屋子的墙壁。一开始,刘小院还以为别人是逗着他耍的,也没有很在意。再说吧,墙壁是土砖所砌,石头打上去也没有什么损坏。后来,那些人越来越放肆,竟然打起屋门来了。咣,一声。咣,又是一声。然后,破坏行动又迅速地升级,他们开始打窗子了,窗玻璃脆弱,哪里经得起这样猛打呢?哗啦一声,哗啦又一声。还有更恼火的,石头居然还打到瓦上去了,屋顶上不时地传来瓦片破碎的声音。
刘小院真正心痛了,飞脚奔出来,一声声恶骂。骂哪个?鬼影子也没有见到一条。
第二天,刘小院又重新安玻璃,还上屋顶把破烂的瓦也换掉。心想,如果我玉娥突然回来了,一间新屋被人搞得破破烂烂的,像什么卵话呢?
刘小院担心村人继续搞破坏,所以,夜里觉也不睡,搬一把竹椅子通宵守在外面。这样一来,立即收到了明显的效果,没有人敢来搞破坏了。
那正是夏天,外面也很歇凉。只是蚊子太多,嗡嗡嗡,咬得他满身是坨,很讨厌。刘小院点燃艾叶驱赶蚊子。即使到秋天,他也是这样整夜地守护着。刘小院的目光还是比较长远的,心想,如果到冬天还守在外面,大概会被冻死的。
所以,还没有到冬天的时候,刘小院到外村抱了一条狗崽崽来喂养。那是一条白毛公狗,让狗来守卫自己的家园。
他还给白毛狗取了一个名字,叫白毛男。
冬天到了,白毛男也长大了。它的性情十分凶猛,看到生人,汪汪大叫。刘小院很高兴,他娘巴爷的,看你们还敢来搞破坏不?他还对村人郑重声明,如果谁要来打他的屋子,被白毛男咬伤,得了狂犬病,我刘小院一律不负责任。
对于有人屡屡搞破坏,刘小院以为他们是眼红,是嫉妒。而常古生和刘田地对他讲出了真心话,说刘小院嘞,你的脑壳怎么这样不开窍呢?其实,人家是一片好心,是叫你马上讨婆娘。不然,我们龙井村说出去也不好听,说你们龙井村还不是有单身公吗?
刘小院反驳说,我哪里是单身公?那是他们瞎了狗眼,我玉娥是要回来的。
自从养了狗之后,刘小院能够安心地睡觉了。他间或听见白毛男的狂叫声,心里十分得意,想象着那些被狗吓退的人,禁不住在夜色中笑起来。只是这种得意并不长久,有天晚上,他没有听见白毛男汪汪叫。石头呢,又噼里啪啦地飞到门窗和屋顶上,像落铁粒子雨样的。
刘小院方知大事不好,赶紧奔出门来一看,原来白毛男已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身上却无伤无血。刘小院明白,一定是让人用毒药闹死的。刘小院很伤心,很愤怒,深更半夜跳起来骂娘。
刘小院把白毛男埋在屋后面的山坡上,悲伤地说,白毛男嘞白毛男,你嘴巴太贪了嘞。如果不贪,怎么会吃别人的东西呢?
刘小院又去外村抱一条全身黑毛的狗崽崽,也是一条公狗,取名为狐狸。意思是叫它狡猾一点,不要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刚抱回来,他就开始训练狐狸,只能让它吃主人喂的东西。如果看见狐狸随便吃人家丢的东西,他就要凶狠地追打,打得狐狸汪汪大叫。
经过一段极其苛刻的训练,狐狸已经训练有素,绝对不吃人家丢的东西,夜里守护也十分忠心。它蹲伏在屋门口,只要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响来,它马上敏锐而凶恶地狂叫。如果有人丢食物,它竟然叫得更加厉害,猛地一跳,疯狂地冲过去。
自此,再没有人敢来搞破杯了。
三
有一天,刘小院在土里挖红薯。他还是多年如一日,劳动片刻,眼珠子就要习惯地往那条小路上望一眼。小路像一条弯曲的黄色蚯蚓,空荡荡的。那天,他眼睛射向小路时,忽然看见一个女人挽着包袱慢慢地走过来。虽然女人的身影还有点模糊,刘小院却认定是玉娥。她走路的姿势,他再熟悉不过了,不急不慢的,身子还微微地左右摇摆。另外,她还喜欢把包袱挽在左手上。
这不是她,又是谁呢?
