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德林与惠特曼诗学中的希腊理念

2016-03-14 12:45李咏吟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关键词:荷尔德林惠特曼诗学

李咏吟(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58)



荷尔德林与惠特曼诗学中的希腊理念

李咏吟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摘要:虽然荷尔德林与惠特曼之间并无直接的思想传承关系,但是,他们对诗人与哲人的理解,对诗歌与哲学价值的规定,对生命与理性的执著探索,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追溯其思想根源,可以发现,希腊理念或希腊文化传统,在不同程度上作用于荷尔德林与惠特曼的诗歌与诗学,事实上,这种希腊传统是西方诗学思想的根本精神所在。

关键词:荷尔德林;惠特曼;诗学;希腊理念;生命理想

一、诗人的情思与哲人的理性:两种希腊文化性格

荷尔德林的诗论,显现了许多重要的诗学思想与价值观念,从他的诗歌创作中,可以窥见他的哲学与诗学思想动向与希腊传统之间的内在联系。相对而言,惠特曼并没受到系统的古典学训练,对西方古典文化传统,特别是希腊文化传统,就不如荷尔德林来得亲切深邃。在记者生涯中,惠特曼真实感知了美利坚共和国建国初期的美好生活理想,真正认知了美利坚共和国广袤的土地和人民的伟大,因此,他的诗才以极其狂放而野蛮的方式获得了自由表达,由此与希腊文明精神形成了奇特的呼应。把两个生活在相近时代的伟大诗人放在一起讨论,虽然有其必要性,但是,肯定也具有冒险性,因为荷尔德林与惠特曼有着根本性的区别。不过,这两位伟大诗人的精神生活深处,有不少可沟通的地方,因此,从诗学意义上讨论他们的思想与诗歌,从希腊文化传统意义上讨论他们的诗歌理想,对我们认知西方诗歌传统与诗学传统,富有启示意义。事实上,为了展示两种不同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引入惠特曼并作为荷尔德林诗学比较的对象,无疑富有思想价值。与此同时,正视惠特曼诗学思想的浪漫精神,发掘荷尔德林与惠特曼的诗学思想所具有的民族国家理想与政治诗学意义,也极有价值。这是跨越时代的诗歌对话,也是跨越时代的精神共鸣,更是跨越时代的生命自由歌唱。对于荷尔德林与惠特曼来说,回答“什么是诗人”这一问题,应该是他们内心的基本渴望,最终,他们以其毕生的审美实践,回答了这一问题,他们不仅从理论上解决了“什么是诗人”的问题,而且以其创作实践圆满地完成了“什么是诗人”这一问题的解答。在荷尔德林与惠特曼那里,“诗人是民族国家的自由歌手”,“诗人是为了民族国家寻求自由与神圣理想的人”,“诗人是为人民与共和国寻求自由价值的人”。生命美好与美好生命,就是他们最伟大而自由的信念,虽然荷尔德林与惠特曼的年龄相差近50岁,但是,他们共同构建了浪漫主义诗歌与诗学思想的两个最优秀侧面。寻找浪漫主义诗学的思想渊源,应该把荷尔德林与惠特曼联系在一起考察,这样,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诗歌的真正精神价值。基于诗学的考察意图,我们有意减弱对这两位伟大诗人的诗歌研究,而专注于他们的诗学思想表达。

荷尔德林的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书信体小说《许佩里翁》之中,当然,还有一些优美的诗学断章,诗人以抒情主体的自由歌唱方式表达了对生命、存在、自由和美的独特理解。他说,“如果没有诗”,“他们甚至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哲学的民族!”在探讨诗与哲学的关系时,荷尔德林更强调诗人的价值,他指出,“诗”,“是哲学这一科学的开端和结束。……哲学的不可调和汇合到诗之神秘的源泉。”[1]77实质上,荷尔德林不只是为诗寻得了自由,而且为哲学寻得了自由,因为“他的诗就是哲学”。在荷尔德林那里,哲学不再是僵硬冰冷的理论形式,而是热情似火的自由想象。荷尔德林不是把诗歌与哲学对立起来,而是寻找诗人与哲人的结合点,寻找诗歌与哲学的内在的融通性。诗以最优美的方式,道说了诗歌的最深秘密。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诗人呢?荷尔德林认为,如果诗人能够驾御精神,就感觉到人类共同的心灵,并且将之化为自己所本有,那么,这一“共同心灵”就是为所有人共有。“自由为每一个人所独具,诗人把握了它并且确信它。”[1]219如果诗人进一步确定自由的行动,把握那和谐的转化和奋进,那么,自由的精神就能在自己本身中创造,也能在他者中再创造。如果诗人确定那美的,就能把握精神理想中的进步,如果他洞悉那必然的冲突,精神的最原始的要求,就必然朝向共同性,“朝向所有部分的和谐同在”。荷尔德林发现,另一种要求命令诗人走出自身,“在一种美的进步和转化中,面向自己本身并于他者中再创造。”[1]219在这里,“诗人是什么”这一问题,并未获得真正解决,但是,他预见到了“诗人的价值”与“诗人的特殊性”。

