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粤人出洋游记中的异域书写与中国现代性的发生*

2016-03-15 11:39陈义华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3期

陈义华



晚清粤人出洋游记中的异域书写与中国现代性的发生*

陈义华

[提 要]中国的近代化之路迂曲波折。晚清处于东西方接触前沿的广东知识分子离开故国出走西洋或东洋寻求救国救民之道。出洋粤人经历了从现代文明的观察者到自身文化传统的反思者的角色转换,也历经了对现代文明由怀疑抗拒到主动接受学习的心理嬗变过程。晚清粤人的出洋游记蕴含了丰富的信息。处于转型期的广东知识分子在书写中还带有浓厚的儒家传统意识,但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之下,他们对于儒家传统表现出的是极大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广东知识分子的出洋游记以及他们在书写中对于传统与现代的思考,对中国知识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中国开启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关键词]中国晚清 出洋游记 救亡图存 现代性发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庶民学派文学批评理论探析”(项目号12YJA752002)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族裔社区的经验以及文学表征”(项目号15JNKY007)的阶段性成果。本文系暨南大学“宁静致远”跨越计划课题小组集体成果的一部分。本课题组在读硕士博士研究生均为论文写作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其中马笑梅同学付出的心力最大,在此表示感谢。

晚清中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一批中国知识分子走出国门去寻找救国救民的良方。晚清粤人的出洋游记正是这一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在晚清出洋粤人的队伍中,既有求学于异域的留学生如容闳等,也有政府外派的使臣或考察专员如罗森、何如璋、黄遵宪、志刚、刘锡鸿以及戴鸿慈等,还有为清政府迫害的流亡革命家,如梁启超、康有为等。尽管这些粤人出洋原因不一动机也不同,但他们的游记在主题、内容与创作动机等多个方面却有着高度一致性,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而从他们的文字记述中,我们也可以品察出这些身处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的传统知识分子在与异域文化遭逢时的情感体验和理性反思。

本文从文学研究的角度切入,考察在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的历史进程中,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广东知识分子在与西方相遇之初的体验与认知,希望能够重新认识中国现代性的发生以及广东近代文学在中国早期现代性生发过程中的作用,从而更好地认识中国当今与未来的现代化之路。

一、游记中的异域景观

19世纪中叶,自诩为“天朝上国”的清朝政府,在列强坚船利炮的武力威逼下割地赔款,被迫打开国。在国家民族存亡之秋,一部分爱国热血青年走出过门,远渡重洋,寻找富民强国的方略。这些青年绝大部分来自开风气之先的广东省。他们是中国睁眼看世界的时代先锋,也是推动中国现代化发生的开拓者与主力军。他们在海外游历期间留下了各种文字记述,这些游记极大地开阔了国人的视野,同时也为我们了解西学东渐发生之初广东知识分子的角色提供了丰富翔实的资料。这些出洋粤人的书写给中国带来了新的思维方式,新的价值观与世界观,启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为近代广东和中国社会的变迁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作家对生存环境的感受是第一位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中,他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情感模式、语言表述都与特定的时间、空间等生存背景紧密相连。走出国门,来到异国他乡,这些粤人所面对的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他们率先看到的是一个与萧瑟没落的大清帝国迥异的充满生机活力且精彩纷呈的新世界,并深切感受到了二者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些粤人在异域的最直接感受就是近代西方物质文明的进步所带来的冲击,进而逐步改变了他们的思想观念。

晚清粤人出洋过程中首先接触到的是他们乘坐的轮船与到达异国之后换乘的火车,然后是现代通讯工具如电报电话等。这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显然都是新鲜事物。便捷的交通与通讯工具缩短了人们的距离,也带来了人们时空观念的改变。面对火车与铁路,何如璋感叹其:“气吐长虹响疾雷,金堤矢直铁轮回。云山过眼逾奔马,百里川原一响来。”①在见到当时先进的通讯工具电报时,他又忍不住称赞:“柔能绕指硬盘空,路引金绳万里通。一掣飞声逾电疾,争夸奇巧夺神工。”②。这是出洋粤人对于西方现代社会的第一印象,也是他们对于西方社会认识的起点。当时中国知识分子首先注意到的是西方的器物文明。

