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锋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 116000)
唐代《楚辞》接受新见
张宏锋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 116000)
学界多认为唐代是楚辞学的中落期,然从接受学的角度出发,看似楚辞学平庸的唐代其实并不平庸。其主要成就在于唐人对《楚辞》思想内容与艺术手法的接受以及创造了大量的拟骚类作品,而非《楚辞》的研究专著。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有二:一是唐代重创作,轻学术研究的文化氛围;二是《楚辞》因《文选》及其《注》取得了良好的传播效果,无需《楚辞》注本的出现。明确这一问题,对客观评价唐代楚辞学的成就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
《楚辞》;唐代接受;传播;程度
目前,学界对唐代楚辞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分析唐代楚辞学衰落的原因,如刘树胜的《唐代楚辞研究萧条的原因》和《楚辞探究萧条的原因补遗》等;二是屈原及《楚辞》对唐代文人的影响,如郭学英的《试论楚辞对唐代文人的影响》等;三是唐代文人对《楚辞》的接受,如蒋方的《唐代屈骚接受史简论》等。然诸位学者仅依据唐代缺少研究《楚辞》的专著,便认为此时是楚辞学的中落期,这种观点还值得商榷。从唐人接受《楚辞》的程度来看,貌似楚辞学平庸的唐代其实并不平庸。
考察《楚辞》在唐代被接受的情况,需从《楚辞》传播的厚度入手。郭宝军在《宋代文选学研究》中提到:“厚度是经济学在描述制度与文化在某一区域的根植程度的术语。此处借之来描述《文选》在唐代影响的程度,即在时人文化知识结构中的根植程度。”[1]《文选》选录了大量的《楚辞》作品,故借此法来探讨《楚辞》在唐代被接受的情况也是可行的。唐代《楚辞》传播的厚度主要表现在唐人对《楚辞》不同程度的研究、对《楚辞》思想内容和创作手法的接受、以及对《楚辞》的评价等三个方面。
(一)唐人对《楚辞》不同程度的研究
对《楚辞》不同程度的研究,可反映出唐人对《楚辞》的接受程度。研究范围越广,水平越高,代表时人对《楚辞》接受的程度就越深。检索文献发现,唐代仅有陈康士撰的《离骚谱》一卷。但其主要对《离骚》进行谱曲,不能视为理论上的研究。换言之,唐代几乎没有一部研究《楚辞》的专著,这也是学者视其为楚辞学中落期的重要原因。然《楚辞》专著数量的多寡仅是唐代楚辞学成就的一个方面,除此之外,还应考虑时人对《楚辞》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的接受,以及对《楚辞》的评价。所以,即使缺少研究《楚辞》的专著,亦不能简单地认为唐代楚辞学的成就不高。
(二)唐人对《楚辞》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的接受
虽然唐代缺少研究《楚辞》的著作,但在唐人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深受《楚辞》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为唐人对《楚辞》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的接受。
在思想内容上,《楚辞》所体现的哀怨情怀深受唐代文人认同。这种情怀主要源于诗人不满自己的人生境遇,对小人当道、国家兴亡的担忧。[2]所以接受《楚辞》的主体一般是唐代有过贬谪经历的作家,如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中有着浓厚的哀怨之情,对自己壮志难酬、理想破灭感到无限的愤懑与忧伤;多次失意游走各地的李白,更能体会这种哀怨之情,故在《悲歌行》中云:“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既是对屈原的同情,又是对自己坎坷遭遇的抱怨与不满;韩愈更是肯定了《楚辞》的哀怨之情,提出“不平则鸣”之说。这些文人因自身坎坷遭遇而与《楚辞》的哀怨情怀相契合,故接受《楚辞》的程度很深。还有许多虽非南贬之人,但对屈宋及其爱国精神是十分仰慕的,这也是唐人对《楚辞》思想内容的接受。如唐太宗对屈原的爱国精神是十分肯定的,其在《金镜》中云:“逆主耳而履道,戮孔怀以安国,周公是也;顺上心而安身,随君情以杀子,易牙是也……孑身而执节,孤直而自毁,屈原是也……以此观之,足为永鉴。”[3]128太宗认为屈原投江乃忠君爱国的表现,为君主的应以之为鉴,对屈原刚正忠贞的人格给予了肯定;杜甫虽非南贬作家,但对屈宋的人格和文采更是倍加推崇,故其在《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中云:“不必伊周地,皆登屈宋才”,对屈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与认可。
《楚辞》中的比兴手法对唐人的创作影响甚大,而这种影响可反映出唐人接受《楚辞》的程度。较浅层次的接受是直接将《楚辞》中的“香草美人”等意象进入诗文,如杨炯《巫峡》:“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诗人因自己无故遭贬,心中怨愤不平,故借美人、灵芝等意象来表达自己志向,显然是对《楚辞》比兴手法的直接借用。而较深层次的接受则是汲取《楚辞》的艺术形式和手法并化为己用,如王维的《椒园》:“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这里的“帝子”、“杜若”、“瑶席”、“云中君”分别引自《九歌》的《湘夫人》、《湘君》、《东皇太一》和《云中君》,如此高密度地化用《楚辞》典故和意境,足见《楚辞》在其文化知识结构中的根植程度之深。其他如陈子昂、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等文人对《楚辞》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接受,限于篇幅,不兹赘述。无论对《楚辞》接受的程度是深是浅,这都反映出唐代文人接受《楚辞》的普遍性。
