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慎
文学体制重建时期的文坛心态与观念格局
——以“伤痕文学”论争为中心
张 慎
“文革”结束后,新的文学体制还在恢复重建之中,新的文学规约还处于“不明朗”状态。主流文学界、特别是文艺界领导层对“伤痕文学”“揭批”“控诉”的限度产生了不同的理解,形成了评价分歧与论争。带有“民间”性质的“地下刊物”,也并不认同“伤痕文学”在意识形态规约下的“控诉”和“反思”,同样对其表达了不满。这些来自“主流”与“民间”对“伤痕文学”的“多声部”评价,体现了这一时期文坛的复杂心态与思想分歧。考察这些观念出现的历史语境、历史遭遇,可以深入认识这一时期文学转型的历史复杂性。
伤痕文学;论争;文学博弈;观念格局
早在“文革”还没有结束时出现的“民间思想者”或“民间思想村落”中,就出现了对“文革”的批判性反思。“文革”结束后,“控诉”与“反思”得到了公开的表达,涌现了大量控诉十年动乱中“极左”政治给人们带来肉体、精神苦难的文学作品,形成了“伤痕文学”潮流。而在这一时期,由于文学体制的恢复和重建需要一个过程,统一的文学规约还没有建立起来,因而如何评价、处理公开文学、民间思想中的这些“反思”,主流文学批评、文艺界领导内部产生了分歧:一些批评家习惯性地延续了50-70年代文学的“政治禁忌”“美学禁忌”,反对表现社会主义阴暗面,反对写社会主义悲剧,批评“伤痕文学”没有反映时代的光明本质,调子灰暗感伤。批评这些作品在创作方法上走向了“批判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背离了“革命现实主义”;而另一些批评家和文艺领导人则在坚守文学的意识形态底线的同时,表现出较为开放、宽容的思想观念和文学态度,对“伤痕文学”给予了一定的支持。然而,“伤痕文学”所宣泄的情感和进行的思考,有时也会溢出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所允许的范围,并因之受到了主流文学批评的共同规训。而来自民间刊物的文学批评,则并不认同“伤痕文学”在意识形态规约之下的“控诉”和“反思”,同样对其提出了批评。因此,在当时的历史转型语境中,形成了对“伤痕文学”的“多声部”文学博弈和论争,体现了这一时期文坛的复杂心态与思想分歧。
围绕“伤痕文学”的“歌颂与暴露”之争,早在1977年刘心武的《班主任》发表之前,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内便已存在。在《班主任》终审时,作品能否发表产生了分歧:一种意见认为小说“暴露社会真实问题、社会阴暗面太尖锐,恐怕属于暴露文学”,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小说并不全是暴露社会阴暗面,而是通过张老师的形象写了生活的积极因素”,而且“深一层地揭批‘四人帮’、暴露它的罪恶,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是正确、必要的”。最终,作品经过《人民文学》主编张光年的拍板、建议修改之后才得以发表*涂光群:《五十年文坛亲历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44页。又见崔道怡:《方苹果》,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533页。。可见,当时的文艺界在文学能不能“暴露”、“暴露”应该有怎样的“分寸”等问题上,依旧存在着诸多“禁忌”。《班主任》《伤痕》等小说发表之后,有人认为这些小说“出了‘格’”*孙小淇:《〈伤痕〉出了“格”吗?》,《文汇报》1978年8月29日,第4版。,写了“人性论”,“暴露了社会主义的阴暗面,写的太悲惨”*马勇前:《这是否也是一种“伤痕”》,《文汇报》1978年8月22日,第4版。。有人批评这类小说是“暴露文学”*荒煤:《〈伤痕〉也触动了文艺创作的伤痕!》,《文汇报》1978年9月19日,第4版。,是“批判现实主义”“写真实”论的产物,甚至认为这些小说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王朝闻:《伤痕与〈伤痕〉》,《文汇报》1978年10月31日,第3版。。然而,这些批评意见很少正面出现在当时的公开刊物上,大都是通过为作品“正名”的批评文章所引述而表达出来。
