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铭君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西语学院, 广州 510420)
变形的诠释
——郑振铎希腊神话译文中的美狄亚形象
卢铭君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西语学院, 广州 510420)
文学翻译是复杂的行为,它不仅是对原文的技术性转译,而且包括对原文的诠释。译者的能力对文学翻译起着重要作用。自20世纪初,译者自由度的问题获得国内外的关注。文学家、翻译家郑振铎曾针对泰特勒的翻译三原则对此进行研究。近年来,学界深入挖掘郑振铎的译学理论,对他的译学思想赞赏有加,但较少有针对性地检视他的翻译实践。郑振铎译作《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处于翻译与文学创作之间的模糊领域,从形象基调(凶猛阴险)、情感因素(主客颠覆)和行为因素(狠辣无情)三方面来看,郑振铎重塑了美狄亚的形象。
郑振铎; 希腊神话; 美狄亚; 文学翻译
清末民初,中国文学界掀起文学翻译的热潮,一大批作家翻译和创作并举,文学与翻译由此形成了“亲缘般的密切关系”(黄焰结,2013)。此时,翻译不单单是一种语言所包含的意思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出来的活动。翻译,特别是文学翻译具有深刻的文化含义,成为西学传播的一种方式,体现了一个弱势国家寻找出路的探索,也是了解外国文学文化的途径之一。民国期间,古希腊罗马神话引起周作人、郑振铎等知识分子的关注。作为古希腊金羊毛传说的重要人物,美狄亚亦进入国人视野。美狄亚原为古希腊神话中的神族后裔,是科尔基斯公主,掌管神庙,但背叛祖国和父亲,帮助希腊人伊阿宋夺得金羊毛,与之结为夫妻,并随他到希腊科林斯避难,后来因为伊阿宋移情别恋而设计害死情敌,最后亲手杀死亲生骨肉。这个题材兼具爱情、背叛、情杀和弑子等主题,因此倍受文学家青睐。
近年来,学界对郑振铎的译学理念进行挖掘,对其译学理念赞赏有加,普遍认为他是“中国近代翻译理论的开拓者之一”(刘国忠,2005),但较少有针对性地探究其翻译实践。希腊神话翻译是郑振铎翻译实践的重要部分。在译文中,郑振铎高度突出美狄亚的形象。本文尝试针对郑振铎的译作《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中美狄亚形象,结合他的翻译理念,探讨翻译和文学创作的模糊界限,从形象基调(凶猛阴险)、情感因素(激情放纵)和行为因素(狠辣无情)三方面考察郑振铎对美狄亚形象的重塑。
如果说翻译是个“带刺激性的问题”(埃斯卡皮,1987:137),那么文学翻译更具独特的刺激性。文学翻译本质这一论题曾激发学界多方面探讨,虽讨论纷呈,但并无定论。尽管如此,学界均认识到文学翻译有别于诸如科技论文、公文合同、教科书等其它类型的翻译,后几种类型强调信息的忠实和对等的传递,而文学翻译不仅要求忠实可靠,还对译者提出更高要求。1923年,本雅明(2008:321)发表《译者的任务》(DieAufgabedesübersetzers)。文中,本雅明提出:“文学作品的本质不是陈述事实或传递信息”。也就是说,如果译者只是意在传递信息,那也只是传递了非本质的那部分东西。在本雅明(2008:330)的话语中,“译者的任务就是在自己的语言中把纯语言从另一种语言的魔咒中释放出来,通过自己对某一作品的再创造把囚禁在这个作品中的语言解放出来”。“魔咒”与“释放”、“囚禁”与“解放”这两组带有魔幻色彩的词语显然大尺度抬高了译者的地位。
译者重要性何在?首先,文学翻译不是简单的内容移植。一方面,它包含其他类型也须具备的元素:阅读、理解、解读、吸收和转换;另一方面,由于源文本是文学作品,译者还必须尽力保留原文的艺术特质:艺术类型、韵律、结构等。其次,文学翻译需再现文学作品的艺术美。翻译囊括理解、吸收和诠释等行为,与译者的语言、理解和诠释能力密切相关。这也成为文学翻译具有创造性和艺术性的有力支撑点,使得译者主体性尤为重要。基于此,文学翻译包含译者对原文的诠释。马丁·路德的《圣经》翻译不正是诠释上帝之言、为新教寻找理论基础的行为吗?诠释一词表明译者拥有一定程度的创造自由。可以说,文学翻译是译者对原文二次创造,是原文的诠释和延伸。
