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还珠楼主蜘蛛母题的道德化书写
刘卫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116044)
还珠楼主在其武侠小说中创造性地书写了三种蜘蛛形象。表现作者身处民国这一中外文化交流环境中对中国古代“朱道人”“斗龙”等传统叙事的承继以及受西方生物学知识及城外文化圈形成的蜘蛛意蕴的吸收。其蜘蛛意象的文本演进,彰显出“利己利他共存”古老生态法则的恒定延续与现代化展现。
蜘蛛意象;生态法则;女性生态主义;还珠楼主;民国武侠小说
蜘蛛在华夏传统文化中被赋予了超越本体的神魔特性。在古代文本中,蜘蛛常常被书写成能飞行,能“斗龙”,有神奇的能量,还被用于有飞檐走壁能力的强盗绰号,如“光绪时,粤有剧盗名‘飞天蜘蛛’者。其为盗也,不合群,不持械,只身入巨室,飞墙越壁如平地,人因名之曰‘飞天蜘蛛’。”[1]显然这“飞天蜘蛛”是集人性、盗性与蜘蛛生物本性于一体的,利用人的智慧、盗的恃强抢夺的非正义性与蜘蛛的超越他类物种的生存技能,演绎出“劫富济贫”的江湖社会正义原则。民国武侠小说家还珠楼主藉此书写出超越传统接受理念与社会结构的蜘蛛形象,并以蜘蛛母题叙事展现其超越人类族群社会的生态体系存在法则。
蜘蛛母题在还珠楼主笔下,被充分地道德化、神魔化。蜘蛛基本上都是异变了的巨型怪物,大致分为巫术蜘蛛、功夫蜘蛛和异形蜘蛛三类,即分别为《蜀山剑侠传》中的“文蛛”,《青城十九侠》中的“千年金蛛”,《峨嵋七矮》中的干神蛛(附体白蜘蛛)。其共同的特点是超越物种自身局限而具有异能,成为对手(人类与其他动物)难于匹敌的特殊“怪兽”。
第一类,文蛛,作为蜘蛛与毒蝎的杂交产物,进化为近似妖魔拥有巫术的害人怪兽。《蜀山剑侠传》第一○六回写笑和尚讲述,这东西乃千百年老蝎与巨型火蜘蛛交合而生,名“文蛛”,卵子共四百九十一颗,成长时先在地底互残同类,吃脚长脚,吃头长头,直到吃剩最后一个:“体如蟾蜍,腹下满生短足,并无尾巴。前后各有两条长钳,每条长钳上,各排列着许多尺许长的倒钩刺,上面发出绿光。尖嘴尖头,眼射红光,口中能喷火和五色彩雾。”毒性异常,所喷彩雾,人和鸟兽沾上便死。其腹藏火灵珠,拥有“因声呼人”的功能:“离它五六里之内,听见它的叫声,无论谁人听了,都好似自己亲人在喊自己名字,只一答应,便气感交应,中毒不救,由它寻来,自在吞吃。”因此所到之处,人、物都死绝。它形体平伸开来“宛似篆写文字”,故名文蛛。[2](总第三卷)这样看来,“文蛛”首先是“秉天地穷恶极戾之气而生”,以残杀吞吃同胞兄弟生存,是典型的粗放式的“物竞天择”的结果;又能像妖魔巫师一样施行“呼名”术捕获人的灵魂。蜘蛛攫食动物是其物种习性,但以同胞兄弟为食物则是已失生物伦常,受“不食同类”文化熏陶的叙事者已然将其划归自然生态系统中的恶魔一类,后来这妖物文蛛到底成为绿袍老祖的帮凶,站到了以重整江湖社会秩序为己任的剑仙的对立面。