在“文革”结束不久,人们大都难以摆脱历史阴影,仍然“心有余悸”,在历史形势尚“不明朗”的情形下,常常习惯性地关注、猜测中共中央的理论动向,并根据这种动向对未来的形势做出判断。例如,1979年1月5日严文井听了“传达华主席防右谈话后”就很担心,去问张光年“是不是要‘收’了”*张光年:《文坛回春纪事》(上),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第116页。。在1979年初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提出了“四项基本原则”,“民主个人主义”等民间思潮被认定为“怀疑或反对这四项基本原则的思潮”受到了中共中央的批评,文艺界再次出现了要“收”的猜测*阎纲:《“现在还是放得不够”》,《人民日报》1979年7月16日,第3版。,正面批评“伤痕文学”的文章开始公开出现。4月15日《广州日报》发表了黄安思的《向前看呵!文艺》一文,将“揭露‘四人帮’的文艺创作”视为“向后看”的文艺,批评“诉说了‘四人帮’肆虐下个人的悲惨遭遇”的一类作品“难免使人伤悲”,让人“觉得命运之难测,前途之渺茫”,并提出了“文艺向前看的口号”,提倡“向前看的文艺”*黄安思:《向前看呵!文艺》,《广州日报》1979年4月15日。本文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500页。。文章一经发表,便受到了“划地为牢”、给文艺创作“设禁区”的批评。
5月7日,“河北省文联传达学习中央工作会议的精神(‘四个坚持’是其中内容之一)。结合文艺界的情况,摆了一些问题,如文艺的党性、阶级性、六条标准、阶级斗争工具论,等等。”恰恰在此后不久,《文艺报》第6期发表了两篇*两篇文章为:向阳《贯彻“双百”方针必须坚持六条标准——兼与刘梦溪同志商榷》,赵勤轩《什么是毒草——与刘梦溪同志商榷》,《文艺报》1979年第6期。批评刘梦溪在《澄清“四人帮”在六条政治标准问题上制造的混乱》*刘梦溪:《澄清“四人帮”在六条政治标准问题上制造的混乱》,《文艺报》1979年第3期。一文中否定“六条政治标准”是“双百”方针的前提的文章,《上海文学》第6期也发表了不同意《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上海文学》1979年第4期。一文中否定“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观点的两篇文章*两篇文章为:王得后《给〈上海文学〉评论员的一封信》,吴世常《“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是个科学的口号》,《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于是《河北文艺》“闻风而动”,觉得在当时社会上的文艺思想中,“主张歌颂的同志,似乎有些受歧视,甚至有人叫他们为‘歌德派’”*《文艺报》1979年第4期发表的公刘的《诗与诚实》批评了“歌德派”。据说李剑的文章对“歌德派”受到批评的不满,是针对公刘的。见刘锡诚:《在文谈边缘上——编辑手记》,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05页。李剑的文章发表之后,公刘所在的《安徽文艺》第7期发表了眉间尺的《论题目的学问——〈“歌德”与“缺德”〉一文欣赏》,第8期发表陈子伶的《极左的招魂幡——评〈“歌德”与“缺德”〉》。第10期在推出青年诗人时的“编者的话”批评说:“有些自诩为‘歌德派’的人,把新中国的诗歌园林看作是他们自己的‘采邑’,仿佛只有他们的头上才有神圣的光轮,才配戴‘诗人’的桂冠,只有他们才是老牌、正统、祖传、道地的工农兵代言人。请放下架子,看看这些新人吧!”(《新人三十家诗作初辑·编著的话》,《安徽文艺》1979年第10期。),主编田间安排李剑“抓一些”相关的评论文章。后经田间的审定、修改,李剑的《“歌德”与“缺德”》一文发表在第6期上*关于《“歌德”与“缺德”》一文发表经过,见当时《河北文艺》编辑刘哲的回忆《关于〈“歌德”与“缺德”〉风波的纪事》一文。刘哲:《编余论集》,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24-227页。。文章在为“歌德派”鸣不平之外,强调了文学的“党性原则”和“无产阶级”阶级性,认为那些“鼓吹文学艺术没有阶级性和党性的人,只应到历史垃圾堆上的修正主义大师们的腐尸中充当虫蛆”,指责“那种不‘歌德’的人,倒是有点‘缺德’”*李剑:《“歌德”与“缺德”》,《河北文艺》1979年第6期。