与此同时,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也受到西方近代地理、天文等科学知识的剧烈冲击。1868 年2月,志刚和孙家谷随主使蒲安臣出访欧美,到1870年10月回国,历时两年零8个月。这是中国人的第一次环球航行。志刚通过亲身经历感受到,“出门向东,回归仍向东,而地球之大势可恍然矣。”③有西方人问志刚:地球上有那么多国家,为何中国号称“中央之国”?他辩称:“尔谓‘中国’为在中央乎?…我中国自伏羲画卦以来,尧、舜、禹、汤、武、周公、孔、孟所传,以至于今四千年也,皆中道也。”因此,“所谓‘中国’者,固由历圣相传中道之国也。”④宇宙是无限的,自然没有中心;地球是球形,故也无所谓中间之分。在问答之中,志刚巧妙地将地理上的“中”替换为了哲学上中庸之道的“中”,这其中展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准确把握,与此同时,亦是中国人开始意识到“中国地理中心说”的虚妄,这必然冲击数千年的中华文化正统观,也引发了中国知识精英阶层对中国文化中心主义这一狭隘闭塞愚见的反思。“天处乎上,地出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⑤,这种中国人传统的天下观在国人的心中根深蒂固。世界意识的萌动与中国中心说的瓦解过程异常艰难,晚清粤人的异域体验和反思在其中起到了催化作用。

这些早期出洋的广东知识分子也震惊于西方发达的天文知识,志刚认识到西方天文学对于天象的认识是基于实证与推理,他说“日去地一千万里,月去地八十万里,为天地间聚精会神、万古常新之物,不当有时而变。”⑥传统中国文化将日月星辰神秘化了,也将天象的解读作为一门学问,实际上是迷信的无稽之谈——“以日色无光、日光如血而占灾异”⑦,即所谓的天垂异象,显示凶吉之说。近代西方人能“有候无占,不以日月之高远,牵合人事”⑧,西人借助各种现代仪器以及天文气象知识来把握气候变迁,预测气象变化,而不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牵强附会。科学昌明,迷信思想自然不攻自破,这对于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我们对所在国家也从最初流连于器物、科技,逐渐转向考察域外的教育状况以及政治制度的状况与发展,思索西方包括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科学技术如此发达的深层原因。他们将关注点落在教育以及政治制度上面,也给中国长时期以来思考现代转型的路径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考方向。之后近一个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探寻适合中国本土政治制度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在以救国为使命的知识分子,在寻求富国强兵的道路的时候,也将教育放在第一要务。

长崎往往是留日学生踏上这个岛国的第一站,从那里登陆后,长崎街上结队行走的日本中小学生常常令留学生们眼前一亮:只见那些脚穿木屐的少男少女们,二五人携手并肩“沿途唱歌,一唱众和”,一路欢声笑语。见此情景,留学生们不禁心生羡慕。此外,他们亲眼看到日本学校众多,教育事业发达,思忖重视教育该是日本强大起来的原因。他们感慨道:“日本学校之多,如我国之鸦片烟馆,其学生之众,如我国之染烟瘾者。”⑨在这种辛酸的比较背后,是一种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和自尊心。他们看到日本书店很多,仅东京就有上千家,报刊杂志的种类繁多,很多人都有读书看报的习惯。留日的粤人对此赞叹不已,认为通过读书看报开启民智,这也是日本强大起来的主要原因之一。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和《日本国志》中都曾经特别提到报纸对开启明智的作用。为了利用报纸推动维新变法,回国后黄遵宪自己筹款在上海创办了《时务报》,请梁启超担任主笔,成为维新派的重要喉舌。

广东籍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提出德、智、体全面发展之教育方针的教育家,强调教育的救世作用。甲午战争后,当时知识精英在反省中国败于日本的原因时,多数人认为兵败的关键在于中国不如日本船坚炮利。康有为结合自己域外考察的经历与体悟指出,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在于教育的落后,他进而指出“泰西之强,由于人才,人才出于学校。”⑩对于培养愚民奴才的封建科举制度,他更痛斥道:“今日之患,在吾民智不开,故虽多而不可用,而民智不开之故,皆以八股试士为之。学八股者,不读秦汉以后之书,更不考地球各国之事…”⑪他直接言明:封建的科举制度禁锢人心,不仅无法培养人才,更造成“野皆愚民,摩皆愚士,朝皆愚吏”。海外流亡期间,他多次考察所在国的教育体制,对德国的强制性义务教育体系印象尤其深刻,当时德国已经制订了完备的教育法,规定7岁以上的儿童必须入学,否则父母会受到严惩。由于强制性义务教育的普及,欧洲识字率达到八九成,英国大学生更多达到万余人。

康有为认识到教育的普及乃是欧美和日本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回国后他大力鼓吹淘汰旧式教育,主张引进西学以教育强国。在对异国教育的考察中,康有为也注意到,与中国传统教学科目礼、乐、诗、书大为不同,西方学科设置更注重实用,涉及领域也更广泛,门类也更为齐全,课程设计也更为专业系统。戊戌后康有为多次至德国考察教育,他详细介绍了德国学校的各种课程设置,并感叹:“德人武备、文学、工商、医业无一不冠于大地。”⑫西方完备的近代教育体系让出洋粤人深切地感受到,积极引进西学是中国复兴的必由之路。但当时中国保守势力强大,引进西方现代教育体系的阻力不小,迟滞了中国的发展步伐。但海外粤人对于西方教育体系的引介,对中国现代教育体系的建立起了催化作用。