而在《蜀山剑侠传》第一二一回《双探穹顶,毒火煅文蛛;同入岩窝,飞光诛恶蛊》又动态化地展现它吃相的残忍可怕:“……妖物本已等得不甚耐烦,一见食物到来,长爪一伸,抓个正着,似蜘蛛攫食一般,钳到尖嘴口边,阔腮张动,露出一排森若刀剑的利齿,一阵啃嚼,连肉带骨,吞吃了个净尽。吃完以后,又乱飞乱叫起来。妖妇早又把地上几具妇人尸首和一些残肢剩体,接二连三扔上去,照样被妖物嚼吃。直到地下只剩一摊摊的血迹,才行住手。那妖物吃了这许多人肉,好似犹未尽兴,仍望着绿袍老祖和妖妇张牙舞爪,乱飞乱叫。”[2](总第三卷)显然,这一描写突出了文蛛的饕餮习性,以及以“释放”毒素为排泄方式的奇特循环模式,正显示出其反自然伦常的生存本能,与众不同的对抗能量。
第二类,“千年金蛛”。这个面目狰狞巨型怪蜘蛛,被刻画成上古毒物,已修行或千年、数千年,被仙侠制服驯善,后作为剑仙异类帮手之一。这金蛛能以毒蛊为美食,是恶蛊的克星,这正是金蛛存在价值,“以毒攻毒”使得自然生态得以平衡,令无毒者安然生存。《蜀山剑侠传》第一八八回写云凤在峡谷中见前面两壁间的白光越发明亮,猜测是潭底逃出的怪物来此埋伏,后渐认明那些白条纹竟是一面灰白色的光网密笼住出口:
对面光网上倏地现出一个奇形怪状,身有六条臂膀,似人非人的怪物,指着云凤吱吱怒吼。云凤知道厉害,不敢怠慢,忙将飞剑放出,一道光华直飞过去。那怪物见了飞剑,全不畏惧,身仍悬贴在光网中间,只是把上身六条毛茸茸的长臂摇着,便发出数十丈的火焰围绕全身。那六条长臂也暴伸长了数丈,就在火焰中迎着云凤的飞剑,撑格拦架,飞舞攫拿,斗将起来。……那怪物生就一头细短金发,塌鼻阔口,目光如电,血唇掀张,獠牙密布;通体色似乌金,闪闪发亮;头大如斗,颈子极细,肩胸高拱,蜂腰鹤膝,腹大如瓮;自肩以下,一边生着三条细长多毛的臂和一条长脚爪。乍看略具人形。这上下八条臂爪一舞动,真如一个放火的蜘蛛相似,身子又悬在网上,料是蜘蛛精怪无疑。正愁急间,那怪物突地发威,臂爪一齐乱动,飞舞越急,肚腹也凸起了好几倍大小。噗的一声,从口里喷出白光闪闪一蓬银丝,直朝云凤身前飞来。[2](总第五卷)
据后来凌浑叙述才知怪物名为“金蛛”,所喷金银二丝寻常法宝飞剑也难斩断。这金蛛身子能大能小,可放在盒中携带。而云凤与金蛛斗法,亦不过是剑仙驯服、收编金蛛过程的一个插曲,以武力方式令其皈依剑仙们设定的江湖新秩序。
而在《青城十九侠》中,这个仅仅修炼千年的金蛛,还珠赋予了它不畏剧毒的特长,以至成为具有清毒食蛊能力的功臣。如灵姑为除恶蛊打开朱盒,金蛛即暴长飞向蛊群。众恶蛊见了克星,悲嚎惊窜,无一逃脱。显见,这其中遵循了“一物必有一物制”的潜在观念,强调那金蚕恶蛊人们很难抵挡:“虽不似昔年绿袍老祖用生人、蛇兽、毒草所喂养的厉害,寻常飞剑却也敌它不过。更有一面蚕丝结成的宝樟,更是厉害已极,只有千年金蛛是它克星。”此外千年金蛛还是侠女毕真真的一个“秘密武器”,有时“隐形”,关键之时才现真形,具有针对强大敌手的威慑力,第七十三回写:
妖女……三道剑光微微地一掣,突地现出丈许大小一个周身碧绿,满布金星,箕口大张,两翼六脚的怪物,迎面飞扑而来。妖女认得那是千年金蛛,不由心寒胆落,锐气全消,当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慌不迭回身飞逃。灵姑忙将禁制一撤,大喝:“金蛛,任你饱餐,急速上前,莫放妖女逃走!”金蛛长啸一声,展翅便追,箕口大张,吞吸不已。……金蛛恰将恶蛊吃完,飞将上来,一把抱住残尸,晃眼嚼尽。[2](总第二十卷)
而《青城十九侠》第二十回早就交待,只有那面千年金蛛丝结成的网兜,才能网住“天蚕”——金红色似蚕非蚕的恶蛊。可见,在还珠楼主的天才生发下,千年金蛛,依旧带有传统蜘蛛形象中能够制服壁虎、制服蜈蚣等毒物的喜好与能力,特别擅长“以毒攻毒”地吞食毒物。
从生态伦理学角度看,千年金蛛,作为自然存在的物种之一必然也具有“利己”与“利他”的双重性,“恶蛊”也属于久经锻炼而成的生命体,正可以直接为“金蛛”提供剧毒原料。而最富有有意味的是,叙事者将“金蛛”的捕食本能行为,与剑仙世界的善恶调节伦理相结合,使得金蛛又具有了“人格化”之“恶虫”的显著特征,变得不那么可憎可惧,从而成为剑仙们的得力助手、自然生态体系的有利制衡者,共同完成着改善现存社会秩序的大业。一者,金蛛其形体狰狞可怖:“周身碧绿,满布金星,箕口大张,两翼六脚。”依旧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有它以其他动物昆虫为食物,人类自然也是其食物链之中的一节。二者,金蛛具有布设“天丝宝网”的超凡能力,是一般民众很难对付的恶蛊的克星。其听得懂人语,能听从主人指令,但也需要控制在盒中;且具备贪食习性,喜食恶蛊,甚至带有清扫毒恶垃圾的难得特长。因此,有理由认为,在金蛛形象上,寄托了叙事者回收、消除毒物污染物(毒垃圾)的前瞻性想象。在不断制造“有毒垃圾”的恶劣生态环境下,像千年金蛛这样能大量容受、吞食毒物的“净化机器”,岂不也是一种必须的主体存在!而将具有神性的蜘蛛,理解为寿有千年、数千年之久,无疑同上述源远流长的蜘蛛崇拜有关,而现实中关于蜘蛛所具有的宝物特征,也不断累积,形诸文献予以补充。如明代有持琥珀求售:“中有蜘蛛,形状如生,索直百金。延喆谓:‘蛛果生耶?’曰:‘然。然则碎而视之,果尔即偿百金,否则一钱不直。’手碎之,果有生蛛自内跃出,行几上数巡,见风化为水。”[3]鲜活的蜘蛛从琥珀化石中跳出,这该是汉末以来就崇尚“物老成精”观念,这古远的遗存物,竟然还能活动,生命力如此顽强,也是蜘蛛神性的一个确证。
第三类,“干神蛛”,是人与蜘蛛合体的“异形”,当然,这是本土化的“异形”。这样,人与恶虫蜘蛛的双重属性,突出地表现在还珠楼主《峨嵋七矮》“干神蛛”这一道人形象上。“干神蛛”,本名干云,是个嫉恶如仇的矮侠,平时道童打扮,他的形象与前胸的蜘蛛影子,看起来相得益彰:“上身着一件黑色道衣,前胸隐隐现出一个蜘蛛影子,乍看好似白粉所绘。细用慧目注视,衣服仍是全黑,那白色蜘蛛影子却自衣内透出。看去虽比拳头大不多少,但是张牙舞爪,生动如活,仿佛是个活蜘蛛藏在衣内,形象也与常见的不同:背上多出两条长钳爪,前额鼓起一个大包,嘴也格外宽大,几及全身之半,神态甚是狞恶。