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濑舟》的创作与文学主题

2016-03-15 20:01:55黄建华
关键词:安乐死文学小说

黄建华

(厦门海洋职业技术学院,福建厦门361012)

《高濑舟》的创作与文学主题

黄建华

(厦门海洋职业技术学院,福建厦门361012)

森鸥外认为历史小说的创作,有“忠于历史”和“脱离历史”两种创作方法。鸥外在这两种创作方法中艰难抉择,《高濑舟》是用“脱离历史”的方法所创作的著名历史小说。在该小说中,鸥外提出安乐死的文学主题,更提出了“知足常乐”这一不同层次下的另一种“安乐死”。《高濑舟》不仅在创作方法上,而且在文学主题上,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脱离历史;安乐死;知足常乐

森鸥外,是日本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评论家,同时,他也是一名军医,曾任陆军军医总监。作为津和藩的侍医家庭的长子,他从小接受良好的汉学教育,并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1884年鸥外赴德留学,四年留学期间,他不仅努力学习医学相关知识,也全方位地接触西方文化,接受西方美学、哲学的洗礼,这些都对鸥外的文学创作之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回国后,鸥外发表了浪漫主义文学作品《舞女》,之后陆续发表了《泡沫记》、《雁》、《青年》等作品。1910年,日本政府制造了“大逆事件”,镇压社会主义运动,加强对文化界的专制统治,日本文坛进入黑色沉默期。鸥外深感当时的社会环境已不适合他进行当代小说的创作,考虑借助历史舞台来表述自己的观点。1912年,明治天皇去世,大将乃木希典夫妇殉死,对鸥外产生了巨大冲击。以此为契机,鸥外一气呵成地写了其第一部历史小说《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转入了历史小说的创作。

关于历史小说的创作,鸥外认为有“忠于历史”和“脱离历史”两种创作方法。忠于历史,就是尊重历史“本来面目”而不任意篡改历史。鸥外前期的历史小说,《阿部家族》、《大盐平八郎》、《堺事件》等,都是忠于历史的历史小说。在历史小说的创作过程中,鸥外不断追求在忠于历史的前提下进行写作,这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他的文学创作。在这种束缚下,鸥外越来越感到苦闷、挣扎,摆脱历史的束缚进行创作的愿望也就越来越强烈。于是,鸥外开始用“脱离历史”的方法来进行历史小说的创作。《高濑舟》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之一。

《高濑舟》以江户时期的《翁草》为蓝本,描述了德川幕府时期宽政年间(1789-1800年)年间的事情。当时,有一种航行在京都高濑川上的小船,专门用来押送被判处流放的罪犯,该小船被称为“高濑舟”。作品通过“高濑舟”上解差庄兵卫和犯人喜助的问答来展开故事情节,鸥外的思想也在字里行间展现于读者眼前。犯人喜助不但没有悲伤难过,反而格外轻松高兴,这令解差庄兵卫惊讶不已,于是庄兵卫便询问缘由。喜助一贫如洗,与弟弟相依为命,任劳任怨地干活,却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口袋里也根本留不住钱。自从被判刑后,在牢里不干活也有饭吃,被流放还得了二百文钱,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笔积蓄,因而喜助非常满足。

那么,这么一个知足的人,为什么会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呢?喜助解释说,兄弟俩一直相依为命,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二人都一直很努力。然而不幸的是,弟弟生了重病,没法再干活,日子也就过得更加困苦。为了不连累喜助,弟弟试图自杀,用刀割气管却拔不出来也没断气,痛苦异常。喜助干活回家看到这一情景,第一反应是赶紧找人救弟弟。弟弟却苦苦哀求他帮忙拔出刀来好让自己不再痛苦而解脱。在弟弟期盼的眼神中喜助情不自禁地帮他拔出了刀,结束了弟弟的痛苦。这一幕恰巧被人看到,喜助因此被判了杀人罪而被流放。

在此,“安乐死”这一文学主题自然地引起了读者的深思。“安乐死”指采取措施,使身患绝症、无法忍受病痛折磨而主动提出结束生命要求的病人无痛苦地死去。“安乐死”一词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幸福”地死亡。目前各国、各界对安乐死的看法不一。鸥外早在百年前提出这一深刻的课题,与他侍医家庭出身、军医身份以及善于认真探索、思维敏捷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鸥外的历史小说,不少作品与“死亡”密切相关。《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阿部家族》、《堺事件》等围绕武士的殉死来展开描写,深刻剖析封建社会武士对殉死的态度和抉择,也揭示当时社会上位者及整个社会对殉死的看法。《大盐平八郎》通过大阪米骚动事件中,以大盐平八郎为首的各人的心理描写,尤其是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各人的心理及行为描写,揭示了忠诚与背叛的文学主题。

