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
爱笑本不是病,但对别人造成魅惑的笑绝对是毛病。乖翠就是因为这个毛病而丢了命。
在日月镇,乖翠爱笑是出了名的。
乖翠临闭眼前,委屈极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笑。但我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笑的乖翠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却成功地忍住了笑。没有了笑容的乖翠永远闭上了她那对杏核眼。一直服伺在床前的翠仙婶一遍遍捶打着床板,一声声哭喊,你睁开眼睛吧,我不怪你了,你快醒过来吧。
听了这话,已经没有了呼吸的乖翠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甜甜的笑容,那笑容就和生前一样魅惑,看得翠仙婶大惊失色,赶紧闭紧了嘴巴。
细究起来,乖翠爱笑的毛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乖翠娘也算是日月镇上的美人。只不过日月镇上,长相俊美的人多了,长成乖翠娘这种模样的也不少,一点儿也不稀奇。关键是乖翠娘不但美,还爱笑,就像《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一样,只不过撞上的不是西门庆,而是教书先生。据说教书先生有一天起晚了,急匆匆往学校赶。路过乖翠娘家的时候,正好碰见乖翠娘往门外泼脏水。那时候,乖翠娘只有二十岁,正是小伙子在梦里翻腾汹涌的年龄。一盆脏水泼出去,抬头就看见了文弱清秀的教书先生。很自然地,乖翠娘脸庞红红地笑了一下,算是道歉。溅在鞋上的水虽然脏,溢在脸上的笑却很干净、迷人,一下子钻进了教书先生的心里。教书先生从此患上了相思病,一直到把自己的身份明确为乖翠爹以后病才好了。到了乖翠像河边的翠竹一样一节一节往上拔的时候,那腰比娘愈发纤细,能和蜜蜂媲美;那身更是前凸后翘,下雨天能当伞用。对于这些,翠仙婶并不羡慕。乖翠有的,翠仙婶也有,而且一点儿不比乖翠差。差就差在乖翠除了这些,还爱笑。不但爱笑,还会笑。见了老人,脸上开了花;见了孩子,花儿就在脸上摇曳;见了女人,虽是抿嘴一笑,同样花枝乱颤;遇见男人,白里透红的脸蛋更是羞花闭月。翠仙婶知道乖翠娘也爱笑,但翠仙婶打死也不相信乖翠的笑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乖翠娘爱笑,只迷倒了一个乖翠爹。乖翠爱笑,却迷倒了整个车间。
日月镇有个机械厂,乖翠和翠仙婶都是厂里的工人。乖翠是车工,翠仙婶是磨工。两个人不在一个工段,却属同一个车间。在工厂的车铣刨磨钳各工种中,车工最辛苦。车床一开,人基本没有空闲的时间。磨工就不一样了,一个待加工的零件上了磨床,中间空闲的时间上个厕所都有富裕。翠仙婶就有充裕的时间左顾右盼。首先发现的是乖翠的车床经常出现故障,然后就有维修工争先恐后地前来修理。别的机床出现了问题,不请个两三次,维修工是不会来的。乖翠的机床刚一停止运转,维修工不请自到,好像一直站在车间的一个角落,就等这一刻。每当这个时候,乖翠的脸上就开了花,先是乐得维修工一个个屁颠屁颠的,后来心又拔凉拔凉的,他们发现,乖翠即使对着那些冰冷的铁家伙脸上也是笑眯眯的。尽管如此,维修工们还是乐此不疲。再后来,乖翠的机床毛病越来越大,一般的维修工即使来了也束手无策。只好请杨大乐出场了。杨大乐是翠仙婶的丈夫,更是车间的技术能手和维修班长,他要出面了,说明问题大了。
有一天,翠仙婶下班做好了饭,还不见杨大乐回来,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慌。等人的过程是很熬煎人的,翠仙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屋子里走来晃去。晃着晃着就晃出了屋子,晃进了车间。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车間里还残留着太阳的余辉。白天闹哄哄的车间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台台机床静默成了聋子的耳朵。穿行在一排排的机床旁,翠仙婶有一种孤独、恐惧和心慌的感觉。在车间上班好几年了,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翠仙婶的眼睛匆匆忙忙地在车间扫来瞄去,急迫地想发现什么,又怕看见什么。
