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霸凌遭遇美式审判

2016-03-14 23:56周奕肖
看天下 2016年5期
关键词:检方法官律师

从美国第二大城市洛杉矶开车东行五十公里,便到了罗兰岗。

一个或许会让美国人恍惚觉得出了国的地方。

远远看去,这里还是一个典型美国社区,人群稀疏,楼房整齐,色彩艳丽。稍一深入其中,中国风扑面而来。

罗兰岗最主要的街道是福腾路(Fullerton Rd),街道两边是“天府菜馆”、“我家餐厅”、“小口品”、“万有参茸”等,店名多用中文,甚至没有英文副标牌。见到本刊记者的店主先以粤语试探,再用普通话——而不是英语。很多中国小留学生来此读书,几年下来,英语未必学得好,倒是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

沿着福腾路一直向南,可直达钻石广场(Diamond Plaza)。这是罗兰岗最大的购物场所,中国面孔更密集。在美国类似大众点评网的Yelp上,华裔用户Elton Chen写道,“这里充满了浓浓的乡情。”

2015年3月27日,钻石广场一家叫天仁茗的茶楼里,中国留学生翟芸瑶、章鑫磊伙同另外三个朋友,开始殴打中国女孩麦嘉怡。据麦嘉怡事后回忆,他们扇她耳光,用烟头烫她胳膊,踢她肚子。

三天后,类似的厄运发生在刘怡然身上。在距离钻石广场不远的冷饮店,翟芸瑶、章鑫磊、杨玉菡等人肆无忌惮地殴打她。据刘怡然出庭作证的证词,在冷饮店殴打了近二十分钟后,这些人又开车把她带到罗兰岗公园,围殴再次开始。有人穿高跟鞋猛踢她的头,有人扒光了她的衣服拍照,有人用烟头烫她的乳头。章鑫磊从家里拿来了剪刀,一个女孩接了过来,剪掉了刘怡然的头发,又逼她吃了下去……整个折磨过程长达5小时,刘怡然被打得遍体鳞伤,脸部瘀青肿胀,双脚站不稳。

中国学生霸凌同胞案件在洛杉矶引起巨大震动,也迅速传回中国。美国人震惊的是,为何这些十几岁的孩子,竟然如此残暴。中国人则震惊于美国司法系统的反应——今年2月17日,在经历了长达十个月的司法程序后,因绑架、攻击、造成严重人身伤害三项罪名成立,三名主要犯罪嫌疑人翟芸瑶、杨玉菡、章鑫磊,分别被判13年、10年和6年有期徒刑——若非与检察官达成辩诉协议,他们原本是有可能被判终身监禁的。

“这个法律怎么可能那么不公平呢?”

检察官:“你到Rowland Heights公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刘怡然:“他们从车子里出来打我。”

……

检察官:“怡然,你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刘怡然:“他们让我脱下一件衣服。我被掌掴了很多次,他们踩着我,令我无法起身。”

……

检察官:“你大概计算在那个地方被他们掌掴了多少次?”

刘怡然:“打我大概有两个小时,我被扇了大概100次。”

刘怡然留着短发,白净的瓜子脸,身高1.6米左右。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但仍能感觉到她的怯懦和恐慌。旁听的《侨报》记者高睿记得,她在向法庭回忆自己的遭遇时,声音很小,表情也好像受了惊吓的样子。

在高睿看来,即便到了法庭,翟芸瑶似乎还在试图恐吓受害者。“2015年6月4日第二次初审时,翟芸瑶就像一个‘表情后”,高睿回忆,翟时不时对男友章鑫磊、甚至旁听席的观众和媒体记者做出各种表情,时而微笑,时而愤怒,时而蔑视,她盯着刘怡然,“眼神很凶狠,不断和身边翻译人员交流证人的证词”。

法官弗尔斯(Thomas C. Falls)忍无可忍,突然中止庭审,警告翟芸瑶:翟小姐,我警告你,你不可以在法庭上做任何表情动作,不准向翻译表达你的个人态度,这是法庭的规矩!你懂吗?

