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的特殊性
——从自然与历史的统一来理解

2016-03-14 18:12李静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自然界黑格尔

李静

(山西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山西 晋中 030801)

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历史唯物主义的特殊性
——从自然与历史的统一来理解

李静

(山西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山西 晋中 030801)

罗素曾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一种“特殊的唯物主义”,理解这“特殊”二字就成为阅读和践行历史唯物主义的必要课题。马克思建立历史唯物主义,必须扫除传统唯物主义的障碍,达成目的的方式便是自然与历史的统一。对于历史唯物主义中自然与历史的关系,论者要么仍旧分割自然与历史,要么在阐释自然与历史的统一时,只取自然或历史一端。更恰当的理解方式可能是,既保持自然与历史两端的分别,又坚持二者在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辩证统一。

历史唯物主义;自然;历史;辩证统一

罗素曾言,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不同于传统的唯物主义,它乃是一种“特殊的唯物主义”。[1](p7)之所以如此,原因主要在于它与十八世纪的唯物主义大相径庭。这种大相径庭明白地显示马克思针对传统唯物主义的革新。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传统唯物主义与他的唯物主义的区别:“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2](p499)马克思立足主体的、实践的角度看待现实,既与机械唯物主义分道扬镳,也同时走在了费尔巴哈的前头。机械唯物主义把物质看做感觉的原因,被动地解释人与对象的关系,从而失掉了人作为主体的能动性。费尔巴哈虽以感性为基础,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又退回抽象的二重性直观,这导致他无法用“活动”的、生活的眼光历史地看待现实。马克思对传统唯物主义所作的革新,用罗素的话可以概括为一种新的积极辩证历史观念对源自古希腊的消极静观知识观念(工具主义)的取代。此即马克思所谓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历史唯物主义对机械唯物主义和直观唯物主义的超越。这意味着马克思不再静观地看待物质,也不再静止看待人与对象的关系,总之,他需要统一自然与历史。

一直以来,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主要包括两种方式:以梅林、普列汉诺夫等为代表的科学实证解读注重历史唯物主义的经济决定方面,强调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唯物关联,另一方面,以卢卡奇、葛兰西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则注重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运动,重视主体能动意识,相应地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历史关联。[3](p1-7)从某种程度上说,由经济决定论与辩证意识两个方向可以引申出历史唯物主义的两层涵义,学者们常常冠之以“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前者强调一般物质生产的基础涵义,并在此基础上说明人类社会历史的客观普遍进程,而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则强调政治经济学批判,重视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批判功能。[4](p102)[5][6][7]对历史唯物主义广、狭涵义的不同理解,是对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哲学之间关系的理解,在理论底色上说到底乃是对马克思历史理论中自然与历史间关系的不同理解。这一理解若想深入下去,恰如王南湜先生所言,需要进一步探讨马克思笔下“历史”二字的涵义。[8][9]而要做到这点,我们得先绕道,在思想史进程中追溯“历史”二字的来龙去脉。

一、历史释义

历史(history)一词源出希腊文íστοριη,原指调查和探究,它研究过去的人事(res gestae),[10](p10-19)探究人事的本性。①在德语(意大利语也如此)中,有两个词可以表示“历史”:Geschichte与Historie。Geschichte一般用来专称实际发生的历史,而Historie则指对历史的记载、反省和研究,前者指历史事件的实际发生过程,后者则强调历史思维的过程。历史总是包括这两个方面,íστορ■η要探索过去发生之人事,当然要以过去实际发生的事件为前提,起先,这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只有在后世区分分析历史哲学与思辨历史哲学时,历史的两层涵义才引发了论争。不过,对于马克思而言,历史显然也包括这两层涵义,但他却没有如某些分析历史哲学一般去较劲这种划分,正如历史在古希腊语中只有一个词表示,过去实际发生的历史事件与对这些事件之原因和意义的探究都同样重要,而且二者不可分割。顾名思义,历史一开始就囊括两大方面:挖掘人类行为事实,并探究它对人的意义。[11](p7)历史的探究从对人事甚至万事万物的“无知”开始,因而它乃是一种科学的探讨。“历史”的原初含义并非只是实证史学所限定的人类活动的琐碎事实,它从根本上以对人事的“无知”开始。它与所有科学一样都是有关事物“本性”(nature)的探讨,但它从一开始就有着自己独特的讨论空间——它乃是对人类过去所作所为的探讨。历史一开始为自己划下的界限并非那么轻描淡写,它很可能暗示着一条认识世界的独特道路。如果联系到苏格拉底的转向,那么历史显然遵循着苏格拉底转向后的探究道路——从人事的各种意见出发逐步向上最终达至真理,[12](p122)而非依从古希腊自然哲人从自然(万物的始基)出发对世界根源的探寻。无论从历史的原初涵义还是苏格拉底的转向出发,我们都不得不提及一个对“历史”的成立性命攸关的问题:自然(physis)与习俗(nomos)的分别。