他们除了对教育的特别关注以外,更为可贵的是,他们在国外亲身经历了所在国的种种政治活动。这使他们的思想和眼界大为开阔。对于那些背负外交使命的使臣来说,他们出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即为考察政治,探究西方的民主政体。在《出使泰西记》中,志刚即记下了他对西方社会政治的观感。在向美国总统递交国书后,他注意到:“西国不讳名,故美国总统领专逊之名,国人皆通呼之。……《记》有诗书不讳、临文不讳及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之说。西国不讳,亦犹行古之道欤。”⑬志刚将西方的民主政治与中国古礼相附会这一理解明显有谬误,然而从中却也可以看出,使臣们对西方政治场域中等级制度不像中国那般森严还是心存向往的。在西班牙访问时,得知女主已经逊位,志刚又有一段议论:“泰西立君,不拘于男女。然为君而不能尽君道者,国人不服,则政令有所不行,不得安其位矣。故西国君主,治法不必尽同,而不敢肆志于拂民之情,则有同揆焉。”⑭尽管封建社会的中国从未有过民主政治,然而当他们一旦置身国外,在中西政治文化强烈的对比依然能感受到西方民主制度明显优越于中国的专制制度。这一认识亦为日后中国知识精英主张学习西方民主、要求变革中国政治制度做了舆论准备。

除了对所在国先进物质文明、教育状况与政治文明的考察感受外,这些跨出国门的粤人也观察到了当地社会日常生活,向我们展示了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方式,其中展现的中西差异亦可以部分解答近代中国落伍于世界的原因。在与西人交往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与中国男尊女卑的观念不同,女性在西方普遍受到尊重。外交官刘锡鸿发现:“凡公使所拜之官,公使夫人即当拜其夫人。公使未与夫人偕,则亲兼拜之。”⑮西方这一外交惯例直接冲击了秉持“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使臣们。随着同西方社会的进一步接触,粤人发现西方对女性的尊重不限于外交场合。日常交往中,西人男女交往礼仪与中国社会鼓吹“男女授受不亲”之惯例差异显著,西女“与男子见,辄握手”⑯,足见西方社会男女交往环境的宽松。

在女子接受教育问题上,这些越洋的粤人看到域外女子和男子也并无二致。近代以来,西方包括日本女学发展迅速。康有为称赞日本女子教育的巨大成功:“日本变法,亦重女学,女生徒至二百余万。女教习至千余员,女学校至千余所,其教法与西国略同。”⑰充足的师资加上教育政策得法,女子的教育事业蓬勃发展。此外,康有为提及“女教习至千余员”,从中亦可以看出女性在教育工作中的重要角色。西方女性也在其他一些工作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一些公共服务部门,如英国电报局和电信局,刘锡鸿就看到其中“司收发者少女凡千人”⑱;戴鸿慈在美国商务部也看到收发纸币者多为女性,“电话交换、银行出入恒用之”⑲。对于西方社会这一普遍雇佣女工的现象,戴鸿慈称其为“文明之国皆然”,这是对西方“尊女”风俗的直接肯定。

西方社会中的一些风尚也让出洋粤人感触良多。现代卫生习惯是西方近代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运用显微镜,志刚看到:“陈面糊中,有寸许至尺许之大虫,或蜿蜒而行,或蠕蠕而动。该一切食物及汤水中,皆有生机之动,动而为生物居其中。故冷水及隔宿有汤水之物,皆不可食,观此而亦信当知所戒矣。”⑳通过直接观察,他清楚地意识到西人推崇卫生习惯是有科学依据的。在《出使九国日记》中,戴鸿慈提到:西方各国各级各类学校“有强迫儿童入浴者”;即便是地方澡堂,政府也能“不惜糜巨费以建之”,中国的澡堂虽然数量庞大,但是与西方相比,则“器具屋宇概不修洁,积垢污人”㉑。由此,他倡导,国内的澡堂“宜改良”。当时在日留学中非常流行的《留学生自治要训》是一本讲述留日心得的书,书中多章专门讲述在日生活期间需要注意的各种卫生习惯,如“室内要打扫干净”,“入浴之际,先把下半身洗干净,才可进入浴池里”,“衣服要清洁”等。旅居国外的中国留学生已经注意有意养成自己的生活习惯。

