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流变: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

2016-03-14 18:12李桢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阶级知识分子话语

李桢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人文视野·文学·语言

话语的流变: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

李桢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23)

从1910年到1940年,“智识阶级”及其演化而成的“知识分子”话语,在不同时期的批评实践中被利用和阐释:1919年前后“,智识阶级”话语进入批评文本,其在演绎过程中吸纳进贬义色彩,将智识阶级置于被批判的境地;1927年以后,“知识分子”话语出现,其以“非阶级化”的意蕴解构了“智识阶级”的“整体性”;1930年代,在以“革命性”为标准的批评体系中,借助于“出路抉择”和“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等关键词,“知识分子”话语实践了吸收和改造知识分子的意图。

智识阶级;知识分子;话语的流变

从1910年到1940年,随着中国社会运动和政治革命的发展,“智识阶级”及其演化而成的“知识分子”话语,语义内涵和语用功能数度变迁,在不同时期的批评实践中被利用和阐释。通过厘清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话语的历史流变,本文试图探究以下问题:“智识阶级”话语是如何利用称谓本身的混沌性,展开对智识阶级的批判的;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的话语转换又是如何生成和演变的;“知识分子”话语最终是怎样完成对知识分子“革命性”的剖判的。

一、“智识阶级”:混沌的称谓

20世纪初,“智识阶级”一词在中国出现。笔者所见,最早使用“智识阶级”的是1915年10月19日《申报》上的一篇文章《日人之观察旅韩华人》:“是故有智识阶级仅领事馆员与商会之一小部分而已,其他皆蠢蠢无知者也”。同时,“知识阶级”也开始出现,1915年10月出版的《妇女时报》中的《女子参政运动之最近十五年史》一文就使用了这种表述——“彼以恶知识阶级之女子,其所定法律全不认有女子之权利”。此后,这两种表述方式共存、并用,时人多使用“智识阶级”这一称谓。

1917年新文化运动的开展,1918年“劳工神圣”口号的提出,都促动着“智识阶级”逐渐成为批评关注的焦点。1919年前后,“智识阶级”话语开始进入批评实践,并于1920年代上半期形成了一次以此为中心的论争热潮。

“智识阶级”作为一个日文借词,在被引进到中国的时候,其语义内涵未能清楚界定,处于一种混沌状态。这就导致了时人主要是在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层面上来理解和使用“智识阶级”这个称谓。东荪认为,“中国人中最坏的就是士大夫”“这句话却是真理”,“中国的知识阶级最没有互助的道德和团结的引力”。[1](p1)陈承泽在文章中写道,“游民”是指“专门过士大夫的生活的人,或是专以扰害他人为生的流氓光棍”,“至于我们智识阶级的人,大多数是游民而且是境遇固定的游民”。[2](p3-9)坚瓠则是这样说的,“中国的智识阶级,是从来没有独立生活的。他们在束发受书的时候,就预备把读书做无事坐食的代价”。[3](p1)这些批评文本将“智识阶级”等同于“士大夫”,认为它不过是士大夫或者读书人的一个新头衔而已。事实上,“智识阶级”的概念起源于19世纪60年代的俄国,主要指那些由沙俄到西欧去学习,然后回国的青年贵族,他们在了解了西欧近代以来的思想观念、政治体制、科学文化之后,对俄国落后的政治文化和丑恶的社会现状产生了一种背离感和反叛意识。随后它被译成各种语言,在传入日本时被译成日文汉字“智识阶级”。因此,从词源上探析,“智识阶级”一词,能指是日文借词,所指是俄罗斯概念“精英化和批判性”的语义内涵。可以看出,当时批评话语对其的误解、误用几乎背离了“智识阶级”的意符:具有精英化的特性,内蕴着强烈的反叛精神和道德批判意识。