就“什么是诗人”这一问题,荷尔德林强调了三点:一是诗人要把握所有心灵共有的精神并将之化为自己所本有,这样,诗人才能自由地歌唱与表达,既能激发人的情感,又能显示诗人自身的价值。二是诗人的创作取决于主体性表达,也取决于他者的再创造,这显示了诗歌是多向性的自由思想对话活动。三是诗人必须走出自身,在美的进步与转化之中,让自我与他者之间形成更加自由的交流。此时,“诗人”,不仅是创造者,而且是交流者、传达者。只有让美的思想构成自由的生命传达,诗人才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为此,荷尔德林还讨论了“诗人的个性”与“诗歌的个性”。荷尔德林认为,“诗之个性”,从来不只是统一者的对峙,也不只是对峙者和转换者的统一,而是把对峙者和统一者同时包容在他身上。诗人在纯粹性和主观完整性中,即在对峙和统一的行动中,在他借以在和谐地对峙的生活发挥作用的行动中,进行自身的创造。作为和谐的对峙者与统一者,在诗之个性中相互作用,被理解为“一”。如果统一和对峙在统一者之中,就不能显现为可统一的对峙者。实际上,诗之精神在它的行进方式中,尝试扬弃这种个性及其纯粹的客体。这就是说,扬弃统一者和生动者,和谐地与相互发挥作用的生命,这将是“所有超越的超越”。诗之精神的最大胆尝试,“必然自由地是一切它在其事业中的所是,因为它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诗的精神就在此,直觉自然地属于这个本真的世界,因为它应该自由地是一切,“它也必须确认它的这一个性。”[1]227-228荷尔德林强调,“神圣的欢乐,神秘地从你的深邃中汩汩涌出,更新着精神。”他还提及,“众神再次让人那枯萎的心灵感到清新;滋养心灵的众神,守护着人间每一个友好的纽带。”他赞美许佩里翁为希腊人治愈了眼睛,让他们感觉到自然及其子女的默默而持久的灵感。“生生不息的自然!你是希腊人的充满魔力的榜样,为青春长驻的众神所燃起。……幸福是一切人之作为,犹如往日,是节日,胜过战争的鼓乐。太阳神的光明,伴送着年青的英雄走向伟大的作为。”[1]123“伟大的儿子,你被你的父亲所诅咒,希腊的国土上没有一块你可靠的荒地、没有一个对你是安全的洞穴,而你像对神明一样敬奉这片国土,爱它胜过爱我。”[1]123在荷尔德林看来,这就是诗人的事业。诗人的事业,“是清白的事业”,就是守护神圣,守护生命,守护吉祥与幸福,难怪海德格尔从这个意义出发充分肯定了荷尔德林的诗歌[2]。

为了深入讨论诗歌与审美的内在联系,荷尔德林还特别谈到理性的作用。他说,“理性没有精神之美和心灵之美,就像监工,主人把它置于群奴之上”[1]123。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奴隶一样,不知道从所有无穷无尽的劳作中应做出个什么,只是吆喝着加快进度,而几乎不情愿看见工作的进展,因为如果到终点他就不再有什么可驱使,他的角色就演完了。当人们高度推崇理性时,荷尔德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理性的缺陷”,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看法。实际上,理性既可能为善,又可能为恶,在人的欲望意志或罪恶意志推动下,理性在征服自然时,往往又变成了欲望或意志的工具。荷尔德林还发现,“哲学并非来自单一的理性”,因为哲学不仅仅是盲目地要求进步,不可遏止地在可能的材料的统一和区别中前行,“神性”在自身中就是相对的“一”,当这奋进的理性的美的理想照耀着时,“理性的要求就是盲目的。”[1]79荷尔德林发现,“人,他在生命中一次也没有感觉到胸中充溢着纯粹的美。……如果本质的种种力量在他身上悠游激荡,像彩虹的光芒,而他本人又从未觉察”[1]79,那么,在灵感到来的时刻,一切是如何在最深处相应和相统一,这个人就无法作为真正认知。“人的理性自以为是地递给他一块干面包,他蔑视它,是因为他悄悄地在享用神的宴席。”[1]77荷尔德林敏感地看到了理性的缺陷,或者说,已经洞察到了理性生活的危机,这实际上给诗人的自由情感想象赋予了特别的职权。在他看来,守护神圣,敬畏神圣,在神圣的生命想象中,体验诗的自由与美感,可能是人生的最好救渡方式。这就是诗歌的责任,也是诗人的使命。诗人与诗歌,不能追随科学技术或实用理性而沉沦,相反,应该对科学技术与实用理性,特别是对政治权力保持高度的警惕,使人性不致堕入异化的深渊。这是荷尔德林在浪漫主义诗歌理想盛行的时代,对诗歌的自由本质的规定,他试图通过“诗思”来拯救“理性”。

与荷尔德林存在相似之处,惠特曼的诗学思想,非常注重考察诗人、诗歌与民族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他更重视诗歌的生命价值、文明价值与政治精神价值,甚至可以说,他的诗歌就是最好的政治哲学。事实上,乌托邦在惠特曼的诗歌理念中是极其具体而美好的实在,甚至可以说,就是现实的合众国的生活理想。惠特曼指出,“一首伟大的诗”,是为许多许多个时代所共有,为所有各个阶层、各种肤色、各个部门和派别所共有。一首伟大的诗,对于一个男人或女人,“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开端。”[3]1096这是对诗的价值的最充分的认识。惠特曼看到,“大自然和国家的广大”,如果没有一种渊博和大度的公民精神与之相适应,那么,就显得荒谬了。他发现,“诗人也满足不了人的无限欲望”。事实上,一个生气勃勃的国家,常常能够留下深刻的印记,“能够以最低的代价获得最高的威信,即从他自己的灵魂出发。”这样,诗歌的价值,就是对个人或国家、对当前事业和未来、以及对诗人们的题材的“有益利用的总和”[3]1076-1077。