西人娱乐活动众多,其中,舞会作为一项重要的社会交往方式,尤为西行粤人所瞩目。然而对于男女共舞,他们却评价各异。戴鸿慈认为:“因思跳舞之礼,我国苗、瑶上多有之者。欧人去狉獉未远,岂习用其俗而不变耶?”㉒在他看来,舞会之所以男女共舞,不过是因为西方社会刚刚开化,蛮夷习气尚未褪去。然而,志刚则与其看法不同,他认为“中国之循理胜于情,泰西之适情重于理,故不可同日而语也。”㉓他注意到了其中的文化差异,以情理关系对西方的舞会进行分析,虽然仍是运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逻辑,分析也不无谬误之处,但总体来说,他对于西人的这一娱乐方式仍持有肯定的态度,远比戴鸿慈的看法更为符合男女平等的现代精神。

陈旭麓先生在《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中把处于欧亚两端的东西方文明互看彼此描述为“东西对视,隔雾看花”㉔:其中既有接近事实的知识,也有纯粹的臆想。这个比喻可以说是言浅意深。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内夏外夷”、“我族中心”等狭隘观念早已深入国人的思维血脉。妄自尊大的文化心理必将承受残酷现实的报复,而报复的表现之一即是无知,对外界包括西方社会的无知,这也是当时第一次接触西方的晚清粤人不可逾越的宿命,也是对于当下中国的重要启示。游记是中国人第一次有意识有目的地近距离观察西方,观察西方现代社会的产物。这对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产生了积极影响,这些游记也成为中国人想象自身现代性的重要资源。

二、文化冲突与体悟

尽管游记中对异国文明持肯定态度的人占据多数,但是对它产生怀疑或贬低其价值的也不乏其声,误读和扭曲是中国传统文化侵染出来的知识分子,带着自己固有的价值观与思维方式,在缺乏对西方文化体系了解的情况下,必然会出现的一种状况。

台湾学者殷海光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中指出,近现代的中西文化冲突是多维度的,中国社会不同的个体,社会不同层面都涉入其中。近代以来中国就中西文化之争的讨论始终不绝于耳。关于这一论争可以上溯到明末清初,然而,由于传教士所传入的西方文化比较有限㉕,当时的讨论不可能深入。晚清出洋粤人,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第一批使者,他们对于中国与西方关系的理解,思考以及看法,才是近代所谓中西文明冲突以及文化论争的起点。

这种文化的冲突首先提现在他们对于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态度上。以火车为例,虽然走出国门的粤人已亲身体会了火车之迅捷快速,但志刚和刘锡鸿却坚决反对在中国修建铁路。志刚道:“中国欲行火车,将何途之从邪?城池庐舍,皆可改易,惟坟墓乃各家择地而葬,非若泰西聚处而丛葬也。其新者可迁,而数十百年之远则不可迁。各家视其坟茔之祖、父,较泰西天主堂之视天父尤为亲切,若使因修铁路而可以毁天主堂,亦不可滥毁其祖父之坟茔。若以朝廷之势力,灭中华孝敬之天性,曰将以牟利也,恐中国之人性未易概行灭绝也。”㉖他认为若要修建铁路,势必会破坏百姓的祖宗坟墓,而这与传统择地而葬的习俗相悖,更不符合中国的“孝道”。同样持反对意见的刘锡鸿则以若政令畅通,君民一心,远比火车之力更为迅捷这一更为荒谬的理由反对在国内修建铁路。不仅如此,刘锡鸿还以使用机器会使许多人丧失就业机会,从而产生一系列社会问题为由拒绝在国内发展近代工业。

这种新事物与旧事物,新思维与旧思维的冲突在早期出洋粤人的游记中表现得异常明显。然而,出洋粤人在亲历西土的过程中,对异国文明的认识并没有止步于西方现代物质文明的层次,而是深入分析,将他们对西方现代社会的观察,认识与理解提升到文明反思的高度,开始认真探索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冲突,思考西方富强之本源,而这就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西方文明。

西方近代民族国家的快速崛起有赖于自由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及以武力为后盾的殖民掠夺,各国彼此觊觎,争强好胜,以满足自己无尽的贪欲为最高目标,虽然表面看来有国际法的约束,但信奉的依然是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这显然与东亚的朝贡体系大不相同,大清帝国虽以天朝上国自居,自视甚高,但同时也讲以仁待天下,以德服万邦。对于西方的那套达尔文进化论,出洋粤人的看法各有不同。大多数出洋粤人显然对于现代西方国家信奉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念难于认同。如志刚所言,西方国家互相挟制,“视强弱为从违,别无道理。”㉗刘锡鸿则指出,西洋各国“一意讲求杂技,使趋利之舟车、杀人之火器,争多竞巧,以为富强,遽谓为有用之实学哉?”㉘他也指出了这种世界观的危害:“水雷火炮,惨杀生灵,以此为雄,他日必反受其害。”㉙出洋粤人的这一看法,显然是对西方抛弃伦理道德之功利主义的批判,但同时,他们也认识到,西方人的“争”这是西方文明的精髓,也是近代西方文明快速崛起,数百年生生不息的主要原因。确实,西方自荷马时代以来一直在鼓励竞争。对此,康有为就曾言:“当竞争之世,有使人敬畏,无使人怜悯。”㉚他对竞争的这一认识就非常地确切。