还是看见了杨大乐,在车床后面。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翠仙婶刚进车间迎头遇到了乖翠。乖翠没事人一样,照常朝着翠仙婶绽开了笑脸。一边笑着,一边把胳膊搭在了翠仙婶的肩上。整个车间,甚至在整个日月镇上,属翠仙婶和乖翠关系最好了,两个人经常嘻嘻哈哈,走路也勾肩搭背的。乖翠的儿子把乖翠喊妈,把翠仙婶也叫妈。车间里的同事经常玩笑道,她们两人除了丈夫,其他都共享了。由于昨天晚上噩梦不断,翠仙婶的心情有点不可名状,她感觉乖翠放在自己肩上的胳膊像早晨没打招呼就跑进稀饭碗里的那只苍蝇一样令人恶心。翠仙婶还是不动声色地走完了和乖翠勾肩搭背的车间通道,就像昨天晚上翠仙婶看见杨大乐蹲在乖翠机床旁而不动声色地离去一样。只是,翠仙婶边走边在心里对身旁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妖精婆娘。
在日月镇上,女人嫁了人,就被称为婆娘。婆娘前面加上妖精,就有点羡慕嫉妒恨似的酸溜溜、甚至恶狠狠的感觉了
后来的事情和翠仙婶预想的一模一样。
两个人在更衣间换上工作服,各自向自己的机床走去。翠仙婶突然发现厚厚的工作服竟然也没有遮住那翘翘的屁股和不要脸的胸脯。再加之乖翠走路一扭一扭的,别说男人了,就连满怀怨恨的自己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有了这个发现,翠仙婶心里对杨大乐的怨气就减少了一份。走到机床旁的乖翠果然不出所料又喊了起来,怎么搞的,我的床子又坏了?
和往常一样,先是维修班腿快的学徒工蹲在机床旁头顶冒出了汗,实在没招了只好请师傅上。即便乖翠的笑脸像往常一样迷人,维修师傅捣鼓了半天仍然一筹莫展,杨大乐只好不情愿地出场了。翠仙婶注意到,杨大乐一来,乖翠的脸上更是大放异彩,不但眉开了,眼笑了,连嘴巴也甜甜地“大乐哥大乐哥”地喊上了。别的维修工忙活的时候,乖翠笑虽笑,只是站在工具箱旁远远地看着。杨大乐一来,离了工具箱,殷勤地蹲在杨大乐身边,一会儿递扳手,一会儿端水杯。杨大乐就是杨大乐,干活决不拖泥带水,不到半个小时,机床恢复正常了。翠仙婶看到,在机床好了那一瞬间,乖翠的目光惊喜得恨不能粘到杨大乐的身上,而杨大乐离去时的表情竟然也有些恋恋不舍。
接下来的时间就像车间的工作一样枯燥乏味,机床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当机床旁边的小车上放满加工好的零件时,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翠仙婶换完工作服,破天荒没有和乖翠一起回家。夏天天长,即使到了下班时间,太阳光仍然很刺人,离天黑还早,翠仙婶先去了菜市场,买了许多杨大乐爱吃的菜,回到家又变着花样把它们重新组合在了饭桌上。这时候,阳光从屋子里退去了,整个屋子变得朦朦胧胧,那些天天在眼前晃的家具也影影绰绰的,翠仙婶不想开灯,因为杨大乐还没有回家。饭菜的热气飘荡的过程就是翠仙婶的心由热变凉的过程,等到饭菜的热气一丝一丝散尽,慢慢冷却下来,翠仙婶知道问题严重了,随着饭菜一起冷静下来的头脑提醒自己应该好好想想了。车间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比菜市场还近。自己不但从菜市场走了个来回,而且连饭菜也做好了……翠仙婶清楚杨大乐在哪儿,但她不想去车间了,她怕车间那些静默而又冷眼旁观的机床,身为女人,为什么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自己把全身心倾注在这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每天却在挖空心思地制造向其他女人献殷勤的机会。
翠仙婶盯住黑乎乎的饭菜,突然感觉到这对自己是个极大的讽刺,那些饭菜一个个变成了乖翠的脑袋,冲着她扬着脸儿,挤着眼儿地媚笑。那笑是勾人的,更是张狂的,一点儿也不顾忌姐妹情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翠仙婶佩服自己是理智而又冷静的。饭菜是自己的心,盛饭菜的盘子是自己的脸,自己如果由着性子一怒之下摔了盘子,无疑就是打自己的脸,戳自己的心。冤有头,债有主,哪个男人不吃腥,自己的男人自己了解,杨大乐本质是好的,关键是架不住那个妖精婆娘的蛊惑。如果那个妖精婆娘不对着杨大乐黏糊糊地媚笑,杨大乐也不会挖空心思地每天晚上把车床上的零件拆下来,第二天在别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再装回去(昨天晚上,翠仙婶在杨大乐的工作服口袋里就发现了那个零件)。这一些,都是为了制造和那个妖精婆娘在一起的机会。翠仙婶打开了灯,屋子里立刻亮堂堂的,把那些不是这个家里的东西赶出了家外。饭菜虽然凉了,但仍然有一种诱人的香味。现在,这些香味勾不住男人的胃了,但自己不能辜负自己的一副心思。翠仙婶不等杨大乐了,自己吃了起来。她吃得很香,她知道,一个人的饭菜确实有点难以下咽,但她只能大口大口地把它们吃下去,一点儿也不浪费。
