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雪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南京210093)
1925-1935年大生纱厂的工人运动
花 雪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南京210093)
目前学界关于民国时期大生纱厂的研究多以该企业的经营情况及特点为主,对纱厂工人的境况多有忽略。本文集中关注20世纪20-30年代大生纱厂内部的工人生活状况与劳资关系,尤其是1922年后当纱厂面临重大经济危机后频发的工人运动。在笔者看来,运动的背后,不仅是企业经营和工人利益之间的冲突,同时还蕴含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
大生纱厂;工人运动;传统与现代
位于江苏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的大生纱厂不但是张謇发展实业的起点,也是大生纺织业系统的核心,研究20世纪20-30年代大生纱厂内部的工人生活状况与劳资关系,亦可算是对中国工运史的有利补充。
大生纱厂是张謇实业的开端,苏北地区最大的纺织厂,也是中国早期股份制企业的代表。1898年,大生纱厂在南通唐家闸动工兴建,1899年建成投产。大生纱厂自建成后经营状况一直不错,获利丰厚。在短短二十余年间,从一个资本不足白银50万两、纱锭2万余枚的小型棉纺厂,发展到有4座纺织厂、纱锭16万枚、布机1300余台的大型纺织集团。但1922年以后,大生纱厂开始出现很大的经营危机,资金无法周转,不得不靠抵押借款经营。1924年冬,债权人南通张德记等9家地方钱庄组织“维持会”经营大生纱厂。1925年,由上海的金城银行、上海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永丰钱庄、永聚钱庄等债权人组成一个团维持会清算,接管大生各厂。大生纱厂欠永丰钱庄款项较多,自1925年至1938年,由永丰派来李升伯代表上海银团接管大生纱厂,出任经理。李升伯出任大生纱厂经理后,进行了一系列的大刀阔斧的改革,纱厂逐渐扭亏为盈,经营趋向稳定。但改革也促使工厂与工人之间的矛盾激化,爆发了数次大规模的工人运动。
1925年前后,大生纱厂约有7千余名工人,他们一般来自于周边农村。办厂初期,当地农民对工厂并不了解,不敢贸然进厂做工。社会上甚至流传着“工厂要拿童男童女祭烟囱”“女工要被洋鬼子割乳房”等谣言,妇女和儿童更是不敢进厂,工厂招工十分困难。因此,早期大生纱厂的男工数量远胜于女工。随着时间推移,特别是1928年之后,大生纱厂发生数次大规模罢工,大批男工被开除。在随后的厂务改革中,被解雇的大批工人也多以男工为主。此后,女工的比例明显提高,占到70%以上。
工人绝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很多人从八九岁就开始到厂里做童工,工人基本都是文盲。他们几乎没有娱乐活动,闲暇时间一般在家里帮忙干活。大部分工人进厂以后,家中仍然种田,下班后还要干农活。进厂做工,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弥补农业劳动收入的不足。早年农忙季节,厂里还会停工。除有技术的机匠和管理工人的工头外,普通工人的工资很低。在大生纱厂全盛时期,一般男工日工资2.5-6角,女工日工资2-4角,童工的工资则更低。纱厂做工十分艰辛,每天劳动时间均在12小时以上,有的高达16-18小时。劳动条件差,工作极苦,工资又非常低,即便如此,附近农民还是争相进厂里做工,甚至为了进厂,借钱给工头送礼。毕竟每月固定的现金收入,能够贴补日常生活开支。
大生纱厂实行工头制。所谓工头,是第一号工人。这种管理人员,在上海等地被称为“拿摩温”。工头有约束工人的权力,无论生熟手都要听从工头调派,违反工头规定者初次罚,二次倍罚,三次革换。工头拥有罚工、开除、打骂工人的权力,便经常会对工人仗势欺压,敲诈勒索。