翟芸瑶收敛很多,但依然不耐烦。她说,希望法庭尽快审理判决这起案件,以便自己能快点出去过生日。

“她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意,觉得这个算什么,在国内很常见。”美国刑事辩护律师邓洪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在这一案件中,邓洪担任三名被告的家庭律师。在他看来,这些年轻人即便被捕,站在法庭上,仍然没意识到面临的局面。翟芸瑶和男友章鑫磊分别关押在男女监狱,只有出庭才有机会见面。她的那些丰富表情,很大一部分是“眉目传情,因为情人、同学,好久没见”。

发生在2015年3月的两次霸凌事件,共有12名年轻人参与,他们大都互相认识。事情起因也都是一些年轻人中常见的事情——麦嘉怡因为劝阻翟芸瑶打朋友受牵连。刘怡然则与翟芸瑶在网上发生过一些口角而被记恨,其中一件是,翟芸瑶晒与男生合影,刘怡然说那个男生是自己不要的。

感情问题永远是青春期的一个引爆点,翟芸瑶还秀过戴婚戒的照片,晒过割腕的自拍。她的Facebook信息里,时常流露出暴力的色彩:“好脾气是对正常人的!她这样乱骂乱说,我们都无动于衷,她只会得寸进尺!该骂骂,该打打!”

现实中,她也曾如此张狂。一位当地茶店的员工对这群小留学生印象深刻,因为翟云遥和她的小伙伴们每周起码四五天都泡在网咖,肚子饿了就在茶店露天座外吸烟、吃零食。“翟一伙人家境不错,常点了一堆菜,却只喝两口饮料,随即转身离开,留下满桌食物。进食时,会把鸡翅骨头随地乱吐,有时还往路人身上吐,弄得座位杯盘狼藉,服务人员只得替他们善后。”他对翟芸瑶的印象尤其深:“有一次(翟)还直接在店内翻桌,以凶狠的口气威胁所有人,一副大姐头模样。”

在很多人印象里,章鑫磊似乎与翟芸瑶等人性格大为相反。他的律师米斯塔斯(Gary W. Meastas)一直记得第一次去监狱里看他的情形:害羞,不怎么说话,必须跟他多聊,才能让他慢慢打开话匣子,“在交流中,他还是很乖的,我说什么,他还是听的”。

一个乖巧、害羞的人,为何参与到这样的暴力事件中?章父认为也是年轻人的感情问题。“Helen翟(翟芸瑶)是鑫磊的初恋……头脑发烧,根本无法判断对错,更无法抵抗热情的Helen。”而在这感情最冲动的年纪,“(我们)却没有在身边看守和指点。”

麦嘉怡被虐打后,甚至不愿报警。刘怡然则是在朋友劝说下报警。随后,五人被捕,除翟芸瑶、章鑫磊、杨玉菡外,另外两人尚未成年,另案审理,其余七人逃跑,被警方通缉。

翟芸瑶、章鑫磊和杨玉菡分别来自上海、深圳和天津,他们的父母听到消息后,很快就赶到美国。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对这起案件并不认为有多严重。“他们都问我,作为一个律师,我能不能将小孩子在这个案子里的罪名打掉,将他释放,他是无辜的,是清白的”,邓洪回忆道,他把案件的严重程度跟这些成年人解释后,“他们依然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认为:这个案子怎么可能会面临终身监禁的(判罚)?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风险?这个法律怎么可能那么不公平呢?”

严厉的公诉书,严厉的法庭

波莫纳高等法院位于加利弗尼亚州洛杉矶的波莫纳市。那是一栋7层的长方形建筑,横平竖直,棱角分明。墙的主体是一种略暗的灰黄色,使得建筑物整体显得肃穆清冷。这起案件的所有庭审、听证会都是在这座法院代号为CLK和EAN的法庭进行的。

对犯罪嫌疑人来说,这不是个好地方。听到这个法院的名字,翟芸瑶的代理律师弗瑞德(Evan P. Freed)就感觉不妙。“波莫纳高等法院是加州有名的量刑极严的法院之一”,弗瑞德告诉本刊记者,“我认识的很多律师都不希望自己的案子被分来这个法庭,因为这里公诉人很强势。在这里同样的罪行判罚会更重。”

果然如他们所担心的,预审检察官帕迪拉(Elizabeth Padilla)提交了一份非常严厉的公诉书,其中写道,嫌犯出于报复、敲诈以及虐待目的实施暴行,导致受害人严重受伤,行为严重触犯美国刑法,共受到6项绑架指控、2项折磨虐待指控和4项人身侵害指控,累计12项罪名,其中6项是重罪,尤其是折磨罪,量刑最高可判终身监禁。而审理期间,如果这些家庭希望提出保释,检方要求必须缴纳300万美元的保释金。

