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1501年春天,睽违五年之久,米开朗基罗回到了故乡佛罗伦萨。
五年间,佛罗伦萨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美第奇家族的开明统治受到冲击,保守的基督教多米尼加教会发动夺权,沙弗纳罗拉执政四年,一方面指责中产阶级开明统治的放纵欲乐,一方面推动底层民众的民粹示威,以基督的爱为号召,形成新的统治。
1498年5月23日,沙弗纳罗拉在“领主广场”受绞刑烧死。
领主广场是佛罗伦萨的市政中心,高耸的市政厅钟塔是整个城邦的最高象征。
黑色烧焦的尸体悬挂着,春天的风从亚诺河的方向吹来,春天,却如此寒凉荒芜。
佛罗伦萨等待着另一种醒悟,等待着另一个心灵上的春天。
在剧烈政治党派斗争之后,佛罗伦萨需要新的鼓舞,需要新的整合的象征,把内斗的耗损转成一致对付外敌的凝结力量。
索德里尼想到了基督教旧约圣经里的大卫。
大卫,一直到今天都是西方男性最普遍的名字。
这个名字却来源于古老西伯来犹太民族历史上的一位英雄。
大卫,在旧约圣经中的描述,是一名少年,因为族人屡受强大巨人哥利亚侵凌,大卫不顾自己力弱,挺身而出,毫无畏惧地站在哥利亚面前,以甩石器击中巨人额头,哥利亚倒下,大卫以利刃切下了他的头。
这个古老的故事成为基督教世界不断重复的符号。大卫是年轻、勇敢、正义的代表。他成为以色列最著名的先王,又传说耶稣是他的子嗣血源,使大卫变成西方世界集智慧与勇敢于一身的英雄。
佛罗伦萨也一直有歌颂大卫,以大卫作为城邦保护精神的传统。
1440年左右,重要的雕刻家多纳泰罗创作了全身裸体的大卫,手持利剑,脚下踩着哥利亚的头,一副少年英雄的胜利者的姿态,这是文艺复兴结束中世纪基督教禁忌第一件男性裸体,非常少年、非常稚嫩的裸体。
半世纪之后,在饱受政治斗争、水灾、饥荒、黑死病侵袭蹂躏的佛罗伦萨, 新的执政团队重新想到了大卫,可以重新以大卫作为城邦挑战一切困难的新的精神象征吗?
这个以索德里尼为中心的执政团队,最早想到了几个人选,包括极负盛名的达芬奇,以及珊索维诺。
最后他们决定把雕刻大卫的工作交给26岁更年轻的米开朗基罗。
据说,米开朗基罗每一天走到大教堂,凝视这块石头,抚摩这块石头,他26岁却长满粗茧的大手,好像要感觉石头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巨大力量。
他做了一些素描,原来大卫是胜利者,脚旁有哥利亚的头。
“胜利”只是打败别人吗?
米开朗基罗思考着。
不,他修改了素描稿,他去掉了哥利亚的头,他不要大卫摆出肤浅嚣张的胜利者的姿态,他要大卫成为自信而沉稳、永远的挑战者。
大卫一转头,似乎看到巨大的对手迎面而来,他全身肌肉紧张警戒起来,他准备一次生死搏斗,在战斗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不知道输赢的刹那,很快要分出输赢的刹那,生命在那一刹那,卯足全力,在此一击。米开朗基罗把生命胜利的意义置放在赢之前,而不是赢之后。赢之前,才是生命的全部备战状态,是自己潜能极限的准备,他不在意结果,结果的输赢对他意义不大。
大卫不是一座雕像,大卫改写了生命的价值观点。
大卫不再是稚嫩天真的少年,他长成了足以担负一切难度的健壮的身体。
他的左手搭在肩上,右手下垂,但垂下的手肘到手掌,布满了暴起的筋脉血管,米开朗基罗让大卫在挑战中血脉贲张,也让观看者一起感觉到挑战生命极限时的震撼力量。
23岁完成《哀悼基督》时的宁静与淡淡哀愁的美不见了,26岁的米开朗基罗在《大卫》里展现了惊涛骇浪的激动力量。
应该很近地去凝视大卫的脸,凝视眉心纠结起伏的情绪变化,凝视双眼之间透露出的深邃的恐惧。是的,大卫在巨大的灾难前看到生命本质的恐怖,他不是英雄,他是带着凡人的恐惧走向挑战的临界边缘。
输与赢只是自己挑战的放弃或坚持。
大卫的躯体,在面对生命灾难的现场,汹涌澎湃,激荡起生命的狂涛;又如此安静,没有输赢,只有一心一意的专注静定。
1504年1月25日,米开朗基罗完成了这件举世赞誉的杰作,他29岁,又一次攀登了生命的高峰。
由执政官索德里尼召集了29人组成了审查委员会,审查米开朗基罗的新作,决定是否可以置放在领主广场市政厅大门前,作为城邦最重要的精神标帜。
这29人的委员名单,今天列出来仍然使人大吃一惊,几乎包括了当时意大利最精英的一批人文学者、画家、金工木雕与石雕大师。
我们随便举几个最知名的例子,这个名单中有米开朗基罗前一辈的大艺术家:利比、波提切利,有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奇诺,竟然还有,米开朗基罗一生最大的竞争对手──达芬奇。
一个杰出的精英团队评审一件杰出的新时代的艺术作品。
大卫像通过了审查,决定置放在市政厅大门右侧。
运送的工作,从百花大教堂到领主广场,今天走路不到十分钟的距离,却花费了超过40个工人的劳动,从5月14日开始搬运,作品太大,打破了教堂后院的门,四天之后才运送到达领主广场。
这个置放工作一直到6月8日才完成,大卫昂立在高高的基座上,傲视世界,等待米开朗基罗做最后的一些修饰。
每天进出市政厅的执政官索德里尼,看着城邦的新精神标帜,有一点得意,米开朗基罗是他的好友,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是,作为执政官,他觉得还是应该有一点批评的意见,表示自己对艺术的见解。
他跟正在工作的米开朗基罗说:“好像鼻子大了一点。”
米开朗基罗说:“是吗?”
他狡猾地抓了一把石灰,爬上工作的高梯,假装用刀修改了一下鼻子,撒下一点石灰屑,然后向下面的执政官说:“这样好一点了吗?”
执政官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米开朗基罗并没有修改鼻子,他当然对自己的专业充满自信,不会随便为一个位高权重却外行的人的一两句话糟蹋自己的作品。
大卫一直挺拔地站立在广场上,这个思考过民主意义的广场,这个聚集过激情群众的广场,这个烧死过不同意见对手的广场,这个选举新执政领袖的广场,大卫站在这里,仿佛标举着新的生命价值与城邦精神。
他不是艺术品,他不是收藏在博物馆的精致的珍品,他站立在刮风下雨的广场,为整个城邦日日夜夜守护着生命的价值。
1873年,将近370年后,这件雕刻太珍贵了,才从领主广场移到美术学院收藏,成为博物馆的展品。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原本不是为博物馆制作的,他必须挺拔站立在人民来来往往的广场,才彰显出真正的作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