出洋粤人在域外接触各国政治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西方的议会制度。然而,他们对议会的认识却出现了严重误读,要么将议院当中通上下之情的舆论调研机构;要么将西方议院制度当做是国王与人民讨论国政的全民议事机构。志刚就认为在议会之中,“总统无独断专行之权,只能‘听其照准施行’。所以‘民情达而公道存’。”㉛他就认为西方国家议会的公开评议,是为了使国家上下情意得以沟通。同时,他们不清楚的是,西方议会制并非出于王之德政,其基础在于社会契约,目标在于保障人权。对此,康有为的理解更显保守:“立一议院以行政,并民主亦不立。按君臣一伦,亦全从人立法而出。有人立之法,然后有君臣。”㉜他主张应以民主立法原则来定位君臣尊卑关系,试图将君臣之间的等级关系法理化,这又与民主平等原则相悖。可见当时出洋的广东籍知识分子以中国传统文化来理解西方政治关系的时候捉襟见肘。

此外,宗教亦是西人精神生活的一个主要方面,它深深地影响了西人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以及行为习惯。西人创造了一个外在超验的实体——上帝,因此在其观念中两个世界(超验世界和现实世界)始终是分立的。相应的,信仰和理性也被割裂开来,前者是价值的源泉,后者则是知识的基础。这与中国传统不同:中国人的知识只不过是对价值的体认,离开了价值,知识就丧失了意义。也难怪志刚会说:“西教言灵魂,为中国圣人所未言。殊不知灵魂者,明德之粗者也。既究其精,岂属再言其粗。即并明德与灵魂而比观之,稍知文义者,当有雅俗之别焉。”㉝志刚在言谈中语露批评与不屑,其实二者源于不同文化传统,导致了不同的认知架构。西方近代科学的繁荣正是得益于西方理性认知思维的高度发展以及与之相伴随的一套发展成熟的分析技巧。

宗教也深深影响着西方的政治生活。西方的宗教和政治始终存在着矛盾和冲突,其中,宗教承担了教化的功能,政治则负载了管理的任务。中世纪,政治附属于宗教,由宗教指导政治。进入近代,世俗王权崛起,宗教对政治的控制作用减弱乃至消失,成为两股独立的力量。即使如此,与以政治为中心的传统中国也不可同日而语,西方的政治在社会生活中从来都没有达到过像中国那样独断和广泛的地步。

自近代以来,与西方频繁接触,再加上西方各国工业产品输入中国,使晚清出洋粤人深深地感到谋求现代工业技术的重要性。康有为言:“并争之世,必以商立国,可牟敌利。”㉞他清楚地意识到,当时之世,商业繁盛才是立国之本、国力强盛之源。西方列强,崛起于近代,全恃以商立国,推动海外之殖民,牟取他国之财富。当时的中国列强环伺,如果忽视了工商业的发展,国势羸弱,必将激起西方列强的嗜血贪欲。然而,中国自古以农立国,重农传统早已深入人心,其文化创制、观念体系等都以此为基础。难怪有人会说“想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必须对中国农业文化进行深切分析研究”㉟。正是因为任何一种经济活动和生产方式必然会产生与之相适应的文化观念。要克服农业社会带给人们的思维惯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种中西文化上的冲突,也贯穿中国百年。

农业中国数千年来上下尊卑的等级观念深入骨髓。自上古即已形成的王畿与五服观念——“今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甸服外五百里侯服……侯服外五百里绥服……绥服外五百里要服……要服外五百里荒服……”㊱。这一以帝王为中心向外推移的差等关系,是古代中国中心主义的典型代表。帝王君临天下,普天之下,广土众民,皆属王有。从如此环境中走出的粤人们接触到西方现代的平等思想不免惊叹。戴鸿慈在游览美国立国总统华盛顿的故居时见其居所陈设异常简朴,甚至连普通平民之家都不如,感叹这样的盖世英豪竟将自己看作人民的公仆,不图享乐,为后世总统竞相效仿,感叹“诚哉,不以天下奉一人也!”㊲,他的潜台词无疑是质疑传统中国“以天下奉一人”的合理性,这一点认识在当时尤其难能可贵;戴鸿慈也留意到西方各国君臣之间气氛和谐,宛如亲朋好友,他说:“虽以俄皇之尊严,其廷见臣僚,以皆和色立谈,俾尽其意。此亦大易所谓‘泰交’,光武所谓‘分虽君臣,恩犹父子’者也。”㊳西方各国国家元首与阁僚之间平等的关系让出洋粤人心生羡慕,但戴鸿慈理解西方所谓君臣关系,依然脱离不了中国传统道统观念,将双方比拟为父子,可见其从中国传统文化出发来理解西方所造成的误读之深。