惠特曼的诗学思想,总是有巨大的概念支撑,不像荷尔德林那样有着明确的哲学概念意识,或者说,惠特曼并没有真正的哲学思想支撑自己的诗歌理想。他认为,“在世界各国中,其血管充满着新的素质的合众国最需要诗人”,而且,“无疑将拥有最伟大的诗人”,并最大程度地发挥他们的作用。“他们的总统,还不如他们的诗人那样,能成为共同的公断人。……伟大的诗人,是整个人类中最稳定而公平的人。……事物不是在他身上,而是离开了他时,才会变得怪诞、偏执或神志不清。”惠特曼认为,任何本身出了毛病的东西,都不会是好的。任何本身正常的东西,都不会是坏的。“他不多不少地赋予每个物体或每种质量以适当的比例。……他是种种差异的仲裁人,他是关键。”[3]1079这是对诗人之地位和价值的崇高评价。惠特曼正确地理解了诗人,这就是说,诗人是胸怀伟大理想的人,是表达自由生命价值的人,所以,诗人高贵而伟大。惠特曼还谈到,“最伟大的诗人,几乎不知道细小琐屑的事。……如果他给过去认为是微小的东西以呼吸,那么,就会因宇宙的壮丽和生命而扩大起来。”[3]1079他还指出,“诗人是先知”,是独特的,是自我完全的。虽然别人也同诗人一样好,但是,唯独诗人明白这一点。与此同时,“诗人不是合唱队中的一员,诗人不会注意遵守什么规章,……诗人是总管规章的人。”[3]1079他认为,视力对旁的一切起什么作用,诗人对旁的人也起那种作用,谁懂得视力的难以理解的奥秘呢?别的感官确证它们自己,可视力除了他自己的证据外,却很难找到任何的证据,并且,“走在精神世界的各种特性之前”。它的简单的一瞥,“就愚弄人类的全部调查和世间所有的工具和书籍以及全部的推论。”[3]1081在此,他把诗人视力或远见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强调诗人关注的必然是重要且重大的事物。“最伟大的诗人”,用不着费力也丝毫不着形迹地能让一切事件、感情、景色、人物,或多或少地在你听它们或阅读它们时,影响到你的个人性格。要很好地做到这一点,就意味着要努力掌握“那些紧随时代前进的规律。”他发现,对于诗人来说,最好的并从而成为最清楚的暗示,是“最隐约的暗示”。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是彼此脱离而是连接在一起,“最伟大的诗人”,是将要发生的同已经发生和目前存在的事物连贯起来。他发现,诗人接受教训,并且,置身于未来转化为今天的地方。因此,“最伟大的诗人,不仅仅以其光芒照耀于性格、情景、感情之上,而且,要提高并完成一切。”[3]1084他把那些谁也不明白其作用或它那边还有什么的顶峰显示出来,“他只在那最终极的边缘上照耀一会儿。”[3]1084与其说,这是对诗人德性的规定,不如说,这是对诗人的真正价值的赞美,其中,充满了对诗人理想信念的高度肯定。

惠特曼强调,诗人与诗歌需要最健全的官能,这样,才会对世界进行正确的判断。在惠特曼看来,极端的小心谨慎,“最健全的官能”,对于女人和孩子的强烈希望、鉴赏力的爱好,巨大的滋养性、破坏性和起因,连同一种完全的自然一体感,和应用于人类活动的同一精神的适当性,对诗人和诗歌起着关键作用。惠特曼指出,“这些都是从宇宙智能的漂游中唤起来,成为最伟大诗人从他的母亲的子宫中,和她从她的母亲的子宫中诞生出来时所获得的要素。”[3]1092在谈论诗歌的价值时,惠特曼认为,“我唯一相信的是,人类或诗歌最终的全面升华是它对死亡的想法。……为个人或国家赋予一切,乃至最卑微的生活以唯一永恒而完整的宇宙尊严在时间中相一致的意义,只有这样,事情才真正完成了。”[3]1092正是由于对这种思想的适应,以及对这一实际的愉快的征服,诗人显示出了灵魂的最先的明显证据。“最终的民主宗旨”,那些微妙而神圣的宗旨,集中于此,并像固定的星辰那样向周围闪耀,因为“就是这个高于一切别的观念的不朽观念,将成为新世界的民主的一部分”,并使之具有生气,“给它以至高上的宗教标志。”[3]1127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发现:荷尔德林关注诗歌与哲学的关系,关注思想与希腊的根源性联系,在希腊文明生活中,自由与美好,神圣与伟大,理想与理性,完全融合为一。在荷尔那里,诗歌与哲学密不可分,它们共同完成着人类自由美好生活的建构。在惠特曼这里,他关注诗歌与诗人的作用,他也许直觉到哲学的价值,但是,当他把共和国的理想与共和国的政治融合为一时,已经把诗歌与政治、诗人与哲人、想象与哲学的边界消融了。正是由于荷尔德林与惠特曼对诗歌与哲学、诗人与哲人、诗歌与政治的不同理解,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诠释了希腊文化的根本性格,这就是诗思统一、美善和谐、神人共在。