车间的设备安全事故调查是几天以后进行的。
机床偶尔出现故障是正常的,三天两头出现故障不但不正常,而且肯定有问题。不是偷奸耍滑,就是蓄意破坏。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人为因素。车间成立临时事故调查组,设备科长亲自挂帅,维修班长杨大乐也是调查组的一员。调查组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乖翠的车床边。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对于乖翠迎上来的诱人的笑脸,调查组的成员只用余光瞟了一眼,严厉的目光就落在了车床上。只有杨大乐趁别人不注意,冲她挤了挤眼。没有着落的笑容自然尴尬地僵在了乖翠的脸上。来的都是技术专家,要理论有理论,要实践有实践,问题很快水落石出。结果出来后,每个人却都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调查组没有想到,这台车床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预热正常,启动正常,运转正常,吃刀量正常,加工出来的零件尺寸也正常,设备科长,也就是调查组长的脸上更严肃了,既然一切正常,那每天都出现的设备故障就不言而喻了,肯定和加工人脱不了干系。设备科长脸冲着加工人乖翠,眼睛却在车床上,难怪车间接到群众举报,说有人蓄意破坏公家财产,现在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严重的破坏生产罪,一定要严肃处理。设备科长说完,扭头走了,调查组的成员紧跟其后,头也没回。翠仙婶看见,乖翠呆呆地站在车床边,再也笑不出来了。那天下午,翠仙婶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不但提前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且还帮工友干了不少活。
下班的号声响起来的时候,翠仙婶和往常一样,和乖翠一起走出了车间大门。调查组的作风雷厉风行,处理决定已经贴在了车间门口的黑板报上。前面写的什么,翠仙婶一个字也没看,她只看到通告的最后一行字,给予加工人乖翠待岗处理的决定。乖翠捂着脸跑了,翠仙婶有些孤单地一个人走在下班的路上。今天天色虽然有些暗,但空气还是很清新的。翠仙婶的步子越走越轻快,其实,一个人走在下班的路上挺好挺自由的。翠仙婶一边走一边想。
进了家门,翠仙婶破天荒地发现杨大乐竟然先她一步到家。见她进门,莫名其妙地递过来一张笑脸。这张笑脸让翠仙婶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女人内心舒坦了,身子就变得懒散了,翠仙婶突然不想做饭了,她不知道今天做出来的饭还有什么意义。今天车间活多,翠仙婶笑眯眯地对杨大乐说,我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再给你做饭。日月镇上的女人,不管在外面干什么活,干的活儿有多重,回家只要還有一口气在,也是要给男人做饭的,这是多年留下来的规矩。以前要是发生这样没有规矩的事,杨大乐肯定吹胡子瞪眼了,今天竟然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累了就歇会儿,反正我也不饿。
不饿的杨大乐随即走出了家门。
翠仙婶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刚才只是说了说,现在她索性真的躺在了床上。和往常一样,没有了杨大乐的屋子空空的,快要落山的夕阳从窗户贼头贼脑地跑进来,懒洋洋地落在床铺上、地板上,宛如翠仙婶的躯体和心情。尽管身体随着杨大乐的出门声变得虚脱起来,翠仙婶还是在床上躺不住了,她很想知道今天杨大乐去哪儿了?