本文引自孔范今、施战军主编:《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研究资料》(上),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51-53页。。其后,田间又化名“一鸣”在《河北文艺》第7期的卷首发表了《谈“飞”》一文,质问道:“有的人对毛主席或鲁迅的教导,未加思索,就听不悦耳,这是什么感情?对周总理的‘讲话’,也是择其所好,其他则抛在一边,这是什么感情?”*一鸣:《谈“飞”》,《河北文艺》1979年第7期。《河北文艺》的文章引发了更大的论争。有文章支持李剑,认为当时的一些文艺作品与“四人帮”的“影射史学、阴谋文艺”相类似,“字里行间明鞭封建帝王,暗笞革命导师”,“转弯摸角地指责革命导师、发泄某种情绪”*益言:《这样的“时髦”赶不得》,《山东文艺》1979年第8期。,认为“有些人利用党的宣传阵地宣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赞扬西方的腐朽文化”*《〈贵州日报〉就如何认识目前文艺形势开展讨论》,《山花》1979年第11期。,批评“伤痕文学”和当时的文艺理论探索。更多的文章则认为李剑的文章是“在标榜拥护‘四项基本原则’的大旗下,贩卖极左思潮,反对‘双百’方针”,是“春天里的一股冷风”*王若望:《春天里的一股冷风——评〈“歌德”与“缺德”〉》,《人民日报》1979年7月31日,第3版。,但“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周岳:《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人民日报》1979年7月31日,第3版。。“伤痕文学”的评价分歧公开化了。
从1978年到1979年底,达理的《失去了的爱情》、陈国凯的《我该怎么办?》、郑义的《枫》、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金河的《重逢》、丛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刘克的《飞天》、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白桦的《苦恋》等作品都引发了论争。对一些作品的争论甚至延续到1980年之后,并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被不断地提及。批评“伤痕文学”的意见主要延续了50-70年代有关文学的“政治禁忌”“美学禁忌”,反对表现社会主义阴暗面,反对写社会主义悲剧,认为“伤痕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悲剧“只是偶然的、个别的现象”,不能“反映社会主义时代的光明主流和本质”,因而是“不典型”“不真实”的,是对历史事实的歪曲篡改。批评“伤痕文学”作品过分渲染了阴暗面,缺乏“光明前景”,“不能给人以鼓舞的力量”,认为这些作品在创作方法上走向了“批判现实主义”,或者“过分渲染”了“文革”的残酷,是“自然主义”,背离了“革命现实主义”。批评“伤痕文学”作品对“文革”的个人化思考“在不同程度上披露了社会主义制度的缺陷以致阴暗的一面,触及了这个制度本身”*杨箭:《评〈作品〉发表的两篇小说——〈我该怎么办?〉和〈在小河那边〉》,《梅江文艺》1979年第2期。本文引自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选编:《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黑玫瑰》,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56-260页。。甚至分析作者的情感、思想立场,认为“作者的立场感情是有问题的”*《“王晓华的形象缺乏真实性”——对〈伤痕〉的一些不同意见》,《文汇报》1978年11月7日,第4版。。肯定“伤痕文学”的文章则大都为之辩白,指出“《班主任》与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根本不同,他不仅提出问题,揭示出这类问题的根源,而且令人信服地指明,解决这类问题的强大力量和光明前景”*《为文学创作的健康发展扫清道路——记〈班主任〉座谈会》,《文学评论》1978年第5期,第50页。,指出“社会主义社会是光明的”,但“存在阴暗面”,也有悲剧和悲剧人物,“揭露阴暗面,不仅不是什么‘丑化社会主义制度’,而且有助于……巩固和完善社会主义制度”*《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革命文艺的神圣使命——从〈神圣的使命〉谈起》,《光明日报》1978年11月4日。。