据一种典型的说法,只有当人意识到有些事物是人造的,有些事物是非人工造就之时,哲学才得以产生。对真理的探寻因而预先就需要区别自然之物与人造之物。作为人造之物,习俗并不具有自然的可靠性,因此真理一开始就等同于自然。但它却不能等同于作为自然界的自然,而是意味着不依靠其他力量的创造而“自己存在和发生”。它构成一个事物的内在根源或本性。[13](p32、50)这就使得自然的范围有可能从自然界扩大到人事。不仅自然界的事物是自然的,而且经过人的思维和行动而产生的事物也可能是自然的。据此,历史作为人类事物的一个典型部分很可能就不只是与自然相对的人造习俗,而且有可能从人事的内在本性出发达到对人事的真正科学知识。在此意义上,历史一开始就有可能成为科学。不过,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即便可以从人事的知识通达整全,历史也几乎不在人事知识的范畴,在多数人眼中,它一直处在与自然相对的习俗一端,预先就失掉了成为科学的机会。

直到十八世纪,维柯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举起了历史这面旗帜,并将科学之名完全赋予了历史。历史自此走上了独立自强的道路,但却依旧与自然界之自然各自为政。直到黑格尔,才首次在他的科学体系中打破了历史与自然的分离,让二者在精神的概念运作中获得统一。黑格尔一方面在整全的层面认真对待了历史:他把历史表述为科学,描述为与逻辑的统一,这表示他终究打算从人事出发考察人事乃至整全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不那么认真地对待历史,因为历史正是在逻各斯的意义上才成为了科学,那作为描述人类过去发生的行为事实的历史即便不是毫无地位,至少也变得极为次要。马克思十分清楚黑格尔对待历史的态度,他在博士论文中利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希腊哲学来探索黑格尔之后的哲学出路,又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利用德国与法国、美国的关系探索德国的历史出路,无一不展现出他的非凡历史感。对于这样一个敏感于历史之人,历史又当如何呢?

二、自然与历史的统一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多次谈到历史,而且是在自然与历史的统一关系中讨论历史:

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可见,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和人的自然科学或关于人的自然科学,是同一个说法。[2](p194)

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因为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所以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的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2](p196-197)

在黑格尔之后,在主体和客体已经统一之后,在自然与历史已经尝试结合之后,马克思不可能再回到留下物自体空间的康德,也不可能回到撇开自然界谈历史的维柯,他必须沿着黑格尔的道路前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虽然还主要以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来谈论人和历史,尚未系统提出物质生产的历史线索,但他却已经明白表示了历史与自然的统一。这种统一不是建立在黑格尔的逻各斯主导之下,而是奠基于感性现实的、劳动的、工业的基础之上。一方面,马克思借用了费尔巴哈的“感性”一词统和了自然和历史:由于人首先是自然界的一个部分,而且是自然界生成的结果,因而那描述人类行为的历史便成为自然史的一个部分。另一方面,马克思并非只在生物学意义上看待“人”,对他而言,人的自然乃是感性之人。感性首先强调了不同于精神观念的“物质性”,它意味着对象的真实存在。[3](p463-464)由于作为历史主体的人要生存和发展必须得依靠自然界,更由于作为自然界一部分的人乃是感性之人,因而感性便不仅是人的特点,同时也成为了自然界的特点。这便是马克思把自然界称为“感性自然界”的原因。感性的自然界是人的感性自然界,而感性之人也就是自然的感性之人。在感性的基础上,那基于感性之人的行为的历史便与自然界合而为一。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说关于人的科学(历史)与自然科学将是同一门科学。

