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思
张丽华入宫时不过十岁,本该是折花斗草无忧无虑的年纪,日复一日出落得愈加美丽后由着父母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从此和那人举案齐眉过一辈子。何其平凡又幸福,可这流离乱世从来不许。
贫贱人家百事哀,张丽华长于微寒,父母兄长以织席为业,十岁那年,家里无从度日,父母只好将她卖入宫中。一纸契约自宫门落下,从此前尘隔断。
她被分入皇太子府中,因相貌清秀被安排做了太子良娣龚氏的婢女。龚良娣的份位并不高,却因太子盛宠恩遇甚隆。张丽华年岁尚小,入宫时年长的宫女们便教导她要安分守己。于是她安安静静地当着小宫女,每日洒扫端茶侍奉花木,宫人后妃们费尽心思争宠,谁都不曾留意到她。
渐渐被人留意到是因她日渐出挑的美貌。碧玉年华不施脂粉,也足以让那些受宠太久的妃子们坐立不安。龚氏要把她赶到宫中做苦役的地方,再美丽的一朵花移到腐土里,也开不过几个春天。
她既悲且愤。为何上天如此不公?就因为龚氏年轻美貌,因为皇上宠她?她想起家中破落的茅屋,想起衰老贫病的父母,想起那日被卖入宫时堕入尘土的泪水。既然龚氏可以衣食无忧高高在上,把别人的命运握在手心,那她为何不能?
张丽华倾尽所有布置了一场“偶遇”。年轻风流的太子正往龚氏殿里去,而廊下春光曼妙,杏花疏影里有美一人。那女子穿着婢女的衣服,光可鉴人的长发绾成髻,发上并无珠饰,只有杏花一枝。
她折花回身,一双清澈的眸子泠泠地将他照进眼里,风过处长袖漫卷,碧色的罗裙像是春水,而她亭亭曼立,是碧水里初开的一朵芙蓉。看见陈叔宝眼睛的那一瞬间,她的心终于落下。这场以美为剑,孤注一掷的战争,她赢了。
陈叔宝风流浪荡,当即将她收入后宫,恩宠比龚氏更胜。陈叔宝喜欢连云的高楼,常常揽了美人登高共看。多年后,陈宫的老人还记得高楼上的那位夫人倾国倾城,只是在心里慨叹,这些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她学着画眉施粉,女孩家对这些总是无师自通,眉化作长长柳叶,唇点成淡淡娇红,一张脸明丽媚人,含情凝睇的眸子像是湖上刚落了一场秋雨。他总说她最美的是那一头如瀑青丝,绿云扰扰惹人怜,她便蓄得很长,用檀木梳轻轻梳着,像是梳过一湾清澈的溪水。寂静的春日里,她倚在陈叔宝膝上,乌发如扇般垂散开来,香炉里的沉香熏得人慵懒不堪,他把玩着她的一缕发,轻笑着开口,“美人在怀,不知岁月也。”
然而每天夜里她都觉得冷。陈叔宝性子风流,总会收纳更多的美人,再多情的一颗心分给这么多人也不够,总会有新人笑旧人哭。
这东宫已足够寂寥,听说皇宫里更寂寞,人人都像飞蛾,努力贴近黑暗里唯一的一捧火。后宫总是变换着新的潮流,听说太子喜欢轻薄的绢花,江南织工一月方织一匹的绢绸全被铰做了花样子,等这阵风潮过了,人人皆梳高髻,那些绢花又全被委弃泥尘。
她觉得可笑又可悲,对着镜子里那张愈发明艳照人的脸,忍不住掉下泪来。何必笑别人,自己不也是靠着妆饰这副皮囊去博陈叔宝的欢心?不过是她更清醒罢了,可是世间许多事都是愈清醒愈痛苦。
张丽华为陈叔宝生下两个儿子,后来陈叔宝即位,她成了结绮阁里的贵妃。光阴荏苒,多少红颜辗转老却后君恩寥落,她却依旧盛宠如常。
陈叔宝居临春阁,物物精致,为她设的结绮阁也是青玉为枕明珠做灯。这样传奇的楼宇也确实该住这样传奇的美人,她梳妆罢临阁而望,春风浩浩荡荡吹起结绮阁的帘幕,桃花萎谢柳枝绿浓,原来又是一年了。
陈叔宝心里满满的都是张丽华,昔日受宠的龚氏如今也不过是区区贵嫔,而陈叔宝的结发妻子沈皇后从未得过君心。沈皇后数次进言,劝他专心朝政,几番下来陈叔宝暴怒,要废了沈皇后立张丽华为后,却因朝政要事耽搁了下来。
陈叔宝善度曲,常常召集文人作词,他亲自谱曲演奏,兴起之时也会亲笔填词。月光疏朗之时,临春阁前明灯灿灿,陈叔宝吹着笛子,盛装的妃嫔们在阶下临风而舞。
风过华林,笛声幽幽忽然变了一首新的曲子,《玉树后庭花》泠泠而出,畅如春江,让人想起高楼华圃,玉阶下牡丹含露盛放。不知为何,曲子的尾音幽咽寂寥,像是高楼倾颓,一朝春老,牡丹落尽。
那支乐曲仿佛是亡国哀歌,不久杨坚率兵南下,建康城破,陈氏败亡。陈叔宝惊惶无措,索性带着她与众妃嫔躲进了花苑的枯井里。
她知道这是无用的,隋军搜宫,他们岂能逃得掉?她看着瑟瑟发抖的皇帝,忽然觉得嘲讽,他果然风流成性,败亡之际还不忘带上美人,不知到底是怜香惜玉,还是不敢一人去死?
隋军将他们从井里拉了出来,陈叔宝畏畏缩缩的样子成了众人的笑柄。那口井因为沾染了女子的胭脂香粉,后来便叫了胭脂井。陈叔宝与沈皇后被押解回了隋都,而她这样妖颜媚主的祸水自然是留不得的,被判斩首青溪。
青溪春光还在,烟柳亭亭,埋骨此地也算不错吧。临斩之时,她听着骂她的檄文,忽然仰天长笑。此生不怨,唯怨苍天负我!为何人生来命数已定,为何她辛苦经营一世最后换来此等结局?什么祸国妖姬、红颜祸水,不过是男人们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
古来那些被称作祸水的女子,有几人不是皇帝的掌中玩物?若陈叔宝是杨坚那样的皇帝,她的人生会不会改写?父母为她取名张丽华,“丽华”二字正重了东汉那位开国皇后的名字,可陈叔宝不是刘秀,她也重复不了阴丽华的传奇。
她这一生以美为刀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却要死在真正的刀剑之下。可又有什么办法?刀剑的清光伤了别人,又如何不会伤到自己。从十岁入宫那年,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
临刑之际,她蓦然又想起那夜殿前的歌舞,想起那片哀怨的笛声,原来皎皎月下的谶言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