在本雅明之文发表约半个世纪之后,美国学者斯坦纳(George Steiner)从阐释学角度出发,将翻译分为信任、侵入、吸收和补偿四个步骤。同样关注译者的主体性,斯坦纳(2008:111)认为,译者通过入侵打破原文平衡,有时译者“改变了整个系统的和谐”。斯坦纳认识到译者翻译原文必将先行破坏之事,尔后再进行平衡与和谐。翻译虽具有创造性,但创造性翻译肯定带来问题。译者如果过度自由发挥,例如,添加太多资料,过度润色,曲解附会;或者减少信息、删减内容,都会使作品面目全非。文学翻译的路途危机四伏,译者的终极任务——“释放”和“解放”——将未能得偿所愿。由于译者的个体性差异,翻译或许没能演变为二次创造,而形成破坏性的、变形的阐释。
作为本雅明的同时代人,郑振铎的译学理念也涉及译者问题。郑振铎的文学翻译是以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为背景。自20世纪20年代起,郑振铎在其主编的及其它文学期刊发表大量译作,撰文参与翻译探讨,①讨论了译者的重要性、译名统一等问题。郑的系统性讨论见于1921年的《译文学书的三个问题》。此文比《译者的任务》早两年发表。郑振铎与本雅明关注的首要问题皆为文学的可译性。本雅明(2008:322)将可译性的问题转化为作品“是否需要”翻译的问题。相较而言,郑振铎更加乐观和坚决,他认为文学,甚至包括诗歌,“是绝对的能够翻译的,不惟其所含有的思想能够完全的由原文移到译文里面,就是原文的艺术的美也可以充分的移植于译文中”(1921)。郑振铎探讨的第二个问题是翻译文学书的方法,他尤为推崇泰特勒(Alexander Fraser Tytler,1747-1813)在《论翻译原理》(EssayonthePrinciplesofTranslation)中提出的三原则:思想忠实原则,风格和态度一致原则,语言通顺原则。郑振铎认为,译作必须完全传达原作之意,需要保持原文风格,语言必须流利。在论及译者自由之时,郑振铎(1921)提及实际操作的问题:译者是否能够“于原意之外再加以一种能给原文以更伟大的力量的意思”,或删去“软弱而过剩的意思”。他认同泰特勒的看法,同时强调:“死的,绝对的直译,确是不可能而且是不必需。但这种自由使用得好时,固足以增加原文的价值,并与他以一种新的生气;如果使用得坏或是使用得太过了,那就很容易召致谬误,并损坏原文的。”
郑振铎虽反对死板的直译,但主张译者把握自由度,否则,正如斯坦纳(2008:111)所论,过多的“介入”会损坏原文。郑振铎(1921)认识到,增删原文的自由需要“译者的天才与判断力与谨慎绵密的观察”才能驾驭,因此,“应该绝对的少用”。换句话说,郑提倡译者尽量忠实原文,避免因为译者能力不足而导致译文质量不佳。
郑振铎很早就萌发了对希腊神话的兴趣。相较同辈人,郑振铎在看待希腊文学的问题上更具有寻找西方文化根源的深度。早在1924年,郑振铎在文学研究会刊物之一《文学》周报上发表译文《阿波罗与芬》,他认为:“希腊的神话具有永永不磨的美丽与趣味,它们的故事,常常为欧洲许多最好的诗人、画家、雕刻家、论文家、小说家等等的最好的原料。它们的血液,已倾注入欧洲文学的脉管里”(西谛,1924)。在发表了希腊神话中的恋爱故事之后,郑振铎着手翻译英雄故事。他用化名“西谛”发表了《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其中《金羊毛》分上下两篇先后刊登于《小说月报》1930年第2和3号。周作人称这些作品为“改写”(郑振铎,1935:6),罗念生(1936)称之为“编著”,也有研究称其为“编译”(张治,2012),郑振铎(1929:3)认为这是“译述”。所谓译述,即翻译述说,不严格按照原文进行翻译,对原文内容进行加工之后进行叙述。这几种称呼都表明郑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直译,而是介于翻译和文学创作之间,是译者对希腊神话梗概的发挥,更突显译者对人物的诠释。译述似更贴切翻译背景,20世纪20年代起,虽然文学翻译质量大有提高,但就翻译形式而言,节译、转译、编译、译述以及增删现象比较普遍。当时,许多作品为翻译加叙述,如严复的《天演论》等。