二、诗人的自由与美丽的城邦:两种希腊文化理想

荷尔德林与惠特曼的诗歌,并不是天外来客,而是深深植根于西方诗歌的自由主义思想传统之中。从表面上看,荷尔德林的诗学思想,立足于德国唯心论与施瓦本浪漫派,实质上,希腊诗性思想文化传统才是荷尔德林诗歌的美学思想来源。荷尔德林的全部诗歌,离不开希腊,“希腊”是荷尔德林诗歌与诗学思想的伟大源泉。荷尔德林毫不讳言他对希腊无限赞美与无限热爱之情,他说,“希腊是我的第一爱,而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说,它将是我最后的爱。”“我把这微薄的财产也归功于这种爱,历经旷久的时间,它已成为我的,我尚不知道别人已经用看起来相似的方式,却比我更幸运地丰富了自己。……我希望,它到底能为我赢得一位朋友,于是决定把它公之于众。……我最不情愿的是,它新颖独特,原创性对我们来说就是新奇,而对于我没有什么比和世界一样古老的东西更可爱。”[1]3那么,惠特曼如何看待希腊自由文化传统呢?由于文献的约束,我还不能直接大段地引用惠特曼赞美希腊的文字,但是,在他的诗论的字里行间,皆洋溢着对希腊文明生活理想的热爱。表面上看,惠特曼受希腊思想传统影响不大,实际上,在惠特曼那里,他通过英国浪漫派诗人的自然理想与希腊神话诗歌创制,已经深刻地理解了希腊。他深刻地把握了希腊文明所崇尚的“天地自然精神”,这是惠特曼诗歌的伟大思想来源。惠特曼对大地之爱,对人民之爱,对生命之爱,无处不洋溢着“希腊思想的激情”,无处不闪耀着希腊思想的自由光芒。只不过,他不是直接进入希腊思想与文化传统的想象之中,而是通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中介,自由地想象希腊的美丽与生命的美丽。惠特曼的诗歌,从广袤的美利坚共和国的土地与人民生活中取材,他的诗歌精神,本质上极富有古典希腊传统色彩,或者说,这就是西方人所理解的“希腊”,是希腊的时代化特征。

荷尔德林指出,“美的艺术的故乡在希腊,这无可争辩。”[1]3他认为,美的艺术,在那高雅的民族中的产生和成长,一定吸引着每一个人,然而,如果仅仅从这一方面出发,就没有哲人。“匆匆的最初一瞥,人们就已经察觉,艺术对希腊人的民族精神,有多么巨大的影响。”[1]166在希腊传统中,从神性化的诗人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立法者、民族导师、将军和祭司。他们将雕塑家的不朽之作,运用于国家和宗教,对美的接受能力,甚至作用于个人的幸福。”[1]166万物仅由于美的艺术而活着并且生长,“艺术在一种范围和强度上,表达了空前绝后的力量。”[1]166荷尔德林推崇诗歌的希腊传统,就是对希腊的理性精神、民主精神、自由精神、浪漫精神的推崇。荷尔德林指出,“我们所有人都经过一条离心的轨道,从童年到完满不可能有其它的路。”荷尔德林发现,“至乐的统一”,“存在”,在这个词的惟一意义上仿佛对于我们已消失了踪迹,“如果我们应该努力争取它,我们就必须失去它。”我们脱离了和平的世界的“一即万有”,是为了由我们自己来建立它。“我们和自然一道崩裂了,人们相信曾经为一的东西,现在自相矛盾,主与仆双方转换。”我们往往如此,一方面把世界看作一切而把我们看作是无,另一方面又把我们看作是一切而世界看作是无,因此,荷尔德林发现,“许佩里翁也在这两种极端下分裂。”[1]4

在赞美诗歌所表达的文明精神方面,与荷尔德林相比,惠特曼毫不逊色。如果说,荷尔德林赞美的是“古代的希腊”,是他想象的美丽故乡,那么,惠特曼赞美的是“近代的希腊”,在惠特曼那里,美利坚共和国,就是古典的希腊的化身,因此,惠特曼同样推崇浪漫主义的希腊精神。惠特曼既不像荷尔德林那样完全沉醉在希腊诗性自由文化的审美想象之中,也不像尼采那样直接把希腊作为自己的美丽故乡与生命自由范本,他实际上把“美利坚合众国”想象成自由美好的文明之邦,赋予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以希望与自由理想,他直接把美利坚当作了西方文明的自由精神故乡与自由政治故乡,更直接把合众国公民看作是希腊城邦的自由存在者,一切美与善的结合,仿佛已经有了完全现实的生活范本。唯有这样理解,才能知晓惠特曼赞美合众国的思想源泉。他指出,在世界上古往今来的一切民族中,“美国人是具有最充分的诗人气质的。……合众国本身,实质上就是一首伟大的诗。……在迄今为止的世界历史上,那些最大和最生动的东西,与合众国的更加巨大和更加生动相比,便显得驯顺而守规矩了。……在人类的活动中,如今,这里终于出现了与昼夜所传播的活动相当的东西。”[3]1075这里,“不仅是一个民族,而且是由多民族融为一体的民族。”这里,“有一种从某些必然不分特点与细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的事业,在广大群众中声势浩大地进行。”这里,有了一种“永远象征英雄人物的慷慨气度”[3]1075。他赞美民主政治与民族国家,他把诗人与民族国家联系在一起,“美国诗人们要总揽新旧,因为美利坚是一个多民族的民族。作为它们的一个诗人要同这整个民族相称才行。”在这里,惠特曼特别提到,“诗人的精神”,必须与他的国家的精神相适应。

在惠特曼那里,诗歌就是要赞美民族国家,民族国家就是要保护诗歌与诗人,合众国是最自由而伟大的诗篇,显然,把诗人与共和国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在诠释诗歌的真正价值或者说是在诠释诗歌的真谛。“在无限的基础之上,合众国也在建立一种文学。……这里的每个要素,都是很好的。……诗人每天都到曼哈顿岛、布鲁克林以及其他城市的居民当中,青年人当中,去发现他们的精神,并振作我自己。”[3]1075诗人自己在这里为人们所吸引,因此,在诗歌中,“对合众国的青年应有所描绘”,因为“他们能同世界上其他地方最优秀的青年相比美。”[3]1101一切是如此美丽,一切是如此美好,仿佛合众国就是人间最美丽的天堂,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对祖国与人民的爱,确实是高尚而伟大的生命激情的纯真体现。他看到,“诗人什么也不拒绝,他容许一切,只能迎合那些与它一样好和与它同样的东西。……个人像国家一样是优等的,只要它也有构成一个优等国家的那些品质。一个最大、最富、最自豪的国家的灵魂,不妨去迎合它的诗人们的灵魂。……这样的迹象是明显的,不用担心犯错。如果一方是真实的,另一方也必然真实。作为一个诗人的凭证,是他的国家钟爱地吸收他,就像他自己吸收了它那样。”[3]1099