《高濑舟》再次严肃地将“安乐死”这一文学主题寓于文中,引人深思。围绕“安乐死”,作品从两点入手展开描述。一是喜助对弟弟施行“安乐死”,二是喜助因对弟弟施行“安乐死”而被判杀人罪、流放,喜助对此的态度。为了帮助弟弟脱离痛苦,喜助拔刀结束了弟弟的性命,却因此而被判杀人罪,当时社会上位者对安乐死所持的否定态度可见一斑。庄兵卫则是持怀疑态度,认为虽然杀人有罪,但喜助杀弟弟却是为了不让他再受罪,似乎被判杀人罪不合情理,但他始终不得其解。作为一名下层官差,庄兵卫不敢也没想去挑战权威,所以最后他想自己只能服从权威意志,惟上面的判断是听,以权威的判断作为自己的判断。可以说,对于喜助被判刑,庄兵卫并不是从心底认可的。喜助对被判杀人罪、流放的态度如何呢?虽然当时犹豫,但他认为弟弟已经不可避免地会死亡,帮弟弟解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最后喜助帮弟弟拔刀也因此获罪。被判刑流放的人,在高濑舟上一般都感到伤心绝望,在途中与亲人彻夜长谈、追悔莫及。而喜助却丝毫也不后悔,脸上神情爽郎,眼里闪着微光。虽然孤身一人,但他看上去仿佛是坐船去游山玩水。令庄兵卫不解的是,他甚至觉得喜助平静而满足。在此,文中提及“知足常乐”这一话题,不少评论家也因此提出《高濑舟》这一文学作品有“安乐死”和“知足常乐”两个文学主题,一般都将这两个主题独立开来理解,如长谷川泉在《近代日本文学鉴赏与研究》中提到“鸥外提出对财产相对价值的观点以及安乐死两个主题”,①何志勇、张卫娣则在《日本名著赏析》中指出“《高濑舟》为我们提示出两个令人深思的主题。实质上,两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如果对原作稍作改动的话,《高濑舟》完全可以成为两篇微型小说。”②

《高濑舟》的文学主题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作为日本大文豪的森鸥外的名著,其文学主题真的是拼凑而毫无关联吗?答案并非如此。从小说情节来看,安乐死与知足常乐在文中并不孤立而是紧密相联的。喜助兄弟生活穷困潦倒,无论如何努力仍然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兄弟俩总是一起团结过日子,弟弟为了减轻喜助的负担,在身患重病不能劳动之际选择自杀却未成功。喜助为了帮助弟弟脱离痛苦而为其选择了安乐死,因此获罪被判流放。对被判刑后的日子,不用劳动也有饭吃、还有二百文钱,喜助感到很知足。可以说,先是有了安乐死这一主题,才进一步提出了知足常乐。正如喜助所说,“流放到岛上,对别人说来大概是一件可悲的事。那种心情,我理解得了。不过,那是他们在世上过得太舒适的缘故。”③正是因为喜助兄弟过着非人的生活,所以弟弟才会选择减轻喜助负担而自杀,最后却需要喜助实施安乐死。也正因为这种非人的生活,使得喜助知足常乐,面对令常人痛不欲生的流放生活不但不感到绝望,反而充满了希望。因此,从内容上说,安乐死与知足常乐是紧密相关的,知足常乐是安乐死的一种延续。

要更深一层次看待文中字面上“安乐死”和“知足常乐”,应先理解森鸥外创作《高濑舟》的意图,先从鸥外所著《高濑舟缘起》入手来分析。在《高濑舟缘起》中,鸥外提到,有两点令他觉得有趣。一点是喜助从未有过任何财产,有两百文钱就视为拥有财产而高兴。另一点是安乐死能否被认为是杀人的问题。随后,鸥外提及“我认为,高濑舟的那个罪人,正是这种安乐死的典型例子,这点我感到很有趣。”最后的这句补充说明,将鸥外个人观点展现无疑。即,鸥外认为,喜助本身就是安乐死的典型例子。具体而言,喜助的这种“知足常乐”本身就是一种“安乐死”,是面对常人望而生畏的流放而知足的一种“幸福”,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安乐死”。人终有一死,喜助对弟弟实施安乐死,而面对常人无法忍受的遥遥无期的苦难生活,喜助选择了超然面对、积极乐观,这也是一种安乐死。由此可见,鸥外笔下的“知足常乐”与“安乐死”,并不是两个孤立的主题,更不对立,而是“安乐死”这一主题下的两个不同层次。“知足常乐”是“安乐死”这一死亡主题的补充与延伸。喜助的日子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是穷困潦倒,然而他去坦然面对、欣然接受。这可以说是对继弟弟安乐死之后,喜助对自己面临常人眼里生不如死的凄惨生活的一种态度。正是这种“知足常乐”、超然地面对一切的态度,使喜助即使被判杀人罪被流放,他仍然从容应对,这本身就是另一种幸福地“死亡”,是一种“安乐死”。