认为“在文艺创作上,硬性规定:对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社会和人民内部只能歌颂,不能暴露,这是不懂艺术规律的想当然的说法”*王若望:《春天里的一股冷风——评〈“歌德”与“缺德”〉》,《人民日报》1979年7月31日,第3版。。针对一些文学批评利用“反映生活的本质与主流”这两个概念“来抹杀一大批真实地反映着生活的作品”的现象,指出“反映生活,反映生活的真实,真实地反映生活,既包括了反映生活的现象和支流,也包括着反映本质与主流”*王蒙:《睁开眼睛 面向生活》,《光明日报》1979年9月5日。又见《王蒙文集》(第6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第20-21页。。
然而,肯定“伤痕文学”的文章强调“暴露不等于‘暴露文学’,批判也不等于‘批判现实主义’”*以洪:《是“暴露文学”吗?》,《文艺报》1978年第2期。,指出“伤痕文学”作品“并不是恢复到批判现实主义去”*刘锡诚:《谈谈当前短篇小说的创作》,《小说创作漫评》,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页。,区分写“无产阶级深沉的感情,跟资产阶级‘人性论’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丘峰、冯从岳:《以情感人》,《文汇报》1978年9月19日,第4版。等辩驳思路,同样流露出“暴露文学”“批判现实主义”“人性论”等观念的“禁忌”。当代文学传统中的冷战思维认为,“暴露”会给社会主义制度带来负面影响;即使“暴露”也强调要考虑“暴露”的“态度”、对象和分寸;“写真实”也要分析是否“反映了我们时代的主流和本质”,强调真实性与党性的统一;写“人性”也要将其与资产阶级人性论相区别,强调人性与阶级性的统一等文学理解上的一系列政治、美学禁忌同样存在于“伤痕文学”支持者的观念里。因此,尽管主流批评界对“伤痕文学”的评价存在着分歧,然而维护文艺的“阶级性”,维护“现实主义”的社会主义性质,是其共同的意识形态底线。他们分歧的焦点事实上也不在于能否批判“文革”、能否反思历史的问题,而是在于怎样批判、在什么程度上批判才更为合理、合法的问题。因而,当“伤痕文学”出现了《假如我是真的》《在社会档案里》《苦恋》等“制度质问”的艺潮之时,主流文学批评便表现出了共同的批判、规训态度——尽管在批判的强烈、严重程度上依旧存在着重要的差异。
主流文艺界围绕“伤痕文学”的评价分歧,“主要还不在普通读者中间,而在领导者们中间”*刘锡诚:《在文谈边缘上——编辑手记》,第107页。。“从胡耀邦到周扬等人看来,十七年文艺界基本上是执行了一条‘左’的路线,而三年来的‘伤痕文学’是值得欢呼的;而这在林默涵等人看来,则恰恰相反。”*徐庆全:《风雨送春归——新时期文坛思想解放运动记事》,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6页。后来的研究者依据这种分歧,将当时的文艺界领导划分为“惜春派”和“偏左派”。
在1979年3月16日《文艺报》编辑部举办的“文艺理论批评座谈会”上,文艺界领导内部的分歧已经初见端倪。在会上,冯牧、李子云、王朝闻、陈辽、黄秋耘等人质疑了“十七年”时期的一些“左”的文艺口号和历次批判运动,而林默涵则认为“十七年”中“我们工作上有过右的东西”,依旧肯定对电影《武训传》、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胡风集团的批评。针对“伤痕文学”,林默涵指出:“无论写什么人物,都要防止感伤主义,就是说必须使人振奋起来,而不是使人消沉下去。”*刘锡诚:《在文谈边缘上——编辑手记》,第241-245页。1980年,林默涵曾再次回顾当时对“伤痕文学”的评价分歧,强调自己反对“伤痕”作品“散布感伤、消沉的情绪,使人悲观失望”,批评“伤痕文学”的支持者“不认为某些所谓描写‘伤痕’的作品存在这样的缺点”*徐庆全:《风雨送春归——新时期文坛思想解放运动记事》,第185-186页。。