给工头送礼,是进厂做工不成文的规定。工人被工头罚工是常有的事,迟到、犯错都会被罚工。罚工就意味着白干了一天。挨打、挨骂、罚款也是经常的事,工人们敢怒不敢言。[1]大生纱厂的《厂章》明确规定:“中班及学徒归内外帐及司秤人管教,不受管教,轻则训诫,重则责手板犯责。至第二次复犯者,立即辞退。”[2]有些工头为了收礼,还会在机器分配上,故意刁难不送礼的工人,分配其坏的机器,借故产品质量不合格,不让他上工,将其开除。工人无奈之下只能托人说情,给工头送礼,请求复工。
对于缺乏技术的普通工人而言,工头起着非常重要的中间作用。工头是工人每天接触最多的管理人员,也是最容易发生矛盾冲突的对象。工头受教育水平都不高,文盲居多。他们管理工人大多采用行政性的强制手段,极易造成工人和工头之间的矛盾,加深了工人和企业间的对立。因而大生纱厂早期斗争的矛头主要都是针对这些直接和工人接触的工头。
(一)协商工资:“小洋改大洋”的斗争(1925年)
从1925年起,大生纱厂工人运动斗争的矛头开始转变,不再是小范围地、单一地针对工头,更多的是大范围地、针对企业的技术和管理的改革。“小洋改大洋”斗争应该算严格意义上的大生纱厂工人运动的开端。
在长时期内,大生纱厂支付职员的工资是以大洋计算,而支付工人的工资则是以小洋计算。当时大洋1元为10角,而小洋为11-12角,故而工人的实际工资约降低了10%。1925年7月,李升伯代表上海“银行团”接管了大生纱厂。为改善纱厂的经营状况,李升伯接管纱厂不久就提出了“厂务改革”计划。新厂粗纱车间男工张门四召集很多工人,提出同一个工厂不能有两种工资折算支付标准。工人的要求遭到厂方拒绝后,爆发了罢工运动。新厂车间首先行动,老厂工人也立即响应,停车罢工。
李升伯刚接管大生纱厂,立足不稳,面对工人罢工,被迫接受了工人的要求,罢工很快被平息,工人取得了胜利。应该说,这算是大生纱厂工人第一次为了争取自身利益而进行的成功尝试。
(二)与厂方管理层的斗争:“扩锭”风波(1927年)
1926年,中共南通独立支部在大生纱厂建立。[3]地下党以工人夜校为阵地,通过举办工人文化补习班,组织工人学习文化知识,在工厂内部发送传单等形式,对工人进行阶级教育,启发群众的阶级觉悟,号召工人为增加工资,改善生活进行斗争。大生纱厂内部成立了工人自己的工会,工人运动有了很大的进展。
1927年秋,由于纱布市场环境萧条,大生纱厂停工了三个月。复工后,厂方面宣布“刷新整顿”,颁布了新的章程制度,并要求工人“扩锭”,增加挡车工的看锭数目,加强工人的劳动强度。政策一经出台,就遭到工人的反对。他们找厂里考工所所长徐开阳交涉,要求增加工资,否则就罢工。徐不同意,并用“罢工是共产党搞破坏,要送去吃官司”等话相威胁。双方论理发生言语冲突,既而又引发肢体冲突,徐刺伤了某工人手臂。愤怒的工人随手抓起筒管、皮辊砸了过去,徐吓得逃跑。事件发生后,中共南通县委书记陆景槐指导工人群众向县总工会反映,寻求支持。当时任南通总工会组织部长的唐楚云是共产党员,他利用工会的合法名义向大生纱厂厂方提出增加工人工资,负担受伤工人医药费和照发因伤停工期间工资等要求。厂方被迫接受了后两项要求,并把“扩锭”问题搁置,工人的斗争取得部分胜利。
在共产党的宣传下,工人的斗争意识在不断的增强。冲突的风波也不再仅仅是针对工头,更多的是反对企业的革新管理。工人的斗争目标开始变得更具针对性,但是群众的情绪不易控制,论理很快就发展为肢体冲突。面对工人受伤的情况,工人运动的指导者利用总工会的合法名义,向厂方施压,表达工人的诉求,使得厂方“扩锭”计划被迫暂时搁置。
(三)首次大规模罢工:“三月大罢工”(1928年)
