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缝隙的探秘
——对阎真《活着之上》的另一番解读

2016-03-15 09:01耀
关东学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潘先生知识分子

赵 耀

叙述缝隙的探秘
——对阎真《活着之上》的另一番解读

赵 耀

在《活着之上》中,蒙天舒以聂致远的他者身份出现并对其有着魔幻般的召唤能力,聂致远始终处于追逐他者与坚守自我的矛盾冲突之中,转型他者无果引发的自我逃逸是其精神危机的内在动因。在人物塑造方面,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的奇幻张力使作品在多维空间和纯粹时间中自由展开,催生出新的美学价值。作品触及到的当代知识分子“回归”与“下滑”的双重走向,切入了知识分子身份确立与自我救赎的永恒主题。

他者;召唤;张力;评价史

一、他者的召唤与自我的逃逸

在《活着之上》中,主人公聂致远、蒙天舒以一种对应性的方式并置排列。二者不仅存在诸多可以进行比较性考察的因素,而且在对比中,一方的特质使另一方的特质更为鲜明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也更具张力。具体来说,聂致远、蒙天舒二人求学时同为一班同学,毕业后同为高校教师,但是二者的人生际遇和精神图景却有着天壤之别。从表层上看,聂的惨淡经营与处处碰壁,蒙的左右逢源与如鱼得水;聂的委曲求全与自暴自弃,蒙的游刃有余与钻营投机;聂的自我弱化与彷徨迷失,蒙的果敢坚毅与青云直上;聂妻的哀怨不平与蒙妻的骄奢淫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一切极易造成读者对聂同情怜悯而对蒙鄙夷厌恶,进而结合自身经历批判体制的不健全、不合理以及由此引发的贤者无助、小人得志的恶性循环。然而,如果作品的主旨仅此而已,我们实难将其置于“展现知识分子心境的又一力作”行列。剥离同情弱者的因素之后,所暴露出的仅仅是穷酸书生不得志的情感宣泄,“官场现形记”的现代翻版,至多可以上升到传统知识分子在现代转型中不适应性有机呈现的高度。即便如此,这种脸谱化的设计与呆板的情感预设收获的只能是作品审美价值的下滑与批判精神的下行。然而,我们不能否认或者不愿承认的是,创作过《沧浪之水》《曾在天涯》等佳作的阎真不会轻易自毁长城,《活着之上》一定存在着更为深层的意蕴等待挖掘。上述的分析仅仅是在表层上对作品价值的遮蔽与误读,因此,我们有必要对作品的深层结构进行一次全方位的细微考察,探究潜藏在作品内部的深层文化意蕴和哲理,最大限度地将《活着之上》的人文意蕴加以开掘与呈现。

如果我们将聂致远认定为第一主人公,那么,蒙天舒则是以聂致远的他者身份而出现的。所谓“他者”,是相对于“自我”而言的。人只有具备自我意识,能够进行自我认同,将自我作为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才会确认他者,而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共同的思想启蒙主题。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盖惟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页。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聂致远将蒙天舒作为他者而视之是一种主体性的彰显。然而,在《活着之上》中,聂、蒙二者之间都存在着一种不易被读者察觉且怪异的关系。作为他者的蒙天舒对于聂致远来说有一种鬼使神差般的魔力,召唤着聂使其渴望成为蒙,也即是他者对自我有着强烈的塑形作用,自我对现状不满,渴望成为他者。更具悲剧意味的是,这一过程并不是自我在他者的召唤下转型成为他者而终结,而是自我向他者的逐梦过程中伴随着强烈的心理危机和精神炼狱,承载着难以缓解的纠结与焦灼,最终的结局也不是破茧成蝶,涅槃重生,而是在生命的惯性作用下永远无法成为他者,在自我的逃逸中咀嚼着灵魂迷失与理想的失落。