惠特曼的美利坚合众国,是充满仁爱与希望精神的合众国,是追求自由平等的合众国,并不是当今追求霸权、热衷侵略与军事威胁的美国,这个极度霸权的美国,其实,正在丧失惠特曼所歌唱的自由美丽精神。事实上,美国通过强大的英语遗产继承过来的现成的文学作品,也一并继承了西方文学全部丰富的传说、诗歌、历史、哲学、戏剧,特别是希腊诗歌与哲学所代表的自由美丽精神,它已经并且还继续在为另一种显然很重要的文学作好准备。“那种文学,将是我们自己的,有强大感染力的,新鲜的,朝气蓬勃的,将显示那充分成长起来了的男性和女性的身体,将提出事物的现代意义,将长得美丽、耐久。”惠特曼发现,合众国的美丽诗歌,“与美国相称,与一切家庭感情相称,与曾经一同作为男孩和女孩以及曾经与我们的父母在一起的那些父母的无可比拟的同感相称。”[3]1101-1102在此,惠特曼对民族国家的精神的理解,是顺着自由与民主,平等与友爱的道路前行的,而当今美国在军事与金融方面的霸权,正在瓦解着自由与民主生活的价值秩序。甚至可以说,美国的霸权主义思想,早就背离了惠特曼自由思想的本质。惠特曼看到,“诗人对新生的共和国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想象”,美国就像它所正当向往的那样生育了自己的后嗣,为了从事他们所需要的手艺。合众国的建筑师们,给它打好了基础,然后,向新的领域转移。他们所奠定的是一个完成了的工程,还有同样多的工作没有做。如今需要别的建筑师,他们的任务同样艰巨,也许更艰巨一些。每个时代,总是需要建筑师,“美国还没有建成,也许永远不会建成,如今美国还是一张神圣而真实的草图。……再过几年将达到一百个州,人口达到几亿,全是最新式最自由的人。当然,这样的人将完全坚持最新式最自由的表达方式。”[3]1107-1108这里,诗人已经把自己与民族国家的关系完全建立起来了。他赞美的是他心中的美国,他勾画的是他心中最美丽的合众国蓝图,他激发所有的合众国公民一起去创造,他承认有这种自由美好思想创造的基础,但是,一切并没有完全变成现实,这就是惠特曼作为诗人的理想性与清醒性。

荷尔德林也有自己的伟大祖国与伟大故乡,但是,他的美丽祖国与故乡,是“希腊”,作为诗人,他献给祖国或故乡人民的爱,就是献给希腊。通过赞美希腊与想象希腊,荷尔德林赞美着自由与民主的美丽精神,这是充满自由与浪漫的诗性想象,与自然的美丽精神相结合。他曾指出,“至乐的自然”,每当在你的美丽面前抬起眼睛,主体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而天空所有的乐趣,都在这眼泪中,像爱人面对着爱人,我在你面前哭泣。”惠特曼则指出,“我冥心静听在胸前嬉戏的微风细浪。”他常常极目仰望太空,俯探圣洁的海洋,忘情于广阔的蔚蓝之中,仿佛一种亲密的精神为他张开臂膀,仿佛孤独的痛苦融入了神性的生命。在荷尔德林那里,一切有着史诗般的森林的宁静,“与万有合一,这是神性的生命,这是人的天穹。……与生命万有合一”[1]8,在至乐的忘己中回归自然宇宙,这是思想和欢乐的巅峰。“它是神圣的峰顶,永恒的安息地,正午失去了闷热,雷霆失去了声音,沸腾的大海宛如田野的麦浪。”[1]8这种自然的美丽精神,与生命存在相统一,诗人赞美自然,就是赞美存在的自由与神圣,存在的纯粹与深沉。荷尔德林说,“与生命万有合一”,正因为如此,“美德卸下愤怒的铠甲,人的精神抛开了权杖,犹如艺术家苦思冥搜的规则在他的美神面前。……所有的思想,消遁在这永恒为一的世界之图像前,而铅铜般的命运,放弃了统治,死亡从本质的联盟中消失。”[1]9诗人以永恒的青春祝福世界,并且使之升华。自然精神与自由精神,在希腊思想或德国浪漫派诗歌的想象中,具有极为关键的地位与作用。荷尔德林谈到,“我们的心灵靠得如此之近”,因为它们从前一直不情愿地关闭着,如今愈发势不可挡。“我们照面了,像高山滚落的溪流,夹杂着泥沙、乱石和朽木的重负,而它们甩开这阻挡去路的迟缓的混沌,为彼此打开道路,冲破重重阻碍,直到以同样的力量携手比肩,统一为一道庄严的洪流,启程奔向广阔的海洋。”[1]9怎样理解这一极富诗人情怀的思想想象呢?这就是希腊诗性自由精神的作用,就是荷马与柏拉图所构建的理想世界。诗人发现,由于命运和人的野蛮,离开自己的家,在异乡漂泊,从少年时代起受欺凌,遭遗弃,“然后内心却充满爱”,充满突破这粗劣的外壳,冲进友谊的元素中的渴望。此时,抒情主体,已在情志深处与所有外物决绝,整个心灵在人间如此陌生而孤独,“尘世的喑哑之声,如此可笑地伴衬着心中最亲爱的旋律。”[1]24荷尔德林写道:“我,厌恶一切盲从和瘫痪,可我自身却陷于聪明和机巧、野蛮和油滑为伍的一切中。于是,满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这惟一的期盼。”[1]24这种思想,已经充满着强烈的诗性审美精神,诗人渴望冲出自我,与那伟大的自然拥抱,与那个伟大的美丽生命拥抱,这是自由的思想光芒。