郑振铎在译文之后注明,他的译述是基于古希腊阿波罗尼俄斯(Apollonius Rhodius)的《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ca),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的(Euripides)的《美狄亚》(Medea), 古希腊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的《书藏》第一部(TheLibraryI)以及奥维德的《变形记》四本书。②他参考这些书的比例不一,根据叙述的侧重点,郑振铎所译金羊毛故事可大致分为三部分:伊阿宋率领阿尔戈英雄们前往科尔基斯;伊阿宋在美狄亚的帮助下获取金羊毛,回希腊并设计杀死珀利阿斯;前往科林斯避难,伊阿宋情变,美狄亚杀情敌弑子复仇。郑振铎的第二部分译文主要基于《书藏》、《阿尔戈英雄纪》和《变形记》。第三部分主要依据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在伊阿宋和美狄亚因珀利阿斯之死受驱逐之后,郑振铎拼接了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中间并无过渡,第三部分的叙述显得突兀,与前两部分脱节。美狄亚出现在后两部分情节,因此它们也构成本文比较分析的重点。
(一)形象基调
郑振铎一改在第一部分以伊阿宋为主角的笔法,在希腊人抵达科尔基斯之后的情节中,花费大量笔墨描绘美狄亚的内心波动,从而使美狄亚成为最重要的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在形象基调上,译文与配图格调并不一致。为配合译文,《小说月报》在第2号第1页登了一幅名为“约逊与美狄亚”的图画。该图并未标明出处。1935年,郑振铎将英雄传说等译文结集出版的《希腊神话》上册第82至83页之间收录上述插图,并标明为哈蒙德(G. D. Hammond)所作。画中,美狄亚一头中长卷发,轮廓圆润,并无戾气。她坐着,忧心忡忡地望着伊阿宋,伸出右手拉住他左手,似有挽留之意。伊阿宋却背对着美狄亚站立,望向别处,面露难色,右手握拳,似在艰难地下决定。这幅图应该是描绘伊阿宋另结新欢,与美狄亚断绝关系的一幕。配图可谓文本附注,但与之相反,郑振铎对美狄亚的开场刻画如下:“这位公主的名字是美狄亚(Medea),她是一个巫女,能够使用咒语将天空的月亮拉到地上来,兼之,她还具有她父亲的凶猛阴险的精神。为了这,且为了她的黑而野的美貌”(西谛,1930a)。所参考的源文本都无如此详细介绍。奥维德(1984:90)只是简单地交代:“国王的女儿美狄亚”。《书藏》和《阿尔戈英雄纪》同样简略。阿波罗多洛斯(1999:47)的记载没有具体人物描述,文风干脆利落:美狄亚“是一个巫女,是埃厄忒斯与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厄底伊亚的女儿”。反观之,配图并没有表现美狄亚的粗野暴戾,而译文以夸张的笔调为美狄亚铺垫了阴险、残忍和野蛮的个性,将“月亮拉到地上”已有妖化意味。
此外,郑振铎介绍了美狄亚的家庭:“她父亲之爱她,比爱她的温和的姐姐还甚些”(西谛,1930a)。在后文中,美狄亚的弟弟亚比西托士(Absyrtus)说:“姐姐!金羊毛之外,我爱的便是你了——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便在大海中也是不怕的”(西谛,1930a)。这是在其他参考本中所没有的。即便《阿尔戈英雄纪》描写了美狄亚和姐姐卡尔齐俄佩的良好关系,但并未提及父亲对她的偏爱。经郑振铎诠释之后,美狄亚享有父亲疼爱和手足之情。这一铺垫能在后来情节中衬托美狄亚之恶。
(二)情感因素
在描述夺取金羊毛的过程中,郑振铎将爱情诠释为美狄亚行为的唯一原因。在译述美狄亚爱上伊阿宋之时,郑振铎译本带有本土化色彩。在西方语境中,被爱神之箭射中是陷入爱情的隐喻。在阿波罗尼俄斯的版本中,美狄亚正是受了爱神一箭,爱上了伊阿宋。郑振铎将这过程变为施巫,具有中国特色。爱神用转轮、马和咒语,“使美狄亚的心转向于约逊”(西谛,1930a)。施巫之后,美狄亚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伊阿宋。郑振铎用一页半的篇幅来描写女主人公在激情与理智之间的挣扎,最终伊阿宋的俊美使美狄亚下定决心,“她一看见约逊甜美的睡在房中时,已死的火焰便又跳起来了。她的双颊红了,然后她的脸色又白了;如藏在灰炉下面的小火星一样,为风所吹,又得到力量而熊熊的烧起来了;她对于约逊的爱又回复过来了。她不顾一切的,横了心,跨进门来”(西谛,1930a)。此处心理描写细腻,描绘了一个女子经过踌躇,最终突破世俗禁忌,潜入男子房间。此时,男子睡着,处于被观赏的被动状态。以国人眼光来看,这一静一动显然颠覆了传统男女关系:女子成为爱情关系的主体,男子成为客体。
