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智成
诗满竹林 梦想桃源
——论废名隐逸倾向的文学表达及其意义
肖智成
隐逸倾向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废名较长一段时间的思想行为原点,正因为如此,废名才孜孜不倦地通过描写与时代疏离的淡远自然,召回素朴纯净的人物来构建他的桃源梦想。废名兼具儒家、道家与佛家之隐的某些特点,很多时候其理想是做一个秦以前赤诚实在的乡村农人、为人而不为君的隐士。他的隐逸就态度来说,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追究其隐逸倾向形成的原因,除了时代生活环境与所受教育的影响,还与他的心性有较大关系。废名所呈现的这样一种现代隐逸状态,不仅赋予中国新文学新的品质,还反映着一部分知识分子共同的路向,代表着一种文化在特殊历史时期的接续与发展。
废名;隐逸倾向;文学表达
面对现代洪流鼓荡而来的彼时世界,废名却在想着“厌世”的事情,一个人走着自己路。废名就曾借莫须有先生的嘴说:“我或者属于厌世派……但是我喜欢担任我自己的命运……我做我自己的皇帝。”*废名:《莫须有先生传》,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82页。现世的痛苦他不少亲历,但他的思维很长一段时间已逸出当下,避过现实的苦痛不表,努力构建自己的诗性作品,去做他的幻梦。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后,废名表现出明显的隐逸倾向,在时代主潮之外寻求自洽的内在生活,在文学创作显示出一种独立不依的人格理想。废名无疑是孤独的,因为他明显有一种与时代主潮的疏离,因为“他追求理想的方向,恰恰都在社会习惯所指定的正道的反面”,“已够使人们认他为怪人了”。*废名:《莫须有先生传》,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791页。也恰恰是因为这种姿态,使得他的文学表达具有独辟蹊径的审美特点,成为一时浪潮过去之后引人不断反顾的别样风景。至于“诗化”“田园”等,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废名个性写作的特色招牌,如《竹林的故事》《桃园》《菱荡》《桥》等相当一部分作品都是这种风格的代表。对此,早有学者论说:“他的这类小说,尤其受传统隐逸文化的影响,笼罩了一种出世的色彩,濡染了一种淡淡的忧郁与悲哀的气氛。”*吴晓东:《“破天荒的作品”——论废名的小说》,废名著:《莫须有先生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页。其实,隐逸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溢出这类小说之外,成为废名重要的思想行为原点。
世界上想必没有人生下来就有隐逸倾向的,或者直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隐士,何况在现代社会就是想隐,都已经难以做到。废名的早年生活时代可以说是一个十字街头的样态,不仅有革命,还有杀戮。早年的废名并不是不问时事,而是“很热心政治的人”*废名:《〈废名小说选〉序》,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267页。。废名十六岁为反叛父亲让其学经商而离家出走,1917年考入湖北第一师范学校读书,受到五四运动影响,关心革命与文学。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当初怀抱热情,思想激进,写了一些现实性与革命性较强的作品。这其实就是周作人所划分的废名《努力周报》时代,但基本上在同时期,也就是1924年左右,废名就已经明显表现出在进退之间的徘徊。到了《语丝》时代,1926年6月废名在写到如何要废掉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又明确地说到自己的变化:“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得古怪”。*废名:《莫须有先生传》,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682页。1927年7月,奉系军阀张作霖统治北京,杀害李大钊等革命师生,取消了北京大学,将北京大学等九所院校合并为“京师大学校”,引起北京大学师生和社会各界的抗争,废名也愤而退学。作为出身乡镇的学生,废名原本靠学校微薄的待遇生活,退了学就流离失所,并很快到了没饭吃的地步,向周作人求助才过上寄居的日子。此后,差不多有五年卜居西山,也就是北京西郊门头村正黄旗14号,废名在耽于书斋沉思的同时,却矛盾地把此处取名为“常出屋斋”。后来抗战爆发,废名又避居黄梅。废名其时面对政治的黑暗、军阀的残暴,苦恼于自己无力多做什么,并且因为现实留给他的阴影日益扩大,所以他感到哀愁,加上内倾的性格原因,隐逸思想已日益凸显。