既然是在“士大夫”的层面来建构“智识阶级”话语,那么“智识阶级”便在顶替了“士大夫”位置的同时,也背负起了士大夫的历史因袭,其种种的局限或者劣根性被直接转嫁给了智识阶级。其中的批判话语主要指向两个方面:“寄生性”和“依附性”。批评家往往从孟子所谓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的儒家经典语录出发,对智识阶级不事劳作的“寄生性”进行贬责和批判,将智识阶级置于与劳动阶级相对立的境地。例如,“从学术方面讲,就有智识阶级和劳动阶级的分别。……那些在智识阶级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意为‘役人者贵,役于人者贱',就想法免去劳动,于是一切不平等的制度从此而起。”[4]“你们读书的人有什么用处?……读书人都是白吃闲饭。我们做得你们吃,你们吃了,还不领我们的情,真正是不在道理的事。”[5]“中国的智识阶级是什么?中国的智识阶级就是向来自命为劳心者治人的一班人。”[6]与此同时,当时的批判文章还以此为基点,进行一定的逻辑延伸:因为不能自食其力,所以“寄生性”便会使智识阶级衍生出“依附性”,例如惰性、奴性等,对智识阶级不仅在道德上予以谴责,更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预设了其会没有牺牲精神。“从道德方面看去,中国的知识阶级实在具有许多的不道德,比不上其他的阶级,例如中伤的竞争;自慢的轻狂;党同伐异的私见;颠倒是非的造谣;趋炎附势的无耻,以及其他等等。”[1](p1)“因为中国的智识阶级,是从来没有独立生活的。他们在束发受书的时候,就预备把读书做无事坐食的代价,……所以中国的智识阶级只能够做官,做清客,而不能够做人;只能够治国,平天下,而不能够自治。”[3](p1)“据我观察所及,上海的学生,教员,文学家,社会党,无政府党,一点没有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虽然他们亦许会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别人。……中国的教员,学生,文学家都渴望物质的享乐……”[7]

基于时人将“智识阶级”等同于“士大夫”,因而这些批评实践借助于对智识阶级“寄生性”和“依附性”的批判,实际上展开的是对士大夫的解放和改造,主要强调的是两个方面:物质上独立生活和精神上奉献牺牲。首先就这个议题进行探讨的是东荪,他的文章《中国知识阶级的解放与改造》较为详细地提出了智识阶级也就是士大夫的解放和改造的步骤:1.“人性改造”,包括“旧思想的解放”(即“把个人本位的思想解放了”)和“新道德的创造”(即“养成献身的道德”);2.“组合运动”,“就是结合成一个大团体去做社会运动”;3.“与劳动阶级合并”,“因为劳动阶级与知识阶级的混合是我们最后的目的,但是知识阶级自身未改造以前,不能加入到劳动阶级去,就是去了也把劳动阶级沾染坏了”。[1](p1)之后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基本上未能溢出这个范畴。例如,陈承泽认为智识阶级应该“斩除自己的恶习气”;[2](p9)坚瓠提倡智识阶级“从实地做起”;[3](p2)爱罗先珂主张智识阶级“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7]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智识阶级”这个称谓的混沌性,能指和所指之间背离,即原俄罗斯概念中的精英性和批判性被抽离,而将“士大夫”的意符填塞进去,故而上述这些所谓解放和改造的要求、步骤,虽然是对士大夫提出来的,但是就字面表述却是针对智识阶级而言的,特别是当远离了当时的历史语境之后,这些批评实践恐怕就不可避免地对后人想象和剖判“智识阶级”这个称谓产生了某些负面的效用。

另外,这个时期的批评话语论争还存在着一个有意味的现象:将“智识阶级”话语建构于“士大夫”层面来进行批评实践是由当时的智识阶级推动的,同时又由于“智识阶级”称谓的混沌性,时人未能仔细辨析它的能指和所指,因而致使“智识阶级”既是话语的主体,又是话语的对象,也就是存在着智识阶级骂智识阶级的悖论。对于这一状况,智识阶级并非习焉不察。随着智识阶级对自我社会角色的界定、认同、调整,“智识阶级”的概念与“士大夫”之间被切割,其历史性的内涵发生了变化,被认为是中国社会出现的一个新的阶层:“学者、教育家、学生以及一切受到相当知识的人,”[8](p337)并认识到其在中国社会变革中的重要作用和肩负的历史使命。《今日之智识阶级》认为“解决中国时局问题,自然舍今日之智识阶级无第三者”。[9]《智识阶级在历史上所表演的功罪谈》批评了“文化为劳动者的牺牲品”的说法,指出“智识阶级在历史上所表演的实在是些有价值的事业,于人类的进步上奏了大功”。[10]《我们所要的一个善后会议》则提出今日国内政治上有三大势力,其一就是“在社会具有一种精神的势力,而常为一切政治运动社会运动的指导者之智识阶级”。[11](p7)《知识阶级的责任问题》指出,智识阶级自身本职:发展学术、科学、思想等和讨论或参与实际政治两者均不可偏废,“造成将来光明灿烂的世界,是知识界应负的责任——重而且大的”。[12](p13)