干神蛛的相貌也极丑怪,目作金色,双睛突出,一张扁脸,直和常见的蜘蛛差不多少。下半身穿着一条黄麻布短裤,赤足芒鞋,胖手胖脚。未语先笑,老咧着一张阔嘴。虽然长得丑怪,却是和气非常。”[2] (总第十一卷)407-408虽然丑陋不堪,但他却又的确是一个侠气干云的“道长”。这一形象,连同其敏感、怪异的性情,在传统的那些幽默诙谐矮将形象之中,可谓是一个“异类”,但还是离不开既往蜘蛛文化丛的深刻烙印。
据干神蛛陈述,附在身上的蜘蛛本是自己无法摆脱的冤孽,“平日相处还好,也曾常帮我忙。无奈它一年到头跟定了我。更不知趣,不见人时倒肯隐起,只一见人,非出来现身不可,越有生人越要出现。方才来时和它说了许多好话,仍是不行。再如强它,就许开个玩笑,使我当众丢人”。原来这附体的白蜘蛛与他有三生因果(历劫三生的妻子):“今生不特连为一体,心灵相通,并还为了干神蛛化身异类妖虫。累世纠缠,越结越深,成了存亡与共。好容易得师友之助,将蜘蛛本赋邪气化尽,要想变人仍是艰难。”可是这附体白蜘蛛神通广大,能游离寄生体单独出来寻仇杀仇:“厉害非常,更精玄功变化,所到之处,只要把蛛丝吐上一根,无论走出多远,当时便可赶回原处。来时为防佛光照体禁受不住,恰巧先前追逐妖妇元神,在峡底留有一根蛛丝,正好就此建功。便舍了干道长,独自当先,运用玄功和它本身蛛丝感应妙用,抢前飞来”,终于杀死仇人,报了两生大仇。它(她)还具有双重性格:有时多情、痴情,因干神蛛嗔怪、自知理短时就化成一个绝色佳女,抱其头直说好话;而有时又很敏感、暴躁易怒,一旦与干神蛛意见不合,顿时翻脸,第三回写:
央告不听,好似情急暴怒,说干道长薄情。又说:“我受尽艰危苦难,身为异物,为的是谁?既然这样,我和你拼了。”说罢,咬牙切齿,恶狠狠扑上身去。两手刚化成蛛爪,忽又还原,抱紧干道长,哀哀哭诉起来,看去可怜已极。[2] (总第十一卷)
倘若与后来(1962年)风靡世界的美国“蜘蛛侠”相比较,相同点都是蜘蛛神力附体。但“蜘蛛侠”的附体蜘蛛是一个受到现代技术辐射的变异蜘蛛;干神蛛则是前世冤魂附体,叙事中所展示的干神蛛形象有着鲜明的华夏民族特色。
一方面,干神蛛形象昭示着个体人的某种宿命观。前世姻缘,来自佛教的果报思想,明清小说以此结撰文本结构的不少。《醒世姻缘传》写悍妇薛素姐,即男主人公前生结下的仇人转世托生,所以饱受其虐待折磨。不过,《峨嵋七矮》附身干云身上的白蜘蛛,却是一个曾两世为妻的痴心者形象,它忍受着自身为异类毒虫的痛苦,伴随着深爱的丈夫身边;虽时时耐不住急躁脾气,显露出毒虫蜘蛛的本性,但它(她)就好像一个个性强、时时看顾丈夫的负责任的妻子,身化蜘蛛而不忘自己的角色使命。在复杂的生态体系中,似乎人类适应和应对外界的“挑战”,就需要人性、侠情与动物性、狂暴的一面兼具杂糅。另一方面,暗示着生态体系中人类与动物若即若离的依存关系。作为动物的白蜘蛛不肯泯灭自我成为人的附庸,而作为人的干云也不可能受制于动物,失去人类中心生存原则。