1928年2月下旬,厂方以“不良分子”的名义,开除11名工人。3月12日,厂方宣布三道粗纱机上的工人要将二批换纱改为四批换纱。纱支出数变大,工人劳动强度增加,工资却不变,工人中不满情绪很多。罢工委员会的领导成员商量后,决定乘机发动工人进行斗争。工人推选罢工委员会领导赵金、张招姑等8人代表粗纱间工人,向监工余某提出交涉,要求增加工资。监工同意向上级反映,但第二天厂方却以“聚众闹事”宣布开除这8人。消息传开,工人群众义愤填膺,在积极分子的带领下,他们一齐涌向公事厅,要求让工人代表复工。谈判未果,罢工委员会下达罢工的命令,晚6点,全厂夜班工人3000人关闭机器,举行罢工。罢工开始后,实业警卫团[4]包围了工厂。3000多工人向外冲的时候,军警被冲散。愤怒的工人把公事厅内的豪华陈设破坏殆尽。斗争一直持续到14日凌晨2点,共计8小时,冲出厂门往返6次,机器、家具、门窗被捣毁者,不计其数。当日清晨,罢工领导者张招姑等均被捕。工厂自13日晚开始停工,一直到3月22日方才复工。
这次的罢工,有了统一的领导,规模声势很大,是大生纱厂第一次全厂范围内的大罢工。罢工前有具体的组织分工合作,把工人们聚集起来,共同发声。罢工运动从粗纱间开始,并发展成全厂的罢工,形成整体效应、煽动工人情绪、扩大运动影响。但这次工人运动有很多不够成熟的地方,暴动给厂方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对谈判并未起到太多帮助,相反引起当地县府的关注。罢工主要领导人均被捕判刑,中共南通县委遭到破坏,一批共产党员被逮捕,大生纱厂的工人运动也转入了低潮。
(四)规模最大的罢工:反裁员罢工(1933年)
1933年4月中旬,厂方在老厂细纱车间裁去杂工40多人,作为试探性行动,并对留厂工人提出更为苛刻的条件,要求工人自备工作服,所有女工剪掉长发。[5]消息一经传出,被认为是厂方即将大批解雇工人的信号。工人代表和厂方谈判交涉未果,决定在4月30日组织罢工。当天清晨日夜班交接之际,两班工人汇合起来,向厂方请愿。谈判无效,工人全部离厂,罢工开始。第二天正值五一国际劳动节,中共南通县委组织工人示威大游行,工人在街上沿途高呼口号,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厂方则干脆宣布停工。几天后,厂方通知工人重新登记,并正式宣布解雇1200名工人,定于5月12日正式开工。13日晚,军警抓走17名领头闹事的工人,事态升级。次日上午,共产党发动总同盟联合大罢工,领导工人群众进城请愿。县政府前人山人海,近万名工人群众聚集在南通县政府门口,发表罢工宣言,要求释放被捕工人、恢复解雇工人的工作。罢工、罢课,乃至全城罢市,市中心交通一度断绝。县长叶震东被迫答应两天内释放全部被捕工人,请愿取得初步胜利。
傍晚请愿工人回唐闸时,遭到江苏省保安第一团的袭击。一名女工(孕妇)中弹身亡,七名工人受重伤。流血事件让矛盾升级,工人群众和保安团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血案发生,全城为之震惊。
中共南通县委领导工人向县府提出惩办凶手、医治受伤者、从优抚恤死者家属等要求。工人们还聘请律师,在报上刊登启事,对事件进行了公开揭露。厂方答应负担受伤工人的医疗费用,并给死者家属以抚恤,增发解雇费。县府为缓和局势,第二天释放了全部被捕的工人,但被释放工人已被收买,担任黄色工会谈判代表。
5月29日,一厂复工后,由于大量裁员,在厂工人劳动强度明显增强,但工人工资照旧,甚至是减少。中心县委决定在6月1日发动第三次罢工。这次罢工又坚持了十天,迫使厂方作了一些让步。6月8号,中心县委一位成员被捕后叛变,大部分中心县委成员均被捕。南通地区革命斗争转向低潮。
此次罢工总共坚持了30天,是南通历史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大罢工,也是在斗争中死伤和判刑人数最多的一次。这次的活动有更强的组织性,斗争方式和方向也更加明确。前期罢工比较平和,基本没有损坏工厂房屋及物件。同时吸取以前罢工中的教训,设置了多条垂直领导线,分别成立罢工委员会、失业工人自治会、工人纠察队等,分管罢工、失业工人救助及工人纪律,加强组织性和纪律性。同时,中共南通县委还利用在实业警卫团中的党员在士兵中进行活动,争取同情。选择清晨日夜两班交接的时间,作为罢工开始的时间,汇集两班工人。工人占领黄色工会的礼堂,设立了罢工工人的司令部,指挥工人运动。游行请愿时,事先设定游行路线,将请愿队伍分成两路,沿途散传单、贴标语、呼口号。之前的罢工都局限在纱厂内部,而这次的罢工联合了多个工厂、学校、行业公会,形成总同盟,联合罢工罢课,扩大活动影响,形成社会效应。