缘于衡量“智识阶级”标准的扩大化,“智识阶级”新的语义内涵囊盖了“士大夫”,话语实践也随之出现变化,用添加时间性修饰词语的方式进行区隔,以“旧的智识阶级”指代士大夫,以“新的智识阶级”“今日之智识阶级”“现在的智识阶级”等表述指代现代知识界。然而由于“智识阶级”话语先前被赋予了士大夫“寄生性”和“依附性”的内蕴,因而即使是在新的阐释场域当中,“智识阶级”话语仍然不可避免地和它们紧密勾连在一起。《智识阶级的责任》一文断定,“民国以来,廉耻道丧,那些由知识的因为想要升官发财,或图私党的利益,不惜丢了脸子,去附和武子官僚,……这种智识阶级竟变了强权的奴隶平民的公敌。他们的罪恶真是擢发难数的。”[13]瞿秋白在《政治运动与智识阶级》中说道,“正因为当年士绅享尽优越的权利,现代学生用生产的剩余,——劳动平民的血汗,方能有此‘知识'来代表文化。”[6]另有枕欧的观点如下,“今日之知识阶级:上者,成见太深,党同伐异,下者只谋一己富贵尊荣,利用社会上或政治上的风波,纵横捭阖,从中取利,这实在是今日知识阶级的散类!但也为数不少。”[9]而且“智识阶级”话语中蕴含的这种贬义色彩和否定性,还影响了以后对知识分子的剖判。到了1930年代,茅一林撰文,以为“智识分子……拿了理学或科学的招牌,来麻醉人民,桎梏人性”,是“想长久保持了自己的家奴地位”。[14](70-81)在1940年代,孙起孟也依然秉持类似的看法,“知识分子的另一界说就是不生产不劳动的分子”。[15](p2)

在1920年代上半期,因为“智识阶级”称谓本身的混沌性,通过对这个概念精英化所指的置换,使其徒有“智识阶级”之表,实具“士大夫”之里。在借助于“智识阶级”话语展开对“士大夫”贬斥和改造的同时,实际上也使得“智识阶级”这个指称在进入批评实践伊始就已经被附着了贬义色彩,“寄生性”和“依附性”的特质被吸纳进了“智识阶级”话语的所指当中,前者将智识阶级置于劳动阶级对立面,后者否定了智识阶级的牺牲精神,这就为以后持续不断地对智识阶级乃至知识分子进行批判预置了伏笔。

二、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从“整体性”到“非阶级化”

尽管“智识阶级”话语的所指出现了从“士大夫”到“一切受到相当知识的人”的滑动,然而“智识阶级”作为一个指称,在1920年代上半期已经基本被广泛地接受和使用。但是,1920年代后期,在批评实践中却出现了另一个似乎有着相似指称作用的词语:“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不仅试图取而代之,而且还承担着解构“智识阶级”话语中“整体性”的功能,成为将知识者“非阶级化”的语用工具。

据笔者所见,“知识分子”一词最早出现在《新青年》1920年10月1日第8卷第3号上,由沈雁冰翻译的《罗素论苏维埃俄罗斯》提及,“至于旧日在俄国权贵门下掏生活的知识分子又将如何说……”。随后,于1922年2月15日《解放与改造》中的《蓝宁小传》一文出现“智识分子”的表述:“二十三日夜,彻夜的开会。列席的是党的智识分子和领袖和彼得格勒劳动者代表,卫戍兵代表”。从最早使用这两种表述方式的文章可以获悉以下两点:第一,“知识分子”和“智识分子”同质,现代汉语采用前者。第二,此时的“知识分子”等同于“智识阶级”。在此之后,该词散见于一些文章之中,不过均未言及在称谓使用上“智识阶级”应被“知识分子”所取代。

“知识分子”话语进入批评实践的历史语境是与“打倒智识阶级”的口号联系在一起的。

1925年12月1日,时任国民党中宣部代理部长兼《政治周报》主编的毛泽东,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军的《革命》半月刊发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后又经《中国农民》《中国青年周刊》于次年转载。文章将中国的“智识阶级”划归入不同的社会阶级。“一部分东西洋留学生,一部分大学校专门学校的教授和学生”归入“大资产阶级”中的“反动派知识阶级”,“这一个阶级与民族革命之目的完全不相容,始终站在帝国主义一边,乃极端反革命派。”“许多高等知识分子”包括“大部分东西洋留学生,大部分大学校专门学校教授和学生”属于“中产阶级”,“这个阶级对于民族革命乃取了矛盾的态度”,“右翼邻于反革命,左翼有时可参加革命,但与敌人妥协,全体看来是半反革命”。“中学学生,及中小学教员”则被划归“小资产阶级”中的“小知识阶级”。按照此种划分,智识阶级几乎难以避免成为中国革命批判和打倒的对象。此文在当时传播甚广。受此文影响,同时为了发动农村群众,于是在北伐战争初期,北伐军中部分人提出了“打倒智识阶级”的口号。