总之,还珠楼主小说中的蜘蛛意象的多发性,与其偏好奇诡、偏好殊方异域奇特之物的总体性审美嗜好分不开,同时,也有力地启发了后来金庸等人对于边疆、异域珍奇之物的极大兴趣。在民国以降的武侠小说中,是一个与“民俗记忆”、异邦情调书写密切结合的文化现象。
还珠小说蜘蛛意象的地域性非常突出,蜘蛛们常常出没于西南地区的深山老林,“文蛛”、“金蛛”和“干神蛛”均如此,显然,是刻意而为。如此书写的深在意蕴似有二:一是大蜘蛛活跃在偏远深山老林,潮湿阴暗之处,为了生存,其性情必定凶残异常;二是蜘蛛处于生态位下端,与边缘族群中的人类女性颇有所处地位的雷同之处。此种书写指向显然受到中外多维度文化传统的影响与启发。
首先,是现代生物科学知识的影响。蜘蛛,作为节肢动物门(Arthropoda)蛛形纲(Arachnida)蜘蛛目(Araneida或araneae)的通称,应纠正普遍把蜘蛛当成“昆虫“的误解。除南极洲外,蜘蛛在全世界分布,现存种类约四万多种。蜘蛛是食肉动物,其生存环境主要在不见阳光的潮湿狭隘之处,有些蜘蛛的液体有剧毒,小至蚊子大至水牛,均可能成为其美餐。通常说我国毒性较强的蜘蛛有:1.产于广西、云南、海南等地的捕鸟蛛;2.分布于上海、南京、北京、东北等地的红螯蛛;3.分布于新疆、陕北、河北、长春等地的穴居狼蛛;4.常见于台湾中南山地的赫毛长尾蛛;5.福建的黑寡妇蛛等。唐代元稹《蜘蛛三首并序》即称西南巴地蜘蛛既大且毒:“其甚者,身边数寸,而踦长数倍其身。网罗竹柏尽死。”人被螫中,痛痒倍常:“用雄黄苦酒涂所啮,仍用鼠妇虫食其丝尽,辄愈。疗不速,丝及心,而疗不及矣。”而文献载录与民族记忆也足可为印证。如清代《仕隐斋随笔》称青溪县瓦屋山普贤殿后舍身崖,每年都有朝山者舍身跃下,“皆谓仙去”。县令以长绳系人查看,知有“大如牛”的蜘蛛来啮,县令以豕腹盛毒药杀蛛,此后再无舍身者[4]。此类型故事的主角多为巨蟒,但这里却为类似毒物蜘蛛。
尽管现实中也常发生被毒蜘蛛咬伤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载自家祖茔旁田家忽病癞,西溪寺僧认出此为“草间黄花蜘蛛”之毒。佛教浸染中土,连蜘蛛这样中古被认为有剧毒的,也被打造成为受我佛慈悲吸引来与僧众一起听经:“京师城西慈慧寺有蜘蛛塔。万历中,少詹南充黄公平倩(辉)书碑……一日方诵《金刚经》次,一蜘蛛缘案上,向佛而俯,驱之复来。黄曰:‘尔以听经来耶?’为诵终卷,又为说《情想因缘》竟,蜘蛛立蜕化去。因以桑门法起塔,复书碑记其事云。”[5]蜘蛛是巨型节肢类动物的毒性、害人特征与恐怖的文本书写,已经融入世俗思维中并形成条件反射,引起金庸等人武侠小说创作中对于怪异毒虫的注意。
其次,是中国传统动物体系结构理念的影响,其中蕴含着强烈的道德伦理思想。在河南仰韶文化遗址,第二组蚌塑“其图案有龙、虎、鹿和蜘蛛等。……蜘蛛摆塑于龙头的东面,头朝南,身子朝北。另外在蜘蛛和鹿之间还有一件精致的石斧。”[6]可见,蜘蛛很早就进入华夏民族的文化视野。那么,体小力弱的蜘蛛是如何获得与龙、虎、鹿等生态强势群体同列的地位?