公诉书之严厉,令辩方律师感到惊讶。杨玉菡的律师方霆(Rayford Fountain)曾向媒体表示,折磨罪在美国非常罕见,执业30多年来,这还是他代理的第一起相关案件。

保释金的额度也超过律师们的想象,“我此前只知道谋杀案的保释金比较高,是100万美金,从来不会是这种案子。”翟芸瑶的代理律师弗瑞德说,他们向法官提出异议,“可当时法官拒绝评论”。

在当地法院系统做了二十年法官,弗尔斯仍然对这起案件的严重程度大为吃惊。作为该案主审法官,初步聆讯时,在听完证人的证言和检方的控诉后,他说这让他想起了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小说《蝇王》。这部1954年问世的作品讲述了一群流落海岛的儿童如何泯灭童真,失去文明和秩序并相互残杀的故事。

弗尔斯询问3名被告是否认罪,后者则分别通过代理律师表明,不承认检方指控的罪行。

根据美国刑事案件的一般审理程序,这个阶段,法官需要听取被告们的意见,如果被告表示认罪,案件就此即可定罪;如果拒不认罪,接下来将是漫长的陪审团审理程序。

这是更糟糕的选择。“打陪审团(审理程序),基本上算75%到80%的定罪率”,邓洪说。他1987年就赴美求学,毕业后一直在美国从事辩护工作,作为律师到今年已经整整18年了。在他看来,陪审团审理程序“风险太高了,孩子无法承受”。但一边是三个家庭自认无罪,一边是检方的重罪诉讼以及法官的明确态度,邓洪和其他律师觉得颇为棘手。

就在预审期间,发生了另外一个插曲。一位未成年被告案发后就逃回中国,但其家长并不相信孩子因为打架而遭到警方通缉,于是又带着孩子回到美国,结果发现确实如此。孩子的家长找到受害者,希望“私了”,结果被警察发现,以贿赂证人罪被捕。

“有些人觉得能通过钱摆平所有事,可能是文化的原因吧”,在出事的冷饮店,米斯塔斯向本刊记者解释,“但是在美国这是明显违法的”。

这一系列的事件在当地社区持续发酵,甚至上了知名媒体《洛杉矶时报》的头条。邓洪等人一直在关注社会舆论,负面评价很多。

“降落伞孩子”

在庭上见到母亲,翟芸瑶常会流露出依恋、求助的神情。2015年4月的一次预审庭上,翟芸瑶一遍遍低声唤着“妈妈”,并泪流满面。当时参加旁听的《世界日报》记者张敏毅转眼去看翟母,“翟妈妈神色镇定,并没有回应女儿”。

旁听了多场庭审的美籍华裔女作家萧萍也对翟母印象深刻。她在事后的笔记文章中写道:“翟芸瑶的母亲,看起来斯文高贵,几乎出席了每一次庭审,每一次都穿着体面。那天,我特别注意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奈儿经典香水的味道。”她拒绝回答任何媒体的问题,萧萍和她唯一一次对话发生在今年1月5日,她情绪有些失控地回应萧萍:“他们全部都指责我们……我什么也不想说!”

她的女儿,父母眼中独立又听话的翟芸瑶14岁就到美国来读书了,没有父母陪伴,住在当地寄宿家庭。在美国,这样的孩子正变得越来越多。根据中国中学生留学教育机构YESSAT发布的2016SSAT发展报告显示,目前中国赴美留学的中学生已经超过3万人,占中国留学生总数的十分之一。而美国国际教育研究机构Open Doors的数据则显示,美国高中2014年共招收了73000名国际学生,其中32.3%来自中国,大部分孩子都选择了位于南加州的学校。中国很多家长认为孩子越早在美国接受教育,越容易融入美国文化。于是,留学生的年龄越来越小,人们称他们为“降落伞孩子”。

章鑫磊则是15岁到美国来的。据章父介绍,他和妻子早年由安徽到深圳打工,后来终于拥有自己的企业,生活虽然富足却并非大富大贵,无力陪孩子到美国读书,只好让孩子寄宿在一个墨西哥裔美国家庭里。案子发生后,他在写给法官的求情书中提到他和妻子到现在才发现被自己送来镀金的儿子,“英语水平还不及美国的三岁小孩好”。