显然,爱情是金羊毛神话情节发展的重要酵素。但郑振铎所描绘的举动大胆程度远超过所参考书籍。虽希腊神话版本各异,但人物形象有基本框架。美狄亚是神族后裔、国王女儿、神庙掌管人。这些身份决定了行为该有所克制。《书藏》描述甚为简略,一笔带过:“墨得亚对他却有了爱情”(阿波罗多洛斯,1999:47)。郑振铎的诠释更有别于《变形记》和《阿尔戈英雄纪》。在《变形记》中,奥维德(1984:90)没有描写神对凡人的作用,他以爱情和虚荣心来解读美狄亚的行为。在初次见面,“国王的女儿美狄亚忽然疯狂地爱上了伊阿宋……但是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着我[美狄亚],使我不能自主”。此外,女主人公还有世俗的考量:“我的父亲是个严厉的父亲,我的弟弟还只是个孩子,我的祖国原始蛮荒之地,……我舍弃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我将要获得的却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我将赢得希腊青年的救主的称号,我将看到美丽的希腊国土,和这里都已闻名的许多城邦,我将看到许多文明国家的文化和艺术,而且我将占有全世界的财富都换不了的那个人——埃宋的儿子”(奥维德,1984:91)。奥维德(1984:92)以俯视姿态看待非希腊文化,他笔下的美狄亚将希腊视作更高的文明,认为成为伊阿宋之妻和投向希腊是更好出路。但在“ ‘正义’、‘孝道’、‘廉耻’”面前,“爱神却失败了,在准备逃跑”。一番周折之后,伊阿宋恳求美狄亚,“握住她的右手,低声求她帮忙,并且答应和她结婚,作为报答”(奥维德,1984:92)。
另一参考文本是阿波罗尼俄斯的记述,此文也用详尽的心理活动来展现爱情,但与郑振铎译本有本质的区别:郑振铎笔下的美狄亚因爱完全站在伊阿宋一边,最后甚至主动策划挟持并杀弟的阴谋;阿波罗尼俄斯的美狄亚饱受理智与感情的折磨,在爱神厄若斯的作用下,美狄亚爱上伊阿宋,但内心的挣扎、恐惧和羞耻感一直萦绕着她。这种心理矛盾层层递进,首先通过梦境,美狄亚梦见自己背叛父亲,投向异乡人:“她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起身时还因恐惧∥而颤抖着”(阿波罗尼俄斯,2011:119)。恐惧继而由梦境进入现实,影响行为。阿波罗尼俄斯多次强调美狄亚不时地“战栗”,甚至产生自杀意图:
“羞耻与可恶的畏惧再一次抓住了独自一人的美狄亚,
她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而瞒着父亲谋划这些事。(阿波罗尼俄斯,2011:123)
她多次抓住自己的喉咙,撕扯自己的头发,
痛苦地大声悲吟。……
这女孩本会吞下毒药,
逃脱命运的安排而死去,让女神的
希望落空。”(阿波罗尼俄斯,2011:150)
作者强调爱情和恐惧都是赫拉所为,透露出对美狄亚遭受神明算计的同情:
“这时,赫拉让美狄亚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于是她惶恐起来”(阿波罗尼俄斯,2011:149)
“神灵啊,来吧,就像你将可怕的痴狂注入美狄亚的∥内心一样”(阿波罗尼俄斯,2011:165)
阿波罗尼俄斯的描述更加符合故事的神话性:人的命运最终逃不过神的安排。赫拉为了复仇,利用爱神使美狄亚爱上伊阿宋,但这不足以使其出逃。因此,赫拉煽动恐惧,让美狄亚经受反复煎熬,最后登船离乡。
我们可以看到,《书藏》在情感渲染方面过于简略,以致无从比较分析;奥维德和阿波罗尼俄斯的版本侧重从全知叙述角度描绘美狄亚的内心波澜,女主人公在爱情关系中处于被动状态,但她克制激情以免令其浮出表面,并一直保持客体性。与此相比,郑振铎的美狄亚潜入异族男子房间,将被动转化为主动,从而掌握爱情中的主体性,后来也顺应这种人物设置主动设计阴谋。
(三)行为因素
郑振铎将阿普叙托斯设定为小美狄亚十岁的弟弟。关于他是弟弟还是兄长,各色版本不尽相同。奥维德的阿普绪托斯也是小孩,但书中并无他被杀的情节。《书藏》虽无相关介绍,但德国学者德雷格尔(Paul Dräger)在德文版的《书藏》曾作注,声称根据斐瑞库得斯(Pherekydes), 阿普绪托斯还是一个小孩(Apollodor, 2005:433)。
关于阿普叙托斯上船及被杀的细节,郑振铎译本与阿波罗尼俄斯版本出入很大。在《阿尔戈英雄纪》中,阿普绪托斯是美狄亚哥哥,他并未登上阿尔戈船。其死是由伊阿宋发起、美狄亚配合、最后由伊阿宋完成的谋杀。(阿波罗尼俄斯,2011:166)
