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梦银 韩军镇[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聊斋志异》研究
《聊斋志异·侠女》对唐人小说《义激》的革新及其原因探析
⊙赵梦银韩军镇[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510632]
《聊斋志异·侠女》在唐人小说《义激》的基础上,对人物形象、情节安排、创作主旨等进行了革新。本文从时代文化背景、“侠”的精神内涵、唐人重侠轻儒的价值观念及儒家伦理道德等方面探析其革新原因。
侠女杀子任侠反叛劝善
唐人小说《义激》所载事源自李端言《蜀妇人传》(该原文已佚),写贞元长安里中蜀妇人为报父仇,杀子弃夫而去侠义事。唐代还有李肇《国史补·妾报父冤事》、唐人小说薛用弱《集异记·贾人妻》、皇甫氏《原化记·崔慎思》等版本,这些小说似是同一事源。《聊斋志异·侠女》取材源于此,写侠女报父仇并为夫延续子嗣而后去侠义事。蒲松龄在《义激》的基础上,改变了侠女杀子的情节,明确了男主人公的书生身份并突出其忠孝品行,表达了劝惩教化之旨。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探析其革新原因。
今天看来,《义激》的主人公蜀妇人杀子十分残忍,《聊斋志异·侠女》的主人公侠女留子报恩则合乎情理,这与创作的时代文化背景相关,蜀妇人被打上了很深的唐文化烙印。由于唐朝皇室是胡人后裔,具有胡人豪侠尚武的性格,遂将北方少数民族的豪放之气带入中原。加之唐朝统治者采取开放的文化政策,使整个唐代的社会思想十分开放,且包容性强,女性获得了一些自由和解放,其社会政治地位比以往有所提高。《义激》的作者崔蠡借蜀妇人复仇之事,将其果敢绝决的个性与豪侠之气充分展现了出来。
侠女则是明清社会文化的产物。明中叶王学兴起,逐渐对程朱理学造成冲击,反正统的异端思想抬头。王阳明的心学提出“致良知”,主张“吾心之良知所谓天理也”。李贽提出“童心说”,言“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这些都促使人们回归自身,向人的内在情感探求。清初思想家肯定个人的正当私欲,如王夫之言:“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这股张扬个性的思想解放潮流有力地冲击了当时的社会和文坛,自然会对蒲松龄产生影响。蒲松龄创作了很多张扬个性、反抗禁欲的女性形象,如侠女、霍女、乔女、婴宁等。侠女还带有创作主体很强的心理意识。蒲松龄受儒家正统思想教育,倡导仁爱,以“仁”为本。面对清初社会的动荡战乱、民生涂炭及后来的吏治腐败,其激愤之情充溢于胸,其子蒲箬等在《祭父文》中说《聊斋志异》“大抵皆愤抑无聊,借以抒劝善惩恶之心,非仅为谈谐调笑已也”。蒲松龄也曾说:“盖以振励斯文,事关名教,表彰盛迹,责在儒生。”从中可知,蒲松龄有着劝善仁爱的儒者情怀,具有强烈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这种思想在《聊斋志异》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体现出来。侠女便是这种思想观念和心理意识的产物,她为父报仇,可谓大孝,为夫生子,侍奉其母,有情有义。
《义激》以蜀妇人杀子弃夫结尾。篇末云:“推之于孝斯孝已,推之于义斯孝义已。孝且义已,孝妇人也。”④崔蠡从孝义出发,认为她是“忠义孝烈妇人女子”,故对其杀子行为予以宽容,这与唐代“侠”的精神内涵及任侠风气有关。关于侠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史记·游侠列传》《汉书·游侠传》,经魏晋六朝至唐,任侠风气日盛。汪聚应先生指出:“与魏晋六朝相比,唐代任侠的社会面是极其广泛的,上至帝王将相、公卿贵族,下至文人民众,呈现一致的任侠狂潮。”⑤正是在这种任侠风气下,唐代产生了很多侠义小说,出现了很多侠女形象,如聂隐娘、谢小娥、红拂、红线等,她们聪明才智,用高超的武艺和剑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丰富了唐代的任侠精神与内涵。《义激》正表现出时代赋予侠女的一种正义复仇精神,而在《聊斋志异》的侠义世界里,既有传统的侠义精神,又有新的精神内涵,即“侠”不仅是指斥奸邪、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还是忠孝仁爱、重情重义、恩仇必报。侠女留子虽为报恩,却带有女子天生的母性,具有很深的世俗情义。侠女对顾生言:“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笫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⑥,“夜深不得惊老母”⑦。可见,侠女徘徊在自我矛盾之中,即如果报恩,她就要破戒,损坏自身的修行;不然便是忘恩负义。“夜深不得惊老母”体现出侠女对顾生母亲的孝顺,俨然成了一个贤妻孝妇,带有很强的伦理道德色彩。
《蜀妇人传》《义激》《妾报父冤事》《贾人妻》及《崔慎思》,这些故事版本中的男主人公,即侠女之夫,形象都十分单薄,或是未作交代,或是仕途失意,或是落难困窘。《义激》中关于蜀妇人之夫的笔墨甚少,只交代其为蜀妇人同里。妻子夜半失踪时,他“疑有以动其心者,怒愿去之”⑧,当妻子将人头带回时,“大恐,恚且走”⑨,可见,他只是侠女隐藏身份的配角。