再次踏上回车间的小路,翠仙婶的心情七上八下的,以至于进了车间,那一台台没有感情的机床竟然不再沉默,一个个张牙舞爪,嘲讽而又可怜地看着她。翠仙婶还没有走到应到的地方,女人压抑的哭声就断断续续地撞击着耳膜。这种声音是意料中的声音,意料之外的是除了这种声音,眼前还出现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比这个声音还要熟悉。太阳落山了,整个车间突然变得阴森森的,好像末日即将到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使得翠仙婶的脚步变得轻飘飘的,好像一个行将作案的小偷一样潜入到了那台车床后面。男人和女人说了什么,翠仙婶已经听不见了。她在光线已经黯淡的车间里准确地看到男人的手放在了女人的肩膀上。男人的手天生是要往女人的肩膀上放的,这一点翠仙婶坚信不疑,但却不能放到不应该放的女人的肩膀上。现在,杨大乐的手实实在在地放在了乖翠的肩膀上。乖翠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副很受用的妖精样子。最不愿承认、最怕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要不是这样的情景已经在翠仙婶的脑子中演绎了很多遍,翠仙婶真想冲过去,但她审时度势,及时止住了向前的脚步:如果不过去,那只放错了地方的手有可能缩回来重新放在对的地方;如果向前一步,就有可能永远失去眼前这个把手放错了地方的男人。翠仙婶悄悄地退了出来,走出车间的翠仙婶躲开了门卫的视线,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在下班时间来过车间。回到家的翠仙婶开始做饭,当面粉和水混合变成面团的时候,面团便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她把全身的愤懑都揉进了面中,面团越揉,在灯光下愈发地光滑细腻,发出诱人的光泽,像极了乖翠的脸。这张光亮的脸庞使得翠仙婶迅速冷静下来,她平心静气地看着面团,心里感叹道,能怪杨大乐吗?真的挺好看的。这样想着,手上更加了一把力,面团愈发在翠仙婶的手中做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抵抗和挣扎。
正是经济危机的时候,各行各业一派萧条的景象。虽然电视里报纸上网络中天天说国家又增加了数千上万亿的投资刺激经济,但具体到企业中,就像亚投行支撑的“一带一路”一样,总让人感觉遥不可及。有的单位已经开始裁人了,原来普普通通没有人看得上的工作岗位突然变得金贵起来。上涨的物价和不断下降的薪酬使人们明白,眼高不管用,手低才能“填饱肚子”。有个工作,工资虽然低,每月总会有收入。厂里实行的是计件制,干一件算一件的工资。活儿虽不如前几年那么多了,但还有的干。待岗的乖翠连岗位都没有了,自然就连干活的机会也没有了。多劳所得少劳多得不劳不得是工厂的一条铁规,失去了工作的乖翠没有工资是理所当然的事。家里本来就很困难,每月还要还房贷,不到两个月,乖翠圆圆的脸蛋不但瘪了,脸上一点儿光泽也没有了。站在翠仙婶旁边,哪里还有一点点镇上婆娘的样子,活脱脱成了一个乡下媳妇。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姐妹,翠仙婶动了怜悯之心,几次拿着钱走到乖翠家门口,乖翠肩上不该出现的那只手就在眼前乱晃,活生生地拦住了翠仙婶的去路。翠仙婶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手也不是乖翠拉到自己肩上的?最后还是失败了,翠仙婶想,最起码你抖动肩膀的幅度应该再大一些,甩掉那只手才对。这样一想,翠仙婶就又打道回府了。杨大乐倒是老实了,每天按时回家,虽然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但一个丈夫把自己的位置定位在自己女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翠仙婶也就不管他了。
如果不发生那天的事,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了。
那天下班路上,翠仙婶一边走,一边琢磨怎么才能激发杨大乐的食欲。杨大乐最近对家里的饭菜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也不吃,那也反胃,很让翠仙婶伤脑筋。正愁眉苦脸的时候,乖翠笑嘻嘻地站在前面,脸上红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妖精模样。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翠仙婶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否则,好像做亏心事的是自己了。