出洋粤人对于中西方伦理道德问题的看法颇有分歧。绝大多数出洋粤人内心深处依然秉持中国传统的道德观与价值立场,认为西方人在伦理问题上显得不可理喻。志刚就说,西方人虽然重视契约精神,但“虽父子亦必互存手据”,是“好信不好学”。㊴刘锡鸿说,西人也知仁义,“惟父子之亲、男女之别全未至讲”㊵。康有为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道”来批评西方人:“今欧美人之于父子,二十后别为自立,娶妻自由;虽岁时省亲,仅同作客。其父困绝而不必养,其母病而不之事。”㊶来自宗法制社会的晚清粤人看重血缘亲情,指出西方人成年之后不思反哺,一年都难得看望父母一次,父亲生活困顿不思襄助,母亲病卧床榻不服侍在侧,实在有违人伦,远没有中国家庭伦理的温情脉脉。此外,关于西人“贵女贱男”、“妇女多不乐产子”㊷、不祭祖宗、不留遗产给子孙,这类问题也多为出洋粤人所关注。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出洋粤人依然以儒家文化为出发点与立足点在思考中西方的伦理价值观的差异性,其实也只是看到了事物的表象。

在中西交汇的沧桑变局中,力主学习西方的晚清出洋粤人经历了艰难的求索,他们在传统与现代、守旧与西化的夹缝中步履维艰、勉励前行。作为最先与异域文化进行直接接触的中国人,他们的认知与理解难免有狭隘或偏差之处,然而他们将自己对异邦社会生活的见闻如实记录在游记之中,这些记录冲击了当时普遍存在于中国人心中的文化傲慢,让他们见识到了现代西方文明强大的生命力与蓬勃生机,给中国人反省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性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照。更重要的是,以史为鉴,正如学者叶青所提到的:“今天是昨天的继续和发展,任何人都有责任对历史上尤其是距今较近的类似问题做一番清理、分析和评价,为当今社会现实提供一些值得借鉴的历史事实和研究结论。”㊸

三、理性反思与应对

他们在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之间游走,并试图在二者之间建立一座沟通的桥梁。在实践“输西学入中国”的过程中,他们经历了由学习西方军事技艺的器物层面,再到学习西方政治、法律等文化制度层面的选择调适。见证了西方国家的富强昌盛,出洋粤人愈加肯定发展工商的重要性,大力倡导实业救国。此外,得风气之先的晚清粤人在出洋游记中还先后提出了“文界革命”、“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等口号,出于更新国民精神、开启民智的愿望,他们积极倡导“言文合一”的文学启蒙运动,更直接对文学寄予了开启民智引领中国现代转型的责任。

他们的态度也随着时代不断改变。与西方列强屡战屡败促使这些身负救国使命的出洋粤人首先对于西方兵船火器知识深感兴趣,深感西方“船坚炮利”,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为要。如志刚在“查武备一事”时所言:“若非彼有而我亦有,彼能而我亦能,无以稍息其冀幸之心也。”㊹当时中国人认为,强军才能安邦,才能平息西方列强的觊觎之心,因此,晚清远渡重洋的广东人几乎都会自觉地去了解西方军事科技的发展状况。

从鸦片战争到戊戌变法前,随着对域外文明了解的不断加深,这些怀着“寻找救国之路”理想的粤人逐渐意识到单纯地学习军事科学和生产技术不能根本地改变当时中国社会上下备受欺凌的局面,因为真正令中国社会陷入困境的是传统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政治制度,由此他们认为适时中国急需实行的应该是社会政治变革。如此引入西方的法律和政治等学科就成了当务之急,如1896年,梁启超在撰写《西学书目表》一书时,较为系统地介绍了他视野之内的西学重要书籍。他首先列出的是西方科学的各种书目,包括算学、重学、电学、化学、声学、光学、气学、天学等;其次列出了西方政治的书目:分为史志、官制、学制、法律几部分;再次列出了一些杂类书籍:如游记、报章、格致、西人议论等;最后附卷。此时海外粤人对西方文化理解的深入可见一斑。这些西方科学知识的引入对中国洋务运动以及以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中国社会近代化进程中值得铭记的一个事件。