废名从激荡的时代浪潮中退隐,并不奇怪。作为一个出身下层的内倾型文人,他更加关注个体的内在体验、探索潜隐的精神世界。梁遇春认为废名在西山的斋名——“常出屋斋”取得好,认为与“‘十字街头的塔’有同样的妙处”,废名自己认为说得“确是不错”*废名:《今年的暑假》,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285页。。周作人在《十字街头的塔》中说:“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周作人:《十字街头的塔》,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四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7页。废名和周作人所处的中国社会,激烈动荡,面对国家危机与民族困局,很多人都选择走向“十字街头”,有些人为探求自救的道路而在纷乱中奋斗或牺牲,也有不少人在蝇营狗苟。废名和周作人也走过这样一个阶段,出于自己不同的体验与思考,他们慢慢退出激烈的宏大潮流,选择在大时代最热闹之处——“十字街头”来建塔,这种明显悖逆时代潮流的行为,确为很多人视为怪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周作人在《十字街头的塔》中说:“我实在是想在喧闹中得安全地……我在十字街头久混,到底还没有入他们的帮……所以最好还是坐在角楼上……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周作人:《十字街头的塔》,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四卷,第76页。废名则说,因为“我决定又来写《桥》,所以……来西山……住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换句话说,走进象牙之塔。”*废名:《今年的暑假》,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286页。至于废名为何一面住进潮流之外的斋里,一面又仿佛自相矛盾地说不时要出斋“到马路上走走”呢?废名自己解释说,是类似“人家开卷有得”的意思。*废名:《今年的暑假》,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285页。其实废名更爱走的地方不是大街马路,而是黄昏深巷,他曾说:“我有一个时候非常之爱黄昏,黄昏时分常是一个人出去走路,尤其喜欢在深巷子里走。”*废名:《说梦》,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154页。对此,一方面是他在旁观思考时代风云,一方面在寂寞地走自己的路,从中可以看到他们这类人的独立与坚守之处,他们建起自己的塔,住进自己的斋,在时代潮流中逆向追求个人的自由与梦想,流露出一种书卷气与隐逸气。无论周作人“十字街头的塔”,还是废名的“常出屋斋”、“在深巷子里走”还是最后走进“象牙之塔”,并非一般人所说的那样,是其思想时冷时热的矛盾流露,亦非其左右徘徊的心理表现,而是其一贯的态度。他们也许觉得经历五四及之后各种狂热,造成许多的浮躁与迷茫,面对世事纷争、时代喧嚣,更需要一份隐静,故他们的文字几乎不直呈剧烈的社会撕扯、不卷入意识形态的歧异交锋,留下的是简练淡远的文字。当然,这也是他们一再受到人们的非议的重要原因。
其实,在1930年废名等人为创办的《骆驼草》取刊名时,就透露其面对现实的思想态度:“我们力量薄弱,不能当‘骆驼’,只能充作沙漠地区生长的骆驼草”*冯至:《〈骆驼草〉影印本序》,《骆驼草周刊》,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序第1页。。退居边缘,源于对社会与自我的个人认识,在废名等人看来,社会既然已经变为了沙漠,那么他们只好做骆驼草。因为这种草不张扬而有自己的立场,为适应干旱的环境,它们地面部分长得矮小,以减少水分蒸发,同时将庞大的根系扎入地下吸收水分,以便在干旱的沙漠中生存下来。废名觉得,自己这样的知识人力量微弱,决定在“有闲之暇”“不谈国事”,也不多事于人,独自走进小斋,尊重自己的心性做事情,写文章,“讲闲话”*废名:《〈骆驼草〉发刊词》,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199页。。废名在国事堪忧的时代选择独立的姿态,隐退到文学,构建自己的乌托邦,这样隐逸的状态持续到抗战避难,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无疑地,废名所走的是一条窄路”*朱光潜:《编辑后记(二)》,《朱光潜全集》第八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547页。,支撑废名这样坚定的选择的是他自己独立的思想底蕴。对于废名的思想到底是儒家、禅宗还是老庄为主,历来众说纷纭。