姐,谢谢你了。两人离得越近,乖翠脸上的皮肤愈发动人。
翠仙婶不知道乖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不说话,也笑嘻嘻地看着乖翠。
要没有你,我们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乖翠接着说。
翠仙婶知道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果然,乖翠兜了底,你让大乐哥送我的钱可帮了大忙了,大乐哥说钱不用还了。这怎么行呢?姐,我知道你是好心,等我重新上岗了,我一定还你。
杨大乐已经两个月没往家拿钱了,再加上抽屉里少了的钱,翠仙婶心里很快有了数,她亲昵地拉着乖翠软绵绵的小手,像揉面团一样一边在手里揉着,一边说,不就一万块钱吗,咱们姐妹谁跟谁啊。翠仙婶紧接着扔开了乖翠的手,把耷拉在额前的头发往脑后拢了拢,为难地说,今天正准备去找你,我妈病了,急等着用钱,老杨张不开口,你要方便的话,能不能先还我?
乖翠听了,急乎乎地说,大妈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刚才还看见大妈正在镇政府门口跳广场舞?
翠仙婶脸色红了一下,就一下,大病,没敢告诉她,怕她想不开?
乖翠脸上的红晕消失了,什么时候用?
不急不急,翠仙婶说,你什么时候还了钱,什么时候我妈去医院。
一直等乖翠的背影走远了,翠仙婶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自嘲地说,紧张什么?要自己的钱,好像做贼似的。
压力传递出去了,乖翠的头又低下去了,刚刚缓过神来的妖精婆娘又被打回原形了,翠仙婶心里轻松多了。至于杨大乐偷偷给钱的事,翠仙婶很是认真地琢磨了一下,觉得事情还没有到多么严重的地步。真要沆瀣一气了,乖翠也就藏着掖着,不会告诉自己了。心里有了底,翠仙婶在杨大乐跟前一个字也没有提,更甚的是,她又往抽屉里不动声色地放了几千块钱,故意有零有整的,只是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翠仙婶都要把钱数一遍。多多少和少多少翠仙婶不在乎,她关注的是抽屉里的钱有没有多,抑或少?多多少和少多少都只是量变,多和少才是质变。哪怕多一块或者少一毛。令翠仙婶没有想到的是,在抽屉里的钱一分没多也一分没少的情况下,只过了一个礼拜,乖翠就把钱还了回来。看着乖翠虔诚而又浓眉艳抹的脸庞,翠仙婶只好让母亲跟着夕阳红旅行团去台湾了。日子就这样恢复了平静,杨大乐除了上班时间,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不是看电视,就是打游戏。翠仙婶忙完家里的活儿,一直在想乖翠那张浓眉艳抹而又楚楚可怜的脸。同样是女人,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有那么大嗎?心有不甘的翠仙婶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眉毛更细了,脸色红润了,嘴唇也好像两只红色的蚕蛹卧在那儿一样,性感极了。看着化妆镜里的自己,翠仙婶在心里对自己也对乖翠说,我要收拾一下,并不比你差。可惜的是,正在看球赛的杨大乐头都没有回一下。翠仙婶不甘心,去卧室换了睡衣,开始擦地板。一会儿擦过去,一会儿擦过来,果然,只在杨大乐面前走了一个来回,杨大乐就把目光移到了翠仙婶的脸上。翠仙婶停止了来回移动,目光里充满了渴望,好看不?杨大乐直愣愣看着翠仙婶,半天才嘀咕了一句,你这个蠢婆娘,怎么画得像个妖精似的?别吓我,我胆小。说完,头又钻进了电视。成为杨大乐眼里的妖精一直是翠仙婶埋藏在心底的一种奢望,但这个妖精让杨大乐以这种口气说出来,翠仙婶眼泪差点喷出来,平生第一次和杨大乐顶了嘴,是不是没有乖翠好看?杨大乐把头从电视里拿出来,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又随着那个皮球滚来滚去了。
翠仙婶决定不在杨大乐身上下功夫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琢磨一下乖翠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真是小看她了,已经落魄到了待岗的地步,凭什么一万元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更重要的是,前天傍晚,她无端地站在窗前生闷气,透过玻璃,看到摇曳的路灯下,一个摩登女郎扭臀甩胯翘腚招摇而过,像极了电视里那些专门勾引男人的小妖精,更像极了乖翠?!