具体到作品中来,聂致远虽然鄙视蒙天舒的钻营投机、左右逢源,但是对蒙天舒的金钱与权势却有着本能的迷恋与渴望。他一方面以知识分子自居,以曹雪芹、陶渊明自勉,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另一方面又抵挡不住世俗的诱惑,渴望获得欲望的满足;一方面鄙视蒙天舒,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流姿态不屑于蒙的世俗与堕落,另一方面又对蒙的权势羡慕不已,潜意识里将其作为目标与榜样。聂致远是众多矛盾的集合体,也正是源于此,他承载着蒙天舒所没有的精神危机,一方面传统知识分子的傲岸人格与精神追求的文化基因促使他坚守着独善其身的理念,另一方面,人本能的世俗欲望又逼迫着他放弃超我,回归本我。在这种双重的强力挤压之下,聂致远经历着难以摆脱的精神折磨,而且更具悲剧意味的是,在他者的强烈召唤作用下,聂致远丧失了自我的本真,欲望的极度诱惑使其执着地要改变自己,而多年形成的本性又决定了他思想与行为的惯性,成为不可改变的。这样一来,转型他者注定是失败的,而自我也在追逐他者的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唯一剩下的就是自我逃逸的迷失状态,这一状态又绝非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而且因为他者的持续存在而永不停止,没有终点的旅途注定是悲剧性的,同样也是虚无的。如果说传统意义上的启蒙是确立他者,实现自我,那么聂致远则是追逐他者,放逐自我,或者说蒙天舒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完成态,聂致远是彷徨迷失的现实进行态。更进一步说,聂致远、蒙天舒实为一人,各自代表当代知识分子人格特征的一个侧面。其实,如果我们将《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与聂致远、蒙天舒进行比较式阅读,就会不难发现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聂、蒙二人的有机结合,发迹前的池与聂的现实处境、精神状态极为神似,发迹后的池与蒙的生存样态也十分接近,甚至最后在父亲墓前的忏悔也与《活着之上》结尾处聂致远的内心独白异曲同工。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他者召唤与自我逃逸贯穿着阎真创作的始终,是其作品的深层结构,同时也是揭开其创作密码的绝密通道。

当然,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找到这个绝密通道,而是要以此为切入点,对阎真的生命书写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秘。按照前面的分析,以聂致远为代表的当代知识分子始终处于他者召唤的魔咒之中,不仅陷入长期的精神危机,而且迷失了自我,在这里,我们需要追问的是,真正具有召唤作用的是什么?毋庸置疑,蒙天舒仅仅是一个符号,他背后的能指才是发动召唤魔咒的罪魁祸首。那么,这个一切孽障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制约着知识分子健全人格的实现?剥离出外在的装扮,暴露在我们面前的其实是那样的赤裸:金钱、地位、名誉。归根到底,引发聂致远坚守理想发生动摇的根本动因就是名利的诱惑。共同的成长环境却产生截然相反的现实境遇,同等劳动投入之下分配却是天壤之别,真才实学的高低在社会认可上却出现哭笑不得的翻转。聂致远在本能冲动之下追逐他者,这本无可厚非,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指责异常乏力。“将道德评判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小说是道德审判被延期的领地。”*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孟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页。他者的召唤促发知识分子的分化,形成以聂致远、蒙天舒为代表的两大阵营。而无论是聂还是蒙,都与我们理想中的知识分子存在太大的落差,聂致远的卑微无力、对现实的无奈使知识分子的光辉形象蒙尘,我们在哀其不幸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怒其不争。蒙天舒的投机钻营式小市民特质离知识分子的伟岸人格渐行渐远,相较于聂致远,从情感上更为排斥。

理想中的知识分子不仅是知识的拥有者,更是思想的启蒙者和传播者,不仅仅是道德规范的制定者,更是践行者与捍卫者。而以聂致远、蒙天舒为代表的当代知识分子被“一切向钱看”的时代浪潮所裹挟,他们可以自主地将知识兑换成金钱,把知识作为谋生手段,这样一来,知识分子本真的道德精神维度无限制的下滑,而现实功利维度却疯狂崛起。“金钱是我们时代的上帝,金钱一视同仁地支持截然相反的生活品质,同样推动大相径庭的思想方向和情感方向,就好像上帝的观念可以被不同的人利用,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金钱这一语法形式表达其道德偏好。”*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社会风格》,顾仁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46页。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在货币经济生活中,人们通过金钱所能获得的只能是功能上的等价物,事物自身的价值是无法被替代的。”*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社会风格》,顾仁明译,第50页。聂致远、蒙天舒二人所扮演的正是这种丧失实质意义的空洞等价物,自身固有的价值被遮蔽,聂的痛苦也正源于此,这种自我的阉割既是当代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真实再现,也是其现实精神困境的真实写照。聂、蒙二人的唯一区别仅仅在于蒙是主动的,聂是被动的。