当然也早有学者敏锐发现废名的思想较为复杂,朱光潜就曾指出:“废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禅家与道人风味。”*朱光潜:《编辑后记(二)》,《朱光潜全集》第八卷,第547页。其实道禅之外,还有其他,如废名自己曾说:“王阳明提倡‘知行合一’,是中国学问人真有所得。”*废名:《一个中国人民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欢喜的话》,王风编:《废名集》第四卷,第1948页。可见其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并且废名的思想有一种跨界性特点,如在废名看来隐也是行,二者并不矛盾,隐也是在实践道理,也在合天人,也是知行合一;废名也认为隐士与出世入世的关系并不很大,因为“秦以前的隐士都是入世的”,秦以后由于“奴隶空气”日益令人窒息,幸好有印度佛教传入,“豪杰之士乃学得出世了”*废名:《一个中国人民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欢喜的话》,王风编:《废名集》第四卷,第1980页。;中国的隐士即使出世,也是以出世来救世,“总而言之都是救现世主义”*废名:《一个中国人民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欢喜的话》,王风编:《废名集》第四卷,第1975页。;如此等等,颇为复杂。毫无疑问,毕业于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的废名受到过五四以来的现代思想文化影响,懂得西方文化,但我们更多时候看到的是儒、道、佛等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在他身上复杂呈现的状况,同时伴随着他的精神探索贯穿在其创作之中。从现有资料来看,废名受阳明心学、禅宗及道家思想的影响颇深,几乎可以说是儒、道、佛汇合而自成特色,其退致良知、隐见心性、虚静返朴、注重体悟、以思代用的路子,很难用某一种思想来单独归纳。虽然他的文学创作并不专为释儒、证道与论禅而做,但难免受其思维方式影响,故读其小说、诗歌等作品很多时候也如同参禅悟道。废名在现代文化大张的背景下将三教调和的思想与其艺术思维自然无碍地结合并超脱行迹地开展文学创作,形成自己独特的美学特点与文学风格。其实,不管其受何种思想影响,最后的接受必由废名心性筛选决定,废名是荣格所说的内倾型性格,所以尽管废名外在言行在不同时期有所变化,但其内在的持心静隐的格调是一贯的。这正如他时常要走出他的斋,但他绝不会离开并拆毁他的斋一样,并继而要走进更进一层的“象牙之塔”了。可以说,不管废名信奉儒、释、道或其他什么,走进“象牙之塔”的内在冲动,始终是废名构建其思想的心理驱动机制。
废名善于通过描写与时代疏离的淡远自然、召回素朴纯净的人物,来构建他的桃源梦想。对废名这样特点的作品,刘西渭(李健吾)早有评价:“具有强烈的个性,不和时代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为少数人留连忘返的桃源。”*刘西渭:《〈画梦录〉——何其芳先生作》,郭宏安编:《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132页。
首先是传统山水林泉的现代复活。史家庄、陶家村就是一个绿色林泉世界,“史家庄就是一个‘青’庄,三面都是坝。坝脚下竹林……树……茂林……草更不用说,除了踏出来的路只见牠在那里绿”*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477页。。亲近大自然的情趣清楚地反映到废名的文学创作中,“草只是绿,花只是香”*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464页。。在其作品中随处可见山水树木,清疏淡远,生机勃勃,既无鲁迅笔下风景的意义纵贯,亦无郁达夫笔下早期景物的人欲播散。废名则是“照花你看”*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467页。,笔下是一个人与自然融合的世界,人之屋檐有树遮荫,桥之两头有树侧立,河之对岸有树交织,远有稠林,近有疏竹,山水鱼虫,花果瓜菜,构建的是一个现实而诗化的环境。赶路的人有树荫可以歇凉,居家的人可以在河墩上从容洗衣裳,孩子们可在滩头自在玩耍,一切都自然得毫无突兀喧嚣之感。众所周知,林下是中国传统的隐逸文化符号,来源于竹林七贤及生活状态。林下对应的是非主流之民,林下社会自古就是一个诗意乌托邦,如白居易《狂吟七言十四韵》:“亦知世是休明世,自想身非富贵身。但恐人间为长物,不如林下作遗民。”*白居易:《狂吟七言十四韵》,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5266页。不管是身处休明世还是乱世,乡郊自然,山水田园,自古就是幽静的退隐处所。这里的自然风景,既是作家隐逸心态的反映,又是理想生存状态的描述,有一种接续传统的林下文化的内涵。