如果说在“感性意识”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自然与历史的统一毕竟还过于抽象,[4](p103)那么当马克思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说“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通过工业——尽管是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时,[2](p192-193)他便在现实的工业生产的基础上统一了自然与历史。正是在自然与历史的统一之下,马克思才可以公开反对上帝创世说,把人看成自己创造自己的结果,把历史看做人独立创造的结果。

稍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将历史的涵义具体化,并在物质生产这个新基础之上奠定了自然与历史的统一。他言道:

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自然史,即所谓自然科学,我们在这里不谈;我们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2](p516-519)

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没有了。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而整个这一点当然不适用于原始的、通过自然发生的途径产生的人们。但是,这种区别只有在人被看做是某种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时才有意义。[2](p529-530)

在此,马克思转换了讨论历史的角度:他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以自然和自然科学为重心转换为以历史和历史科学为重心探讨自然与历史的统一。这暗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逐渐从部分依赖“客体”的方式转变为完全“主体”的方式。

马克思明确使用“自然史”一词,把历史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这对早已习惯历史等于人类史的人来说十分突兀。难道自然也会有历史么?如果预先假定自然与历史之间有着不可弥缝的鸿沟,假定自然只是无意识的生灭循环,那么这样的自然的确没有历史,它有的只是一个个事实的片段。马克思是否在此意义上看待自然呢?此处马克思笔下的“自然”明确指自然界,它在一定程度上内含作为自然必然性的自然,即事物内在本性意义上的自然,但却已经不同于古希腊那与习俗相分别又高于习俗的自然。马克思的自然如若不比历史地位低,至少也不会更高。而且,这里的自然也不像原初与习俗相分别的自然那样排除人工创造,相反它包括人工制作的因素——而且这是马克思强调的首要因素。在事物的内在本性意义上,马克思并未沿着黑格尔的路子前进。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说只有精神才是自由自足之物,自然要依赖外物的力量,因而并不具有自由。黑格尔与柏拉图一样,都把形式或逻各斯看做事物的内在本性,但马克思却相反。他确立历史科学的前提就是祛除形式或逻各斯的形而上学因素,把传统哲学轻视的质料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当马克思把质料的力量视为事物的根本力量时,他便在新的基础上统一了自然和历史,因为物质生产这种特殊的质料既是自然的本性,也是历史的本性。因而存在自然史不但不奇怪,相反,它成为马克思历史理论的必然结论。

其次,在原初与习俗相对立的意义上,自然并非人造之物,但在物质生产与现代大工业的基础上,马克思扩展了自然的涵义,他把自然看做人的历史的产物。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人利用科学技术和生产工具对自然的改造。经过人工运作的自然在古代和中世纪并不普遍,因而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但它在马克思笔下却获得了新的意义。它成为了真正的自然,成为了人的自然。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批判费尔巴哈不懂真正的自然,不懂人所看到的自然是经过感性劳动、创造和生产过的自然。真正的自然不是直观的自然,而是历史的自然。历史的自然就意味着自然不在历史之外,而是与历史同步。它与历史一样具有鲜活的时间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发生变化。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变化最集中体现在它与人类活动的互动上,体现在分工的不断变化、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之上。恰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果断地说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与人类史就相互制约,而且这二者的结合构成了唯一一门科学,即历史科学。就此,广松涉说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绝非与自然相对立的另外“半球”,而是“整个地球”,实非虚言。[14](p279)