按照萨义德的观点,“知道如何善用语言,知道何时以语言介入,是知识分子行动的两个必要特色。”*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23页。我们以此标准来考察聂、蒙二人,自然失望地发现毋宁谈行动,二人根本上就长期处于失语状态。具体来说,聂不具备话语权,即使在课堂上的言传身教也遭到自我恪守的艰难与尴尬和学生的质疑与不屑;蒙作为领导干部具备话语权,但是蒙在使用话语权时从不采用知识分子的话语资源,他不会“在其活动中表现出对社会核心价值的强烈关切”,不会“希望提供道德标准和维护有意义的通用符号”*刘易斯·科赛:《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郭方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3页。而是最大限度地为自我牟利,实现病态欲望的非理性满足和自我是身份与价值的虚幻确认。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上述评论过多的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聂、蒙自身,而缺少必备外部社会环境的考量。其实,当社会分工的精细化和产业化的魔掌伸向教育以来,高校教师也沦为社会这部大机器上的一个微小零件,机器的正常运转要求教师让渡自我价值而单方面服从模式化的需求,成为“单向度的人”,而到底如何实现马尔库塞所谓的“大拒绝”,又无需承载以聂致远为代表的精神危机和以蒙为代表的灵魂出卖,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有时候,复杂问题的提出远胜于简单问题的解答,在这一点上,《活着之上》做到了。

二、“圆形”与“扁平”的奇幻张力

我们以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的“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理论考量《活着之上》的人物塑造,就会发展一个相当明显的特征:作品中似乎只有聂致远一个可以被归入圆形人物的行列,其他人物皆趋于扁平。赵平平完全可以用“哭泣”与“抱怨”勾勒其生命轮廓,蒙天舒也可以用丧失责任感的世俗知识分子这一简单概括。那么,问题则随之而来,这样的人物塑造是败笔还是妙笔?如果确认为败笔,我们能否简单粗暴地单方面做出作者创作能力下滑的不负责任结论,还是这样的下滑映射着作者克服写作难度,实现自我超越的悲壮心路历程。如果是妙笔,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二者之间各自潜藏着怎样的文化内蕴与写作冲动。下面,我们对上述问题进行逐一的猜测性解读和对话性探索,意图探究隐藏在圆形与扁平外表之下的奇幻张力。

首先,如果我们确定《活着之上》的人物塑造为败笔这一大前提,那么,随之而来的自然是负面的批评:作者被自我情感因素左右而丧失其对笔下人物的真实再现与理性驾驭,主观预设的二元对立限制了读者的有机参与和二度创作,过于明显的主观痕迹使聂致远沦为缺乏深度的类型人物,受众群体被局限于感同身受的高校知识分子。对人物的关注停留在世俗层面而非生命层面。蒙天舒、赵平平则存在严重的失真,与现实存在明显隔膜,蒙的灵魂深度和赵的女性身份确立等重要命题未被有效开掘……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连篇累牍的教科书式批评似乎正是张炜所极力纠正的:“我们现在的某些文学评论,所谓的研究工作,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理解或不想理解作家作品。往往是没有进入纯文学作品的能力却又急于从学到的理论中求证作品,急于使用学到的新式武器,拿一个作品去解剖。这就糟了,实质上这些工作与作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没有触摸到作家作品的核心部分。这个过程只能是对作品的阉割,是幼稚化和简单化。”*张炜:《纯文学的当代境遇》,《鲁东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而且,单纯从读者的期待和情感倾向上,也不愿意接受《活着之上》人物塑造为败笔这一评判。

“文学批评应该对作品进行冷静地反思和对话性的质疑,从而向社会提供负责任的判断和有价值的‘批判性话语’”*李建军:《是大象,还是甲虫——莫言及当代中国作家作品析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5页。我们按照这样的思路对作品展开猜测性的互动,预先假设作者这样的人物塑造方式是有意为之的。那么,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作者这样做的意图何在?从表层上来说,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的并置对比自然利于人物性格的凸显,但是这样做是以牺牲众多人物形成的鲜活性来成就一个形象为代价的。换句话说,作品中所有人物形象的设置都是为聂致远一个形象服务的,都是以丧失应有复杂深度性格特征来烘托一个中心人物的。这样投入与产出比也许过于失谐,甚至得不偿失。聪明的作者是不会这样饮鸩止渴的。而且还应该指出的是,若对《活着之上》的人物塑造探究止步于此,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似乎都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因此,作者有意为之的假设似乎缺乏必要的正当性与合理性。

