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的力度,古典的肌质:闻一多留美诗作新探

2016-03-15 05:07
关键词:梁实秋诗作诗人

夏 菁

(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相思的力度,古典的肌质:闻一多留美诗作新探

夏 菁

(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通过追溯闻一多留学美国的历史场域叙事,围绕个体情感、外来经验、文化接触等文学因缘,管窥其留美诗作的发生过程和精神图像;并透过闻一多留美时期的个体生命体验,留美诗作的情感肌质,指出青春的感伤、欲望、压抑是闻一多留美诗作的创作动力和源泉,进而指出闻一多的留美诗作在诗之题材、诗之情感等面向上的局限性。

闻一多;留美诗作;历史场域;叙事;新探

一、提出问题

19世纪初期,中国知识分子到欧美留学已成为社会风尚,一批批知识分子摩肩接踵到西方留学。胡适在1910年赴美留学,同行的就有70人。十三年后,冰心到美国留学,同她乘船一起到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单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就有70多人,可见留学欧美已成风气。诗人闻一多也是在这种时代风潮下于1922年去美国学习西洋画,留学的首站是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第二年转入科罗拉多大学,1924年9月又转入纽约艺术学院,直至1925年6月学成回国。闻一多在美国留学期间,诗作颇丰,但除了几篇如《秋色》《火柴》的诗作外,对他在美国的留学生活以及美国社会的观感则很少记述。比较其他如胡适、老舍、冰心等人的域外写作,闻一多的留美诗作可算是一个例外。我们认为,一个旅居在外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往往像一个观察者、发现者,新居地的事物很容易引起他们的兴趣,并以一种新的不可预料的眼光去观察和分析,在观察与分析中又往往对“自我”与“他者”进行比较。萨依德在《知识分子论》中就对旅居在外的知识分子的这些特征作了独到的描述。孟华教授从研究异国形象的角度作了类似的阐释。她说:

一切(异国—笔者加)形象都是个人或集体通过演说、书写而制作、描述出来的。但这种描述并不遵循写真实的原则,即:并不重视描述出现始终客观存在的那个“他者”。事实上,形象是一种情感的思想的混合物,它以一个作家、一个集体思想中的在场成分(对异国的理解和想象)置换了一个缺席的原型(异国),制作(或宣传)了某一形象的个人或群体,通过对异国的描述,显示或表达出了他们自己所向往的一个虚构的空间,他们在这个空间里以形象化的方式,表达各种社会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范式,在审视和想象着“他者”的同时,也进行着自我审视和反思。[1]

确实,我们在阅读中国现代作家的域外书写的时候,发现其中有关异国与中国形象的比较与思考比比皆是,诸如梁启超的《新大陆游记及其他》、老舍的《二马》《小坡的生日》、胡适的《胡适留学日记》、郁达夫《马六甲游记》、艾芜的《南行记》、巴人的《印尼散记》等,都在对他国形象的书写中交织着中国问题的思考。在当时中国朝向现代性的追逐中,这些现代知识分子离开祖国到域外游学或者考察,一定程度上讲就是带着时代的使命发现和思考如何建构一个现代中国。因而在他们的域外作品中,域外形象和自我形象相互交织。与这些知识分子比较而言,闻一多对异域外帮的美国似乎缺乏兴趣,几乎把全部的情感力度和诗作视域,倾注到古典诗学的经营之中。许多学者由此断文,这是闻一多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表现。我们看到,围绕这一结构的评述文章很多,几成习惯断语。①见1923年1月21日致梁实秋信。见《闻一多书信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20页。无论是爱国主义之评还是民族主义之说,都是有其历史因素且不难理解。然而,如果我们无视诗人的生命体验的况味以及由此激发的创作灵感而大而化之作论,这样的判断是否会流落为荒腔走板的大合唱?诗歌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诗人的情感深处,诗人深处的个人情感则是创作的动力和源泉。通过历史叙事,透过闻一多留美诗作的情感肌质,关注诗人内在的个体经验,对闻一多留美诗作从外在的描述转向内在的挖掘,能够使情感深处的存在浮现表面。带着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回到诗人留美的历史现场,还原真实,祛除一些似是而非和习惯的定论,揭示闻一多留美学诗作生发最根本的原因,呈现其真实的精神图像。

