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带
淮水多情,将六朝金粉凝成漾漾碧波,此岸是贡院书屋的谦谦君子,彼岸是翠华帘幕的娉婷佳人,烟月如旧,照着十里秦淮鳞次栉比的飞檐镂窗,照着衣香鬓影的繁华奢靡。都说“君子不过桥”,那河上的灯船画舫便是特意为君子而设,渡来一段露水姻缘,暮色四合时才是故事的开始。
弦月又起,便到了秦淮最喧闹的时刻。神情萧散的林奴儿懒懒地将一支步摇簪在环髻上,然后摇曳生姿地款步来到厅中。她知道,今日无非还是要和那些慕名而来的才子富绅再逢场作戏一番。她巧笑倩兮地敷衍着众人,却无意中看到一双温厚明澈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和她四目相对的是一位典则俊雅的公子,衣饰虽普通,却有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起初林奴儿并未注意他,只是后来她弹琴助兴时总感觉他的目光时时追随,才留意起他,后得知那人姓李。
此后,李公子常来见林奴儿。每次他来,既不让她把盏相陪,也不让她弹琴歌舞,只是和她一起煎茶清谈。这样的情境总让林奴儿有种恍惚,仿佛此身已不在秦淮,而是在自家院落的木格花窗下与故人闲话桑麻,这样安静闲适的日子于她是难得的自在时刻。
才华容貌俱佳的林奴儿是众多才子富绅追逐的对象。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守着一个懂自己的人过平凡的日子。
日复一日的金缕笙歌,林奴儿早已倦了,她想要歇一歇。她推开镂雕彩绘的小窗,却见一片盛大繁华后的虚无。她轻叹一声后关窗,室内重归清雅。
壁上悬挂的山水卷轴中远山连绵,山下几间茅舍篱墙透露着野趣安闲,这才是林奴儿想要的生活。几案上,素宣松墨,一方歙砚是林奴儿的最爱,歙砚如寒士,若可以选择命途,她宁肯抛却这繁华如锦的虚妄,做一介寒士也是好的,哪怕清冷平淡地过一生,也强似这样每日身不由己地强颜欢笑。
这一刻她想起了李公子,想他清和的眉眼,疏朗的笑容和温存的言语。只是不知何故,她想念的人却迟迟未至。她只好把一片愁心寄托在笔墨纸砚上,画一湾潺湲的清流,绕过一户篱墙柴扉的院落,院中一株老杏正花开似锦,一位女子临窗挥毫,旁边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远山青黛下天地安宁。
画成,心却愈加彷徨。想自己生在官宦人家,自幼熟读诗书,若不是父母早亡也不会沦落到金陵做了官妓。如今这般如飘萍似的生活,哪里才是自己能落脚依靠的港湾?星月无语,只有远处的丝弦声声入耳,把夜洇染分外寂寥。
翌日,李公子来访,看到林奴儿的画作,不禁赞叹她的画笔墨清润,意蕴高华。其实,自从李公子第一眼看见林奴儿就已认定她是自己寻觅已久的良人。只是他一直忧虑着自己家境普通,不知她肯不肯将芳心轻许,所以迟迟不敢表白。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他越发觉得林奴儿不同于其他风尘女子,她并不贪慕浮华虚荣,是个清淑淡雅的女子。于是,他试探地说:“这画中的女子极似奴儿,不知奴儿可有回归田园的想法?”此语正中了林奴儿的心意,她叹了一声,说道:“妾身孤苦,因父母早亡才流落到这烟花之地,若遇良人相许,只愿布衣荆钗,归隐林泉。”听到这个回答,李公子才敢袒露自己的心意。他们四目相对,有明月为凭,淮水为证,许下一世相守的约定。
经过一番周折,李公子帮林奴儿脱籍从良,一叶扁舟载着两人轻装而去,从此金陵买醉的花间客再也不能沾染这“长天雁字斜,秋香次第开彻”的素心女子。
婚后,林奴儿日日徜徉于诗书图画,消潜了凡俗的尘心,沉浸于笔墨的清芬淡韵中。从此,金陵舞榭歌台的风月场少了一枝解语花,而江南的山林泉石多了一抹傲寒凌霜的冷香。
又是春日,柳绵轻舞,满城飞絮。旧日里的寻芳客在金陵打听到林奴儿居然嫁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公子,于是特意备了厚礼辗转来到李府。此时,李公子恰好不在家中。看到昔日旧客,又唤起前尘种种,林奴儿只是淡淡地请客人稍候片刻。她在书房中拿出一把折扇,画了一株春柳,题了一首诗:“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林奴儿此际最不愿回首的就是那段如临池柳枝般任人攀折的岁月,当年的细腰旋回、飞袂拂云,不过是迫于生计的无奈。涵雅如她,真正想要的只是醉心丹青的简静日子,所以她凛冽地写出这句“不许东风再动摇”。她要如那写入画图的高柳一样,淡枝浓条,立成天地间一缕清淑逸气。来人看到诗中的婉拒和决绝,只好怅然而别。
回到府中的李公子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紧拥着林奴儿说:“有此诗传世,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了。”
此后世间空留一段传奇,而缔造传奇的人则在笔墨烟岚处有情相守,有爱终老。此后,无论是《金陵琐事》《明画录》还是其他的书籍,再也没有关于林奴儿和李公子的文字记录,他们就这样在烟火的日子里从容不惊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