鸥外在脱离历史这一创作原则下,将高濑舟这一历史中现实存在的物件作为叙述故事的场所,创作《高濑舟》,通过喜助与庄兵卫的问答对话,提出自己要探讨的安乐死这一现实而又深刻的文学主题,意义深远。首先,从创作手法上看,作为一名作秀的军医,鸥外秉承其在医学工作中的严谨治学的态度,历史小说创作之初,竭尽所能地追求忠于历史的自然。然而,作为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在创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鸥外越来越觉得受历史的束缚而无法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在艰难的抉择中,鸥外开始用脱离历史的方法进行历史小说的创作。《高濑舟》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继《山椒大夫》、《尊重历史与脱离历史的束缚》之后,鸥外对脱离历史的创作手法的另一次尝试。“森鸥外并不是通过《高濑舟》来叙述历史”。④作品取材于江户时期的《翁草》,情节描写在解差庄兵卫和犯人喜助的问答中展开,是鸥外脱离历史的束缚,为了“安乐死”这一文学主题而添加的。然而在这尝试中,鸥外仍觉得无法真正脱离历史的束缚。高濑舟本就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鸥外创作该作品前也进行了查证,这源于鸥外创作历史小说中所坚持的科学精神。《高濑舟》、《寒山拾得》是森鸥外最后创作的历史小说。在忠于历史与脱离历史这两难的抉择中,鸥外徘徊之后并没有停滞不前,而是选择了历史传记作品,创作了《涩江抽斋》、《伊泽兰轩》、《北条霞亭》等著名的历史传记,开创了历史文学的新体裁。“森鸥外的历史传记作品,尤其是《涩江抽斋》、《伊泽兰轩》、《北条霞亭》这三部作品,其形式是古今东西都少有的、独特的。”⑤

其次,从文学主题上看,森鸥外早在百年前就率先提出“安乐死”这一至今仍备受争议的现实主题,其前瞻性令人惊叹。“森鸥外‘脱离历史’式的历史小说往往与时下的社会问题联系起来,旨在揭示和解决现实问题。”⑥对于“安乐死”,争议的内容一般是“安乐死”是否可行,是否应该实施“安乐死”。鸥外既提出对痛苦盼死之人补刀实施安乐死这一通常之“安乐死”主题,又从另一层次提出“安乐死”,即对常人眼里生不如死的生活的超然面对、“知足常乐”,是另一层次的幸福的死亡。究竟应如何评判“安乐死”,鸥外并没有提出结论,而是将它作为一个课题,通过《高濑舟》一文引起社会关注。文中提到,“庄兵卫觉得,仰望夜空的喜助,头顶上仿佛放出了亮光”,⑦是鸥外对喜助“知足常乐”这一深层次安乐死所持的积极态度的委婉表现。文章末尾,夜深人静,高濑舟载着默然相对的两个人,滑行于黑黝黝的水面上。舟在河中游,渐行渐远,也将读者的思绪带向远方,引人深思。安乐死到底如何,应如何面对,鸥外成功地将这一主题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索空间。一千人读《高濑舟》,或许就有一千种感悟,这也可说是该小说的精辟之处。

注释:

①长谷川泉:《近代日本文学鉴赏与研究①》,东京:明治书院,1958年,第170页。

②何志勇,张卫娣:《日本名著赏析》,北京:世界图书出版社公司,2007年,第45页。

③高慧勤:《森鸥外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524页。

④长谷川泉:《近代日本文学鉴赏与研究③》,东京:明治书院,1958年,第435页。

⑤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下》,东京:筑摩书房,1980年,第367页。

⑥刘利国,何志勇:《插图本日本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4页。

⑦高慧勤:《森鸥外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5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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