二、“相思着了火”与文学因缘

回溯到闻一多留学美国的历史场域,我们不难发现其留美诗作是由两股力量的交互作用催发而生。其一是“相思着了火”的相思之苦;其二为当时美国诗坛盛行东方艺术(包括中国在内)的意象之风。这两股力量的交互作用使闻一多的留美诗作走向内路子,从中国传统诗学中获取灵感资源,而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漠视了对当前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下面我们首先对闻一多留美时期诗人“相思着了火”的生命况味的体验进行考察与分析。闻一多是在1922年7月踏上留美的旅程的。也就是在这年年初,闻一多奉父母之命从清华校园回老家与姨表妹高真结婚。尽管对父母包办婚姻很不满意,但婚后的闻一多却也与妻子相濡以沫,感情甚好,半年后不得不与新婚妻子离别到美国芝加哥留学。常言道自古多情伤离别,闻一多正值青春浪漫年华,与妻子感情也是最浓烈时期,离愁别恨自然不少。翻开闻一多的书信文集,透过留美时期他与妻子、家人及朋友的书信的查阅,一个情感压抑的苦闷青年浮现于眼前。他在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就道出了青春压抑的“苦情”,痛苦地向梁实秋倾诉:“我有无限的苦痛,无穷的悲哀没处发泄,我只好写信给你了。但是((又从哪里讲起呢?实秋!实秋!我本无可留恋于生活的,然而我有意志薄弱,不能箝制我的生活欲!((实秋!不消说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连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2]闻一多的“苦情”远远不止于思国思乡,其不得宣泄的“生活欲”跃然纸上。如果我们沿着诗人的留学路径走下去,触摸到更多的是诗人的情感压抑和克制的境况。闻一多在书信中坦言他鲜少与女人交往,甚至没有同一个中国女人直接讲过话,至于同班女同学,出于“种族的关系,智识的关系,种种关系”之虑,他也是有意避之,“看见他们时,不过同看见一幅画一般。”[2]然而内在汹涌奔腾的欲望又如何释放?内心的孤寂又如何调适?闻一多转向诗歌创作,以燃烧的青春激情、才情、学养画出了一个文学的精神王国。他在写给梁实秋的书信中就多次倾吐:“我真不愿再讲到女人了啊!实秋啊!我只好痛哭!”“以后我只想在智底方面补足。我说我以后要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2]孤独苦闷的他甚至期盼与梁实秋作灵魂的伴侣,“结邻而居,西窗剪烛,杯酒论文”。①行笔至此,闻一多的苦闷、感伤、欲望、孤寂等苦情已表露无遗,由此催发的诗情也显然可见,可是却被长期盲视而少有提及。

就第二种情况而论,闻一多与美国意象派的因缘则值得深述。闻一多留学美国期间,美国知识界正盛行中国文化热。当时的芝加哥是“美国诗歌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闻一多在芝加哥美术学校的同学Kenneth Rexroth(后来取汉名“王红公”),此人后来成为诗人,为推进当代美国诗坛的中国热不遗余力。“美国诗歌文艺复兴”运动所倡导的意象派诗学,实际上是当时美国诗坛学习东方艺术的表现。闻一多看到“浓丽的东方艺术”(包括中国古典诗学)在异国复兴却在自己的国土上逐渐消亡,颇多感触和启悟。如果我们回朔追踪闻一多在美国留学的踪迹和际遇,发现闻一多交往与接近的美国知识分子大都热爱中国文化。因为文化兴趣接近,交往甚欢。这里略举几例说明。闻一多初到美国时看到美国诗坛意象派的盛景感到非常高兴,就慕名前往纽约见到意象派后期领袖Amy Lowell,在纽约时得人介绍信,回到芝加哥见到当时风头最健的Carl Sandburg和芝加哥的诗歌主编Harriet Monroe,后还结识了浦西夫人(Mrs.Bush)。浦西夫人又给闻一多写了两封介绍信,使闻一多结识了当时在美国诗坛享有盛名的门罗(Harriet Monroe)和卡尔·桑德堡(Carl Sandburg)。又在浦西夫人的牵线搭桥下,闻一多认识了著名的女诗人海德夫人(Eunice Titejens),并在海德夫人的推荐下诗歌《玄思》被刊登在《诗》上,这给闻一多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和鼓励。闻一多与这些美国人的交往可说有异国遇知音之感。例如,他在与梁实秋的信中就详细描述了他结识温特(Mr.Winter)的喜悦之感。温特是芝加哥大学的法文教授,非常热爱中国文化,曾邀请闻一多翻译中国古诗。两人交往密切,有时常常谈到深夜还兴犹未尽,直到闻一多说“我实在要回去睡觉了”,才互道晚安。温特甚至晚上睡不着觉,就抱着中国大铁磬,打着它,像听音乐。①见闻一多1923年12月27日致梁实秋信。见《闻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第126页。显然,温特的雅趣与闻一多相投。两人之间的友谊也保持得最为长久。我们看到,闻一多与美国人的相遇和交往似乎没有遭遇所谓的文化冲突,反而是快乐的文化相遇,而且他各科“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评。”②见闻一多1922年10月上旬致父母的信。见《闻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第93页。如果要论闻一多留美诗作的外来影响,所谓“愤怒出诗人”的论断则显得是盲视事实和凭空定断,失去了真实性。我们认为,闻一多亲见中国传统经典诗学中的意象、意境、情趣的元素在异域的美国焕发出的活力,他由中获得的自信和启悟是不应忽视的文学因缘。