这与唐人重侠轻儒的价值观念有关。唐代文人普遍追求一种“边塞游侠儿”的任侠精神,展现着豪气干云、气度恢弘的精神风貌,高扬着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如陈子昂、李白、高适、岑参、王昌龄、崔颢等人,这也是唐代独特的时代文化心理的体现。唐人重侠轻儒的价值观念自然影响到其文学创作,除了文人创作的大量咏侠诗,诉诸另一种文学形式的便是侠义小说。唐人侠义小说中出现的一些侠客,如聂隐娘、谢小娥、红拂、红线、虬髯客等皆为小说的主人公,而对儒生等其他形象则不予重点描写。可见,《义激》所重点展现的是蜀妇人的侠义精神,而不是彰显其儒家伦理道德,其夫属于次要人物,其身份也就不重要了。
此外,《义激》的创作主旨是表彰蜀妇人的孝与义,其夫自然不是小说的重点。《义激》篇末云:“前以陇西李端言始异之作传,传备,博陵崔蠡又作文,目其题曰:《义激》,将与端言共激诸义而感激者。”⑩卞孝萱先生指出:“崔蠡对伯祖崔宁被冤杀,全家受连累,痛定思痛,不能忘怀。蜀妇人为父报仇之事,使崔蠡激动,故于李端言撰《传》之后,再撰一文,竭力表扬蜀妇人之‘孝且义’,借题发挥,一吐胸中郁积,即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是也。”⑪可知,崔蠡痛于伯祖崔宁被冤杀,激于蜀妇人的孝与义,而作此篇。
《聊斋志异·侠女》中男主人公形象已丰满起来,其身份明确为落魄贫寒的书生,这与蒲松龄的自身经历有一定的联系。蒲松龄十九岁便以县、府、道三次第一名的好成绩成为秀才,却始终没能中举,直到七十多岁才考上个岁贡生,内心十分苦闷。由此,他格外关心知识分子的命运,科举失意、落魄贫寒的书生便成为他笔下常出现的人物。小说开篇:“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⑫顾生虽有才、孝顺,却家门贫寒,可以料想这般光景很多女子不愿嫁给他。蒲松龄既赞赏又同情顾生这一类贫寒子弟,故安排了侠女的出现,从而在超现实的文学世界中让其获得精神上的慰藉。
侠女言:“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⑬,“‘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⑭。可知,侠女十分敬重顾生的品行,感其大孝与养母之恩,甘愿侍奉其母。显然,男主人公的品行是蒲松龄所推崇的,也使得侠女的相应言行有了支撑,从侧面衬托出侠女的整体形象。也可见出,蒲松龄从儒家伦理道德出发,并以此来定义女子的贤德。
当顾生提出订立婚约之时,侠女言:“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⑮“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⑯侠女不以贫富视人,不以嫁娶为意,大胆与顾生结合,为其生子。这一行为是对封建正统思想的挑战,也是蒲松龄对封建正统思想的挑战。蒲松龄自身的矛盾性也随之显现,一方面,他是儒家正统思想的接受者、传承者和维护者;另一方面,他于人生的苍凉体味中逐渐形成孤愤、叛逆与反抗的思想,诉诸笔端便是借助现实世界中的人和非现实世界中的狐鬼花妖等表达自己的苦闷。也可认为,这是蒲松龄作为男子所具有的一种特殊心理意识,当男子贫困失意之时,总有女子自愿来其身边给予慰藉,与其说侠女个性非凡,不如说正是侠女抚慰了顾生这一类贫寒书生的心。
《聊斋志异·考城隍》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⑰何守奇评:“一部书如许,托始于《考城隍》,赏善罚淫之旨见矣。篇内推本仁孝,尤为善之首务。”⑱蒲松龄用赏善罚恶来推行仁善,希望世人都能以仁善作为道德信条,以期劝善救世。《聊斋志异·侠女》的创作主旨正是为了劝惩教化。侠女恩仇必报、重情重义,顾生忠孝善良,一同高扬着人性的真淳与善良。
① (明)李贽撰,陈仁仁校释:《焚书·续焚书校释》,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72页。
②③盛伟编著:《蒲松龄全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3442页,第1103页。
④⑧⑨⑩汪聚应辑校:《唐人豪侠小说集》,中华书局2011年版,均见第84页。
⑤汪聚应:《唐代侠风与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页。
⑥⑦⑫⑬⑭⑮⑯⑰⑱(清)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15页,第216页,第210页,第211页,第212页,第213页,第213页,第1页,第3页。
⑪卞孝萱:《一个故事五种记载——唐人杂传、杂文、轶事、传奇之比较研究》,《运城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年第18卷第1期,第2—3页。
[1]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明)王守仁.答顾东桥书·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作者:赵梦银,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韩军镇,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