大生纱厂这几次工人运动,参加罢工的都是收入低微的非技术性的普通工人,并没有见到大生纱厂的职员、技工的身影。普通工人工作极为辛苦,工资又非常低。他们基本没读过书,是文盲,每天为了维持生活而艰辛劳动,因而他们最容易接受共产党的理论,也是共产党宣传动员的目标。但共产党在工人中的组织并不稳定,甚至相当脆弱。几次大的罢工之后,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均被捕,党组织被破坏,组织活动也被迫停止。其后,工人运动便陷入低潮,直到上级党组织重新派党员前来建立党组织,工人运动又一次进入高潮,如此循环往复的过程。
为应对共产党在大生纱厂中组建工会,组织工人罢工的情况,1928年起,大生纱厂董事会在工人中成立黄色工会。黄色工会一般由工头当负责人,负责人每个月会从资方领工钱,主要就是为了调解劳资纠纷,拉拢工人,预防工人罢工。但由于工头一般采用强制的手段要求工人参加黄色工会,并需要缴纳2角钱的会费,因此在工人中并不受欢迎。黄色工会不得人心,故共产党每次都能很快地发展起来,快速吸引大批工人,让工人运动再次高涨。
大生纱厂每次大规模的工人运动,都与厂方的裁员、改革等动作密切相关。李升伯自接管大生纱厂后,一直推行“厂务改革”。工厂谋求改革,力图改善经营状况,以降低运营成本,提高管理效率。但于工人而言,改革意味着增加劳动强度。当新的工作方法或机器设备使用不便时,便希望能够增资。然而在双方的这种博弈中,具有很强的不平等性,工人对于资方有强烈的依赖性。当工人为了增加工资而进行罢工时,企业采取停业、故意拖延等手段,工人对工资有强烈的依赖性,其结果往往是工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向资方屈服,资方会增加一点工资,但与工人罢工时提出的要求相距甚远。当然,不得不说大生大幅裁员,在经历短期混乱与阵痛后,为大生企业的生存找到了出路,渡过了经营危机,避免了关厂倒闭的威胁。
工运事件的讨论,亦凸显出近代社会转型中的传统和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与碰撞。纱厂强制女工剪发,成为罢工的导火索。工厂是现代文明的产物,相应的,它对工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发髻是女性传统生活方式的体现,但随着很多女性走出了单纯的农耕生活,进入工厂工作,每天打理头发是件既麻烦又费力的事情,而且长发对处于工作岗位的女工来说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这本来并非坏事,但在落实的时候采用强制的手段,迫使工人接受,便遭到了工人的强烈抵制。
[1] 穆烜,严学熙.大生纱厂工人生活的调查(1899-1949)[M].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
[2] 通州与兴办实业之历史[M].翰墨林编译印书局,1913:74.
[3] 通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南通县志[M].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674.
[4] 地方通信[R].申报,1919-3-9.
[5] 大生纱厂怠工潮[R].通通日报,1933-5-1.
[编辑:徐迟]
K261.39
A
ghllyj.2016.04.011
2016-05-31
花 雪(1987-),女,江苏南通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