那么,经过抽丝剥茧式的分析,我们仅剩下唯一一种假设,即《活着之上》的人物塑造是作者无意为之的神来之笔,或者是作者潜意识的自然流露。无论是为何,都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正是在这种作者也未尝觉察与触碰的缝隙中,才能找到作品潜藏在水下的冰山。在这里,福柯的观点为我们提供的理论资源:“今天的写作已经将其自身从表现的维度脱离。(写作)只指涉它自身,但不是把其限定在其自身的内在性的界定上,而是写作在其展开的外部性中确立自身的身份。这意味着写作是诸符号分布的相互作用,而不是根据意指符者的绝对本质,也很少依据所指的内容。写作像一种游戏一样展开自己,这种游戏超越自己的规则和违反自己的限度。在写作中,要点不是展现或提升写作的行为,也不是把一个主体固定在语言中,它是一个创造一种使写作主体持续隐退的空间问题。”*M.Foucault,what Is An Auther?,see The Foucault’s Reader,ed.By Paul Rabinow,P.102,Pantheon Books,New York,1984.按照福柯的观点,写作是以作者的隐退为标志的,是“作者把自己减缩为不在场的无”*牛宏宝:《现代西方美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75页。。《活着之上》的写作似乎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进行的,作者按照以往的写作惯性向前自由滑行,不再考虑外部评价标准而是完全受命于内心的声音,不再醉心于人物的精妙设置而是任由其自由排列组合。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这种作者的淡出又是以一种非自觉的方式完成的,并不是作者在素材面前无能为力而被迫选择的逃逸,其结果是使作品中的人物在未受任何雕琢的基础上在圆形与扁平的二律背反中迸发出奇幻的张力,在作者的在场与隐退中取得微妙的平衡。如果空间与时间果真是康德的先验哲学所认为的是人感知事物的先天形式,那么在《活着之上》中,随着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之间的奇幻张力作用下,作品中的空间不再仅局限于高校这一狭窄的空间,而是被注入丰富经验内容的多维空间;作品中的时间也不再只是高校教师生命年轮的单一线性增长,而是被抽离经验内容的纯粹时间。在多维空间中,人物可以不受现实空间羁绊而自由游走,在纯粹时间中,人物可以不受现实时间制约而任意穿梭。这样一来,传统的关于圆形与扁平的定性评判标准失效,《活着之上》在新的维度上开拓出广阔的美学意蕴。

三、知识分子评判史的评判

知识分子题材的创作在新文学发生伊始即占据重要位置。鲁迅以其特有的深刻揭示出知识分子“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困境:觉醒的终点是灭亡,回归必然走向沦落。知识分子在自我强化与自我弱化的二律背反中迷失焦灼,在传统束缚与生存危机的双重绞杀下堕落沉沦。因此,“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这在历史上是一种并不多见的现象”*严家炎:《〈呐喊〉〈彷徨〉的历史地位》,《世纪的定音》,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64页。。除鲁迅之外,众多其他作家也以感同身受的方式书写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人生际遇与精神图景,其中最有文学史价值的莫过于叶圣陶的《潘先生在难中》。作品生动刻画了民国教员潘先生在军阀混战中的苟且偷生的猥琐形象和首鼠两端,成为知识分子“灰色化”的典型代表。这里当然不是在复述文学史,既无必要,也无意义。真正的问题在于,从《潘先生在难中》到《活着之上》,知识分子评判史发生了重大偏转,这不仅意味着主流价值取向的变异,更记录了社会思潮的整体流变。对这一流变历程的深入透析才是本文的真正意图所在。