围绕着“打倒智识阶级”这个口号,当时的批评文本展开了论争,议题涵盖:“应不应该打倒智识阶级”“哪一部分智识阶级应该被打倒”等方面。这些探讨实际上是在“智识阶级对社会是否有用”这一层面上来打造“智识阶级”话语的。为智识阶级伸张的一方,主要是从否认智识阶级拥有某种特权的方面来进行申辩。张奚若认为,智识阶级既不有闲,也无特权,他们的任务是“增长知识”“发展理性”“提高思想”“传播文化”,所以他们不但不应被打倒,连打都不应该。[16](p88-92)认同、赞成口号的一方则以智识阶级的寄生性为理据。宇文的观点颇具有代表性,“中国的唯一的智识阶级,可确定是以物质利益与物质人生为基础而组成的。……如果打倒智识阶级,是打倒这一特殊的阶级,所根据的理由,是他们‘不尽所能,取过所需'……我们于疯人院残疾院学术研究院之外,再加造一个闲人院,把这一班人,和其他一切好吃懒做的人,都关到那里面就得了”。[17](p7-8)这两种对立的观点事实上有着共同的话语前提:以智识阶级能否自食其力作为衡量其应不应该被打倒的关键性标准,从中可以看出“智识阶级”话语中因称谓混沌性而不得不附着上的“寄生性”和“依附性”意符起着不可忽视的引导认知的效力。当然,还有一些批评文章秉持较为理性的立场,以思考这个口号作为观察中国社会现状的契机,深究智识阶级的时代局限性和历史责任。1927年,鲁迅在题为《关于智识阶级》的演讲说道,“智识阶级能否存在还是个问题。……现在思想自由和生存还有冲突,这是智识阶级本身的缺点。……真的智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智识阶级;……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18](p133-135)对于中国是否存在智识阶级,不同于当时很多评论只是将矛头集中在称谓的辨析上:知识者能否称得上一个“阶级”,鲁迅指出,智识阶级之所以在当时的中国困难重重,很大程度上缘于他们所赖以自持的思想独立性和社会要求之间的抵牾,“智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18](p133)

心如发表在《一般》1927年第3卷第1期上的文章《从打倒知识阶级口号中所认识的》成为这场论争中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当中明确提出了以“知识分子”替换“智识阶级”的观点。文章首先提出了在中国并不存在智识阶级的理据,然后在论证“打倒智识阶级”口号能否成立的基础上阐释“知识分子”的概念,并倡导“寄生性”、“依附性”的“知识分子”应该“被打倒”:“所谓知识阶级既不能成立,那末,所谓‘打倒知识阶级'是不是成了一句空话呢?这却又不然,……韩昌黎老夫子说,古之为民者四——士农工贾,——在这四民中,所谓士者就是应当打倒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中应当被打倒的,就是专用了知识来掠夺剥削别人的那一种”。所以,“第一,知识阶级的名词根本不能成立,因而所谓打倒知识,便没有意义;第二,但知识分子实在有一部分是甘过寄生的蛔虫生活的,这班人可以算是中国紊乱的主动者,所以很有被打倒的资格。”“今后可以存在的知识分子一定是劳动化,民众化,没什么臭架子可摆的。”[19](p36-41)

张奚若在为“智识阶级”辩护时曾建议用“理智阶级”取代“智识阶级”,希冀通过指称词语的转换来否认智识阶级在文化上和社会地位上比其他民众优越。但是,心如站在对立的立场上指出,即使重新建构一种新的指称话语,也并不能使知识者免除或者摆脱“被打倒”的命运——心如的文章恰恰是在建构“知识分子”话语的同时,强化了对知识者“寄生性”和“依附性”的认定,很大程度上承认知识分子“被打倒”的合法性。

此后,“智识阶级”和“知识分子”这两个称谓在批评文本中共存、并用,表面上看起来并行不悖。但实际上,“知识分子”话语是作为解构“智识阶级”一词所蕴含着的“整体性”的工具而存在的,执行着将“智识阶级”概念“非阶级化”的语用认知功能。