此外,唐代虽不像汉宋两代有着大量研究《楚辞》的专著,但却出现了许多拟骚类作品[4],如刘禹锡的《楚望赋》、《何卜赋》、《谪居九年赋》,韩愈的《柳州罗池庙诗》,柳宗元的《佩韦赋》、《解崇赋》、《惩咎赋》、《闵生赋》,皮日休的《九讽》、《悼贾》、《反招魂》等,这同样反映了《楚辞》在时人文化知识结构中的根植程度之深。
(三)唐人对《楚辞》的评价
对一部文学作品进行评价,首先建立在对其文本内容的品读上。只有深刻把握了文本内容,才能作出相应的论断。所以,唐人对《楚辞》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楚辞》在唐代传播的厚度。唐人的评价可分为四个阶段: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5]
由于受到六朝绮靡文风的影响,唐初的文人对《楚辞》评价普遍不高。如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云:“屈宋导浇源於前,枚马张淫风於后……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3]1829王勃将魏文之衰、宋武之乱归根于屈原和宋玉身上,其对《楚辞》的态度便可想而知了。此外,卢照邻、陈子昂等人与王勃的态度趋于一致,然一些史学家对《楚辞》却十分推崇。如李百药撰《北齐书·文苑传序》云:“至夫游、夏,以文词擅美,颜回则庶几将圣。屈、宋所以后尘,卿、云未能辍简。于是辞人才子,波骇云属,振鹓鹭之羽仪,纵雕龙之符采。”[6]显然其对屈宋所代表的文学是十分肯定的。其他史学家如令狐德棻、沈约、刘知己等人与此观点一致。盛唐时,文人对《楚辞》是十分推崇的。这一时期以李白和杜甫的评价最具代表性。李白在《古风其一》中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对《楚辞》颇有微词,但在其诗文作品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如《江上吟》:“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将屈赋与日月并提,对其大加赞颂。所以,从整体来看,李白是十分推崇《楚辞》的。杜甫更是对《楚辞》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多次将《楚辞》与风雅并称,如“文雅涉风骚”、“风骚共推激”等。[7]至中唐时,古文运动兴起,一反六朝绮靡文风,文人不断贬抑《楚辞》。批评最为激烈的是贾至与柳冕。贾至在《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云:“骚人怨靡,杨、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煽风,大变风雅,齐、梁、陈、隋,荡而不反。”认为国家动荡灭亡的根源就在于“骚人”。柳冕在《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云:“骚人作,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3]5338从文道统一的角度,全盘否定《楚辞》。与此基调相同的还有梁肃、李华等古文家。然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态度却与前人相反。韩愈提出“不平则鸣”说,认为屈原作品属不平而鸣,进而肯定《楚辞》的价值。柳宗元更是推崇《楚辞》,其拟骚数十篇便是最好的证明。晚唐时,由于社会动荡不安,文人借《楚辞》来抒发内心的怨愤,故此时期的文人对《楚辞》的评价较高。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皮日休。其在《酬鲁望见迎绿罽次韵》中云:“成后料君无别事,只应酣饮咏《离骚》。”[8]同时,皮日休还创作了大量的拟骚作品,如《九讽》、《悼贾》、《反招魂》等,足见其对《楚辞》的喜爱。
经上梳理,唐代文人对《楚辞》或褒或贬,可谓毁誉参半,但却反映出其在唐代传播十分广泛。可以说,凡是对《楚辞》评价的文人都对其有过或深或浅的研究。有些文人如陈子昂、李白等虽在理论上贬低《楚辞》,但在文学作品中却深受其影响。
唐人对《楚辞》接受程度如此之深,为何缺少研究《楚辞》的专著呢?许多学者在探讨这一问题时,并未指明研究《楚辞》的专著包括哪些。宋代是楚辞学的鼎盛期,不仅著作数量远超前代,研究内容亦变得广泛与多样,故以宋代为例,对研究《楚辞》的专著作出界定。《宋史·艺文志》著录新增《楚辞》类作品有:《补注楚辞》十七卷,《考异》一卷,洪兴祖撰;《竹坡楚辞赘说》一卷,周紫芝撰;《楚辞集注》八卷,《辨证》一卷,又《变离骚》一卷,朱熹撰;《楚辞协韵》一卷,黄铢撰;《翼骚》一卷,黄伯思撰;《离骚》一卷,钱杲之集传。[9]这些作品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理论性著作,包括考证、评论,如《竹坡楚辞赘说》、《楚辞协韵》等;另一类是辑注性著作,如《补注楚辞》、《楚辞集注》等。故这一问题可一分为二:唐代为何缺少《楚辞》理论性专著?又为何缺少辑注性著作?下面分别论之。
唐代缺少《楚辞》理论性专著,主要是唐代重文学创作,轻学术研究的文化氛围造成的。正如罗根泽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所说:“唐人不好章句,不重义理,唯文章是务。”[10]唐代重文学创作首先与统治者的倡导是分不开的。统治者集皇权于一身,其对文人的态度、对文学作品的喜恶等都会对文学产生重要的影响。前人对此多有论证,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云:“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11]唐代统治者重文学创作,这在唐玄宗身上有着很好的体现。玄宗时常将文学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认为前朝帝王的纵欲是淫靡之风所致,故十分重视文章创作,并主张文学创作必须服务于政教。据《贞观政要·文史》载,邓隆曾提出为唐玄宗的文章编集,其反对说:“朕若制事出令,有益于人者,史则书之,足为不朽。若事不师古,乱政害物,虽有词藻,终贻后代笑,非所须也。”[12]玄宗只要提到文章创作,便会与政教相联系,足见其对文学创作的重视程度。统治者对文学创作的倡导无疑成为学者治学的指向标,唐代重创作、轻学术研究便不难理解了。