废名认为“人都是见树荫想纳凉”*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505页。,所以作品常常出现“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511页。的景象。也许在废名看来,滚滚的时代浪潮,慷慨激昂的社会革命,犹如烈日当空,让人始终感到沉重与紧张,时时体会到一种大时代中的无力感,有意无意地想寻求一种阴凉、安静的处所,避开时代血与火的裹挟,涵养一下自己的情怀,做一点自己的事情。这正如周作人所说:“不过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荫下闲坐,虽然晒太阳是一件快事。”*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4页。废名的很多作品中的林下之思都不难看出,如《竹林的故事》开篇就突出坝下竹林围茅屋、老程和气阿三孤的隐逸之境;《河上柳》写了一个心里能滋长出杨柳来的陈老爹,平常的夏午双眼一闭,世界就只剩下潺潺水流;而《桃园》即桃源的谐音,安排主人公王老大住在一个叫做桃园的孤单地方专以种桃为业,写他女儿阿毛“小姑娘的眼睛里……是一园的桃叶……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废名:《桃园》,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197页。;《菱荡》清水绿竹的世界就像世外仙境;《桥》中的主要人物小林与细竹的名字就直接以竹、林来命名,并且整个小说最后以一章《桃林》作结,描写曾经的“桃园的茂盛……十几亩地,七八间瓦屋,一湾小溪……溪上碧桃……他(小林)正走在桃畦之间,好像已经学道成功的人,凡事不足以随便惊喜,雷声而渊默”*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572页。;如此等等。废名在作品中借人物的心与眼,来写自己心中那个永远茂盛的竹林、永不凋落的桃园。众所周知,现实社会并不像他笔下的自然那么冲淡、诗意,这明显是废名对生活的审美萃取。
其次是构建当然纯朴的人物谱系。废名的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妇女、老人、残疾人、儿童、少年还有僧尼,老弱妇孺僧俗并置,构建起一个独特的人物谱系。他就偏爱写那些单纯天真的儿童、质朴的村郊妇女、返朴归真的老人、俗世求真的僧尼,写大时代的血与火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周作人说,废名小说“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仍然充满人情,几乎有点神光了”*岂明:《桃园跋》,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7页。。简明的乡村女性,在废名作品里很具有标志性,主要有二类,一类是柔美的少女,如柚子、三姑娘、琴子、细竹、小千等。她们生长在安静、清秀的自然风光之中,朴朴素素,过着顺应自然的生活。《柚子》中的柚子善良乖巧,《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害羞而又爱笑”*废名:《竹林的故事》,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117页。,河水、竹林是她们既柔又韧的性格的象征。《桥》中的琴子、细竹和小千,纯洁天真,远离尘嚣,几乎就是美的化身。另一类是温俭、慈爱的母亲形象,《病人》中的母亲、《浣衣母》中的李妈、《半年》中的母亲、《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的妈妈、《去乡》中的母亲……几乎没有具体名字,在废名作品中母亲如影随形,身影所在,弥漫着温和、慈爱的空气,几乎就是现代社会背景下的地母,滋养万物,可以说是废名构建宁静柔美的理想世界的基石。
老人、残疾人是废名小说中另外值得关注的对象。身体的残疾、年龄的增长使他们一方面退居社会的边缘,而另一方面又使他们对人生有了更多的参悟,对待生活、对待人事有了超然的态度。《浣衣母》中的驼子姑娘、《火神庙的和尚》中王四爹、《河上柳》中的驼子妈妈与陈老爹、《桥》中的史家奶奶与三哑叔、《莫须有先生传》中的瞎子先生……废名把他们写得几乎都生活从容、精神平和、道德周全,早就超越了身体与年龄的局限,身体虽然残疾或衰老,精神上却是一个个真正健康的人、理想的人。废名说他们“多么从从容容呵,我爱他那个态度”*废名:《莫须有先生传》,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670页。。这正是废名的态度,面对燥热混乱的世界,他甚至让人物装聋作哑,少听少说甚至不听不说,如《菱荡》中的陈聋子就不是真聋。无论是假聋,还是真哑,都只不过是要更添人生的静谧、彻悟、淡定与从容,渲染几分隐逸式圣人的超脱风度。