“智识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存在于中国社会,质疑之声一直有之。1919年,光佛就认为,现在虽然有了“知识阶级”的名词,然而中国人人都有知识,所以“分不出一个什么知识不知识”。[5]蒋梦麟在1925年发表的《知识阶级的责任问题》一文中指出,“知识界,否能成一阶级,在今日中国亦属一疑问。因既成一阶级必须具有两个条件:第一,在社会上必占有一种相当的势力。第二,本身必有一种团结和组织。现在中国的知识界,不能谓在社会上无相当的势力,亦不能谓无一种比较的薄弱的团结。但组织两字,实在还谈不到”。[12](p9)同年,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中,毛泽东将“智识阶级”拆解,分别归属于“大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并派生出“反动派知识阶级”“小知识阶级”等概念,实际上是一种否定智识阶级“整体性”的理念的具体表述。

同时,随着1920年代阶级理论在中国的传播,“阶级”一词所包含的“为了阶级利害的维持和增大的对抗,就发生政治的对抗了”[8](p640)等内容已经逐渐被民众认识和接受。因此“智识阶级”该词语中自带“阶级”二字,不可避免地会附着一定的政治困扰。而“知识分子”这个称谓正是能够避免这种困扰。在阶级理论的前提下,“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既可以指代作为群体的知识者,同时又能够将知识者非阶级化,当指代单个知识者时其可以属于任何阶级。也就是说,在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话语的转换中,“知识者不再被看作一个纯粹的整体,而是被‘分子'化了。”[20](p20-21)朱自清的这段话或许也能为此做一个注脚:“教员是自由职业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补的官。学生也可以选择多元的职业,不是只有做官一路。他们于是从统治阶级独立,不再是‘士'或所谓‘读书人',而变成了‘知识分子',集体的就是‘知识阶级'”。[21](p153-154)

借助于“知识分子”话语的演绎,不仅解构了“智识阶级”存在的“整体性”,同时被消解的还有依托于“整体性”之上的“智识阶级”的话语权。自中国有科举制度以降,习得知识是通往仕进之途的主要甚至是唯一途径,即文化权利的享有在一定程度上预设着能否获取政治权力,进而决定着社会话语权的归属。1927年以前,智识阶级在“新文化运动”中的乐观与激进,与他们对话语权的掌控有着较大的关联,而这种话语权正是建立在对知识或者文化的占有之上的。但是,“知识分子”话语冲决了这种“整体性”,“知识”变得日常化和非阶级化了——“知识是人人都有的,不过分量很有些差别罢了。……宽一点说,中国四万万人,从‘贩夫走卒'至于‘学士博士'都很有知识,也不一定就是夸大;而严一点说,中国的‘学士博士'虽也可以论千论百,在全世界能抬得起头的真是很少很少之中的少数,……即使说中国人的知识都很缺乏,也不一定就是过量的客气。”[19](p35)既然知识具有了某种普遍性,那么“智识阶级”就失去了赖以自持的特性和存在的理据,“智识阶级”的话语权也于无形中被消解了。

1929年6月,由世界书局出版的高希圣等编的《社会科学大词典》对“智识阶级”和“知识分子”分别释义:

【知识阶级】知识阶级是学者、教育家、学生以及一切受到相当知识的人。在社会运动者的见地来说,所谓知识阶级是投身于劳动运动的智识阶级出身者。也即是白面书生。但严密说来,智识阶级并不是一个阶级,因为他们经济上是没有固定地位的。[8](p337)

【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可分两种,一是一般的智识分子,即指属于任何阶级之具有相当智识学问者,此类智识分子中,有资本家,慈善家,哲学者,自由职业者,甚至于工银劳动者。一是指导社会运动的智识分子,即指现在居于工会运动,社会主义运动之指导地位,而没有从事于肉体劳动者。如马克思,恩格斯等,皆属于此类智识分子。[8](p337)

辞书的释义往往会过滤掉许多的历史细节,但同时又代表着某个时代对一个词语比较普遍和权威的认知。通过名实之辨,以辞典释义的方式将“智识阶级并不是一个阶级”和“一般的智识分子”“属于任何阶级”的认知凝固化,基本上完成了由解构“智识阶级”话语中“整体性”内蕴,到建构“知识分子”话语“非阶级化”含义的转换。

三、“知识分子”与“革命性”