因此,不同于惠特曼那样向心灵外部拓展,荷尔德林直接向心灵内部拓展,并赞美灵魂与自由,他指出,“心灵啊!心灵!世界之美!……你坚不可摧!你令人神往!带着你的永恒青春!……万有生于情趣,万有止于和平。……世界的不谐和,犹如爱人的争纷。在斗争之中是和解,而所有被割裂的又找回自己。……脉胳分路而行,又回到心脏,统一,永恒,灼灼的生命是一切。”[1]150高贵的静穆与宁静的单纯,曾是德国诗人与哲人所极力赞美的希腊人的伟大精神特质。荷尔德林也不例外,他说,“简洁是众所公认的崇高的标志。……上帝说有光,于是就有光”[1]150,这句话,被认为是高超诗艺的顶峰。“在感觉到它的瞬间,对于我们是深不可测的东西,或者,在察觉它的刹那间,心灵对于其边际没有明确观念的东西,我们称所有这些为崇高。”[1]160荷尔德林发现,“欲求能力和想象一道,立于自由的法则之下,如果没有自由的法则,那么,将没有一种稳定的状态,可与简洁状态媲美。……自由的法则却发布禁令,无视自然的援助。”[1]191无论自然促进这项法则的实施与否,它颁发命令,不如说,它以自然的反抗为前提,否则,它将不会命令。“自由法则,第一次向我们表露自己,它表现为惩戒性的。……我们的一切美德,似乎发端于恶,道德不能信赖自然,即使道德没有停止于道德。”[1]191一旦规定的根据在于自然,而不是在于自由,那么,单纯由自然树立起来的合法性,将会十分不稳定,随着时间和情况而改变[1]191。审美与自由密切相关,自由的法则就是审美的根本法则,许多人喜欢将马克思的“人也按照美的法则来生产”译成“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其实,这导致了很大的误解:至少在汉语想象中,“规律”是有迹可循的,客观制约性高于审美主体性,“法则”则不一样,法则就是审美创造的独特性,显然,荷尔德林强调审美法则的重要性。

在比较视野中可以发现,惠特曼谈及诗歌的自由与想象的自由美丽时,与荷尔德林有许多相似的想法,不过,他的思想,显得更加豪迈而伟岸。他指出,“最伟大的诗人所特有的”,“主要不是一种鲜明的风格,而是一条思想和事物的不增不减的渠道,同时,是他本身的自由渠道。”[3]1148惠特曼强调,自由是一切的根本,也是人类生活的最高目的所在。他说,“一个重要的民族性格的基础和前提在于,首先要不惜一切取得自由。”[3]1148惠特曼看到,任何国家,只要没有革命者起来,在人民的支持下,扫除那许许多多墨守成规的代表、当权的官吏、编书人、教员、牧师、政客,等等,那么,“那些掌权者就能名正言顺地代表那个国家”,就仍然起作用,也许还起很大的作用。“要取代他们,如果美国高兴这样做的话,条件已充分具备;而且,我认为果断地运用这些条件的时机已经到了。”[3]1105因此,他为共和国的歌唱,就是寻求自由美好的精神理想表达。惠特曼的诗歌理想,如同希腊戏剧诗人赞美雅典城邦并规划希腊城邦公民理想那样,如果说,荷马与希腊戏剧诗歌是城邦的赞歌,是城邦的自由美丽诗篇,那么,惠特曼的诗歌正是继承和实践了这一希腊理想,他为合众国创造最美丽的政治诗篇与自由诗篇,规定了共和国诗人最高的责任与使命,这就是对希腊诗性文化传统的真正理解。

三、生命的精神与神圣的存在:两种希腊文化构造

人的生命存在与神的生命存在,一直是希腊诗歌与哲学关注的问题。希腊诗人一方面认识到人的存在不同于神的存在,因为后者永远优越于前者,另方面则力图让人的生命接近神圣的生命存在,发现人的生命存在中的神性一直是诗人努力的方向。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在荷尔德林诗学思想中有着具体的表现。他在谈到生命问题时说,“啊,这是难忘的金色时光,充满了爱和甜蜜事业的欢乐!……我的亚当斯,时而把我领到普卢塔克撰写的英雄世界中,时而把我引进希腊众神的神奇世界。有时,他用数和比例调理、缓和我青春的冲动;有时,他带我攀登山岳。白昼,看山林原野的花朵和石头上的野苔藓;夜晚,仰望神圣的星辰,按照人的方式把捉它们。”[1]13诗人就是这样,想象美好的生活世界,沉吟在希腊生命世界的想象之中。在《许佩里翁》中,荷尔德林以书信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渴望。“亲爱的!在那段时光,我胸怀廓然大志,不朽的欢乐,在我所有的脉博中跳动,宛若在广袤的森林之夜。我漫游于各种美妙的筹划,犹如瀚海中的游鱼,我幸福地向无垠的未来奋进,永远奋进。”[1]13荷尔德林早就发现,“在至乐的自然中,少年多么勇敢地跃出你的摇篮!在他崭新的甲胄中,他是多么欢乐!他的弓已经拉满,他的矢在箭袋里呼啸,而不朽之人,这些崇高的古典精神,引导着他,他的亚当在他们中间。”[1]20因此,诗人所到之处,光辉的形象伴随着他,这些光辉的形象像火焰,在诗人的脑海中相互交融,宏伟的画面如天空的彩云,在一场欢呼的雷雨中统一起来。按照荷尔德林的理解,“奥林匹亚运动场上的千万次胜利,在我心中变成一个无限的胜利。”[1]17这就是他对希腊诗性形象与哲学思想观念的双重理解,在此,人的生命与神的生命交融,人的形象与神的形象同构,生命的神圣充溢着自由与美好,使得荷尔德林的诗歌与诗论才达到了特别自由的深度与广度。

