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学说思想家:启蒙运动中皮埃尔·培尔为何被遗忘?
1706年法国思想家皮埃尔•培尔(Pierre Bayle)于鹿特丹与世长辞,这是一位被遗忘的启蒙运动英雄。除了有时侯那些哲学史家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外,我几乎都记不清上一次遇到听说过培尔的人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在18世纪,包括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伏尔泰(Voltaire)在内的人都对培尔钦佩不已。培尔捍卫宗教自由,天生擅长打破传统观念,因而备受众人推崇。伏尔泰曾说“名垂千古的”培尔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推理学者。
名垂千古似乎并不总是长久。培尔变得湮没无闻原因之一在于其理念似乎不再那么新颖或极具冲击力;而且他的行文经常偏离主题。两个因素一叠加自然就不能形成优势。曾几何时,培尔所著的《历史批判辞典》(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风靡北欧家家户户,全书洋洋洒洒600多万字,大部分是冗长含糊的注脚。该书于1697年至1702年间发行刊印,是当时唯一的信息与论据来源。而现在我们则有维基百科。培尔在宗教自由方面写了一篇先驱短文,题为《对路加福音第14章23节“勉强人进来,坐满我的屋子”的哲学评注》(A Philosophical Commentary on These Words of the Gospel, Luke 14:23, “Compel Them to Come In, That My House May Be Full”)。要是觉得这个标题冗长难懂,不妨读其原著。
培尔对宗教自由的热情向往是其自身处境的写照。不同于伏尔泰和约翰•洛克(John Luke)这样更知名的宽容学说斗士,培尔自己就曾亲历宗教迫害。培尔家位于法国一个靠近西班牙边境的小镇,父亲是名一贫如洗的加尔文派牧师。当时的法国将近95﹪的人信奉天主教,像培尔这样的新教徒自然成为了备受欺凌的弱势群体。
16世纪晚期成千上万名和培尔一样的新教徒遭到大屠杀,纵使在法国宗教战争末期的1598年新教徒争取到了部分自由,终培尔一生新教徒的处境每况愈下。1681年三十出头的培尔逃往荷兰,几年后他的一个兄弟被逮捕命丧法国监狱,要是当初那个兄弟改信天主教的话就会被释放,而培尔对兄弟之死一直无法释怀。
不幸的是,培尔不仅被天主教徒视为异教徒还被当做叛教者,如此惩罚会更加严厉。培尔年轻时有段时间曾被天主教教义感化改信了天主教成为了天主教徒。不过一年半后他觉得自己弄错了又信回了新教。他遵循了自己的信仰,这也成为了其反对宗教迫害经历的关键所在。如果上帝不许我们听从自己的信仰当初又何必给与我们信仰呢?
即便如培尔这样所谓的异教徒错了,信奉了错误的上帝或者说信奉主却走了岔路,这不应该是个无心之过吗?他援引一个广为人知的真假丈夫案来证明自己的论点。农夫马丁•格雷罗(Martin Guerre)的妻子对一个冒充其失踪已久的丈夫的骗子深信不疑。当真正的马丁•格雷罗返回家乡,冒牌货丈夫承认了自己的行径,并因通奸罪与欺诈罪被行刑。可是格雷罗的妻子则是无心之失而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培尔由此推断认为对待“异教徒”也应如此。假如他们孜孜追求真理老老实实的做人就应当无罪。他们不应受到任何惩罚,也不用被迫背离自己真诚的信仰。