这些通过国内中介选择留学学校的家长们,甚至不知道这些孩子上的是什么学校。翟芸瑶就读的牛津中学,在美籍华人冷飞(化名)看来,“本质上就是那种国内所谓的‘野鸡学校,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条件,这个学校都和宣传书上的描述大不一样。”

这所学校宣传书上说自己历史悠久,1980年建校,在这个区的中学里首屈一指,而且教学内容是面向孩子未来在美国申请大学的,重视培养孩子的演讲水平,研究水平,整个教学环境给人一种家庭的温馨感……但事实上,学校毗邻商业街,只有一小块操场和几间简易的活动板房。据一位学生透露,大陆学生占到了全部招生的90%,剩下的也大都是亚裔学生。平时大家可以自由使用普通话交流,完全不存在英语环境。

正因如此,翟芸瑶等人来美国时间很久,却连基本的英语对话能力都没有,更遑论对美国法律和文化的了解。他们生活在美国的国土,却更像是仍在中国的气场里。“罗兰岗应该是过去的20年里,美国成长最快的亚裔或者说华裔社区”,当地华人律师张军向本刊介绍道,“这里满街的招牌、商品都是中国有的东西,比如说各种调味品,王致和、老干妈,都可以买到。很多中国人喜欢玩的东西,像卡拉OK、中餐馆、捏脚店等等都非常方便。曾经还有美国居民抱怨,周围全是中国字的招牌,市政府或者是县政府要修法,让它至少使用中英双 语。”

在被割裂为中式和美式的两个世界里,这些年纪尚小甚至还未成年的中国留学生,自然选择自己更熟悉的生活。“你在国外,没有家人的保护了”,曾在纽约留学三年的刘艺芳说,“当他们还比较稚嫩的时候,为了寻找一种特别的安全感,(就会)抱团”。

刘艺芳对杨玉菡的情况比较熟悉,她的一位小朋友曾与杨同校,且关系很好。结果有次,因为一些小事闹翻了,杨玉菡约那位小朋友出来,“见面就扇了她一巴掌”。刘艺芳说,很多人觉得杨比较凶,“喜欢和校外的一些华人混在一起,言行举止都比较粗暴”。

对父母,杨玉菡也常如此,说话颐指气使。杨的父母有次到美国看她,刘艺芳的小朋友也在场,看到杨玉菡见到好久不见的父母,并不怎么亲近,“讲话语气有点命令的感觉,也不尊重”,而她的父母,似乎也不以为意。

《世界日报》记者张敏毅曾到章鑫磊的寄宿家庭探访,据房东介绍,章鑫磊“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从来不闹,也不抽烟喝酒,只是有时在外面过夜,彻夜不归”。

2015年前后,快要十八岁时,章鑫磊买了一辆价格不菲的奔驰车,这在很多美国人眼里很不寻常。一位邻居说,“看不出这位亚洲男生年纪这么小,已买得起豪车”。后来,正是他开着这辆车,从家里取来剪刀,交给那些女孩,对刘怡然施加了残酷的虐待。

“对于不少美国人来说,他们一辈子干的活,最后才能买一辆福特的车子。可住在社区中的一些中国留学生开的都是玛莎拉蒂和卡宴。”邓洪说,不仅如此,在过去几年,成千上万的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来了洛杉矶。其中一些人超速、酒驾、家暴,劣行斑斑。

求情,认错,认罪协定

为了评估陪审团审判对这些孩子们的影响,邓洪和其他几名律师一起,准备了一场模拟审判。他们找来12名模拟陪审员,“将检方的证据跟我们的辩护理由说给这十二个当地人听,让他们根据案子的情节和律师的辩护评估,会不会认为罪名成立。”

结果非常不好。邓洪告诉本刊,“模拟陪审员认为罪名成立的比率是80%。这个结果显示打陪审团(审理程序)太冒险了,孩子很有可能会被判得很重。”

律师们觉得,在这种形势下,对当事人最好的做法是与检方达成认罪协议。美国司法制度为了保证效率,节约经费,允许以被告承认犯罪的代价,换取检方减少起诉罪名或者刑期。邓洪介绍说,在美国,“95%的刑事案件都是检方和辩方达成认罪协议”。

涉案者的家长们显然很难接受。邓洪说,“家长们觉得,为什么我们花了钱,你们律师还不帮我们去力争,为什么还要准备去认罪?”