在歌唱生命时,荷尔德林始终不忘赞美和歌唱那神圣的存在,他把神圣的生命看作是人的生命的最佳归途。“你一定会沉没,你一定会绝望,然而精神会拯救你。”“虽然没有月桂枝和桃金娘花冠来安慰你”,但是,“奥林匹亚将是你的栖身之地”,这生命的现在,这永恒的青春,“向你绽放全部的意蕴。……美的世界是我的奥林匹亚,你将生活在这儿,和世界的神圣本质一道,和自然的众神一道,你将欢乐地与他们同在。”[1]3荷尔德林借主人公之口优美而自由地抒发感情,“啊,欢迎你们,善良忠诚的人!久久思念、深深误解的你们!……新人和故人!太阳、土地和大气以及所有生命的灵魂,你们相互嬉戏,在永恒的爱之中!啊,请接受上下求索的人们,将流浪人再纳入众神的家族,把他们收留在他们一度逃出的自然的故乡!”[1]139这就是对自然、生命、神圣与美丽的充分肯定,也是对自然、生命、神圣与美丽的诗意肯定。理解神圣生命存在,是荷尔德林诗歌与诗学的重要工作,他借助超越了生命存在的有限思考。

生命存在作为存在问题,具有重要的哲学意义与诗学意义,因此,诗人的存在观念,更需要我们从体验意义上去谈论。荷尔德林说,“有一种忘却,忘却一切此在,我们本质的喑哑,这里,我们仿佛找到了一切。……有一种喑哑,一切此在的喑哑,这里,我们仿佛失却了一切。……我们心灵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闪烁,没有一根朽木发亮。”[1]39但是,在自由与美好的情思之中,诗人已变得宁静,午夜里再没有什么鼓动诗人。“我不再醉心于自身的火焰。我安静而孤独地朝前方望去,眼光不再游移于过去和未来,我的思绪中远和近不再纷纷攘攘。如果人们不迫使我看见他们,我熟视无睹。”[1]40神圣的生命存在,使生命变得如此优雅而神圣,荷尔德林忘情地赞美,“如火如荼的精神,活在我们心中并统帅我们的心。啊,精神的姐妹,神圣的清风!这是多么美,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陪伴着我,普遍的现在,不朽!这高尚的元素,与孩子们玩得最美。”[1]39在自由的沉思中,荷尔德林看到,“它悠闲自在地哼唱,一支没有节拍的歌滑在嘴唇,一种欢畅发自敞开的喉咙。有的伸展自己,有的跃向高空,而另一位则专心地信步漫游。这一切,是一种安宁的存在的语言;这一切,是一种对令人神驰的清风的爱抚的回答。”[1]47

因此,为了赞美神圣的生命存在与自由的生命存在,荷尔德林也赞美康德所代表的理性自由主义精神传统,他说,“康德是我们民族的摩西,他领导人民走出埃及的颓败,进入自由而孤独的思辨的沙漠中,他从神圣的山巅为他们带来生机勃勃的法规。”荷尔德林承认,哲学必须发挥同样有益的作用,“尤其是以有力而条理通畅的描绘把我们时代的现象展现于眼前”[1]410。赞美自然,赞美自由,也赞美母亲,母亲是生命存在的圣洁象征。荷尔德林指出:“将心中的盈余撒到善良的母亲的怀抱,我们感到欢愉。我们因此觉得轻松,犹如夏风摇动硕果累累的枝干,树就把它们甜蜜的苹果倾洒在草地上。我们称大地是天空的繁花中的一朵,而称天空为生命的无垠的花园。就像玫瑰用金色的纤尘愉悦自己,英勇的阳光用它的光辉愉悦大地;大地是壮美的生灵,无论从心中迸发出愤怒的火焰还是温润的清泉,同样神圣;无论用露珠或是风云滋养自身,总是幸福;酝酿着风暴的云,凭依天助,供大地享用,这太阳神的永远钟爱的一半,原初也许更为深情地与他结合为一。由于凌驾万物的命运而与之分离,好让大地寻找他,接近他又远离他,在真意和悲哀中成熟为至高的美。”[1]51就这样,生命、存在、神圣,这就是荷尔德林诗歌最为核心的内容,也是他的诗学追求的目标。

相比较而言,惠特曼更注重赞颂人的伟大品格,更注重赞美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自由理想,他将人的生命比拟为神的生命,这就是更加现实的生命存在理解。惠特曼指出:“一切为我们的新世界服务,甚至那些挫折、逆风、逆流也是如此。”[3]1149“保证有充沛的知识之流,保证对于质量和事物的深入考察,极其重要。……诗人的灵魂,在这里依依环绕并膨胀起来,但它永远能支配自己。”[3]1147惠特曼发现,“那里的每个动作、每片草叶、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身体和精神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是些完美得无法形容的奇迹。……这些奇迹,都是相互关联而又各有特性和各得其所,而且,在已经存在的宇宙中,有什么比男人们和女人们更神圣的东西,那也不合乎灵魂的实际情况。”[3]1087事实上,惠特曼在《草叶集》赞美裸体、赞美性爱,赞美生命存在的自由力量,就是这种诗学观念的具体实践。