在废名的世外桃源的构建中,儿童与少年形象几乎无处不在。除了乡村本来的小孩,如《柚子》中的柚子,《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桥》中的小林、琴子、细竹等,还有喜欢城外的“城里的太太们的孩子”,以至于出现《浣衣母》中的李妈家门前“土坡上面——有时跑到沙滩,赤脚的,头上梳着牛角的,身上穿着彩衣的许许多多的小孩,围着口里不住歌唱”的情景*废名:《浣衣母》,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54-55页。。废名是一个颇具童心的人,其不少作品采用的是儿童视角,很多作品的主人公就是儿童与少年。汪曾祺曾写诗归纳废名特点:“孤旅斜阳西直门,禅心寂寂似童心。人间消失莫须有,谁识清诗满竹林。”*汪曾祺:《读史杂咏》,邓九平编:《汪曾祺全集》第八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0页。废名常用童心去体悟世界,多以儿童视角回忆乡村生活与游戏,描写儿童的天真无暇,并通过他们的眼睛,将沉重的现实世界转写成诗性而美好的世界。废名也曾借人物之口表达童年式的梦想:“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看见门口树上的鸦鹊,便也想做个鸦鹊,要飞就飞,能够飞几高就飞几高……没有谁能迫着我做别人吩咐的工作……或是高兴起来了,要站在树枝上歌唱,没有谁能够迫着我叠下翅膀等候别人。”*废名:《少年阮仁的失踪》,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36页。这样的自由与惬意,恐怕只能在童年的梦想中才会有。废名同阮仁一样梦想着永远停留在童年美好的时光,把现世的侵蚀扭曲降低到最小的程度,追求人与自身、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协调,努力营造一种美好澄明的状态。
此外,废名作品里常出现僧尼人物,如《火神庙的和尚》中六十岁的金喜和尚、《桃园》中望着阿毛笑的尼姑、《桥》中的“真心”老尼姑等,并常常写到他们活动的火神庙、紫云阁、五祖寺、水竹寺、文公庙、祠堂等神佛空间,这些世外之人与世外空间穿插在废名文学世界的俗世人之间似乎颇能融合而无特别明显的隔阂,可能是因为废名笔下这些人物与空间不一定是“本然的”,但却一定是“当然的”*岂明:《桃园跋》,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7页。,都具有类似的超越性特点。废名就是以这样一个僧尼与俗世共有的边缘人物谱系组成一个别样柔和宁静的非主流社会,来实现纯然美好的审美追求。周作人说:“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悲哀)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岂明:《桃园跋》,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8页。在废名倾向性的人物设置中,体现出的是其社会生活理想。面对苦痛、纷乱的现实,废名尽力滤去悲痕,营造冲淡平和的境界,编织梦想的桃源。他面对激荡的时代,“在那幽或明的洞隙之中,生命活着,梦着,折难着”*废名:《窗》,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10页。。废名说,“《竹林的故事》《河上柳》《去乡》,是我过去的生命的结晶,现在我还时常回顾他一下,简直是一个梦”*废名:《说梦》,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152页。。废名的人生绝不如梦一般诗意,但他的文学创作却有他的桃源梦想的真实与美丽,是他生命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废名“平淡朴讷”*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5页。的叙事风格、“含蓄的古典趣味”与“简洁有力的写法,虽然有时候会被人说成晦涩”*岂明:《桃园跋》,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7页。,但实在拓展了中国新文学的路途。周作人就1920年代文坛状况来评价废名说,“近来创作不大讲究文章,也是新文学的一个缺陷。的确,文坛上也有做得流畅或华丽的文章的小说家,但废名君那样简炼的却很不多见。”*岂明:《桃园跋》,王风编:《废名集》第六卷,第3407页。在中国新文学创作沐浴于欧风西雨的时代,废名独自反顾传统,追求意境与趣味,走出另一条现代意义的路子。废名《竹林的故事》《桃园》《枣》等作品,用的是现代白话语言,描写的是非主流梦想,具有的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意境。在废名这里,可以看到诗性田园的再次被激活,冲淡的风格成了文学的维度。有学者说,“废名是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早自觉地从‘现代启蒙列车’上下车的作家。”