刘小院突然惊喜地大叫,玉娥——丢下锄头,打起双脚,飞快地朝女人奔跑过去。
当时,还有许多人也在挖红薯,听到刘小院惊呼,又看见他发疯般地奔跑,以为玉娥真的回来了,不由懵懂地张望。
刘小院跑得箭快。一边发疯地奔跑,一边大喊“玉娥”。等到他气吁吁地跑到那个女人跟前时,一看,呃,原来不是的。那个女人也很惊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后,满脸通红,愤懑地叱他,哎呀,你是一条蠢猪吗?
刘小院十分失望,浑身像没有了力气,尴尬地抓抓光脑壳,说,哦,认错了,认错了。
刘小院满脸通红地往回走,村人哄然大笑,说小院,你是想玉娥想癫了吧?
我癫了吗?刘小院很不服气,鼓着眼珠子盯着众人,说,你叫常古生,你叫刘田地,你叫张玉明,你是谷妹子,你们说我哪里癫了呢?他头脑清醒地叫着村人的名字,然后,又嘲讽地说,我看是你们癫了。
平时,村人闲得无聊,很喜欢逗逗他,刘小院,你新屋子也砌了,却没有个女人,实在是没有卵味嘞。
刘小院反驳说,我玉娥不是女人?难道还是男人吗?
村人说,她走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了。
你打狗屁,刘小院凶狠地骂道,忽然,又温和地说,其实,只有我才晓得她去做什么了。
村人好奇地说,那你说说看。
刘小院顿时来了兴趣,脸上充满从容和自信,把烟丝摸出来,慢慢地卷着,高兴地说,我说出来,你们也许不相信,而我是绝对相信的。我的玉娥呀,为什么走了呢?只有我明白她的心思。她肯定是想去看看世界,所以,趁我们还没有崽女时,屋里也没有什么拖累,就到外面看世界去了。你们说说,这有什么过错呢?你们说说,我们村有哪个人到过县城呢?有哪个人到过省城呢?有哪个人到过北京呢?真是可怜得很嘞。所以,她这个女人只有我了解,她的心气很高,不是一般的妇人之见。甚至,比我们男人还要想得长远,她就是要去看看世界。这个,你们连想也不敢想吧?她呢,既敢想,又敢做。当然,她原来是准备叫我陪着她去的,她一想,如果夫妻都去了,那就没有守屋的了,这也不是个事。第二个,猪呀鸡呀鸭呀,谁来喂养呢?田土谁来打招呼呢?所以,只能她一个人去。她的确没有跟我打招呼,这不要紧么,我蛮理解她的,夫妻之间不理解行吗?我还可以告诉你们,她如果回来,肯定会给我买许多稀奇古怪的高级东西的。那些东西,你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信不信?哦,她还会给我买高级纸烟,你们抽过吗?没有吧?到时候,男人们我要开一根给你们,只能开一根,尝一尝就可以了,嘿嘿。
村人虽然不把刘小院的话当真,问题是,万一玉娥回来了呢?万一带回许多高级东西呢?听说男人们有高级纸烟抽,女人们的心理很不平衡,说,小院,那你会送什么东西给我们呢?
刘小院看女人们一眼,似乎很愧疚,拍拍光脑壳,说,哦哦,刚才把你们忘记了,对不起。如果我玉娥回来,女人们每人送一个头发夹子。那种夹子,你们肯定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女人们说,那是什么样子的呢?