这个时期,有识粤人在了解西方政治法律等知识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呼吁有选择地吸收西洋的政治制度。如梁启超在其《新大陆游记》中就全面介绍了美国的富强之路。他以纽约为例,指出,美国在独立的时候人口才2万多,到了19世纪中期,人口骤增到70余万,到了20世纪初期,人口更是增加到了350余万,纽约之繁华,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更谈到20世纪肇始美国的人均GDP超过了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英国。在论及美国在革命独立后短短一百余年间突飞猛进的原因时,他认为这主要是美国有着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政治制度——“成功自是人权贵,创业终由道力强”㊺,他这是在以事实大力宣传资本主义制度较之封建专制制度的巨大优越性,同时亦是在用事实表明中国实行政治变革的必要性。

中西相遇之初,古老的中国被动适应,敷衍一时,而终由于缺乏明确的认识和时代警觉,最后遭致了西方的武力突破。而后西方恃其武力胁迫,再辅以外交手段,取得了在华特权,自此中国只能任外人宰割。彼时出洋粤人在域外见证了西方国家的富强,欲谋求本国富强之道。对此,出洋初期一味反对商业,坚持传统小农经济的刘锡鸿则是思想发生转变的典型。他言:“西洋兵力之强,由富足基之,然其富非侥幸也。”㊻指出了西方国家兵力、武力的强盛主要是基于其国家的富裕,而国家的富裕在于现代工业与商业的发展。追究传统中国贫穷困顿的根本原因,他指出“人皆怠于生业”,表现在同他国的商业往来中,正是不仅“人之货足耗我财”,甚至“我之货亦足致人之财”㊼。由此,他倡导向西方学习,在国内“劝民农工生殖百物”,督课工商,发展实业,从而实现“海外之财”“流注内地”。㊽这一时期,振兴商务已经成为出洋粤人的共识。这些远渡重洋的广东人比国内人士更能直观感受中国与西方在经济上的差异与差距,这种亲身体悟使他们希望发展与振兴中国经济的愿望甚为强烈。他们的讨论与思考催化了当时精英阶层中的重商思想以及以后“实业救国”社会氛围的形成。

出洋粤人也从异域体验中充分认识到了国富与民富之间的关系,如康有为言:“官商相通,上下一体。故能制造精而销流易,视万里重洋若枕席,情信洽而富乐多。故筹兵饷重款,若探囊取物,民足而君足,国富而势强,职是之故”。㊾在当时的政治制度框架下,如果想要实现国家富强,则必须首先从民富着手,民富则国力必强。而要想使民力自富,那么就必须先求发展工商,即兴纺织、造轮船、办矿务以及筑铁路等,不能仍旧沿袭重农轻商的旧传统。

康有为自戊戌变法失败逃亡海外十余年,然而他无时不在关心祖国的前途命运。针对中国当时积贫积弱的现实,他逐渐酝酿出一套所谓“物质救国论”。他道:“以吾遍游欧、美十余国,深观细察,较量中、西之得失,以为救国至急之方者,惟在物质一事而已。物质之方体无穷,以吾考之,则吾所取为救国之急药,惟有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而已!”㊿他所谓“物质救国”的意思是,当今时代,各国竞争不在于精神文明之强弱,而在于物质文明发展的高下:商业发达,工业兴盛以及由此必然带来的船坚炮利才是国家强盛的标志,因此他说:“国之强弱,视蒸汽力”。依据他的理论,发展物质,实际上即是振兴工业,模仿欧美经营方式。先求工业发达,再据此工业基础建立现代化海军陆军;以工业保富再以军力致强,最终建立强大的国家。

19世纪90年代,在国人已意识到商贸竞争重要性的基础上,进而要求整顿商务,增强商战能力。自1860年代洋务运动至此时历经30余载,终于形成了一项重大的思潮动向,即所谓的“实业救国”。“实业”一词,包罗了一切工商业活动,既包括新兴的工、矿、商、贸,也包括传统的农、林、渔、牧。梁启超于1904年有言:“今日举国上下,蹙蹙然患贫。叩其所以救贫者,则皆曰振兴实业。”当时“实业”一词广为流传,而振兴实业,也已经成为当时全国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标。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实业观念的出现是中国近代的一件大事,他为日后国家摆脱积贫积弱的状况提供了可能性,此后更多的仁人志士为振兴实业而进行了不懈努力,如孙中山所设计的“实业计划”等。想要实现国家的富强久远,毫无疑问,发展实业是最为稳健的途径。

强国之道,物质领域的大兴实业为一重要举措,而在精神领域,晚清粤人则要求开启民智,更新国民精神。以文艺达致启蒙,新一国之民,成为这个时代域外粤人的共同追求。1898年,戊戌新政失败,梁启超逃亡日本。翌年在前往夏威夷的途中,梁启超阅读了《将来之日本》等书籍,对作者德富苏峰推崇有加,其中汉文语调让读者倍感亲切,而欧洲的政论逻辑也让人耳目一新。他说:“中国若有文界革命,当亦不可不起点于是也。”这是文界革命最早的呼声。出于更新国民精神、开启民智的愿望,梁启超坚持倡导“言文合一”的文学启蒙运动。