可见,郑振铎译本在《书藏》基础之上进行发挥。但《书藏》描述相当简略:“同她(美狄亚)来的还有她的兄弟阿普绪尔托斯”(阿波罗多洛斯,1999:48)。此处只提及同来,并未说明方式,例如哄骗或是武力胁迫。德雷格尔曾注明,美狄亚按照伊阿宋的指示,将弟弟带到船上(Apollodor,2005:433)。后来,“埃厄忒斯得知了墨得亚的大胆行为的时候,他即出发去追赶那船,但是她看见他来近了,墨得亚杀害了他的兄弟,支解开了,抛在海里”(阿波罗多洛斯,1999:48)。
对此,郑振铎添加了许多内容。在登船之前,在伊阿宋不知情的情况下,美狄亚已计划好以弟要挟父亲,并独力完成整个计谋:“美狄亚对约逊说道:他必须和我们同走;她便抱了这孩子在臂间,吻着他,说道:听我说,小弟弟,不要哭。这些水手们并不是生客,乃是我们的宗人,我是和他们同到他们海外的国中去——远比我们美好的一个国土。……在那里你每天将有新的玩具玩——是的,当你成了大人时,还给你以金羊毛,你不愿意和我同来么?”(西谛,1930a)
郑振铎将美狄亚之弟设定为小孩,正处于易受哄骗的阶段。将弟弟骗上船之后,美狄亚向伊阿宋吐露,这是要获得“为质的人”。但在此处,郑振铎并没有描写伊阿宋的反应。紧接着,美狄亚的狠毒达到极致。在快被爱特士的船队追上之时,美狄亚“剥光了孩子的衣服,用一种油膏涂擦他的嫩肤,同时低低的念念有声;然后突然的从她衣带中取出一把小刀,刺进他的心头。”
此时,阿尔戈人的反应更反衬美狄亚行为之恶:“英雄们恐怖的惊喊了一声。但她却默默不言,迅快的更办着一件更为残忍的事。因为她将尸体斫成几段,抛入雅哥与爱特士诸船间的海中”(同上)。美狄亚杀弟并肢解尸体,状态冷静、沉默,人性泯灭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英雄们产生极度反感:“但他们虽然受了这位巫公主的两次活命之恩,他们见了她,却不能不寒心。至于约逊呢,他的心也在同时便背了她,他自己说道,……唉,天呀,我带回家的新妇乃竟是一个杀人者——杀了她自己的肉与血。”(西谛,1930b)
意外的是,在美狄亚行恶时,伊阿宋并未行动,如此一来,他免于参与恶行,译文似有意维护光辉的英雄形象。郑振铎也是如此处理珀利阿斯之死:“虽然约逊自己现在并没有想到要杀害辟里亚士,但这位机诈百出的国王却终于逃不了爱坡罗所预示的命运”(西谛,1930b)。但在《书藏》中,美狄亚是在伊阿宋的请求下设计杀死珀利阿斯:伊阿宋“请求墨得亚告诉他,怎样地使得珀利阿斯受到他的惩罚”(阿波罗多洛斯,1999:50)。
在美狄亚随伊阿宋到达科林斯之后的情节中,译文虽基本参考了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但郑振铎译本采用散文体,并加入了杜撰的情节。例如,在国王下达驱逐令时,“美狄亚突然的跪在他足下,抱着他的膝啼啼哭哭的恳求他可怜她”(西谛,1930b)。这是欧氏悲剧里没有的情节,在《美狄亚》中,美狄亚在与国王克瑞翁的对话中始终保持着平等对话的姿态。郑振铎的“跪”和“哭”完全将美狄亚从平视角度下降为卑贱的乞求。
经比较,译文存在如下问题:首先,译者取材过于广博,未选择一个源文本进行一贯到底的翻译,在混杂多个源文本的基础上之进行“选择与组织”(陈福康,2009:173);译者对参考书一视同仁,没有区分神话与文学中的美狄亚形象;译者并未实践自己所提出的翻译原则,过于调动艺术再创造力,添加或删除信息进行选择性改写,致使美狄亚形象与参考本中的形象相去甚远。译文问世以来,曾遭诟病。罗念生(1936)在《宇宙风》撰写书评,批评郑振铎的《希腊神话》译错颇多,将希腊神话变成“不十分连贯的‘文学作品’”。在新世纪,这一系列译文曾被称为“一种没有根柢和传统的个人爱好式的编译”(张治,2012)。郑振铎研究希腊神话多年,也曾在旅欧期间近距离接触意大利文化,他对希腊神话的研究该有基础。一方面,译文不是出自正典的希腊神话译文;另一方面,译文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有神话渊源,故译文亦不能被视作文学创作。这种介于翻译与创作之间的尴尬并没有获得妥善解决,使译本成为“戏说”,并不是了解希腊神话的严肃版本。
至于郑振铎负面化美狄亚形象的原因,笔者认为这与郑振铎急于推广希腊神话有很大关系。1935年,郑振铎(1935:7-8)曾言:“希腊神话和新旧约圣经乃是欧洲文化史上的两个最弘伟的成就,也便是欧洲文艺作品所最常取材的渊薮……但这对于未曾问鼎于希腊罗马的弘伟美丽的古典文学的人们,也许便将是一个诱引。打开了一扇窗户而向花苑里窥看着时,还有不想跑进去游观的么?”可见,当时读者对希腊神话态度漠然,郑振铎殷切希望国人重视希腊神话,所以特意写得引人入胜。译文在集结成册后大受欢迎,在新中国成立后,一度再版。这可说明郑振铎的译述为希腊神话赢得了读者。可以说,郑振铎为希腊神话在国内的传播起到了促进作用。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方式绝非中国独有,其他语种文化圈亦有类似情况,例如,德国汉学家弗朗茨·库恩(Franz Kuhn,1884-1961)用删减、压缩等近似手段译述中国古典文学。