刘小院含糊地说,反正是很高级的。
关于玉娥去看世界的话题,这是刘小院最乐意说的,简直是说不厌。他觉得,这个话题最富有刺激性,容易让人产生无限的想象力。当然,这也是玉娥出走的最合理的解释。他甚至还想过,玉娥带回来的那些东西,除了答应给男人纸烟和女人头发夹子,其余的东西,他是坚决不会用的,准备把它们醒目地摆在桌子上,以供村人们前来参观。到时候,屋里肯定人来人往,不时地会响起惊奇的啧啧声。
所以,他觉得还要办一些凳子让人家坐,还要买一些茶杯给人家喝茶。
刘小院一旦有了什么计划,就很迫切地去做。茶杯当然只有去买,至于凳子,他到山上砍来许多竹子,开始做竹凳子。他没有请篾匠师傅,都是靠自己动手。熬了许多个夜晚,二十多把青黄色的竹凳子竟然做成了。他把它们围着堂屋的墙脚摆一大圈,简直像个会场。
别人惊奇地问,喂,你做这么多的竹凳子做什么呢?
他故意卖关子说,嘿嘿,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刘小院诸多的言行,很让村人不解。你说他癫了吧,他似乎没有癫,脑壳很清白。像砌屋这样的大事,像田土里的农事,像喂猪喂鸡鸭的杂事,他做得都很有章法,一丝不乱。
村人准备给他取个外号,叫刘半癫。当然,他们还是有点顾虑,刘小院肯定不愿意大家这样叫他。
刘田地和常古生却大大咧咧地说,哪有不愿意的?我们叫他,他难道不会应吗?当年,我们也不愿意你们叫我们的外号,现在,还不是这样叫了吗?
村人说,我们不敢叫,怕打。
刘田地说,那看我们的吧,常老倌,你说呢?
常古说,没问题,地掰子。
那天,刘小院提着竹篮子走出屋门,准备去扯猪草。刘田地和常古生站在禾坪,齐声大叫,刘半癫,刘半癫。
刘小院不晓得他们在叫谁,左右看了看,身边没有人,疑惑地说,哎,你们叫哪个?
刘田地嘿嘿地笑着说,叫哪个?叫你这条蠢卵。
刘小院一听,脸色大变,忘记了他们曾是患难与共的人。他凶凶地骂句娘,丢下竹篮子,追着他们打。
他先追常古生,常古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猛追?常古生有哮喘病,还没有跑一阵子,脸色苍白,像个死人,再也跑不动了。他蹲下来,脑壳栽在地上,像一条掉在地上的鱼。刘小院却没有放手,猛跑过去,朝着常古生的腰背,就是狠狠几脚,把常老倌踢翻在地。常古生大叫,哎哟哎哟,快莫踢我了,我的爷嘞。
刘小院又去追打刘田地。
刘田地当然不想挨打,拼命地一掰一掰逃跑,双手在空中一舞一舞,慌里慌张歪歪斜斜地跑着,嘴里居然大叫,我投降,我投降。刘小院也没有放过他,一个厉害的扫堂腿,刘田地立即像一包麻袋倒地,还流了一嘴鼻血。刘小院恶声地骂道,你这个死掰子,看你还叫不?
喊他刘半癫硬是没有喊成,这在地方上算是一个特例。
四
如今,刘小院已是五十多岁了。他仍然像年轻时留着光脑壳,目光浑浊,脸上布满皱纹,皮肤油黑。双手像两根筋筋绊绊的枯枝,腿上的青筋,似有一堆粗大的蚯蚓卷曲。他的腰背显然驼了,力气也小了很多,却还是十分的勤劳。他似乎并没有像村人所说的那样,没有女人会憋坏的,性格也没有变得阴阳怪气。他仍然没有放弃对玉娥的信念,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许多年过去,吃饭时,他还是给玉娥摆上碗筷,床铺上还是给玉娥放一个枕头。在田土里劳动时,他还是习惯性地朝那条小路张望,目光中泛出许多的期盼。平时,跟村人闲谈时,还是高兴地说我玉娥是看世界去了。
刘小院还是那样的从容和自信。
一条黑色的狗,仍然坚守在屋门前,这已是第六只狗了。
村人呢,还是坚持劝说,刘小院嘞,人家玉娥心里肯定没有你了。如果有你的话,她出走碰鬼吗?既然如此,你还念着她碰鬼?
刘小院总是充满信心地说,我玉娥一定会回来的。
村人说,嘿嘿,即使回来,也是一把老柴兜了。
刘小院说,嘿嘿,是老柴兜,又关你什么卵事呢?
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对方,一副嘲笑的样子。
姜贻斌,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窑祭》、长篇小说《大鲤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