概而言之,梁启超倡导的文界革命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文体的改革,亦即形式的改革。要求通俗易懂,辞能达意,“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苟欲思想之普及,则此体非徒小说家当采用而已,凡百文章,莫不有然”。二则是内容的改革。出洋粤人主张以欧美日为师,输入新的思想、新的学说,具体要求有三点:一要“宗旨定而高”;二要“思想新而正”;三要“材料富而当”。但就文体与内容比较而言,梁启超认为内容更重要些。他倡导新文学我手写我心,“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也就是说,写文章要贴近当下,目的是要解决现实问题,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即使明日将文章拿去“覆瓿”也无所谓。梁启超重视文学在开启明智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提出了“文学之盛衰,与思想之强弱,常成比例”的观点。文学作为国民精神的重要表征,其价值是不容忽视的。

除提出文界革命外,梁启超还大力倡议“诗界革命”,强调诗界革命兴起的紧迫性和历史必然性。他提倡诗界革命应当要有“新意境”、“新语句”,主张新诗应该有助于孕育雄浑活跃恬静磊落的民族精神。由此可以看到梁氏所谓“诗界革命”倡议的出发点仍是为了重塑或者说改造国民性,也即为大众启蒙服务。

小说界革命也随后兴起,它与所谓“文界革命”仰或是所谓“诗界革命”一脉相承,有着相同的理想,所不同的是,小说革命更直接地被赋予了救国之任。1897年,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康有为注意到,当时社会上识字的人,虽然多不读经,但鲜有不读小说的,他说:“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这段话虽然在当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却已经清晰地点明了小说在国民教化中不容忽视的作用。不得不说康有为在这一方面有着思想前瞻性,而这番言论也为日后的小说救国神话奠定了心理基础。

梁启超在留日期间也十分关注小说在日本现代性启蒙中的重要作用。他自己也大量阅读了近代日本文人的文献作品,尤其对日本政治小说兴趣浓厚。他指出,在欧洲日本历经社会变革的转折时期,那些大思想家以及文学巨匠,常常以小说这种形式来记录“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梁启超也在出洋游记中记录了欧日社会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贩夫走卒一首一册阅读小说的盛况,并指出全国每出一本新书,社会舆论均焕然一新。他回顾了自己在欧美日的游历经历,进而指出“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梁启超将西方列强以及日本的成功变革主要归功于政治小说,似乎已成千锤百炼之真理。

1902年,梁启超总结了自己先前对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看法,发表了流传后世的政论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在此政论文章中他发出了“小说界革命”的号召:“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该文系统地阐述了小说的社会作用、文学地位及艺术特点等问题。在文章中他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的观点。在他看来,中国社会要进行道德重构、宗教革新、政治改良以及伦理人格重铸均必然依赖于小说革新,因为小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道。这样,历来被人们视为文章小道末技的小说,俨然成为“今日救中国第一要义”,在这里,他已将小说救国的神话演绎到了极致。

梁启超的文学革命思想的最终目标是开启民智,重塑民族精神。他以“文学革命”为号召,试图让当时具有广泛受众的小说这种文体成为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的载体,同时也让这种文体成为他们分享异域体验的工具,以此来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这批粤人的出洋游记对于中国文学界与思想界而言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引起了国内文坛共鸣,后续触发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小说的繁荣,并推动了中国社会的思想革新,开启了中国现代转型的序幕。

从出洋游记中,我们看到晚清中国对西学的吸纳和学习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中国人首先接触的是西方器物层次的东西,包括机械火炮,然后追根溯源,探求西方现代崛起的原因,才逐渐深入到西方文化内部,去了解西方的思想与制度,研究西方代议制民主制度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并经历了新奇围观、赞赏仰慕、摇摆不定、理性思考以及选择吸纳等几个阶段。百年来,面对西方文明,中国思想界徘徊犹疑于两端,时常进退失据:或一味盲目排外,或完全以西方模式为标准要求全盘西化。其实即便到现在,中国知识界依然徘徊于在二者之间难做决断,这可能也是困扰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的共同问题。研究晚清粤人的出洋游记,重新回到现代性生发的起点,去考察当时第一批远渡重洋的粤人对于这一问题的提出,辩论与分析,对于我们思考过去、现在与未来,无疑是有重大借鉴意义的。

①②何如璋:《使东杂咏》,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第三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118、125页。

⑤石介:《伹徕石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6页。

⑨许纪霖:《无穷的困惑:近代中国两个知识者的历史旅程》,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第28页。

[责任编辑 韩 冷]

[中图分类号]I206. 2/. 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114X(2016)03 -0142 -11

作者简介:陈义华,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 510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