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书李公择白石山房
〔宋〕苏轼
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
若见谪仙烦寄语,康山头白早归来。
关于“若见谪仙烦寄语,康山头白早归来”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说:“这里是说麻烦五老向李常传句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00页)
按:苏轼《李氏山房藏书记》曰:“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馀卷。”秦观《故龙图阁直学士中大夫知成都军府事管内劝农使充成都府利州路兵马钤辖上护军陇西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一百户食实封三百户赐紫金鱼袋李公行状》载:“南康军建昌县李常,字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后身虽出仕宦,而书藏于山中如故。每得异书辄益之,至九千馀卷,山中之人号‘李氏山房。”据此可知,苏诗题中的“李公择白石山房”,即在庐山五老峰下。那么也就是说,只有当李常回到了庐山(即“康山”),“五老”才能和他说话(诗中将五老峰拟人化,假定它们有人的意志与行为能力);然而他既已回到庐山,又何须再嘱咐他“早归来”?因此,仅就形式逻辑而言,陈先生的这一读解便不能成立。
笔者以为,东坡这里是虚拟“五老”叮嘱他:您如果见到李公择(“谪仙”,借李白以称李常)先生,麻烦您给捎句话——头发都白了,还做什么官?早点回庐山来隐居罢!
次韵东坡武昌西山诗
〔宋〕楼钥
党论一兴谁可回,贤路荆棘争先栽。
窜流多能擅笔墨,囚拘或可为盐梅。
雪堂先生万人敌,议论磊落心崔嵬。
向来罗织脱一死,至今诗话存乌台。
凭高望远想宏放,眼界四海空无埃。
黄冈踏遍兴未尽,绝江浪破琉璃堆。
漫郎神交信如在,石为窊尊胜金罍。
邓侯先曾访遗迹,铭文深刻山之隈。
山荒地僻分埋没,二公前后搜莓苔。
元祐一洗人间怨,天地清宁公道开。
玉堂同念旧游胜,笔端万物挫欲摧。
时哉难得复易失,弟兄远过崖与雷。
北归天涯望阳羡,买田不及归去来。
我为长歌吊此老,恸哭未抵长歌哀。
关于“党论一兴谁可回”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党论,章惇、吕惠卿等当权时,苏轼曾被看作司马光一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17页)
按:章惇当权,在哲宗绍圣时期。吕惠卿当权,则在神宗熙宁年间,较章惇早二十年。
又,楼钥此诗的大部分篇幅写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谪居黄州。当时迫害苏轼,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人,是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宰相王珪,与吕惠卿、章惇没有关系。相反,在这个案件中,章惇还为苏轼说了开脱的话。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载:“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这里的“时相”,即王珪;“子厚”则是章惇的字。
要之,此诗中的议论虽然主要是围绕着苏轼而发,但开头几句却是对北宋后期新旧党争的总括,所指斥的不只是吕惠卿、章惇等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新党;所同情的也不只是苏轼一人,而是整个旧党。关于这一点,下文我们还将作具体的讨论。
关于“窜流多能擅笔墨,囚拘或可为盐梅”
《宋诗三百首》注曰:“窜流句,指苏轼在放逐地方写了许多诗文。”“囚拘句,元丰二年(一〇七九),苏轼曾被御史李定、舒亶等告发,说他作诗毁谤朝政,被捕解入御史台狱中(即所谓乌台诗案),欲置之死地,案件迁延不决。后释放,安置到黄州。盐梅,盐味咸,梅味酸,都为调味所需,旧时用以称道宰相或执政的人。这句意谓,经此挫折也许可成为国家倚重的贤臣。”(第317页)
按:“窜流多能擅笔墨”,曰“多”,就不是说苏轼一个人。“窜流”,是“窜流者”的省略语,包括元丰、绍圣时期两遭贬谪的苏轼本人,元丰年间与苏轼同案遭贬的王诜,绍圣年间遭贬的苏辙、黄庭坚、秦观等,都是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而且,他们在被“窜流”之前,就已经以“擅笔墨”饮誉于时。其“窜流”期间的作品固然在不同程度上扩大了他们的文学、艺术成就,但楼钥此语的用意并不在说明文学、艺术“穷而后工”的道理,而在对这批“擅笔墨”的文士竟遭“窜流”一事,表示深长的感喟。