注释:
①郑振铎的译学思想见于《译文学书的三个问题》(1921)、《处女与媒婆》(1921)、《俄国文学史中的翻译家》(1921)、《介绍与创作》(1922)、《灰色马译者引言》(1922)、《文学上名词的音译问题》(1922)、《林琴南先生》(1924)等文。
②其中,Library虽以古希腊阿波罗多洛斯之名传世,但现代学界认为并非出自其手,这本概述希腊神话的著作有多种汉译名,或为《书藏》,或为《百科全书》,或为《希腊全书》,周作人译为《希腊神话》,本文虽依照周译文进行比较分析,但因郑振铎将其希腊英雄和恋爱故事结集出版,题名也为《希腊神话》,为了避免混乱,因此本文中的《书藏》指的就是Library,译文则援引自周作人的《希腊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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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俊超]
Deformed Interpretation: An Analysis of Medea Image in the Zheng Zhenduo’s Translation of Greek Myths
LU Mingjun
(FacultyofEuropeanLanguages&Cultures,GuangdongUniversityofForeignStudies,Guangzhou510420,China)
Literary translation is a complicated activity which include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translator. Since the early 1900s, the question of translator’s freedom is taken seriously abroad and in China.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Zheng Zhenduo, a writer and translator, admired the three translation principles of Alexander Fraser Tytler and discussed the above problem. In recent years, academic circles have sorted and analyzed his translation concepts and praised his translations, but there are less specific concrete studies about his translations. This article tries to combine Zheng’s translation concepts and the Medea Image in his translation of Greek myths, in order to discuss the ambiguous boundary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writing and investigate the influence of the creative translation on the image of the figures.
Zheng Zhenduo; Greek myth; Medea; literary translation
2016-05-04
广东省教育厅青年创新人才类项目(人文社科类)“西方美狄亚文学在华译介与比较研究”。
卢铭君(1981-),女,广东五华人,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比较文学。
H059
A
1672-0962(2016)05-01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