1979年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之后,文化部《政治工作简报》发表文章,认为当时的“文艺是社会混乱的‘带头羊’,当前面临着的是类似1956年的形势,就是要来个反右。”*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第311-313页。5月18日《电影工作简报》第8期“节录”了《政治工作简报》的文章,批评冯牧2月14日在文化部电影局召开的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的讲话中,“对毛主席和毛主席著作的议论不符合三中全会精神”,认为“前一时期社会上出现了一些混乱,文艺界有的人是起了带头羊的作用的,有人写文章谈艺术民主,反对‘长官意志’,有些是讲得过火了,实质是夺权”*刘锡诚:《文坛旧事》,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年,第123-124页。。《简报》的出现,使文艺界领导之间的分歧公开化、尖锐化了。河北省、四川省相关领导都下发通知,决定刊物不再发表揭露“四人帮”的“伤痕文学”了*刘锡诚:《文坛旧事》,第137-138页。,《山东文学》的编辑也说不再发表“伤痕文学”作品了*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第302页。。在1979年4月到10月间,刊物上相继出现正面批判“伤痕文学”的文章,不能不说与这种历史语境密切相关。
面对这些指责和批评的声音,周扬、冯牧、陈荒煤、茅盾等文艺界领导人多次发表文章,积极肯定“三年来”的文艺成绩,支持“伤痕文学”。1979年11月1日,周扬在第四次文代会的报告中说:“伤痕文学”“反映了林彪、‘四人帮’给人民生活上和心灵上所造成的巨大创伤,暴露了他们的滔天罪恶。决不能随便地指责它们是什么‘伤痕文学’‘暴露文学’。”*周扬:《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页。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中同样肯定了三年来“文艺界是很有成绩的部门之一”*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63页。。文艺界领导之间的分歧最终以大会报告和政治权威讲话的方式暂时平息下来。
然而,文艺界领导人对“伤痕文学”的支持同样大都留有余地。茅盾就指出“伤痕文学”“不能止步不前,必须向前发展”,“得做好准备,转换题材”*茅盾:《温故以知新》,《文艺报》1979年第10期。。周扬在第四次文代会的报告中也说:“我们当然不赞成自然主义地去反映这些伤痕,由此散布消极的、萎靡的、虚无主义的思想和情绪。”提出要正确地引导“伤痕文学”作家,“我们的文艺应当使人民团结,而不是使人民涣散,应当使人民奋发向上,而不是使人民灰心丧气,应当使人民胸襟开阔,而不是使人民目光短浅。一切腐蚀人们灵魂、败坏社会风气的作品都应当受到抵制和批评。”*周扬:《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第32页。因此,到了1979年底,“伤痕文学”必须转换题材,成为文艺领导的共识。一直支持“伤痕文学”的《文艺报》在“右派掌权”、“只热衷于鼓吹‘暴露’社会阴暗面”等指责的压力下,不得不转而支持《乔厂长上任记》这样的“改革文学”,试图“来改变一下我们编辑部的形象”*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第340-342页。,并于1979年10月24日和12月8日两次召开座谈会,“推进文学从揭批‘四人帮’转向新的现实生活”*刘锡诚:《文坛旧事》,第140页。。文学潮流在1980年发生了转换,不能不说与这种历史形势有关。
可见,当时文艺界领导之间的分歧主要是对文艺方针、政策不同理解的结果。“惜春派”主要偏重于强调解放思想、“双百”方针、艺术民主方面。试图通过批判“左”的遗毒,为文艺创作的思想、艺术探索开拓更为宽松、自由的空间。而“偏左派”则更多地延续了“十七年”的思路,偏重强调文艺的党性、阶级性,强调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和“四项基本原则”,认为过多暴露社会主义阴暗面,会造成负面的影响,试图通过强调防“右”来维护文艺的社会主义性质。“惜春派”由揭批“四人帮”、反思“文革”错误,逐渐深入到反思“十七年”文艺中“左”的错误中来。因而他们对“新时期”文艺的形态、领导方式,会有超越“十七年”的设想。