从1927年起,至1930年代上半期,“智识阶级”和“知识分子”两个词语共存、并用,这种情况到1937年以辞书释义的方式得以基本解决,之后“知识分子”逐渐成为了知识者的主要指称词语。1937 年5月初版的《现代知识大辞典》[22]中,“知识分子”和“智识阶级”的词条分别为:

【知识分子】社会上从事知识劳动的人叫做“知识分子”。他们的出身属于各种不同的阶级。在政治上,经济上,他们并没有一个共同的立场,因此不能称为阶级。但大体来说,知识分子以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为最多。他们都是有知识的,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同时,在社会上,他们大半也是被迫者(当然不是最受压迫的),因此他们在一切革命运动中,尤其是在它的初期,往往起了很大的作用。

可是又因于他们的社会出身关系,往往成了革命营垒中最动摇的分子。[22](p478)

【智识阶级】见“印贴利根追亚”条[22](p893)

【印贴利根追亚】即“知识分子”的音译(见“知识分子”条)[22](p274)

从词条释义可以看出,此时“智识阶级”已经完全等同于“知识分子”,特定概念之下所沉淀的历史被抹平了,这也就是后人时常认为“智识阶级”与“知识分子”同构的缘由。

事实上,在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话语的演变历程中,不仅是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历史区隔被悬置了,就是“知识分子”这个指称的所指从1920年代后期到1930年代中后期也存在着意蕴的流变。将1929年出版的《社会科学大词典》与1934年出版的《新知识辞典》[23]、1937年出版的《现代知识大词典》进行比较,“知识分子”词条的释义在保留了知识分子“不能称为阶级”这个“分子化”界定的同时,突出强调两点:第一,知识分子的“出身”;第二,知识分子的“革命性”。两者构成了逻辑因果关系——因为“知识分子以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为最多”,所以“往往成了革命营垒中最动摇的分子”。这样的辞书释义与当时的批评实践主要是从“革命性”视阈来演绎“知识分子”话语是相契合的。

1930年代,在以“革命性”为标准的批评体系中,“知识分子”话语主要在“出路抉择”和“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这两个层面被反复阐释。

“出路”问题的产生源于1927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革命失败的阴影笼罩着许多知识分子,他们陷进了彷徨和迷茫的泥沼,“往哪里走”成为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不断叩问的问题和无法挣脱的困境。朱自清在1928年2月7日《那里走》一文中写道:“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罢了。但那里走呢?或者,那里走呢!我所彷徨的便是这个。说‘那里走?'是还有路可走;只需选定一条便好。……但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果然有路可走么?果然有选路的自由与从容么?我有时怀疑这个‘有',于是乎悚然了:那里走呢!”[24](p369)朱自清的自白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颇具一定的代表性,他们在革命暴力面前的动摇和彷徨,使“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只不过是知识分子'。”[25](p215)

在以“革命性”为主要衡量标准的1930年代,知识分子要撕掉“革命动摇性”的标签,唯一的出路就是参加革命,这也是当时“知识分子”话语论争的焦点。楼邦彦提出,“值兹国难当头的时候,智识阶级应彻底的废除其过去的弱点;把时代放在心中,并极力认识自己,切实的干去!”[26](p141)燎原指出,“解决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出路问题,只有一个途径:这就是革命,继续的革命,大公无我的牺牲果决的革命!除开革命,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根本没有出路!”[27]东尊认为,“不甘没落的智识分子,只有在一切行动和实践中,克服其动摇性,克服其不可捉摸的自尊自大心,才能够争取民族的自由,找到民族的出路。这就是智识分子的任务和出路。”[28](p591)还有《智识分子无路可走》一文的作者写道,“时代有很多的路可走,但是却从来没有为智识分子预备过一条路。……可走的路还在时代的某种主要力量,然而这却不是智识分子他自己之可以独立走得通的!所以智识分子的路是跟着别人跑!”[29](p3)时代和社会对“革命性”的要求迫使“知识分子”话语必须就“出路”问题进行抉择、指明答案,反过来这种具有极强指向性甚至裹挟性的话语含义又强化了“革命性”在“知识分子”话语中的地位与功能。