章鑫磊的辩护律师米斯塔斯花了很长时间向章的父母解释,为什么章鑫磊只是帮忙递了个剪刀,就有可能被判终身监禁。

“比如我拿了把剪刀,把剪刀给了你,你去杀了人,最后我也是会被判杀人罪的。”米斯塔斯说,这在法律里叫做协助、教唆他人(aiding and abetting),只要帮助别人犯罪,那么你也要为罪行付同样责任,“这也是我当初很担心的问题,如果最后检方和法官甚至陪审团都说:‘章帮助了这次犯罪,那男孩(可能)直接就终身监禁了 。”

家长的问题并不难解决,只要把美国的司法制度解释清楚,很快他们就接受了现实。更困难的问题是,检察官不肯讨论认罪协定的话题。“当时美国尤其是这个区里,本地居民对留学生很多行为非常不同情”,邓洪解释道,加之检方认为自己的证据很扎实,“没太多必要和我们妥协”。

Google地图上的牛津中学隐没在街道一角

于是,三个家庭律师团队的工作重点转到找检方证据漏洞上。“我们要让检方知道,他们的证据里有些内容是不扎实的,”邓洪解释道,“另外,我们反复和检察官解释的是,这些小孩子并不是前科累累。”

这番交涉整整花了两个月时间,期间涉案孩子的父母主动要求自费再进行一次更详细的心理鉴定。而且家长们在国内四处奔走,希望那些早年与孩子有交集的初中老师、同学和亲属们可以为法官提供他们关于孩子过去的积极印象,并为之求情。

“最后在9月份的时候,我们将报告和家长的求情信,小孩子的认错书,这些东西全部准备好跟检察官团队来谈。”邓洪说,最开始负责案件起诉的检察官是贾维斯(Casey Jarvis),她表示自己没有办法做决定,于是向自己的上司、检察长希金斯(Thomas P. Higgins)寻求意见。“希金斯收到我们这些材料后,没有马上做出决定,经过一个多月的思考之后,他才说可以,我们坐下来谈。”

对三个涉案者及其律师而言,最重要的是劝说检方撤销折磨罪,继而再协商刑期。经过考虑之后,希金斯同意撤销折磨罪,但三名学生必须要各服十五年、十三年、十年的刑期。

“所有的家长都不愿意接受,我们也不愿意接受,对他们来讲,觉得就算认罪的话,刑期在三五年左右才算合理。”邓洪说,“但希金斯在洛杉矶法律界以严厉而著名”,不肯再退让。邓洪等人又找到希金斯的上司,洛杉矶郡检察总长莱西(Jackie Lacey),希望他能考虑孩子的年龄、初犯等情况,予以轻判。

“这群孩子有一位还差两个星期就满18岁,被判了7个月到9个月的青少年监管”,邓洪说,“弗瑞德在这个情况之下就建议,同一组小孩子有那么大的量刑区别是否也有不合理的地方。”莱西最后同意了请求,将三人刑期再次减为翟13年、杨12年、章6年,并拒绝再次退让。

章鑫磊的父母仍不甘心,希望能把刑期控制在4年。为此,他们决定更换律师,米斯塔斯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介入的。

“我认识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贾维斯,也认识这个案子的法官弗尔斯”,米斯塔斯对本刊说,一接手案子,他就开始找检察官和法官询问讨论案件详情。试了很多次,依然没有效果。检察官非常坚持这个刑期,要么接受,要么就交给陪审团审判。

“这个案子都是《洛杉矶时报》的头条了,大家都在讨论这个案子”,米斯塔斯说,在这样的关注度下,确实很难再说服检方缩短刑期,尤其是,最初起诉的罪名里,还有一个折磨罪。

霸凌案事发地点,现已恢复往日宁静(周奕肖摄)

狱中教育

2016年1月5日,最近一直干旱的洛杉矶罕见地下起了大雨。邓洪等律师和涉案者的家长,冒着雨赶到了法院,三个孩子也从监狱里被带了过来。主审法官要最后询问控辩双方意见,确认他们是否要达成认罪协定。