“偏左派”则更多地延续并维护1949年以来的“政治文学”传统,坚持并维护“十七年”的文艺路线和方针,肯定“十七年”对“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等“右”的文艺思想的斗争,担心对“文革”以及“十七年”的过多“动手术”,会伤及到社会主义制度这一“心脏”*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第264-265页。。同时,“更应该注意他们之间根本的一致性,这种一致的主要表现,是他们总是在党的领导的基本原则之下达成共识”*何言宏:《中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问题》,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33页。,他们都是实现党对文艺领导的执行者。然而,正是文艺界领导人之间的这种裂隙和分歧,为当时的文学提供了一定的自由探索的空间,为1980年代文学、文学批评的转型提供了历史可能性。
由于文学体制在恢复重建过程中刊物管理的松动,1978年10月之后出现的许多民间刊物*1978年10月30日“贵阳4名工人来京,在王府井、西单等繁华地区贴出题为‘启蒙’的大字报,擅自宣布成立‘启蒙社’。随后,北京陆续出现‘四五论坛’、‘探索’、‘北京之春’等自发组织和刊物。一些人在西单、天安门等地公开演讲,贴大字报。”《当代中国的北京》编辑部:《当代北京大事记1949-1989》,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年,第345-346页。,为“文革”结束之前就已存在的“民间思想者”或“民间思想村落”提供了表达空间。来自民间刊物的文学批评,对“伤痕文学”在意识形态规约之下的“控诉”和“反思”提出了批评。更为重要的是,主流文艺界应该如何回应、处理这些来自民间思想、民间刊物的指向主流文学的评价和挑战,同样产生了严重分歧。
1978年12月,《今天》第1期发表了“林中”(林大中)的《评〈醒来吧,弟弟〉》,批评刘心武《班主任》之后的创作,“羼杂了越来越多的虚假声音,到了《醒来吧,弟弟》已经发展到牵强附会,以至违背生活逻辑和艺术真实的程度了。”文章不同意刘心武小说中对“弟弟”的否定性评价,认为“弟弟”之所以消沉,是因为他发现“打倒四人帮仅仅是一个起点,它只是新时代的序幕。四人帮只是从组织上垮台了,但在思想方法上仍顽固地起着毒化作用。这场思想斗争,决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这种保守的、狭隘的、弄虚作假的、蛊惑人心的思想方法已在很大一部分人头脑中深深扎下根来,……正是这些人还在一些机关企业中担任领导职务、自觉不自觉地使现代化目标和广大人民的热情隔离开来,成为历史发展的阻力。”因而,在“林中”看来,“弟弟”“实在是清醒的”,“比同时代许多人思想更敏锐、道德品质更为正直”。认为真正使“弟弟”消沉的原因,是“没有法制给予他真正的民主权利,他和这些人的思想斗争很难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这种对民主、法制的呼吁,显然是民间思想在文学批评中的表达。“林中”不仅批评刘心武“畏惧不和谐音调”“胆怯”,而且批评“伤痕文学”“只是把揭批四人帮的文化专制主义限于‘控诉’,只是把过去的和残存的一切现实问题简单地归结于四人帮,这是不够的。”*林中:《评〈醒来吧,弟弟〉》,《今天》第1期。
1979年,林大中又在《读书》上发表文章,明确地区分了“控诉”和“暴露”之别,认为“暴露,触及真实,那会触动多少还没有既定的概念,那太可怕了。控诉,从既定概念出发,从‘四人帮是万恶之源’的概念出发,尽情地控诉,一切会多么简单明了!”批评刘心武的创作从《班主任》开始就潜伏着“把一切罪责简单地归于‘四人帮’,用‘控诉’代替‘暴露’”的危险。如果“只是把‘揭批’限于‘控诉’,只是把过去和残存的一切罪恶简单地归于‘四人帮’,只是大声疾呼地控诉‘四人帮’”,最终只能图解既定概念、违背生活真实和艺术逻辑。显然,与主流文学共同回避“暴露文学”不同,林大中呼吁通过“暴露文学”将“文革”反思推向深入。因此,他批评主流文坛的“伤痕文学”论争:
两年来揭批“四人帮”的文艺作品一般限于图解性“控诉文学”,可居然有人把它们作为“暴露文艺”加以反对,更有许多人写了大量文章捍卫它们。但只限于捍卫,这一切又会产生什么呢?会产生这样的舆论,这样的影响,会给整个社会和文艺界定下这样的基调:这些已经很不错,很大胆,走得很远了。因此而堵死真实的道路,堵死现实主义的道路,极大地削弱和限制了文艺的战斗力。*林大中:《“控诉文学”及其他——谈刘心武的〈醒来吧,弟弟〉》,《读书》1979年第1期。
