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渐欲迷人眼

2016-03-11 10:54王纲怀
中国收藏 2016年2期
关键词:西汉彩绘铭文

王纲怀

一面已成六块碎片的西汉彩绘镜,经高手复原后,便显示出其珍罕的价值,亦述说着千年前的故事。彩绘图案画的是什么?铭文该怎么解读?是明器还是实用器……让我们逐层揭开它那神秘的面纱。

乙未仲春,托同好挚友转让之福,喜获一面已成6块碎片的西汉彩绘镜。因在原物上可见若干清晰图案以及鸟虫篆铭文,顿生“千载难逢”之感。正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所言:“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此镜碎片断口有锈,说明破碎已久,在经高手粘合修复后,终于以较完整面貌见诸世上(详见图1)。此镜直径28.3厘米,重量1102克,三弦钮,柿蒂纹钮座。

1963年,西安北郊红土坡曾出土一面尺寸(28.2厘米)相同之彩绘镜(详见图2),两者相比,差别在于内区展现和边缘形制。经向考古专家请教,凡照容面带有水银沁包浆的同类器物,主要出自陕西龙首原(今西安地区)。《长安汉镜》载:“全国发现的总数量可谓寥寥无几,这大概是彩绘不易保存的缘故。”的确如此,对这类彩绘镜,即使只用棉花球轻拭去污,亦会损坏彩绘。

统计可知,出土的彩绘镜主要产于西汉早中期之际,较画像石流行的东汉中期早了约有三个世纪,这对中国美术史有重要意义。从存世实物数量看,东汉画像石数以千计,而西汉彩绘镜仅十余计,两者相差数百倍之多,愈显后者之珍贵。

从形制来分析问世年代,西汉彩绘镜有以下几个特色:其一,三弦钮正是西汉早期镜的特征,而西汉中期的镜钮多为圆钮;其二,柿蒂纹钮座多出现在西汉晚期的四灵博局镜中,故此彩绘镜不可能早于文景时期;其三,从《故宫藏镜》图29之鸟虫篆铭文镜主纹的花瓣、草叶推测,应在景帝前后,此镜铭文书体与之相近,当属同一时期;其四,如此硕大厚重之器,必与经济发展、国力强盛相匹配,而景帝时期恰恰具备这个条件。据此种种,愚以为,此镜的问世年代定在汉景帝前后应无大讹。

2002年,《长安汉镜》统计有“西安地区共发现彩绘镜4面(书中仅描述了其中出土的3面。另有1954年西安西北郊方坑墓中出土过一面绘有人物、树木等的铜镜,见《陕西省出土铜镜》一书序言。因无照片或线描图,书中从略。),广东南越王汉墓出土4面,云南晋宁石寨山汉墓出土1面”,同年,罗黎在《考古与文物》上介绍了陕西历史博物馆1992年征集的一面汉代彩绘镜。2005年,李学勤先生补充了法国和日本收藏的两面,并对河南永城保安山三号墓出土的一面连弧纹彩绘镜做了详细介绍和研究。2009年,陕北历史文化博物馆从府谷县王家墩乡征集到一面当地出土的彩绘镜,并于2011年刊于《文物》杂志。现将已知汉代彩绘镜统计如下(按发现年代排序)。详见本文最后所附表格。

纹饰

图1镜外区一周彩绘人物车马(详见图1A),4枚柿蒂纹将画面等分。柿蒂纹内涂以青紫色,其上加以白色圆圈,圈中再布点;柿蒂外以青紫色、绿色描绘云气。

此镜彩绘应是先以红色颜料打底,然后用白、青紫、绿、黑等色加以描绘。其画法似是先用各色平涂出物象,然后以墨线勾画细节,即相当于后世“没骨”的画法。虽然受制于镜背面积,物象无法得到充分再现,然于方寸之间,画匠高超的技艺水准还是展露无遗。人、马、车形象准确,比例合宜,特别是神情、动态抓取得非常到位。例如,第一组轺车御者低头仰手的姿势,将其专注、激动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三组最前方的一马一人动态也很精彩。更值得注意的是,这匹白马的马具和马饰刻画细致,如络头、攀胸、鞦等,虽然寥寥几道墨线,却十分清晰,甚至攀胸上还能看到饰物,大概就是汉人说的“珂”,而马身侧飘拂的流苏,应该就是所谓的“鞘”。这种饰物在河北定县与古乐浪出土的汉代铜器纹饰中,或是沂南画像石上也可以见到。第四组博戏的四人,姿态各异,最左侧一人已被身后来者分心,转过身去,不再关注局面。右侧一个听到有人近前,尚未及转身,仅回首相望。其余两人则显得十分专注,左侧一个性格沉静,垂首而坐的姿势淡定,右侧那个甚是激动,右手高扬,大袖飘拂,观者仿佛都能听到他的呼喊。画匠抓住描绘对象典型的瞬间,用简练的手法传神写意,这正是汉代的艺术特色与精彩所在。如果我们把它置于更广阔的绘画史视野中,更能显出其独特的价值。