1937年7月7日,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知识分子责无旁贷地投入到抗日战争当中。当“参加革命”“投身抗战”已经成为一个不需要讨论的命题的时候,知识分子“以何种身份参加抗战”,则成为了1930年代后期“知识分子”话语阐释的重点。过去,知识分子的家庭出身——主要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是判决知识分子革命动摇性的主要理据。但是,在迫切需要争取和吸收知识分子投身到抗战队伍的语境下,以“家庭出身”作为“革命动摇性”的预设前提,便显得不合时宜了。于是,基于思想依附或者利益代表——是否“为群众服务”,进而是否能够“工农群众化”——来剖判知识分子的“革命性”,则成为了此时话语演绎的重要策略。《知识分子与时代》一文是比较早的在这个层面上进行诠释的:“正因为知识分子克服了知识分子自己高贵的身份,他不是以知识分子的姿态出现在群众面前,而是以群众的一分子,代表着千百万群众的意志和利益,这样,才能获得千百万群众的欢迎;这样,才不愧为一个先进的知识分子。……所以,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的潮流中,并不是高于一切的,这要看他所代表的是那方面的意志和利益。”[30](p110)

刊载于《共产党人》第三期上的《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以公开的文件形式正式地把“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纳入到“知识分子”话语的建构当中。《决定》指出了抗战中“知识分子的重要性”,批评了“恐惧知识分子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心理”,提出:“只要是比较忠实的愿意抗日的比较能吃苦耐劳的知识分子与半知识分子,都应该多方吸收,多以教育,使之在战争中、在工作中去磨炼,使之为军队、为政府、为群众服务,并按照具体条件将具备了入党资格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吸收他们入党。……使工农干部的知识分子化与知识分子的工农群众化,同时实现起来”。[31](p2-3)

虽然《决定》倡导的是“使工农干部的知识分子化与知识分子的工农群众化,同时实现起来”,但是“因为要从工农中间找出大批知识分子,在现在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知识分子来参加党的、政府的、以及军队的工作,是当前党对知识分子问题的最重要的任务。”[32](p7-8)以“知识分子的工农群众化”为核心的话语批评实践,被赋予了证明“知识分子可以革命化”与确信“党能够掌握和改造知识分子”的双重功能。艾思奇的《共产党与知识分子》一文发表在《共产党人》第三期上,与《决定》同期,最早对《决定》进行解读。“我们必须了解,知识分子并不是一个特殊的阶级,而只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层,这个社会层的内部是包含着各种各样的阶级成分。这就是说,各阶级有各阶级的知识分子。要看他们是服务于什么阶级,就是什么阶级的知识分子。……即使不是工农出身的知识分子,倘若他把握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倘若他完全忠实地为工农、为革命服务,那仍是可以成为工农队伍中间的知识分子的。”这是从“利益代表”层面指出了知识分子可以改造成为“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的可能性。接着,阐明了共产党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可能性,“我们要确信,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参加工作,是党完全有可能性的。对于这可能性,不应有怀疑的态度”。同时提出了,除了“要用最大的努力”来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之外,在实施“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过程中必须注意的问题。

尽管《决定》显现了对“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的迫切愿望和充足信心,但是正如艾思奇解读的那样,吸收知识分子进来仅仅是第一步,更为重要的是实践“改造知识分子”的意图,这也正是随后围绕着《决定》来展开“知识分子”话语阐释的重点。毛迅的文章《论知识分子的改造》,专门就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改造”“有什么条件可以改造”“改造的办法”进行了阐述,认识到“知识分子的改造是一个斗争的过程。一方面知识分子应该勇敢的自己向自己的缺点毫不姑息的斗争(有一些同志就有姑息、原谅、保留自己缺点、没有勇气作斗争的倾向),一方面领导者应抓紧这些同志的每一个缺点,同它们斗争到底。”[33](p44)李学则主要从“如何了解‘掌握知识分子'”的视阈来介入“改造知识分子”问题。“今天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还未和工农阶级结合起来”。针对此种现状,必须要确信:“党完全能够有力量领导知识分子”,更为重要的是,“党能改造知识分子:由于我们党的布尔塞维克化,由于党内坚强的骨干,使党不但能够领导与团结知识分子,而且能给进步的知识分子加以革命的改造,使他的革命性战胜他的动摇性,使非工农出身的知识分子工农化,由不彻底的民主主义者变成彻底的民主主义者”。[34](p50-51)

从以上这些批评文本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借助“知识分子”话语的演绎,试图要达成的是对知识分子进行筛选进而改造的目的:“比较忠实的愿意抗日的比较能吃苦耐劳的知识分子与半知识分子”可以加入“我们的军队”“学校”“政府工作;”[31](p2-3)“加以教育”,“在战争中在工作中去磨炼”;只有“最忠实,最能吃苦耐劳,能为无产阶级事业服务的知识分子”才能吸收“到党里面来,”[32](p8)最终完成“革命性”的明证。