*张柠:《废名的小说及其观念世界》,《文艺争鸣》2015年第7期。其实,废名可以说不是启蒙的作家,但决不是离开现代列车的作家。废名是扩宽了现代文学的河床的作家,古典、传统、日常、诗性、安静的梦想,被这样一位新文学家带回到纷乱、激昂、血火、问题重重的新时代。小说《桥》写得琐碎、飘忽、跳跃,像流水账,又像散文诗,梦呓式的语言,边缘化的视角,一般精英们忽略的乡村生活细节,忙于改变社会的革命者所拒斥体会的情境,居然被废名写成现代长篇小说。可能隐居的人更是常会做看起来不合拍的怪梦,《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就差不多是梦呓。废名与莫须有先生一样,一方面同部分知识分子一样,有种无力把握应对现实时局的感觉,一方面又有作为文人的个人诗意独立。隔窗观看、斋里回忆和象牙塔中想象是废名对待世界的态度,最初的离乡已经成为精神返乡的起点,乡村镜像已成为凝视自己内在世界的最佳处所。废名在反宏大叙事、反精英居高临下启蒙的视角下移中体察生活,在个人、日常、乡村、底层、民间、古典的层面上,废名的作品让传统自然的淡远内蕴取代激进的时代主旋律,这样一种有生活的文学思维,常常被命名为田园牧歌式的非现实主义思维。需要申明的是,废名是现代的作家,无人能否定他的作品是现代的,他的作品含蓄、安静得像一条夹杂中国传统文化的清溪,缓缓汇进西潮飞溅的现代大河,仅仅用反现代性来估价废名是有点简单的。废名对中国的历史、“五四”以后的社会运动与新文学有自己独特的看法,1932年废名在序周作人散文时说,“我随着中国的革命而长了若干年岁,这里头给了我不少的观察与参照,有一天我忽然省悟……我自己关乎中国的事情……这个态度或者也就是中国的圣人所谓的‘知命’罢,不能说悲观,亦不能说乐观。”“说实话,我总觉得新文化在中国未曾成立过。”*废名:《(《周作人散文钞》)废名序》,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275-1276页。“中国文学发达的历史好比一条河……若我们要找来源还得从这一条河流本身上去找”。*废名:《(《周作人散文钞》)废名序》,王风编:《废名集》第三卷,第1277-1278页。对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普罗文学的新旧、鲁迅的历史态度、东西文化的整体观察等,废名都有自己不同于时流的看法。废名在西潮澎湃之中,执着把中国、民间、乡村、古典的资源引入自己的新文学实践之中。对此,有学者精当指出:“废名的小说创作……在将‘现代人文精神’融入‘传统语言形式’的努力之中,具有独特的品格。”*张柠:《废名的小说及其观念世界》,《文艺争鸣》2015年第7期。
也许,废名最难得的意义就在于给中国新文学补上现代的静的品质。安静、逸思的品质与闭锁性的区隔结构是废名作品的核心特点。废名在作品中营造一片宁静的天地,为自己也为世人寻找心灵的栖息之地。废名的笔下那些黄昏、夜晚、河水、惠风、桃园、菱荡、杨柳、金银花等景物与边缘人物……无不安然静寂,“是这么静,静仿佛做了船,乘上这船什么也探手得到”*废名:《桥》,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488页。。人与自然无间和谐,“静静地走在阶沿,对着天井坐着。阶下一方砖地,满长青苔,两钵玉簪花在中间放着,依稀的星光可以辨出白的花来,……我们的话,比蟋蟀叫声还低”*废名:《鹧鸪》,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114页。。《竹林的故事》《菱荡》《桥》等作品中,种菜、打鱼、洗衣、上坟这样一些日常生活劳动常被动中取静,滤掉烟火纷争与悲苦慨叹,只留下诗意的美与善。废名的作品总体是宁静素朴的,其中天地间的宁静和谐,与自然往来的物我两忘的况味不难体会,哪怕是那些被认为晦涩难懂的作品也是如此。废名作品里的景物是安静本分的,人物是静柔本然的,以此为主体组成的社会也是平和安宁的。类似竹林、桃园、树荫、斋、巷子、塔、坟、寺庙等景物以及莫须有这样的人名,无不透露特定历史时期废名的隐逸思想。在一些学者看来,也许这是废名对现实世界的净化、美化与回避。确实,在废名所处的时代,这样做是有点独异或者说超前的,因此废名是孤独的,但是恰恰显示废名的那种异于同代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认识与对人生的关怀,废名的思考常常抵达人应该的状态、人生存的深层目的与人的本质。