跟踪乖翠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翠仙婶现在正屏声静气地尾随在乖翠身后。晚上的月光好像快没油的土灯一样,一会儿隐一会儿现,更让乖翠的身影飘飘渺渺,隐隐约约的。翠仙婶脚步跟着眼睛,眼不眨脚不停,一边走一边想,多亏是从这个小妖精的家门口跟过来的,看那腰身,那一摇三摆的浪样,活脱脱一个骚狐狸,即使在外面遇见了,谁能想到是文静羸弱的乖翠呢。
目的地也在翠仙婶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不亲自跟着乖翠走一次,她心里总也不相信。霓虹灯在这里赶走了月光,焕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把它下面的大门映照得金碧辉煌。这虽然是日月镇上一个偏僻的地方,却是镇上人人都知道的一个场所。由于名气太大,平时光临的大多是一些远道而来的人,甚至包括一些省城里的人,本镇的人倒很少进去。进入这个地方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钱人,钱多了花不出去难受,来这儿寻刺激;一种是没钱人,想方设法把有钱人伺候好了,再把有钱人口袋里的钱装进自己口袋。它妙就妙在利用市场需求把贫富线上处于两极的人吸引在了同一个地方。乖翠进入这个场所的时候,脚步很轻盈,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几步就把自己的身影隐在了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乖翠婶表情有些发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突然觉得,是自己一步一步把乖翠逼进那扇大门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翠仙婶上班也不说话,去了只是默默地干活,下班的号声响了,她就默默地回家。偶尔也会在路上,或者菜市场遇见乖翠,乖翠像往常一样,远远就向翠仙婶抛来迷人的微笑,翠仙婶总觉得,那笑里隐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翠仙婶每次都远远地躲开了。
生活就这样又恢复了平静。
后来翠仙婶总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杨大乐,生活也许就这样下去了。
杨大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回家的,翠仙婶竟然想不起来了。有一天晚上,翠仙婶在梦中又看见了乖翠,花枝招展地站在自己面前向她微笑,那笑依然直勾勾的,直往人的心底里去。翠仙婶满头大汗地醒了,开灯了才知道已经快到零点了,杨大乐还没有回来。
杨大乐不按时回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翠仙婶竟然没有去车间找,那台车床早就换人了,是个比乖翠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女人年轻漂亮不可怕,翠仙婶认为,可怕的是女人身上有了狐媚气,再好的男人也无法抵挡。这个刚刚技校毕业接替乖翠的姑娘显然没有妖气,这一点可以从车床再也没有发生故障看出来。翠仙婶只是在杨大乐不在家的时候,一遍又一遍数着放在抽屉里的钞票,每次都一分不少。半夜惊醒的翠仙婶从床上跳下来,又一次数起抽屉里的钞票。那些钞票熟悉得都已经认识自己了,一个个排着队和翠仙婶打着招呼。直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传过来时,翠仙婶关了灯,在黑暗中的床上闭紧了双眼。杨大乐窸窸窣窣地躺在翠仙婶旁边的时候,翠仙婶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杨大乐的身上带着明显的骚狐狸味。这种味道,曾从乖翠的身上飘入自己的鼻孔。这种味道,也使翠仙婶真正体会到了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感觉。翠仙婶把被角偷偷地塞进了嘴里,用牙狠狠咬住的那一个瞬间,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让翠仙婶恨不能黎明快点到来。