明人重述唐代《酉阳杂俎》“大如车轮”的蜘蛛,印证自己间接听说的本朝登州府蜘蛛斗龙,龙为蛛丝所困事,引《双槐岁抄》苏州盘山蜘蛛与龙斗事,说明“六合之内,异物异事,未可以不见为怪也”[7],倾向于对故事实录性质的认可,具有一定的地域文化史眼光。国外学者也注意到滨海题材中的相似之点,诸城李澄中(1629-1700)《艮斋笔记》亲历亲闻大蜘蛛在风雷震电中与群龙周旋[8]。诸城在今青岛、日照之间,滨海,距蜘蛛传说最常发生的海州不远。蒲松龄《聊斋志异·龙戏蛛》作为颇具生态伦理意趣之作,写出了精怪避劫,超现实权威干预自然界动物强胜劣汰生存竞争,人类的牺牲不过是设定的自然法则的衍生品的挟持,与先前传闻,有着明显的逆向转换的互文性。
清人这里,苏北“海州”,成为大型蜘蛛传闻的多发地区。民俗叙事往往提供了大蜘蛛借助美化装饰、五颜六色的蛛网来引诱捕杀动物(包括虎豹)的独特生存方式。乐钧也说海州马耳山大蜘蛛“土人往往见之”,过路人吴某“觉砂石扑面,急伏地。乃闻骤风怒雹,浮身而过”,黑光东去,才闻知蜘蛛经过,面色已染成如蓝靛状[8]。海州明初时指江苏灌云县,该传说经由喜谈怪的诸城文人传播到蒲松龄这里。袁枚《子不语》进一步把蜘蛛精人格化和形象化,这人化的蜘蛛精具有善良品性,又不畏强暴。蜘蛛斗龙传闻还流传到北方燕山之麓,太学生黄龙川在此目睹斗大白蛛与“首如水牛”的怪兽相斗,后者“鳞开阖闪烁,旁有云气拥护,爪尾俱不可见”[9],实际上是蜘蛛斗龙的模糊隐喻,打斗激烈胜负未果,渲染了蜘蛛的能量。 蒲松龄“龙戏珠”则写徐公把蜘蛛当作一般的家畜甚至宠物饲养,本为家事无碍于他人,可是他却目睹蜘蛛无端地被二龙挟持,雷霆打击,不仅无法施救,自己和家人也无辜遭祸。作者借助蜘蛛叙事模式谴责“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惨毒?”对天公的公正性提出质疑。如此足可说明蜘蛛尽管通常体小力弱,但却好斗习性常有。虽“蜘蛛斗龙”故事多发生于沿海或偏僻遥远荒凉之地,但故事却蕴含着多重意义,这是不可忽视的。一是“弱者”抗暴的反生态自然法则行为,折射出人类社会保护弱者的道德精神。二是生命体生存空间的竞争。三是生存权利的竞争。四是生存价值与种群地位重要性的展现。
第三,“物老成精”观念六朝已基本定型,年代久远的巨型蜘蛛,可能道行更大。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六也有“蜘蛛网龙”发生地仍在海州,海州在今连云港大伊山,属泰山支脉。传闻异文众多,说明并非孤立个别的臆造,该地区的确曾存在超乎凡伦的蜘蛛,涉海小说《镜花缘》的产生也说明了海州当时生态环境良好与海洋文化神秘氛围。民初邵飘萍《萍踪识小》也讲述灌云县南大伊山蜘蛛洞“时起黑风”,行人只好面墙而立,这一观念对蜘蛛的神奇功能,龙蛛斗法,提供了深在的族群潜意识,叙事者创造的内动力与灵感。而蜘蛛幻化害人载录正是“物老成精”的反向证据,如李庆辰《醉茶志怪》也写蜘蛛精惑女,遭天谴被雷击[10]。相比之下,还珠笔下的蜘蛛精就显得较为很合乎人类的道德要求,其蜘蛛书写就带有更多的社会结构功能性。