通常,我们研究汉代绘画,所据材料不外乎文献与实物两类。根据文献,汉代绘画为时人所重者有二。从载体形式讲是壁画。从题材内容讲是人物。然而实物的对应情况却很不理想。现在,进入绘画史的材料主要有墓室壁画、帛画、画像砖、画像石、漆绘以及其他器物上的绘画。前面四类数量最大、表现对象丰富,是研究者最看重的部分。它们共同的先天缺陷是纯粹为死者准备,与日常现实中的绘画存在某种程度的差异,而其中材料最多的墓室壁画、画像石、画像砖,已知最早者不过西汉中期。漆绘以及其他器物上的绘画多出自随葬的实用品,然而存在的问题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属于“装饰性”绘画,向来不被纳入纯粹的绘画史范畴。其中若有具象的描绘,自然被敏感的学者们珍若拱璧。惜乎这样的例子少而又少,屈指可数。图1与图2这两面彩绘镜恰好就属于这最后一类。从时代看,文景时期的绘画材料实属凤毛麟角。从内容看,人物、车马这类现实性的题材更受汉人看重。此两镜则是兼而有之,再加上内区的鸟虫篆书体铭文,更令图1镜成为见所未见的珍罕资料。

那么,西汉彩绘镜到底是实用器还是明器呢?《长安汉镜》的作者认为是明器,因为彩绘颜色极易脱落。李学勤先生对此有所怀疑。因为红庙坡那件原有丝织品包裹,南越王墓的镜子更是贮在漆盒中,均不似明器做法。另外,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的那面,外有织物包裹残痕,钮孔中尚残存一截织物,加之内区颜色脱落甚于外区,符合日常使用中磨损的情况。从已有实物来看,照容面上有着明显的水银沁包浆,这是实用器的关键所在。还可以补充的是,这些铜镜绘制的内容均来自现实,缺少明器上常见的神怪形象,故而,西汉彩绘镜以实用器解释更为合理。

比较

再来横向比较一下。汉代彩绘镜本就屈指可数,不幸的是,除极个别者外,它们或模糊不清、或残缺不全、或内容简单。这更凸显了图1彩绘镜的稀缺价值。虽然曾经破碎,但彩绘基本完整,且内容丰富。能与之媲美的,现今只有图2镜一面。首先,它们尺寸相当,都在28厘米以上。最主要的是,它们描绘内容的相似程度很高。四组画面也非常接近,顺序也完全一致:第一组是一骑、一驷,第二组是拜谒,第三组是两骑,第四组是博戏。还有更多的细节可以比较,如轺车御者仰手握缰的姿态,博戏右侧一人揎腕攘臂的样子,如出一辙。此外,镜背中间凹弦纹两侧的辅纹装饰带上,白色四点构成的菱形和红色的M形折线独特而醒目。李学勤先生曾据以判断,保安山残镜与红庙坡镜纹饰类同。这样看来,图1彩绘镜与红庙坡所出者之图2镜,应有同一粉本。图1镜彩绘残缺的部分,可以从图2镜上得到补充,如第一组中间缺失的部分,大概就是一只猛兽;骑马者追逐的是它,乘车者回望的也是它。

对于分隔主纹之四个圆形纹饰,图1与图2铭文镜几乎相同,其图像含义有着不同的猜测:其一,《长安汉镜》第55页:“画面由四瓣花叶形饰(仿莲蓬状)分为四区。”其二,或为由古埃及经古波斯传入中国之“蜻蜓眼琉璃珠”。其三,或为象征“四柱”之四乳钉,《博物志》与《河图括地象》有载“四柱”:“地下有四柱,柱广十万里。地有三千六百轴,互相牵制。”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待进一步研讨。