当马克思断言历史科学是唯一一门科学时,他便在思想史上赋予历史以独特的意义。这句话既表达出历史独一无二的科学地位,也清楚道出历史与马克思的哲学之间的关系。当维柯把历史概括为“新科学”时,他只是说历史是一门人事的科学,当然,他实际上想说的是历史是唯一一门人所能把握的科学,但他却显然没有考虑自然物质。但马克思却掷地有声地公开宣称历史是唯一一门科学,而且还必然是一门以人与自然相互交缠为前提的科学。把自然与历史勾连在历史科学之中,马克思便以他特别的方式解决了思维与存在、自然与历史的分离问题。在笛卡尔看来,历史相比数学、几何学等精确性学科,完全不在人类获得知识的范围之列。历史学家从没从事什么科学探索活动,他们也不是科学家。说得实在些,他们对罗马史的理解还不如西塞罗的一个仆人来得准确可靠。在黑格尔笔下,历史的科学面貌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对立果敢地被“实体即主体”解除,二者开始走向统一。统一的方式就是历史。一方面,思维与存在的统一集中展现为精神在人的感觉时间之外的逻辑时间中更替运作的历史过程,另一方面,它们二者的对立也终将在历史的运行中得到解决。[15](p300)这就是黑格尔给予历史的哲学意义。与“历史哲学”的命名一致,黑格尔的历史事实上就是哲学的历史,它是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在本质上乃是逻各斯的逐步展开过程。在黑格尔笔下,精神的逻辑运作比历史事实更为根本,因而尽管他给予历史重要的科学地位,事实上却没有认真对待历史。相应地,他在处理自然与历史的关系时,一开始便把自然看做精神的外化,最终也以精神活动去克服自然。如果说自然与历史在黑格尔笔下获得了统一,那也仅仅只是外在的统一,而且是与物质相对立的精神中的统一。

当马克思说历史科学是唯一一门科学时,他当然如黑格尔一样清楚置身于变化中的历史对于科学的本质地位,也一样清楚从未存在一门历史科学之外的纯粹自然科学。他与黑格尔一样倾向于把自然科学的所有领域归属于人,把自然科学变成人的科学。[1](p30)但他却是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展开这一过程。对马克思而言,黑格尔的历史不是科学,而只是“思辨的想象”。作为哲学家,黑格尔只是“事后”才上场,而且还是利用绝对精神上场。[2](p292)马克思十分清楚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缺陷,也明白真正的历史科学要成功建立,必须先驳倒观念的历史。他说:

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进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这样,就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因此,这种历史观只能在历史上看到重大政治历史事件,看到宗教和一般理论的斗争,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历史时代的时候,它都不得不赞同这一时代的幻想。[2](p545)

与那些描述政治事件、宗教活动和理论斗争的观念历史不同,马克思要把历史变成日常生活中生产的历史,要在生活生产的基础上统一历史与自然,把历史稳稳地奠定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之上。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那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自然与历史的抽象统一,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奠定在实践和物质生产基础上的自然与历史的统一,马克思给我们展示了历史科学逐步建立的清晰画面。此间,马克思始终如一地强调历史并非排除自然的人类社会活动,而是处处与自然相关。

不过,对于这个与自然相统一的历史,论者却有着近乎完全相反的理解。普列汉诺夫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乃是辩证法在历史领域的运用,这就是说在历史之外还有个自然;施米特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是“自然与历史的双向互为中介化”;而卢卡奇则把自然与历史的统一无限化,他以总体性的名义将自然完全纳入历史之中;广松涉又把历史科学之历史看成“全面历史”;蒂利希(Tillich)说马克思把那些原本属于自然的性质也归于历史;而科林伍德又明确把它看做“反历史的自然主义”……无论对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有多少不同的看法,概括起来无外乎三种:或仍以之为自然与历史的分离,或以之为自然与历史的有限统一,或以之为自然与历史的无限统一,此间又或统一于历史,或归之以自然。

三、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辩证统一

马克思把历史科学视为唯一一门科学,把作为自然科学的自然史放在历史之一端,这足见历史的基础地位。既然以历史为根基的历史唯物主义不再导向自然与历史的分离,那么它就不是马克思的哲学理论在社会历史领域的运用或延伸。事实上,它就是马克思的哲学。当马克思写《资本论》,写政治经济学批判时,他不是忘记了历史,毋宁说,他是以实证科学的形式在写历史。他善于将具体科学问题转化为历史问题。[16](p104)