毋庸置疑,读者对潘先生这一形象的评判几乎清一色是负面的。即使偶有相对客观且具有深度启发意义的观点:“潘先生的行为并不是因为比别人卑劣,而是因为人们包括作者对其有着更高的人格要求。如果潘先生是一个农民,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是伟大的。因此说,社会是不公正的,因为它制定了不公平的道德层次。一个行为并不比潘先生高尚的工农民众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也可以凭借历史和社会对知识分子预设的不公正的标准,对其进行不公正的指责。作为社会中的普通个体,潘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活得更高尚?所以,首先应该怀疑和谴责的是既定的道德规范,而不是潘先生个人。如果说他应该受到所谓虚伪的指责的话,那么也正是这种超越于人的正常需要的道德规范制造了他的虚伪……长期以来,人们对于知识分子有一种高远的伦理要求,而知识分子也把过于沉重的社会使命肩于自身,把社会使命看得过于沉重,并在理论上自认了这一角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历史承传使中国知识分子的每一种行动和思想都有了特别的要求,而为人师表的信条史足教师做人的传统戒律。因此,一旦知识分子超出这一道德规范而表现出一种常人应有的欲望时便被人谴责。人的社会存在包含社会义务和社会责任两个层次的要求,社会义务本质上是一种起码的公民意识,是社会规范的一般要求。职业道德便属于社会义务范畴;而社会责任则是一种更高的道德要求,是超越于自己的利益需求而表现出来的崇高。作为社会的精英,知识分子应该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慨当以慷的社会责任感,但是与天下同忧,和天下同乐也绝不是不崇高的状态。但是在中国传统的意识中,‘永远高尚’或‘不许平庸’实际上己经成为全社会的评价尺度和知识分子自身的传统角色。”*张福贵:《错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与关怀的冷漠之作——重读叶圣陶的小说〈潘先生在难中〉》,《文艺争鸣》2004年第5期。。也遭致各方的反驳*贺仲明:《弱者批判与知识分子的道德要求——也谈对〈潘先生在难中〉的理解》,《文艺争鸣》2004年第6期。,难成主流。而对大部分《活着之上》的读者而言,对聂志远的同情与理解远远超过潘先生,读者从对知识分子“灰色人生”的鄙视转为理解,受众情感的翻转映射着知识分子不再作为道德的楷模和精神导师被顶礼膜拜,不再被视为“寻求提供道德标准和维护有意义的一般象征的人和理性、正义、真理这样的抽象观念的专门看护人”*张汝伦:《思考与批判》,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551-552页。,而是作为大众中的一员,同样面临柴米油盐的琐事烦扰,也不再被强制要求具备高尚品质与牺牲精神,一旦坚守不定即遭致全面讨伐。所有这一切共同指向的是知识分子角色向大众的回归和先锋精神的下滑。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们虽然将“回归”与“下滑”并置,但是二者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意义指向。“回归”象征着某种程度上的进步。知识分子向大众的回归意味着中国传统“学而优则仕”的观念破产,知识分子不再以高高在上的启蒙者姿态俯视大众,以悲天悯人的超脱情怀观照大众的悲苦。知识分子回归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也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面临生存危机的挤压也会卑微折腰,也会为了欲望的病态满足而出卖灵魂。这一定意义上有效规避了启蒙所带来的负面因子:“他们的启蒙并不是真正立足于唤醒对象的自觉,以求达到对象的独立自主,而是以一个领袖和导师的身份出现,居高临下地把自己的主观思想灌输到对象中去,而灌输本身就带有强制性。这种启蒙是干预式的,而非启发式的。这种干预式的启蒙显然带有专制特征。但是这种启蒙的专制是隐藏在堂吉诃德式的热情无私的教诲背后的。不但启蒙者自身不自觉,而且被启蒙者也难以自察。问题在于,是被启蒙者同意这么做的,是被对象所欢迎的所渴望的。这是崇高的理想和道德追求目标下的手段的专制,人们往往为了目标的崇高,而自觉或半自觉地接受这种专制”*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8页。。他们(知识分子)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他们不是一种群体性的称谓,而是对一种新的社会阶层的概括;他们丧失了导师的光环,但却收获了凡人的真实情感;他们不再以站在神坛上布道的圣人身份出现在社会视野,而是以普通大众的平民姿态映入公众的眼帘。沟通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扭带也不再是自上而下的说教而是作为人的真情实感的普遍流露。

相对于“回归”的进步指向,“下滑”则不可避免地导向难以操控的退步。从对潘先生的批评指责到对聂志远的理解同情,映射着受众对知识分子主体性弥散与精英意识弱化从痛心疾首到悲观失望的异化过程。因为抱有希望,所以才会怒其不争。一旦希望破灭,自然仅剩下原始情感的同情。对于潘先生,从作者到读者似乎依旧保留其能教育救国的点滴希望;而对于聂志远,仅仅是对倒霉蛋与失意者的朴素同情与本能怜悯。可怕的并不是聂致远内部承受的灵魂阵痛和外部遭遇的体制挤压,最可怕的是希望的破灭与激情的冷却。精神一旦失落,剩下的只能是物质的超常态欲求,对更新的感官刺激的追逐,灵魂的游荡与价值的虚无。因此,《活着之上》的价值似乎并未止步于对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单纯揭示与呈现,而是对当代知识分子评判的考察中展现更为悲凉的文化沙漠与精神荒原,进而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与重视,探寻知识分子的救赎之路。

吉林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学理依据探究”(2016120)。

赵耀(1989—),男,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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