总之,图1与图2两镜可称“绝代双骄”。若论保存状况,红庙坡镜显然更完整;若论绘画艺术,两镜当在伯仲间;若论研究价值,图1镜因内区鸟虫篆铭文之存在,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这两面彩绘镜的主要差异在于,其一,图1镜内圈为鸟虫篆,图2镜则为花朵和卷云;其二,图1镜为卷边缘,图2镜则是十六个内向连弧缘。这种卷边缘在彩绘镜中也并非孤例,表中序号14镜系卷边缘;1992年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的一件(表中序号10镜)亦是如此,其直径和重量皆稍小,内区红底,中区蓝底,外区红底的装饰方式却是一致,外区残存一些纹样,“其上可清楚地看到两匹白色的马,从其周围残留的白色颜料,可推断出为四马拉车的形象,且隐约可见一驭手形象。以黑色树干和绿色树叶组成的树木形象在外区均匀分布,但形象已不完整。还有四个对称的梅花状图案分布,蓝色花芯,花瓣处用蓝色白色点缀”。由此可见,当为同一类型,原本可能更是接近。

以上这些内容告诉我们,西汉彩绘镜出现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绝非某位画匠一时兴起而作,期盼今后会有更多的案例发现,以帮助我们逐渐揭示其所绘内容的深刻涵义。

铭文

在西汉彩绘镜中,图1镜内圈鸟虫篆书体铭文应为迄今所仅见者。就存世成千上万的一般铜镜而言,鸟虫篆亦只是在《故宫藏镜》图29镜才有所见。

鸟虫篆又名鸟虫书,它是春秋中后期至战国时代盛行于吴、越、楚、蔡、徐、宋等南方诸国的一种特殊文字书体。作为篆书的一种变体,亦为王莽所定的六体书之一,以其像鸟虫之形,故名。鸟虫篆变化莫测,难以辨识,富有装饰效果。秦书八体之鸟虫书,施用于旗帜和符信,也有采用作印章文字。

从文物方面看,源于春秋时代的5柄越王勾践剑手柄处,皆饰错金之鸟虫篆8字铭文。秦传国玉玺有鸟虫篆印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西汉早期镜铭(《故宫藏镜》图29)之鸟虫篆书体:“常富贵,安乐未央,羊至毋相忘。”1968年,河北满城中山国靖王刘胜墓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其中汉武帝时期有两件铜壶,周身皆以纤细的金银丝错就鸟虫篆书体之吉祥语:“盛兄盛味,於心佳都”,“充闰血肤,延寿却病,万年有余”。

从文献方面看,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段玉裁注:“上文四曰虫书,此曰鸟虫书,谓其或象鸟,或象虫,鸟亦称羽虫也。”《后汉书·酷吏传·阳球》:“或献赋一篇,或鸟篆楹简,而位升郎中,形图丹青。”李贤注:“八体书有鸟篆,象形以为字也。”《晋书·索靖传》:“仓颉既生,书契是为科斗鸟篆,类物象形。”

图1镜鸟虫篆铭文(详见图1B)共32字,分成四组,每组白色4字与黑色4字,常理推测其铭文应按颜色连接作文字跳读。经再三努力,迄今仅大致释出第一组中之6个文字:“□、难(?)、私、无、息、美、察、□”;第二组第五个“光”字;第三组第三个“其”字。以第一组为例,逆时针向旋读时,即“□私息察,难(?)无美□”;顺时针向旋读时,即“□美无难(?),察息私□”。尽管左来右去,然皆不能成句,有待日后再作详考。

前文已述,依据形制分析,西汉彩绘镜之问世年代应在汉景帝前后。镜铭内容虽不能释读,然8句四言32字之语句,其风格、结构、句式等皆与其时之“房中歌”、“郊祀歌”类同。从这个角度,可再次证实,此类大尺寸彩绘镜的问世年代,在汉景帝及其前后之时期。

结语

一、西汉彩绘镜不是明器,应该是作为随葬品的墓主生前所持之实用器。

二、西汉彩绘镜图案多有类似,纹饰表达题材相近,或为同一地区(长安?)制作。

三、迄今所知,图1镜鸟虫篆铭文,似为存世仅见。目前,虽不能作释考,然有待新发现,再作深入研讨。

四、概略而言,西汉彩绘镜的问世年代,主要在汉景帝前后的汉文帝后期至汉武帝前期,历时约有半个世纪。

(注:本文得到李学勤教授、展梦夏博士等人的帮助与支持,一并致以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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