被告席上三人的头发都变长了。章鑫磊原来染着黄发,现在新长出的黑发几乎及肩。章母说,监狱里可以理发,但他坚持要把头发留起来。这位曾帮忙递上剪刀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但谁也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经历。章父说,他曾经透露,在睡梦中,经常会梦到他们虐待刘怡然的画面。

杨玉菡的头发也变得很长了。每次出庭,她都会试图用头发遮盖脸部,躲避媒体镜头的拍摄。她的家人从未前去旁听任何一次开庭。据邓洪介绍,杨的父母不愿意在公开场合出现,也不愿意面对媒体。不过,他们为这个案子也多次来美国,每次出庭的前后也都会去律师办公室或通过电话沟通商讨案子进展。

翟芸瑶的外貌同样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参加过这几次庭审,”《侨报》记者高睿说,“与第一次相较,她胖了一些,也有可能是因为心理状态不好而浮肿。”

被告都收到了一份粉红色的文件,那是认罪协议书。他们都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接受这是对你们最好的审理结果吗???”法官询问。

??“是。??”翻译的声音。

??“你们知道认罪协议签署后是不可以再上诉的吗???”法官说。

??“知道。??”依然是翻译的声音。

参加旁听的华裔女作家萧萍在笔记文章中写道,“三人几乎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

然而,邓洪等律师仍然惴惴不安。美国法律规定,认罪协议达成后,法官一般要经过一个月考量之后才会最终宣判。“90%的案子里,法官会接受检方跟辩方达成的认罪协议条件,但是也有10%的案件,法官会不满意认罪协议,觉得应该加重判或者减轻判。”邓洪说,介于此前法官对这起案件的态度,以及当事人的庭上表现,尤其是“像《洛杉矶时报》报道(网页)后面的评论里,六七成以上还是对我们不利的,觉得这个协议判得太轻了。所以我们很担心法官会受到舆论的影响选择重 判”。

好在2月17日法官最终宣判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倒是家长,仍然对这个结果心有不甘。冷飞去旁听宣判会时,有机会和章鑫磊的父亲短暂交流,他惊讶地发现,经过近一年的案件审理后,章父看待该案的眼光,仍然是中国式的。“他爸爸和我说他至今认为孩子没有犯那么严重的错误。”冷飞向本刊说,“他告诉我这就相当于美国人抓典型。”

邓洪也意识到“家长对这个结果仍不满意”,但他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变得更好,因为毕竟是在美国,我们在美国求学,在美国生活,就要遵守美国的法律,这个时候必须要接受。”

根据认罪协议,翟芸瑶获刑13年,杨玉菡10年,章鑫磊6年。三人在宣判之前,关押的每一天,抵算服刑两天。但因为加州监狱服刑人员太多,人满为患,为了节约开支,刑期可以打折,三人只要服满85%的刑期即可出狱。之后,三人将被驱逐出境,以后应该难以再入美国。

这些孩子历时三四年的美国留学生涯,就以这样的结局变成一场痛心的噩梦。

不过,在最后,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学到了过去三四年里都没有学会的东西——在候审监狱里关押时,他们通过律师购置了《中英双语字典》、美国历史以及一些小说和教材,开始自学。“经过这个案子的审理,几个月里他们在里面努力补习,宣判会前的见面中,他们可以单独跟律师交谈了。”

“刑事案件永远没有一个赢家。三个家庭,还有受害人家庭全部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邓洪说。

这场震惊中美两国的霸凌案,也没有就此结束。

2015年12月9日,该案第四名嫌犯陆正被捕。今年1月19日,他第一次到庭受审。还是在波莫纳法院,检方提起的三项指控中,同样存在折磨罪,陆正同样是一脸轻松,偶尔甚至会说笑。当法官询问他是否见到了法庭配备的翻译员时,这位在美国生活数年的年轻人对“口译员”(interpreter)这个词一脸茫然。律师又费了番力气解释,他才恍然大悟。

稍有不同的是,检察官提出了100万美元的保释金,他交了出来,在朋友的陪伴下很快离开。在法院判决前,他还能在原有的轨道上,继续生活下去。

猜你喜欢
检方法官律师
递诉状
善良律师
调音
该给法官涨薪了
赢得很惨
律师与车祸
离婚对白
阅读理解两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