第四,至于女性观念的渗透,则与还珠楼主本人的生活经历有某种内在联系,“文珠”作为其年轻时深爱的女人,乃是他持久恒存的深在情结。但“文珠”转化为“文蛛”,则超越了个体情感爱憎阈限,有着深在的华夏传统文化精神,特别是男性中心意味。事实上,这一观念的性别化异变,对于大蜘蛛形象的社会功能建构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女性生态思想的核心是温和、包容、生发、平衡与适时的反叛。而求得自由生存与均衡发展,是蜘蛛怪兽们的奋斗目标。《西游记》已有盘丝洞七个蜘蛛精与悟空斗法事。七个蜘蛛精的女性原型特征,为“一阴一阳之为道”、阴阳对举的集体无意识思维模式统摄。与蜘蛛对应的常是龙,龙既为阳性,蜘蛛自然为阴性。于是,实际上在超现实的精怪世界中,蜘蛛精的道行、能量也顺理成章地被理解为毕竟有限,是相对边缘化的弱势群体,正像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功能一般。
应当说,像蜘蛛这样“不好吃”的生物,在中国古人生态叙事中是不多的另类生态主体。而这一另类生态主体却因其既适合女性的社会生存状态,也确是处于生态位的下游,而又具有举足轻重的生态平衡功能而备受重视,顺理成章地成为善于以“自我为中心”调节生态结构的华夏民族所关注,进而成为文本间相互仿照的审美对象。因此,与传统的“蜘蛛斗龙”、“一物降一物”等叙事理念相比较,还珠楼主的蜘蛛母题构设显然又增加了现代科学认知,以及叙事者的生活经历与自我认知。生态体系中蜘蛛们为生存权与生存空间的抗争更显得理性化,目标更明确,即在重构的江湖社会新秩序中拥有适合的生态位,与客观理性的存在价值认可。
与金庸小说中蜘蛛意象显示出的“西域雪山”风情不同,民国还珠楼主的蜘蛛意象主要集中于西南边疆深山老林。
如果说蜘蛛伤人甚至以人为食,成为生态体系中的恶魔形象,而具有几乎同样剧毒的蜂类,因其能生产甜蜜的产品,而被有意忽略其毒性。蜘蛛能杀死蜈蚣、蝎子等恶虫,实际上是在调节生态体系的平衡,剔除“损人不利己”的生态主体,有选择地保留具有抑制功能的生态主体。他如蜈蚣制蛇,蜘蛛是蜈蚣、壁虎的克星,清人总结前代蜘蛛叙事,以继续体验蜘蛛在抑制毒虫上的非凡能量,写亲见一蛛如圆球大,口衔壁虎已吞其半:“壁虎毒物,蛛能钳制,其毒殆又过之。相传蜈蚣制蛇,蜘蛛能制蜈蚣,蜈蚣见蛛,急遁入缝。蛛张股,洒毒沥浸缝中,蜈蚣嗅其气,迫不自安,出供蛛食。……”[11]如果按照蜘蛛的生物本性来做善恶评判和民族记忆,蜘蛛应被有意忽略和遗忘。但古人蜘蛛的民俗记忆繁多,蜘蛛为宝,蜘蛛之“蛛”与珠宝“珠”发音相同,民间沿袭,不少传闻就把稀世奇珍的宝珠说成来自于巨型蜘蛛。
在欧洲文化史上,蜘蛛也是一个毁誉参半的节肢类动物形象。德国学者曾概括,“蜘蛛”(spider, 希腊语arachne):
在各民族的神话里,蜘蛛是一种具有负面象征意义的动物;……古代中国人也认为蜘蛛是好运的预兆,比如它预示“浪子回头”。人们认为趴在蛛网上的蜘蛛象征期待着欢喜从天而降。……[12]
这里对于古代中国蜘蛛形象的概括,当然不够全面,总体倾向把握不错,是生物反向思维的民俗表现。
19世纪生态学先驱梭罗(HENY DAVID THOREAU,1817-1862),曾拜访马萨诸塞州港口普罗文斯敦镇的一位居民:“那天是安息日,傍晚他坐在门口准备接待我。遗憾的是,他虽有随时欢迎来客的美名,正门却挂着个完好无损的大蜘蛛网。这可真是个不祥之兆,我当即转身溜之大吉。”[13]说明蜘蛛在当地是不受欢迎、带给人不愉快联想的动物。而从很多童年时残害动物留下的痛苦记忆中,生态学先驱史怀泽也曾体会蜘蛛的捕食方式很残忍:“自然让生命去干最可怕的残忍事情。自然通过本能引导昆虫,让它们用毒刺在其他昆虫身上扎洞,然后产卵于其中;那些由卵发育的昆虫靠毛虫过活,这些毛虫则应被折磨致死。为了杀死可怜的小生命,自然引导蚂蚁成群结队地去攻击它们。看一看蜘蛛吧!自然教给它们的手艺多么残酷。”[14]然而在特立独行的美国生态文学作家艾比(EDWARD ABBEY,1927-1989)这里,蜘蛛实际上也是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生物主体,受到应有的尊重保护。