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珍
100多年前,或许是想给海上颠簸的牧师们以抚慰,或是给未知的旅程留条退路,中国大多数教堂兴盛之地,都沿江沿海而建。这固然与清廷只开放水岸有关,海上长途旅行的人,远远地看到尖塔,便能生出无限的想象。向往异国情调,20多岁因为离婚事件,一气之下从英国出走,浪游西班牙、希腊、土耳其的拜伦说,旅行的全部快乐在于想象之中。
我非教徒,对老教堂,只做想象中的远观,其合用坚固和美,已教人咨嗟惊喜。
我的第一次教堂行并不愉快。正是圣诞节刚开始流行的1998年,和三五好友准备去武昌司门口圣米迦勒教堂过一个纯正平安夜。车行附近已是人流如织,下车步行随人流腾挪,未入教堂,人群之喧嚣密集已让人失去了过节的雅兴,铩羽而归。
好在汉口作为清廷通商口岸,沿武汉关一带,既有万国建筑博物馆的美名,自不乏教堂装点。我有段时日常去一家叫神曲的清吧流连,它的前身是一家法式贵族堂。据资料记载,位于原法租界的圣母无原罪堂,1910年,由法籍教士丁寿负责修建,花费1.2万两白银,历时一年。教堂占地300余平方米,内部装饰为哥特式,天花板为本城罕见的蓝色饰白色满天星。2000年左右,这家当年只能供少数外侨使用的小型天主教堂,租给神曲酒吧,成就了武汉原创音乐史上的一段光辉岁月。
神曲之名,缘自但丁名作,折射出那一代年轻人的见识和担当,教堂修旧如旧,时间的河,慢慢地流。我做记者那些年,在这间有着迷一样光线的清吧采访过很多本土原创乐队,聆听过一些正当好年华的人的梦想,可惜,2010年,神曲未成人四散。2014年,年轻人对有仪式感的教堂婚礼的追捧,使此地又恢复成教堂的样貌。故地重游的老友颇多兴叹,物是人非,迷之光线幻化为流行的地中海风,成了热衷到此一游的拍客圣地。自以为活在锦绣堆里的年轻人,如今人到中年,彻底匍匐在生活的泥泞里,好在聊起神曲时,声音里还有熟悉的光泽。
我在武汉秘不示人的待客清单,亦绕不过教堂。脚力好的朋友,我会带他步行整个租界区。私以为武汉的精华,全在这一带的小街和里份间。春天里梧桐新绿掩窗,浓荫蔽地,阳光晴好时穿行其间,处处能感受到武汉街区生活的惬意。这里新开了一家餐馆,那里多了一家咖啡店。走累了,在泰兴里或黎黄陂路,随意推开一家咖啡馆,便有一段恬静的时光。宾主话别,抬头四望,上海路天主教堂、黄石路荣光堂、天津路东正教堂,历历在目,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教堂便不同。所谓老武汉老汉口,老之佳处,全在老建筑老灵魂里。
这一带亦多老餐馆,小贝壳、渝家小馆,都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近年才抵挡不住食客的诱惑,福兮祸兮?)我尤爱渝家小馆,川味之正宗,不输成都老号。锋芒最盛的时候,常要等两三个小时。拿到号后,先去周边开在老公馆老房子里的创意小店,消磨时光。我等路痴,无一次能带朋友准确找到方位,后来干脆以不远处的东正教堂为坐标,按图索骥,效率更高。这个武汉惟一的东正教教堂,外观像红色“洋葱头”,自带定位功能。
武汉刚修地铁的那些年,难免忧心于他们的命运。某一日经过黄石路,推土机扬起的漫天尘土中,荣光堂遗世而独立。这坐教堂尽管才因明星情侣唐一菲、凌潇肃在此举办过婚礼而成为街谈巷议,仍阻止不了周边裙楼,让位于地铁时代的命运。轰隆的坍塌声中,我在寒风中独立半晌,怆然而泪下,为悬在荣光堂头上的利剑。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写《林语堂传》,说父亲晚年见风和日丽落泪、为鸟鸣山幽落泪,圣诞节时去百货公司,亦为一串假的珠链泣不成声,皆因世界太美,岁月薄幸,人间无情。我之长街当哭,亦是如此吧。