当时,这种宽容学说被太多的神学家视为异端邪说。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著书立传影响广泛,据其所述在路加福音中耶稣曾言及准许宗教强迫,培尔的著作书名标题中引用了这段话。培尔用了大段篇幅说明圣•奥古斯丁对于圣经经文解读过度误解了耶稣的本意。此外,培尔有力地指出每一个所谓的异教徒都认为自己是虔诚的信徒,而其他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异教徒。如此,如果可以进行宗教迫害,那么每个宗教团体都认为自己可以残害其他宗教团体,结果就是永无止境的流血冲突。这看上去并不是很符合天主教义。
培尔论点的最终落脚点在于每个基督教分支教派以及所有其他教派只要互不干涉,都应当有自己的信仰自由。洛克也在同一时期写了同一主题的文章,其观点类似但阐述的深度不及培尔。洛克对东方的宗教包容度不高,因东方宗教中神谕所占篇幅不多。而且他担忧天主教存在政治隐患,因为教徒们首先拥戴的是教皇而非国家主权。于洛克而言,穆斯林如果忠于奥斯曼皇帝的话也很有可能会煽动作乱。不过似乎培尔没有特别担忧天主教徒和穆斯林教徒会搞破坏,也不曾对亚洲那些相对陌生的宗教信仰表示忧虑。宗教是个人的选择,仅此而已。
培尔最现代的观点也许是他也包容无神论。洛克认为没有信仰不可容忍,因为但凡任何一个蠢到允许无神论存在的社会必将面临道德沦丧。伏尔泰亦是如此认为的。培尔则大概是首个否认这种传统观点的基督教派人士。他分析认为没有宗教的存在道德也能流芳。
培尔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首现于其处女作,该书声称探讨有关彗星问题还囊括了培尔自己也承认的“一堆奇思怪想”,在漫无边际的离题万里中惊现培尔此番言论,真是典型的培尔式风格。
当1680年末一名德国天文学家观测到一颗异常明亮的彗星,大家都惊慌不已。彗星一向预示着无数灾难来临,如迦太基灭亡、诺曼征服等,广大百姓都对此深信不疑。在欧洲与北美地区危言耸听的小册子满天飞,叫嚷着这颗新彗星是来自上帝的严重警告,人们应立即悔过。
辅以几百份各个时期的文本资料,培尔以其一贯缜密周到的8个论据着手证明通过天象向子民传达谕示有违上帝本意,并借机抨击了许多其他迷信说法。
培尔引以为傲的论据新颖、有力且简单明了。那就是,所有所谓的上天示警必会适得其反,与上帝的初衷背道而驰。
从圣经经文中不难发现上帝憎恶信徒信奉异教神。据先知所言,似乎盲目崇拜比杀人、盗窃或者通奸更令上帝恼火。不过地球上大多数人都不是基督徒。正如培尔说的那样,大多数人“仍崇拜异教神或是成为了伊斯兰教徒”。因此,如果上帝以异象示警,大多数人反而会更加狂热地信奉自己的教派。既然不详预兆只会使得“地球几乎到处都是假冒的、亵渎神灵的顶礼膜拜且这种势头愈演愈烈”,还会使“更多的信徒到麦加朝拜”,那么上帝又何必用不详预兆示警于民呢?
培尔揣测到,或许有人会说无神论比偶像崇拜更糟糕,所以上帝可能会安排一些触目惊心的场景,这样子民好歹会信奉某一教派,这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培尔那番关于宗教与道德的独出心裁的建言正是由此而生。人们普遍认为无神论对于社会来说是灾难性的,因为没有信仰的人缺乏向善的动力。不过培尔指出人的行为会映射出本人的性格、欲望与处境,而每周末去教堂口头祷告一番的这种宗教仪式则做不到这一点。正如18世纪的一位道德家所说;“一个无神论者品行端正而某个基督徒卑鄙无耻,这也不足为奇。”
培尔认为没必要非得认定推崇无神论的社会一定会遍地恶行。为何定要臆断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就一定比别人少了份人文关怀,不会同等尊重与认可他人呢?当时人们并不知道是否有哪个社会推崇无神论,因此培尔的观点也就无法得到验证。如今我们知道他是对的。现在无神论在许多文明之邦尤其是丹麦与瑞典都极为普遍。
许多培尔的同辈人都相信实际上他不过是打着信奉加尔文教的幌子的无神论者。其他人则仅仅因为培尔对犹太教所知甚详就认定培尔肯定是犹太人。培尔内心信奉的到底是什么已无从得知。曾有牧师质疑培尔的宗教立场,据说培尔回应自己是名虔诚的新教徒,“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因为“我抗议一切言行”。