在惠特曼那里,诗人赞美生命存在,就是为了赞美其神圣的创造工作。在劳动者身上,他看到了神圣与美丽,自由与伟大,这是了不得的诗学思想。他说,“猎人、樵夫、早起者以及菜园、果园和田地的耕耘者们的热情和韧性,健康妇女对于刚强的体态和航海者、赶马人的爱慕,对于阳光和野外的爱好,都表明一种多样的对美的感觉和户外生活者身上的诗意所在。”[3]1081他认为,这些美的存在从来不能靠诗人去发现,“诗的特性,并不在于韵脚,或形式的均匀,或对事物的抽象的表白,也不在于忧郁的申诉,或善意的教诲,而是这些以及其他许多内容的生命,并且,寓于灵魂之中。……韵的好处,是它为一种更美妙更丰饶的韵律播下种子,而均匀性,能将自己导入扎在看不见的土壤中的根子里。……完美的诗的韵脚和均匀性,表现节奏规律的自由产生。从像枝头的丁香或玫瑰那样,精确而毫无拘束地长出蓓蕾,像栗子、柑桔、甜瓜、梨子的坚实形状那样,构成自己的形状,放出缥缈的香气来。……最精美的诗歌或音乐,或讲演或朗诵的流畅性和装饰,不是独立而是有所凭依的。因此,一切的美,都来自美的血液和美的头脑。”[3]1081-1082

惠特曼看到,“大诗人们的老练的血气和精纯的素养,将由他们的从容自在来证明。一个英雄人物,会随意跨过和走出那种不适合他的习惯、先例或权威。……在需要诗歌、哲学、政治、技术、科学、德行、工艺、一种适当的本国大歌剧、造船业或任何行业的时候,他永远是最能提供最富创造性和最实际的榜样的。最简洁的表达方法,是那种找不到与它自己相称的领域,并开辟这样一个领域的表达方法。”[3]1085-1086“伟大诗人们”,给每个男人和女人的信息是:“以平等的身份到我们这儿来吧!……只有这样,你才能了解我们,我们并不比你强。……我们所拥有的,你也有,我们所能享受的,你也能享受。”[3]1086“伟大的诗人们”,叫人一看,就知道他们心里没有什么诡计,“言行光明正大而见知于人民”[3]1091。惠特曼对“大诗人”的礼赞,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对诗人的基本规定,对诗人责任与品格的规定。

惠特曼的思想,始终站在“坚实的大地”之上,他认为,在一些卓越的大师身上,“政治自由的思想是必不可少的。”只要是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自由必然为英雄人物所信奉”,但是,“诗人从来是比别的任何人,更加支持和欢迎自由。……他们是自由的呼声和讲解人,他们是若干时代以来,最能与这个伟大概念相称的人。它已经被委托于他们,他们得维护它”[3]1088。没有什么比它更紧要的了,没有什么能歪曲或贬抑它。“伟大的诗人们所采取的态度,是鼓舞奴隶们,恐吓专制君主。他们的一回头,他们的一举手,他们的脚步声,都对后者充满了威慑,而给前者带来希望。”[3]1088-1089美国诗人们,“将以他们的宽宏大量和慈爱以及对竞争对手们的鼓励而引人注目。他们必然包罗万象,没有什么垄断和秘密,乐于将一切传给别人,日夜期待着对手。……他们不会重视财富和特权,他们就是财富和特权。……他们会察觉谁是最富裕的人,最富裕的人,就是那种从自己的更大财富中拿出对等的东西,对抗他所看到的一切虚饰和炫耀之物的人。“美国诗人,不应该专门去描绘一个阶级的人或一两个获利的阶层”[3]1086,也不应该主要地描绘爱或者真理,或者灵魂,或者身体。正因为如此,惠特曼对诗歌寄托了许多美丽的想法,他说,“未来的诗歌,除了它那刚健的、露天的、能够消除上述情形的体质以外,将在一个更加重要的方面具有特性。……科学,在根除了古老的陈腐之谈和迷信以后,正在为诗歌、为一切艺术、甚至为传奇故事,开拓出一片百倍宽敞而奇妙的蕴藏着新的性能的园地。……共和制正在普及到全世界。自由,连同支持她的法制,有一天会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如何会成为中心思想。……只有到那时,才会出现真正的诗人,以及真正的诗歌。”[3]1142-1143惠德曼对诗歌与诗人的崭新规定,把诗人与共和国的未来,把诗人的政治自由使命,直接揭示了出来,这是全新的诗人理解,也是诗歌全新而根本的任务。因此,惠特曼诗歌与诗论所揭示的伟大思想,赋予了诗歌与诗人以独特的存在价值,这是对希腊传统的推进,也是对文明生活自由价值的伟大肯定,更是对人的神性与神性的人的伟大美好想象。因此,在西方诗歌的历史链条上,荷尔德林与惠特曼,以生命浪漫主义与政治自由主义的诗学方式所进行的伟大而自由的美好思想传承,确实具有特别的诗学与美学启示意义,理应得到充分的肯定。

参考文献

[1]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M].戴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3.

[3]惠特曼.草叶集[M].邹仲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编辑:付昌玲)

Greek Philosophy in Poetics of Holderlin and Whitman

LI Yongyin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China310058)

Abstract:Although there is no direct inheritance between the idea of Holderlin and that of Whitman,they do have some common points in interpretation of the poet and philosopher,definition of the value of poetry and philosophy,and persistent exploration of life and rationality.Tracing of their ideological roots,it can be seen that Greek philosophy or Greek cultural tradition has influenced Holderlin and Whitman’s poetry and poetics in varying degrees.In fact,the fundamental spirit of the Western poetic thoughts just lies in the Greek tradition.

Key words:Holderlin; Whitman; Poetics; Greek Philosophy; Ideal Life

作者简介:李咏吟(1963- ),男,湖北省浠水县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艺学

收稿日期:2015-10-01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6.02.007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中图分类号:B81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55(2016)02-00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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