说只有唯一一门科学即历史科学,马克思并非是在自然与历史之间和稀泥。他从来没说自然就是历史,或历史就是自然,他当然明白自然与历史无论在古代还是工业社会都不是一回事。自然史也不等于人类史,比如那讲述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发展的自然工艺史就属于自然史,而讲述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就属于人类史。[17](p428-429)而且,马克思也没有在严格意义上断言自然是历史的结果,他没有断言所有的自然物质存在都是人类物质生产活动的结果,都染上人类活动的痕迹。事实上,即便在现代大工业社会,这也绝无可能。这并非仅仅指那些或还尚存的澳洲珊瑚岛,而是正如马克思所言,即便在物质生产作用过的地方,自然仍旧对人保持着它的优先地位。[4](p98)这使得我们在赞赏卢卡奇的总体化解读时多少得作出保留,因为终如卢卡奇自己意识到的,黑格尔在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中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那在黑格尔笔下被完全囊括进精神之历史进程的自然,在马克思笔下却并非能在总体性的解读中完全没入社会历史。[18](p228、275)历史不能“总体性”地遮蔽自然,就有可能只是有限的历史: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总会有在人类活动之外的自在自然存在着,而人作为历史的主体,其能动性或自主性便也只能是有限的,即受外部自在自然限制的。进而,历史过程本身的统一性也就只能是一种有限的统一性,而不可能存在一种如黑格尔所设想的世界精神那样的东西把世界历史进程绝对地统一起来。[15](p302-303)

此言在批判卢卡奇的同时也集中表达出历史与自然结合的有限性。的确,马克思的历史不同于黑格尔那主客体统一的无限精神历史,而且一种囊括自然于历史之中的现实历史活动倘若成为无限历史也着实让人心惊。但它就因此必然导向康德一边么?在黑格尔之后,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已经成为前提,而不再是问题。问题仅在于如何统一。马克思强调自然对于历史的优先性,并没有取消历史唯物主义的主客体统一以及自然与历史的统一。由始至终,对于马克思而言,一种“非人本学的自然界乃是意识形态的幻觉”。[3](p461)另一方面,马克思笔下的历史也没有因为尊重自然的优先性就成为了反历史的自然主义,它并没有像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一般将历史纳入自然之中。它是在新的本体论前提下,在从事着对象性活动的现实的人的基础上造就了与自然统一的历史。[1](p89)这种统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成“全面的历史”,也可以如广松涉般描述为建立在“主体际性”基础上的“关系世界”,但它却很难严格对应四肢性存在结构。[19](p16-18)自然与历史的统一在马克思笔下既然不是反历史的自然主义,不是在历史中的无限统一,甚至也不是有限的统一,那么它究竟应当如何理解?毫无疑问,马克思重视“关系”,也同样重视“物”,他既承认自然对于历史的某种优先性,也强调自然与历史的统一。他的历史观念既有主体向度,也有客体向度,还是主体向度与客体向度的统一。[4](p102)这种统一首先不是二元对立之中的统一,因为在马克思笔下,没有脱离自然的纯粹的人,也几乎没有离开人的纯粹的自然。自然是人的自然,是感性的自然,而人乃是以自然为前提的人,是自然的人。人与自然虽然不同,却已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纯粹的自然与人从来都只存在于人的想象和设定之中。自然与历史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统一部分如王南湜先生所言,是一种有限的统一,也部分如卢卡奇所言,是一种无限的统一。说它是有限的统一,是因为自然终究不是历史,而历史也有着不同于自然的特殊性;而说它是无限的统一,则是由于自然与历史总在人的对象性活动中无限交融,此间道理好比两个物体同处一个磁场总在不断影响和改变着彼此。说到底,人的感性活动的历史与感性的自然的统一既有限,也无限。它是一种介于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辩证统一。

人们常常引用这句话来概括历史唯物主义的特点:“并不是‘历史'把人当做手段来达到自己——仿佛历史是一个独具魅力的人——的目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p295)这个由“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从事着对象性活动的人所构成的历史恰恰标志着历史唯物主义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认真地书写着自然与历史的辩证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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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晓予

B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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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6)07-0005-05

李静(1986—),女,博士,山西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

山西农业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5YJ04)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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