同理,“囚拘或可为盐梅”句,“囚拘”也是“囚拘者”的省略语。这与上句对仗,语法结构是一样的。说这句指苏轼,很对;但说这句指苏轼“经此挫折也许可成为国家倚重的贤臣”,却本末倒置了。此语的用意也不在说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道理,而在对那本可担当宰相重任的人才竟遭“囚拘”一事,表示沉重的慨叹。
关于“至今诗话存乌台”
《宋诗三百首》注曰:“乌台,御史台。因汉代御史府柏树上曾有乌鸦数千栖宿其上,故称。”(第317页)
按:这句仅释“乌台”为何物是不够的,会使读者误解成“至今还有诗话保存在御史台”。
其实这是个倒装句,正常的语序应为“乌台诗话至今存”。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小说家类》载:“《乌台诗话》十三卷。蜀人朋九万录东坡下御史狱公案,附以初举发章疏及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
关于“邓侯先曾访遗迹,铭文深刻山之隈”
《宋诗三百首》说:“嘉祐中,邓润甫(字圣求)为武昌令,曾游寒溪西山,并将元结的《窊樽铭》刻之岩石。后来苏轼谪居黄冈,亦常往来溪山间。到了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两人同在京师相遇,会宿于翰林院,谈及往事,因作《武昌西山》诗。诗中有‘岂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烛高花摧语。并请邓氏同赋,使刻于元结铭文之侧。”(第318页)endprint
按:说者这段文字,是根据苏轼的《武昌西山》诗并序改写而成,但有一处误解。苏轼诗序原文曰:“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轼谪居黄冈,与武昌相望,亦常往来溪山间。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圣求尝作《元次山窊尊铭》,刻之岩石,因为此诗,请圣求同赋。当以遗邑人,使刻之铭侧。”诗中也说:“浪翁醉处今尚在,石臼抔饮无樽罍。尔来古意谁复嗣?公有妙语留山隈。”可知邓润甫“刻之岩石”的,不是唐人元结的《窊樽铭》,而是他自己所作的《元次山窊尊铭》!
关于“二公前后搜莓苔”
《宋诗三百首》注曰:“青苔生于石上,搜莓苔即入山探苔之意。孙绰《游天台山赋》:‘践莓苔之滑石。”(第317页)
按:这句是说邓润甫、苏轼二人先后在武昌西山寻找过元结当年的“窊樽”。所谓“窊樽”,即表面凹陷、可以像酒樽那样用来盛酒喝的山石。由于年深日久,这块山石也和其他山石一样,长了莓苔,不容易辨识,所以需要在满是莓苔的山岩间仔细地搜寻。
倦绣图
〔宋〕王质
短屏小鸭眠枯苇,徘徊略住西风指。
佳人手闲心不闲,肠断吴江烟水寒。
凄凄空庭晚苔湿,冷篆青烟半丝直。
卷帘寂寞满天秋,惟见孤楠一树碧。
关于“短屏小鸭眠枯苇,徘徊略住西风指”
《宋诗三百首》注曰:“徘徊句,这是想象之词,意谓小鸭略作徘徊,西风即起,便躲眠在枯苇中。西风指,就像受西风的指使。”(第308页)
按:“短屏”,即矮屏风。“小鸭眠枯苇”,是屏上的画面。这是诗中女主人公闺房内的屏风。作女主人公正绣制着的屏风解,也说得通。“徘徊”,是女主人公而非“小鸭”在徘徊。“略住西风指”,“住”即停住;“指”是手指。这句是说女主人公暂时停止了绣花的活计。因为诗中所设定的节令是秋天,所以着“西风”二字。
夜泊
〔宋〕周密
月沉江路黑,傍岸已三更。
知近人家宿,林西犬吠声。
关于“知近人家宿,林西犬吠声”
《宋诗三百首》说:“傍岸时已是三更,要想在近处找个人家住宿,又因江路暗黑,看不清人家在那里,忽听得树林西面有犬吠之声,便朝着吠声走向前去。耳胜于目,唯夜行人最能体味。”(第385页)
按:从诗意来看,诗人其实是住在船上的。古代的长途客船,一般都有客舱供旅客住宿。这两句是说:听到树林西边有狗叫的声音,因此知道在离自己所乘坐的船停泊处不远的地方,有人家居住。
“江路”,这里是指水路,不是指江岸上的路。南朝齐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曰:“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唐苏味道《九江口南济北接蕲春南与浔阳岸》诗曰:“江路一悠哉,滔滔九派来。远潭昏似雾,前浦沸成雷。”宋孔平仲《送张天觉》诗曰:“萧萧江路涩,烟濛客帆湿。”并可参看。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