2011年,我去宁波,特请老同学C陪我到老外滩的天主教堂看一看。我不懂教规,不明何种原因,中国大多数教堂常年大门紧锁,过其门而不能入。我照例绕堂三匝,用眼睛细细感受它的穹顶、钟楼、窗花之美。感谢同学C的耐心,让我迎着甬江清风,听到了宇宙洪荒般的钟声。焦大爷说贾府上下,只门前的石狮子是干净的,打个不敬的比喻,中国式老房子、老教堂,几度沧海桑田,也只余窗花、钟楼是“原配”了。 建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的江北天主教堂原名圣母七苦堂,中国近代历史的风云变幻,都可以在这座老教堂的旧照片里找到缩影。历经战乱、文革、城市国际化潮流,仍留今日的耶稣圣心堂,供世人怀想,能够“活”见,自有劫后余生般欢喜。
是我的泪水惊动了上苍吗?汉口荣光堂保留了下来,但2014年的一场大火,却将宁波外滩天主教堂毁于一旦。新闻标题满溢这个时代的哗众取宠:“半个宁波城的人失恋了。”失恋之痛可以痊愈,美的毁灭,一去不返。
此去宁波,我亦寻访了药行街天主教堂。两座教堂年岁相差不大,后者1990年曾毁于大火,历经十年方修建成。宁波是富庶之乡,岂能将“最”字付诸他城,据说新落成的教堂大厅脊高、钟楼高度为国内现有教堂之最。我在网上读到老实人的游记:“教堂较新,没有沧桑感,只好拍夜景。”
诚哉斯言。当年药行街遗留之物,惟余悬挂在60米高空钟楼上的大钟。教堂三楼提供住宿,我本想入住,发点思古之幽情,它所在的天一广场那样热火朝天,壕得人想YY都不能,只好作罢。
教堂无辜,哪管世人是修行还是将它作为幸福的背景,从不吝于赐人慰藉。
2015年出差北京住王府井大街,兜兜转转总找不到旅馆,心烦意躁时,见前方有个教堂,烟视媚行于众生。索性停下来,接受静美的照拂。我查资料才知,王府井天主堂是北京四大天主教堂之一,建于顺治十二年(1655年)。许是天子脚下,建筑风格里植入了不少中式元素。我在王府井住了4日,早出晚归,都要绕道此处,一探它在晨曦、暮霭中的诸种情状。偶遇广场舞大妈纵情热舞,总像在读马尔克斯的一页小说。宗教门外汉晨昏定省的磅磗热情,从何而来,我亦无知。后来看到女明星大S和夫君汪小菲见四次面决定闪婚时,交换戒指的蜜地,亦在这座教堂前。这就是教堂的魔力吧,不经意让人逸出常规。
某年去青岛,参观德国监狱旧址博物馆。因模拟犯人拷打、行刑场景实在逼真,游客过于稀少,惊吓过度的我,亟需一个地方安顿灵魂。行行复行行,经过一个极长的陡坡之后,来到圣弥厄尔教堂的红墙前。史载这是中国唯一的祝圣教堂,刚动工便遇到希特勒在德国掌权,限制资金外流,一度停止了施工。因经费减少,勉强拖到1934年完工,原设计中一些艺术雕塑因此取消。我未得入内,教堂除了正常的弥撒时间,大门紧闭,只好选一个高处晒太阳。
外出旅行,我一向简静寡言,这次却主动攀谈于一位带着长枪短炮的男士。他是教堂控,见之即喜即拍。他告诉我,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堂的外观不同,天主教的十字架上有花纹,而基督教则是十分简单的十字。教堂内天主教的十字架上有人像,而基督教十字架无任何装饰。我当时并未为意,后来去马来西亚,在马六甲见到荷兰人1753年在此建立的基督教堂,发现果真如此。
这座已成为马六甲地标的红色教堂,镇堂之宝是瓷器拼成的名画《最后的晚餐》。马六甲后来被英国人占领,外观上“强加”英国式风标,马六甲人亦诚恳地写出来,珍重明亮。不像国内教堂,惯会春秋笔法,教出我等“伪”信徒,徒然追慕它的外观和仪式感。陈丹青所言“看到西斯廷教堂壁画,顿觉五雷轰顶”等巨大的艺术震撼,要等到有一天来到艺术的源头,方能从身体到心灵沐浴到,无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