其次,科举制度使文人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诗文创作中。[13]唐代打破了门第限制,采用科举取士的政策,这使诗文创作成为了当时文人学习的主要内容。诗文创作占据了学子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自然对学术研究较少。所以当他们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时,总是从创作的角度从中汲取营养,而非对其进行专门的学术研究。唐代文人面对《楚辞》时亦是如此。唐人充分接受了《楚辞》的内容与艺术手法,并将其化为己用,前文多有论证,不再赘述。正因如此,唐人才会缺少《楚辞》理论性的专著。
而唐代缺少《楚辞》辑注性的专著,主要是受《文选》的影响。《文选》中选录了大量的《楚辞》作品,主要有《离骚》、《九歌》和《九章》中的部分辞赋以及宋玉的《九辩》、《招魂》、《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等,这些皆是《楚辞》中较为优秀的作品,所以考察《文选》在唐代的接受情况亦是对《楚辞》接受情况的考察。《文选》一书在唐代影响甚大,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科举制度。唐代的科举考试科目分为制科与常科。制科因录取人数少,时间不固定,对文人的影响不大。常科主要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书、算。其中最重要的两个科目就是明经与进士,尤其是进士。进士科重诗赋,中举之后地位较高,颇受学子青睐。科举考试将文人的前途命运与诗赋创作联系在一起,以致当时许多文人都深入研习过《文选》,如李白三拟《文选》,杜甫“熟精《文选》理”。时人有云:“开元以后,四海晏清,士无贤不肖,耻不以文章达。”[14]唐人深习《文选》亦代表他们深入研习了《楚辞》。所以,《楚辞》因《文选》已取得了良好的接受效果,唐代文人自然不会费力重新为《楚辞》编集。《文选》盛行于唐的另一个原因是李善、五臣等人为之作注。李善注重释事,五臣注重释义,满足了不同层次的社会需求,极大促进了《文选》的传播。除了两家注之外,还有许淹、公孙罗等人为《文选》作过注,尤其是陆善经为《文选·离骚》作的注。所以,《楚辞》在唐代有着很好的选注本,唐人不会重新为其作注也在情理之中了。
所以,唐代缺少研究《楚辞》的专著一方面是因为唐代重创作、轻学术研究的文化氛围导致《楚辞》理论性专著的缺少;另一方面《楚辞》凭借《文选》及其《注》取得了很好的接受效果,无需《楚辞》注本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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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w Insights into the Acceptance ofChuCiin the Tang Dynasty
ZHANG Hong-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Liaoning,116000)
Many scholars believe that The Tang Dynasty is a falling period of ChuCi theories.Howev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ceptance theories,the Tang Dynasty when ChuCi theories seems mediocre is not actu⁃ally mediocre.Its main achievements are Chinese acceptance of the ideological contents and the art practice of ChuCi,and a number of works imitative of Sao.There are two reasons for this phenomenon:first,the Tang Dy⁃nasty has the cultural atmosphere,which only focus on writing,and neglects academic research culture;second, ChuCi has gained good propagation effects through Wen Xuan and its Annotations,making ChuCi’s Annota⁃tions unnecessary.Clarifying the issue has an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evaluating the achievements of Chu⁃Ci theories of The Tang Dynasty objectively.
ChuCi;acceptance in the Tang Dynasty;propagation;degree
I 206.2
A
1007-6883(2016)05-0060-04
责任编辑 温优华
2016-06-26
张宏锋(1989-),男,满族,辽宁抚顺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