面对十字街头式的社会状态,废名甘心做一个隐士,独自做一种本真的探求。已有废名思想研究,常常出现禅家见禅、道家见道、儒家见儒的状况。其实,我们不仅要知道废名是有参禅悟道习儒的经历,更要知道他大学读的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受过“五四”思想文化深刻影响,他一贯主张融会贯通整体观察中西文化。细读废名的创作,不难发现其中不仅颇具传统文化特色,更是综合现代文化内涵,无需刻意辨析其传统儒释道,也无需仔细挖掘其现代科学与民主,因为这些废名都有过吸取与思考,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与整合,崇尚自然、体察生命、向往自由、见素抱朴、耽于梦幻、充满静美,无疑是废名的主要思想倾向。看起来这里有道家的淡泊避世、无为不争的特点,其实不止于此,面对当时复杂的社会现实,废名并不是从来无动于衷,也曾有过儒家积极用世的思考与行为,但因为失望和对社会运动的不同看法,参与积极性下降,日益内转,学习过外国文学文化,研习过佛禅老庄,钻研过儒家经典,与周作人、鲁迅等新文化运动主将有过过从,复杂的学习与生活经历,使他形成一种独特的思想,成为现代的隐士。这种隐士,是现代知识分子中的少数,他们冷眼看着口里高喊科学、民主实际做着贪官污吏的“读书小人”,认为“中国之难治,因为读书人都成了小人……有史以来的一切坏事,都给读书小人做了!”*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1052页。对于这样的“读书小人”而言,中国的农民“简直都是隐士”,农民对于他们的“勾当都抱着避世的态度了”*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1054页。。在废名看来,在黄梅县五祖山教学生就属于隐居,他就是隐士,但是一个“一败涂地”的隐士,因为“历史上的隐士没有一个人像我取这样的方式!人家或者耕田,或者做工,或者出家,我则在这里误人子弟”,教英文*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王风编:《废名集》第二卷,第1055页。。这里就可以看到废名兼具儒家、道家与佛家之隐的特点,其实废名的理想是做一个秦以前那样的、乡村农人式赤诚实在的、为人而不为君的隐士;他的隐逸就态度来说,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这种隐逸倾向,几乎是废名一贯的特点。
追究隐逸倾向的原因,除了时代生活环境与所受教育的影响,很多时候与一个人的心性有较大关系。废名的隐逸倾向从内部来看,亦是其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内倾性格的呈现。废名早年内向敏感得犹如《病人》里的主人公,他携带行李去轮船码头乘船,需要挑夫,哪知道“喊一人围拢来四五人,我一面照顾东西,一面同他们争价目……他们挤得我像一个囚犯……我哭了”,为此甚至难过得想要跳到长江自杀。*废名:《病人》,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47-48页。又类似《半年》里那个“孤僻而恬静的儿子”,住在城南鸡鸣寺一间小屋子里一个人读书,“把门关上,除了回家吃饭,或到寺前院子里散步,绝少打开”。*废名:《半年》,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61-62页。废名还爱闭窗看世界,认为“一个人穿过开着的窗而看,决不如那对着闭着的窗看出来的东西那么多。”*废名:《窗》,王风编:《废名集》第一卷,第10页。朱光潜认为废名“在心理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须得把眼睛朝外看,而废名的眼睛却老是朝里看;小说家须得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朱光潜:《桥》,《朱光潜全集》第八卷,第553页。处于乱世,面对现实苦难,废名既要为自己的生活又要为自己的心灵寻找出路,避居乡郊已是一个必然的趋势,隐逸于现代也是性格的选择。1934年鲁迅批评废名写的文章有一种“顾影自怜的吞吞吐吐”*鲁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鲁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25页。。1935年鲁迅又再次评说废名“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第252页。虽然鲁迅的话带有贬义,但恰恰对废名的内倾性格在其文章中的体现把握相当准确。因为心性的不同,很多现代知识分子接受文化知识与面对世界的态度常常不一样。废名所形成的这样一种现代隐逸状态,不仅是个人心性的体现,而且赋予中国新文学新的品质,反映着一部分知识分子共同的观念路向,意味着一种文化在特殊历史时期的接续与发展。他的隐逸创作,还兼具一种文化人类学的内涵。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隐逸书写研究”(11YJC751093)。
肖智成(1974-),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5),湖南科技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永州 425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