三、相思的力度,古典的肌质

闻一多的留美诗作主要有《红豆篇》和《孤雁篇》。这两部诗篇均被收入在他的第一本诗集《红烛》[3]之中。序诗《红烛》写于清华时期,到美国后又做过修改。无论是诗歌意象还是表现手法都汲取了中国古典诗学的营养。中国传统诗学讲究托物寄心,以物言志,不直接表明心意和抒发感情,而是将自我情感附于外在的物体对象,借对物体对象的描写抒发自我情感心意。闻一多的留美诗作也多循此法,《红豆篇》如此,《孤雁篇》也是如此。具体举例来说,《红烛》取意于李商隐的情诗《无题》中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寓意相思。闻一多选《红烛》作为诗序,置于开卷之首,很明显寄予了对故乡爱人的思恋,可说此篇是这本诗集的主旋律。《红豆篇》则取意于王维“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之诗句,喻相思之意。全篇有诗歌42首,均是诗人写给远在祖国的新婚妻子的。这些诗作据说是诗人在5个昼夜写出的,可说每一首诗都燃烧着相思的激情。对此,诗人也毫不隐匿坦言:“相思着了火,有泪雨洒着,还烧得好一点,最难禁的,是突如其来,赶不及的干乡思。”[4]诗人对妻子的相思难熬说得如此直白,可见情至浓时便是诗。

《红豆篇》因为意象明朗,色调浪漫,一般认为是爱情诗。《孤雁篇》有诗19首,与《红豆篇》相比,诗歌意象繁复、颇有拓展,传达对生命、死亡、爱情、青春、故乡、祖国等的想象和玄思。著名的《忆菊》就是其中一首。诗人用菊花这一古典的意象,饱含感情,吟唱祖国。[11]在闻一多笔下,祖国是有高超历史的祖国,骚人逸士的祖国,如花的祖国,故而有些学者从爱国主义的期许出发论及。同样广被传颂的《太阳吟》,如果我们将它与《红豆》组诗相比,发现两者之间的情绪是多么相似。在《太阳吟》中,诗人以太阳为意象,借此抒发诗人对家国的相思之情。诗一开始,写太阳刺醒了“我”的美梦,让“我”从“幻想梦”中回到凄冷的现实,可能够烘干“游子的冷泪盈眶”?在这里,诗人对太阳是怨恨的;接着,诗人又恳求太阳“把五年当作一天跑完”,“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结合语境不难理解,这“缓刑”就是相思之苦。紧接着,他又恳求:“太阳啊——神速的金鸟——太阳!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甚至幻想,“慈光普照的太阳”,“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我们看到,诗人的“相思之火”蔓延到诗的肌质,构成相思的情感氛围。我们再将《太阳吟》比照《红豆篇》的第五组诗:“比方有一屑月光,偷来匍匐在你枕上,刺得你的倦眼,撩得你整夜不睡,你讨厌他不,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我们几乎无须细究就可看出这首诗的写法和情绪与《太阳吟》的开篇极为相似。

