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见风月

2016-03-15 20:59
湖南教育 2016年35期
关键词:春情风月韶光

则见风月

王 亚

安陵书院和唱《牡丹亭》的雷玲是我此行乘高铁前往郴州的因由,除此,再无他。

安陵书院的夜半和清晨就譬如“人一立小庭深院”与“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莺啼婉转里自可撩起春情。身边的高床软卧宫灯纱帐倒翻出微微暖黄,让你疑心上一世做的小姐还是丫鬟,抑或是停在纱帐上的蚊蚋,正做一个不着边际的梦。而清晨的清洁里是带露的,稍远的山与环抱的江,切近的园林,都氤氲着一层青碧的水气。雷玲便在这氤氲的水气里曼声叹得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雷玲与安陵书院,不恰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或者昆曲之与郴州这座小城,于明万历年间“相见”,便相看四百余年。

正如我须由不着边际的梦回到现实来处,雷玲也须返回戏台,那是她的来处。

不在戏台的雷玲,即便上妆开腔,亦戏是戏,她是她。唯独在台上,她是戏,戏亦是她。这是她的来处,为戏而生。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同样一叹,便台上素白背景,园子虚无,也有了春风摇曳,春情骀荡。雷玲已然是杜丽娘,于软掷烟罗间,欣欣然可见可感。此处她偏又拿捏适度,仿佛将丝线缓缓悠悠捻至最细微处,又略略开阖,惊喜又收敛着,直听得春色合了水韵,扑面便至。

昆曲是水磨腔,一句念白亦有水的姿媚。

待唱到“皂罗袍”,简直流出风了,而风又曳起一折柔柳,于春水面上轻轻一掠,皴皱了一些涟漪,渐次荡开。你也跟着那风那柳那涟漪荡着,心被揉搓得软软糯糯,忍不住也要曼声一叹——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曾看电影版《游园惊梦》,宫泽理惠唱这段时分明颓而又颓。雷玲的杜丽娘不如此,她是含蓄又活泼的,眼见得春色如许,却偏叹年华似水,一些儿话不知与谁说,手中折扇开阖竟也亦喜亦嗔亦愁。唱“颓垣”而并不曾颓,见良辰美景叹一句“奈何天”,也只可见她惜春。《世说新语》里有则小故事,说的是擅笛的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安听闻后,说:“子野对音乐一往有深情。”杜丽娘何尝不是桓子野的心性?唯其有深情方能得见春色无边之外的荒芜,从而伤春思春,也才有了后来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再看丽娘与春香游园,雷玲的声音里似乎仍旧敛着,你却直可眼见雕梁画阁朝云暮雨,有烟波飘渺云霞流光,也有风扶弱柳雨打芭蕉,一个园子的阴晴晦明便在她们一掩面一挪移一个兰指半分浅笑里。

杜丽娘此刻浑然由高门闺阁内卷帘之后缓缓行出,看春光蔓延竟觉心惊。“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依旧是那样熟软的唱,无限温柔的,愁绪却渐次明晰,各样锦绣不过终了一个锦灰堆,怎么不是韶光贱?雷玲便是那“锦屏人”,在杜丽娘的锦绣里寻梦。

真正开始惊心要至《寻梦》。雷玲声容凉楚,唯尽其妙。虽轻吟浅唱,却形容、眼神,香肩一转,兰指一揉,都是悱恻凄迷。杜丽娘的眉眼里春愁汗漫,唱道:“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我竟在底下呆了,泪也漫漶得不能自抑,如自己发了一梦。

自《冥判》始,杜丽娘换了模样,由那个情思满怀的变成了一个游魂,一袭白色长帔,水袖亦白,而衬得眉眼益发幽艳。若说前情里杜丽娘眼角含春,这忽儿竟更风流起来,果然一副娇怯怯魂灵无依之状,连冥王见了亦怜,许她“随风游戏”。

幸而中国戏曲为免了追问的纠葛,最后总爱大团圆了事,柳梦梅“拾画”“叫画”,杜丽娘回生与他缔结百年之好。终是《牡丹亭》序言里汤显祖所题:“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则见风月,一世消磨。

至此,我竟怅然若失,恐怕跟了杜丽娘的风神去了。好在雷玲在侧,便伴着在安陵书院游园,比杜丽娘更娇俏。

彼时正三月,园内满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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