1979年6月,“史文”(赵振先)在《今天》第4期发表文章批评卢新华的《伤痕》“低劣和贫乏”,认为小说中的“干部子女”王晓华根本不是在“文革”“社会冲突”中“最不幸”“最有代表性的阶层”。他们的父母一旦“复出”,便“恢复了优裕的生活环境和优越的社会地位”,而“最无保障的社会阶层”以及“黑五类”的子女,在“文革”结束后,则“渐渐被社会遗忘”。因此,《伤痕》中的“人生悲剧”并不具有时代代表性。另外,“史文”还批评卢新华对王晓华的叙述,“思想意识始终规范在一成不变的政治概念中”,避开了王晓华的“心理冲突”,更没有从王晓华的内心痛苦入手揭示“文革”的“社会冲突对于个人的影响”,思考这种痛苦对于“个人和社会的整个涵义”。因此,王晓华的悲剧没有达到“人与社会冲突的悲剧效果”,“小说失去它所要表现的深刻的社会含义”。显然,论者认为“伤痕文学”不应“以治愈‘伤痕’为满足”,而是应该揭示出“社会冲突”给个体造成的更为“内在”的“伤痕”*史文:《评〈伤痕〉的社会意义》,《今天》第4期。。
这些“民间”的声音,不满“伤痕文学”依照意识形态的规训,简单地“控诉”“四人帮”、治愈“伤痕”的做法,甚至因之而批评刘心武是“御用文人”*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第340-342页。。他们一方面呼吁文学要突破“既定的概念”,深入挖掘“文革”的历史根源,事实上是“民间思想者”或“民间思想村落”的“文革”反思在文学批评上的反映。而这些思考,超出了当时意识形态允许的范围,只能借助文学体制对期刊规约的暂时性裂隙,在《今天》这样的民间刊物上表达出来。另一方面,在文学的书写方式上,他们不满意“伤痕文学”的“集体代言人”的话语方式,强调从“个人”的“内在悲剧”出发表现“人与社会冲突的悲剧效果”,展露出颇为“异质”的“存在主义”文学视野。而且这种“存在主义”式的对“文革”悲剧的书写,在《今天》杂志上发表的短篇小说中,更为明确地体现了出来*亚思明:《“伤痕”深处的存在主义——以〈今天〉(1978—1980)小说为例》,《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更为重要的是,在1978年底到1979年间,主流文坛的“惜春派”对“民间”的这些声音不仅表现出了宽容的态度,而且吸收了其中的一些观点。《文艺报》主编冯牧在1979年2月的一次讲话中说:“有一个小青年在‘民主墙’上给我贴了一封公开信,吓了我一跳。原来,他建议我转给中宣部。他建议:(1)废除‘六条标准’作为尺度、框框来衡量文艺作品的好坏;(2)废除‘因人废言’,废除对作者的政审制度。我很欣赏这两条。”并且提到“文化大革命究竟是对的是不对的?是三七开,还是倒三七开?”都需要重新做出结论*刘锡诚:《文坛旧事》,第120-122页。。《安徽文学》的刊物负责人江流也认为这些民间刊物“多数是好的。他们的兴起,可以看作是对目前文艺创作现状的不满”*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第323页。。第四次文代会后,经周扬提议,1979年11月10日通过的《中国作家协会章程》第六条提出:“中国作家协会广泛联系各种自发性的文学社团和刊物,在需要和可能的条件下予以协助,与之建立合作的关系,并从中选拔作家和作品。”然而,“惜春派”的这种包容和吸纳,在“偏左派”看来,则是鼓吹“自由化”的“右”的表现和证明:冯牧1979年2月的讲话,正是引发《政治工作简报》《电影工作简报》批评“伤痕文学”及冯牧等文艺界领导的又一导火索*刘锡诚:《文坛旧事》,第123页。。
1980年6月22日,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制止滥编滥印书刊和加强出版管理工作的报告的通知》,加强了对期刊、出版的管理,规定党政机关、群众团体、学校、企业、事业等非出版单位,一律不准自行编印图书出售;对各类刊物,审批要从严掌握。在全国人大第五届第三次会议上,也正式通过了取消《宪法》第四十五条中“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权利”条文的议案。诸多民间刊物陷入了合法性危机,相继停刊。然而,民间“异质性”的思想、文学观念作为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此后依旧通过种种方式,渗透、突破主流文学的思想、文学规训,成为1980年代文学转型不可忽视的参与力量。
张慎(1983—),男,文学博士,山西大同大学文学学院讲师(大同 037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