四、结语

从“智识阶级”到“知识分子”话语的历史流变,某种意义上折射了其诞生和演化前后社会的思想变迁史。1919年前后,从“智识阶级”一词进入批评文本之初起,“寄生性”和“依附性”便被吸纳进了“智识阶级”话语的演绎当中,成为当时的智识阶级乃至以后的知识分子几乎不可能消除的原罪,预设了被批判的命运。1927年以后,“知识分子”话语出现,其在承担起以“非阶级化”解构智识阶级“整体性”的功能的同时,并未消解反而强化了从“智识阶级”话语承继而来的对知识分子“寄生性”和“依附性”的判定。至1930年代,在以“革命性”为标准的批评体系中,借助于对“出路抉择”和“知识分子工农群众化”等关键词的吸纳,“知识分子”话语通过打造、塑形,完成了剖判知识分子“革命性”标准的转换——从“家庭出身”变成“为哪个阶级服务”,一定程度上实践了吸收进而改造知识分子的意图。更深一层探究,1942年解放区的文艺整风运动中知识分子的自我忏悔和检讨,1951年秋在全国开展的知识分子的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运动等,或许也都能从这段话语的流变历程中找寻到些许端倪。

[1]东荪.中国知识阶级的解放与改造[J].评坛,1919,(03).

[2]陈承泽.知识阶级应有的觉悟[J].学艺(日本),1920,(04).

[3]坚瓠.智识阶级的自身改造[J].东方杂志,1922,(04).

[4]沈迺人.智识阶级觉悟者的办法[N].民国日报(上海版),1919-10-21.

[5]光佛.谁是劳工?谁是智识阶级?[N].民国日报(上海版),1919-11-8.

[6]瞿秋白.中国智识阶级的家庭[N].民国日报(上海版),1919-11-20.

[7]爱罗先珂.智识阶级的使命[N].晨报副镌,1922-3-7.

[8]高希圣.社会科学大词典[M].上海:世界书局,1929.

[9]枕欧.今日之智识阶级[N].晨报副刊,1924-11-23.

[10]杨鸿烈.智识阶级在历史上所表演的功罪谈[N].晨报副刊,1924-7-28.

[11]周鲠生.我们所要的一个善后会议[J].现代评论,1924,(02).

[12]蒋梦麟.知识阶级的责任问题[J].晨报周年纪念增刊,1925,(06).

[13]无射.智识阶级的责任[N].民国日报,1919-9-24.

[14]茅一林.中国智识分子之地位[J].复旦大学政治季刊,1933,(02).

[15]孙起孟.学习不等于作知识分子[J].读书与出版,1947,(03).

[16]张奚若.中国今日所谓智识阶级[J].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1927,(01).

[17]宇文.打倒智识阶级[J].现代评论,1927,(116).

[18]鲁迅.关于智识阶级[A].鲁迅全集补遗[C].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48.

[19]心如.从打倒知识阶级口号中所认识的[J].一般,1927,(01).

[20]景凯旋.何谓“知识分子”?[J].书屋,2006,(05).

[21]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3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

[22]现代知识编译社.现代知识大辞典[M].上海:现代知识出版社,1937.

[23]顾志坚,简明.新知识辞典[M].上海:北新书局,1934.

[24]朱自清.那里走[J].一般,1928,(03).

[25][美]舒衡哲.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M].刘京建,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26]楼邦彦.智识阶级的路[J].清华周刊,1931,(03).

[27]燎原.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N].平旦周报,1932-3-19.

[28]东尊.智识分子的任务和出路[J].申报周刊,1936,(25).

[29]匡.智识分子无路可走[J].真理评论,1936,(06).

[30]逸.知识分子与时代[J].读书周报,1939,(03).

[31]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Z].共产党人,(03).

[32]艾思奇.共产党与知识分子[J].共产党人,(03).

[33]毛迅.论知识分子的改造[J].共产党人,(07).

[34]李学.怎样了解“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中的几个问题[J].共产党人,(08).

责任编辑 邓 年

H0-05

A

1003-8477(2016)07-0109-08

李桢(1980—),女,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广西大学文学院讲师。

猜你喜欢
阶级知识分子话语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马克思阶级概念的当代理解
“偏离”与“回归”:京郊土改中的路径依赖与阶级划分(1949—1950)
话语新闻
话语新闻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
知识分子精神内涵的演变——基于西方几种主要知识分子理论的分析
“那什么”的话语功能
1930年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眼中的中共——以《再生》为例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