天亮了,乖翠所住的小区门口出现了一副画。画面很简单,是一只很轻俏的母鸡,鸡头的位置画的却是乖翠的脸。这幅画同时出现在了车间门口的布告栏里。日月镇上的人对这类消息一向敏感,不到半天时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日月镇就这么大个地方,乖翠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车间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糊涂了。一旦以这种形式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任是再宽容再圆滑的领导也不能不管了。所以,在乖翠还沉浸在梦乡里时,车间里已经打了报告,厂里也不用调查,以最快的速度将乖翠予以除名。
乖翠是从儿子嘴里知道这件事的。儿子只有四岁,正上幼儿园小班,当阿姨将那张画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很高兴。她觉得把妈妈的头安在母鸡身上并无不妥,反而很好看。他也想像妈妈一样有漂亮的羽毛和尾巴,这样就可以飞起来了。就在他捧着那张画嘻嘻哈哈时,阿姨怒斥了一声,真是有其母就有其子,拿着这张画回家去,不要再来了,我们幼儿园丢不起人。儿子是被幼儿园接送孩子的专车送回来的,一起送回来的还有被褥、洗漱用品。
从被窝里被儿子摇醒的乖翠呆呆地看着这幅画,人鸡合一的画面很简单,简单到了一目了然的程度,除了儿子这样只有四岁大的孩子看不懂。看不懂却不影响对他造成的伤害。乖翠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却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更没有想到会因此给儿子带来灾难。乖翠父母已经去世了,丈夫在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也因病走了,几年来,她一直和孩子相依为命。儿子是她的全部,是她所有付出的动力源。
乖翠用手抹去了儿子脸上的泪痕,默默地起床,默默地洗漱,她洗得认真,专注,然后素面站在化妆镜前,看了很久,心里不由得感叹道,其实自己不化妆反而更好看,只是由于别人喜欢自己化妆的样子又不得不化。妆是化给别人看的,和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和自己有关系的只是儿子,所幸儿子长得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尤其是結婚多年仍没有孩子的翠仙婶夫妇,对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孩子跟了他们一定不会受气。一切收拾妥当,乖翠给翠仙婶写了一封信,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信中只有一句话,翠仙姐,孩子交给你,他以后就是你们的孩子了,我走了。写完这句话,乖翠把儿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等到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泪了,乖翠才放开了儿子。把信交给翠仙阿姨,乖翠对儿子说,翠仙阿姨给你做了好吃的,正等着你呢。
也许是一顿饭的功夫,也许是两顿饭的时间,翠仙婶冲进乖翠家的时候,看见乖翠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好像感知到了翠仙婶的到来,已经没有呼吸的乖翠脸上绽开了甜甜的笑容。这是乖翠以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翠仙婶不敢再看,只是一遍又一遍摇着乖翠的身体鬼哭狼嚎。
几个月以后,乖翠喝药自杀的传闻,才渐渐地在日月镇平息。翠仙婶的家里也安顿了下来,这次杨大乐轰也轰不出去了,和翠仙婶抢着带孩子。翠仙婶的家里经常传出孩子的笑声,日月镇的人经常看见杨大乐去接送孩子,骑在杨大乐的脖子上的孩子经常笑作一团。这些欢乐的画面让人觉得乖翠好像一阵风一样,曾经吹到了日月镇,驻留了一段时间,又刮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只有翠仙婶例外,她经常呆呆地看着孩子,看着和孩子闹做一团的杨大乐,就有了一种乖翠虽死犹生的感觉。
翠仙婶变了,变得不再一下班就往家里跑了。翠仙婶变得爱美了,经常把自己的脸上画得红是红、白是白的。翠仙婶走路的脚步也不再匆匆忙忙的,而是一步三摇,极尽的韵致。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甜甜地一笑,勾得人的心里一颤一颤的。
日月镇的人常常看着翠仙婶的背影,疑惑道,难道那个像风一样刮走的乖翠又回来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