不仅如此,《孤雁篇》中诗人低沉吟唱的青春孤雁形象,表现了诗人内心的愁怨、迷惘、焦灼、奔突,这无不是诗人离别家、国的离愁和孤独的个体生命体验。以《我是一个流囚》举例说明。“我”是个从“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从此“这个年壮力强的流囚”,“走上那没有尽头的黑道”。整首诗意象隐晦,色彩朦胧。从诗人在写给梁实秋、吴景超信中的交代③1922年9月1日致梁实秋、吴景超的信。见《闻一多书信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48页。,我们可以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作者一个同学的欲望压抑。但这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精神苦闷的写照呢?“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似诗人与新婚妻子的离别;“这个年壮力强的流囚”喻正值青春浪漫年华的诗人;“走上那没有尽头的黑道”隐喻压抑欲望的留学生活。当然,我们并不想无视闻一多留美诗作对国族的拥抱之情,毋庸置疑,在闻一多留美诗中除了因为恋情、爱情、生活欲望的苦情外,还对祖国、几千年灿烂文化的热爱之情。对此,闻一多在给吴景超的信中就作了这样的辩解:“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晴朝》和《太阳吟》——笔者注),当不致误解。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人。”④1922年9月24日《致吴景超》。见《闻一多书信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10月,第61页。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触动诗人思恋之情的,应是来自诗人生活的具体情绪,切身的痛苦体验。郑伯奇曾在二十年代就特别强调激情于诗的作用,他说:“诗的内容,就是情感,燃烧着的情感”,“情感没有燃烧到最高的程度,再伟大的诗人也写不出诗来的”,“惟其由生活本身感觉到的真理,才能使诗人的情感燃烧着!”“诗人应该是真正的生活者”。[5]由此看来,闻一多留美诗作的燃烧之情应是他留美个人化的生命体验的再现。个体的生命感悟和情感应是闻一多留美诗作的原发动力和创造性因素。也正因如此,闻一多的留美诗作才具有惊人的爆破力量,得以使年仅20出头的闻一多在中国新诗坛占得一地之位。

四、结语

总体看来,青春的苦闷、无法圆满的“生活欲”的个体生命体验以及由此激发的创作激情是闻一多留美诗作生发的动力和源泉。无论是诗歌题材、内容还是表现手法均取之于中国古典诗学的资源,少见其对时代风潮的追随。事实上,当时的芝加哥是美国的大工业之都,芝加哥的大工业现代景象诸如轰隆的机器、翻滚的黑烟、喧嚣的街市等却未走进诗人的抒情视野,而美国诗坛所推崇的中国古典意象诗学则备受诗人拥戴。我们知道,无论是社会思潮还是文学观念,现代性是中国那个时代的主流追逐。就当时历史语境而言,现代性就是时代性,就是与旧、传统区分开来的新的特质。这表现在诗之内容、诗之情感及诗之形式,是构成现代诗歌或曰新诗的评价尺度。闻一多在评论《〈女神〉之时代精神》时就把题材的时代性、情感的现代性作为新诗特质的识别标志,指出作者的精神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20世纪底时代的精神”,“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18],明确地肯定了《女神》新的、时代的特质。闻一多对《女神》的阅读感受和断论说明他对社会、文学的时代性是有情感体验的。然而,我们看到,当“相思着了火”的情感力度使他在诗作上成了例外。相思之火点燃的激情使闻一多在古典与现代、家国与异域之间均选择了前者。他徜徉于诗歌的古典意境,整合意象、素材,在情感的精神深处“神游”。

[1]陈惇,孙景尧,等.比较文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167-168.

[2]闻一多.闻一多书信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19.

[3]闻一多.红烛[M].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86.

[4]闻一多.闻一多诗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154.

[5]郑伯奇.诗歌断想——赠S.T君[J].大众文艺,1930,2(3):648.

责任编辑:毕 曼

I226

A

1004-941(2016)03-0077-04

2016-03-10

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地方感结构视阈下的中国现代英美/南洋游记书写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6BZW168)。

夏菁(1967-),湖北武汉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文学。

猜你喜欢
梁实秋诗作诗人
梁实秋谈付出
상경란과 서영수합의 시작(诗作)비교 연구
北平的零食小贩
梁实秋与冰心的友情
兰铁成红楼诗作手稿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天资聪颖,幼年诗作得赞许
没留神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