艾比倡导一种不愿牺牲自然和谐、滥杀无辜来满足人类利益的“新人道主义”,期盼生态整体主义的价值标准。《沙漠独居者》中他强调了对荒野的爱,是对大地忠诚的一种体现,认为大地才是人类永远需要的唯一乐园:“我所说的‘乐园’不仅意味着苹果树和美貌女人,也意味着蝎子、大蜘蛛和苍蝇,响尾蛇和希拉毒蜥,沙尘暴、山火和地震;细菌和熊;仙人掌、丝兰、木槿、蔓仙人掌和木豆树;暴洪和流沙;当然,还有疾病、死亡和腐烂的肉体。”[15]蜘蛛这一多数人不喜欢的生物,也在其列。如果我们扩大观察的视野,应当同意生态学家的看法:“生态系统中的任何物种都很难说是一种完全坏的物种。一个‘敌手’,对‘受害的’物种来说也可能是好的,尽管对受害群体中的个别成员是有害的;例如对鹿的捕食动物就保证了鹿群的健康。此外,在种群控制、彼此共生或为其他有机体提供机会方面,‘坏的物种’都发挥着有益的作用。”[16]而有时为了保护某些珍稀物种,可能还需要杀死数量更多的无须保护的物种,有如古代中国人偏偏喜爱亲近猛兽的故事之深层含蕴那样。
虽然在自然界中,蜘蛛用残忍手段捕食其他生态主体,主要因其可能拥有“宝珠”的缘故,却被古代中国人在很多情况下加以文学书写美化,还被打造为常受“龙夺珠”的值得同情的弱者。不过,除了较充分地吸收古代中国“朱道人”、“斗龙”等蜘蛛形象内蕴,还珠楼主处在民国这一中外文化交流的时代,不仅关注传统动物昆虫意象的生态学意旨,注重并吸收蜘蛛的科学认知,还吸收综合了域外其他文化圈中的蜘蛛意蕴,才有了前揭复杂有趣的蜘蛛群像。以生态视野审视,这些神通广大的蜘蛛怪兽,虽体现出“利己利他共存”的生态原则,但依然带有为人(人类中心)所用的工具性特征,不过是为一群侠义之士的“秩序的重建”服务,只是第三类“异形”的“干神蛛”形象,才庶几接近人与动物共存互动的当代生态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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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迦文]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还珠楼主小说母题古今演变研究”(16BZW114);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还珠楼主重构外来伦理思想研究”(L12DWW008);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清代灾荒叙事与御灾民俗想象研究”(20100480227)。
刘卫英,文学博士,民俗学博士后,大连外国语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通俗文学,叙事学、主题学。
I207.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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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924(2016)09-116-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