培尔言辞激烈地驳斥了一个理念即认为人的理智能为宗教信念背书辩护。在其著作《历史批判辞典》中,培尔不止一处赞扬了古代的怀疑论,这种希腊的怀疑主义主张对一切事物实行终止判断。这一部分的言论对18世纪的哲学家影响深远,尤其是戴维•休谟(David Hume)与贝克莱主教(Bishop Berkeley),他们将培尔有关怀疑论的主张取为己用。德国历史学家欧内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贴切地形容这部辞典为“荟萃全部启蒙运动哲学思想的真正宝库”。
在培尔看来,怀疑论也适用于宗教,让人“意识到自己身处蒙昧黑暗之中,如此就会恳求上天的指引并遵从信念这一权威”。至于他那些对神学的种种抨击,他说不过是为了去掉那些歪理的不稳固的基础,以便更好撑起基督教义。
他对恶行这一问题上的看法就是一个例证。为什么世上有如此多的罪恶与苦难?培尔通读了回答这一问题的标准的神学答案,常用鲜明的类比对其逐一驳斥。上帝会用其赐予的自由意志宽恕人的恶行吗——如此一切都是人的错?培尔的回答是不会:这就好比你明知别人会用刀杀人还是把刀递了过去。这种馈赠并不能赦免递刀者的罪过。上帝是否默许人们反叛然后派遣耶稣来当救世主呢?培尔的回答则是这样的话就会使上帝“如同一名父亲允许自己的孩子摔断腿好向别人展示自己高超的接骨手法一样”。
他认为真正的答案在于我们无法得知为什么上帝允许恶存于世。一名真正的基督徒必须全盘接受上帝的一切安排。培尔同时期的德国哲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无法认同培尔的观点,撰写了自己唯一一本长篇哲学著作《神义论》(Theodicy)予以反驳。莱布尼茨确定自己能对上帝的不作为给出满意的解释,并分析了上帝允许恶存于世的具体缘由。
莱布尼茨试图表明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恶也许会变得更糟糕,而人们那看起来悲惨的生活也许是上帝最好的给予。因此,我们应当心怀感恩。一名莱布尼茨的书评作家创造了“乐观主义”(optimism)一词用来描述这种怪诞又开朗的教义。伏尔泰的短篇小说《老实人》(Candide)就嘲讽了这种盲目乐观主义。
这也就不难看出为什么这么多培尔的读者认为他不是真的信奉上帝。这样一个漠然进行宗教推理的评论家私底下真的会依旧虔诚吗还是说他对自己的信仰作假?这就无从得知了。还有第三种可能,也许他有时信奉上帝有时则不。之所以说培尔是一个无可匹敌的辩证大师,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他特别擅于看到一个论点的正反两面。
培尔常常宣扬博学而谦逊是种美德,也正是因为这点他被18世纪的启蒙运动者们(philosophes)如伏尔泰、狄德罗(Diderot)及其主持于法国革命前夕出版的最终增订版《百科全书》(Encyclopedie)的主要编纂人等人视为英雄。如今,“启蒙运动”已成为一个笼统的概念:该词可以泛指一切从15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先进运动与理念。然而,真要说启蒙运动最有代表性的一套价值观,那就是宽容、治学严谨、敢于挑战权威以及将道德从宗教中剥离出来。
如果要对大力推行这套价值观的功臣论功行赏,那就非皮埃尔•培尔莫属。他最后没能名垂千古是有点可惜,因为对他们来说这场战役算不上赢了。
原文标题:The Tolerant Philosopher: Why Pierre Bayle Is the Forgotten Figure of the Enlightenment
选自英国《新政治家》杂志 2016年8月13日
安东尼·戈特利布(Anthony Gittlieb)
马晶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