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 栋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广州 510420)
辟文学缘起
栾 栋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广州 510420)
就汉语言文字特点而论,辟思性文化是以和合天人群己关系的大善本性,扎根于人文自然之中。从华夏文史风貌看,辟思性文化以大道涵虚与多元契合的精神,渗透于大文学舒卷的缘域场合。在众学丛生的全球化时代,辟思性文化体现为重整道术碎片的熔铸性运动。祂是集动静启蔽生克于一体的人性化通衢,其辟创辟合的辟文学风神,蕴含着通和致化的人文深旨。理解文学的角度和方法多种多样,笔者启动辟解以调和诸子而融贯百家。本文拟揭示三个方面:一是辟意的神话孕生,二是辟文的语文底蕴,三是辟思的通化要略。这三个方面统合于一个核心纲目,那就是文学非文学。
辟文; 辟思; 辟学; 文学非文学
茫茫忽忽,混沌初开,造化爰启,阴阳剖判,那便是宇宙之辟,或曰三才、四象、五行、六合、八极的触及,概括为自然人文与人文自然。自然人文,是指自然为人文奠基,自然中孕生了人文。人文自然,意味人文源于自然,人文中包含了自然。语意呀呀,文象衍生,生存逼人,言文互动,此之为缘场之辟,也是语言、文字、文学、文理、文道的嘉会,简称作文化文学和文学文化。文化文学,是说远古神话皆有童心诗性,上古传说富于文学气质,原始文化作为前文学是诗性的萌芽,后发文学的母胎。文学文化,统指文学由原文蜕而变为门类,与天下汲汲,和社会荡荡,既上扬而清高,亦趋下而衍化,血肉筋骨离不开文化,她本身就是一种辟思性的文化。
辟思性文化在汉语言文字中以和合天人群己关系的大善本性,扎根于人文自然之中,祂是集动静启蔽生克于一体的人性化通衢。辟思性文化在文史天地中的体现,是以大道涵虚与多元契合的精神,渗透在大文学聚散而且适时而中的缘域场合。辟思性文化在众学丛生的全球化时代,是以重整道术碎片的熔铸性劳作,促动着人文理想的通和致化。理解文学的角度和方法多种多样,笔者启动辟解以调和诸子而融贯百家。本文拟揭示三个方面:一是辟意的神话孕生,二是辟文的语文底蕴,三是辟思的通化要略。这三个方面都有一个纲目,那就是文学非文学。
辟文学理论形态是建立在辟学的人文脉络之中。辟学的人文脉络是环绕道学问的多样态思想文化构成。道学问的思想文化是在华夏原始文化、五帝文化、三代文化和春秋战国文化的基础上形成规模。这里说的辟学有三义:一是早在远古到上古,华夏众多部落就已经开始不经意地创辟早期道精神的文化铺垫;二是辟学是中国氏族文化关于道精神展开的散点性、弥漫性、向心性的多种样态;三是后来学问均与辟学思想相关。辟思是中国古代思维的一个重要的运作环节。
辟文化现象早于道思想的产生。道学和道教是春秋至南北朝之间的文化和宗教现象。而辟文化早在原始文化至夏商周三代风教,就形成了一定的气候。换句话说,中国远古的原始文化就有辟思的因子。此论绝非故弄玄虚,也不是刻意为中国遥远古代的先民美言。陕西蓝田、云南元谋、北京周口店、湖南永州道县玉蟾洞原始文化遗址的考古均说明,中国原始社会的居民在采摘、渔猎、养殖、耕作等方面均有不凡的起点。永州道县玉蟾洞考古发现证明,早在一万二千多年前,这里就有了相对成熟的原始农业和原始制陶业,远古文化已相当发达。后来各地涌现出的原始文化,都让人震惊不已。河姆渡以玉琮为象征的的盖天文化,牛河梁以玉龙玉龟为标志的红山文化,河南、陕西以渔猎为特征的仰韶文化,青海、甘肃以蛙文和舞蹈图案为主题的马家窑文化,都披露出一个重要信息,中国原始文化经历过一个满天星斗式的辟创生发。从人文的背面看过来,众多的华夏文化孕生点如同一个个辟生亮点,在不同的地域酝酿出趋于早期通化的映带,自然的完整性向人文过渡,人文的发酵点向自然浸润。中国神话的散点分布和断续闪烁,是一种辟文化的早期花絮。原始文化中的风氏守、山林守、社稷守,则是辟创性文化向道思想演变的史前遗踪。
中国原始神话以其天启、物化与族成(部族性生成)的无限魅力,给人类文化以不竭的沾溉。天启,是指神话天造的几神特点,这是中国原始文化辟思的一个櫽栝点。浩瀚宇宙给了中华先民那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星象生成契机,也给其神话时代提供了旷远迷离的时空背景和博大精深的存在场合。物化,是指中国古代神话物感物与的孕育生理,这是中国原始文化辟思的第二个櫽栝点。广袤的神州大地给了中华先民那样一种繁衍生息的家园,使之成为宇宙间有限之精华,和万物中待磨之灵长。族成,是指华夏族群与天地盟誓的参赞造化,这是中国原始文化辟思的第三个櫽栝点。氏族的提升与文化的启蔽,以神话去伪存真,由神话抑恶向善。换一个说法,天启,意味着天之给予,天之发祥。如果由神话向上追溯,那是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精神后台。物化,是指神话在大地怀抱中钟灵毓秀,生根开花。如果由神话深入解析,那是一个永远有待透解的意识谜团。族成,是指中华先民经由神话扬稚侧陋,升清降浊。如果由辟思领略,中国古神话在天地间撑开的精神风华,那是一种灵肉古今和世情因缘,祂将鼓舞这个民族永远迎接破茧化蝶和浴火重生的命运磨炼。笔者上面将神话的辟思萌芽视为櫽栝的初始绽露,是因为櫽栝之矫正重在宇林宙丛的隐约性抽绎,也是华夏众多原始发祥地精神的开放性场合互补。而这正是中国原始神话的基本品质。
中国古代神话的櫽栝本质,首先在于其天地人神时以櫽栝场合的内外耦合,这也是櫽栝作为朦胧的辟性意识,给予神话以良种的善根和发祥的翕动。祂不是任何某个单一元素的戛戛独造,而是宇宙间各种重大因素的契合与互补。这一点可谓中国古神话的显著特点。中国古神话所萌发的族群性集体的辟思意象,错落有致地挥发出了众语呼应的特点,盘古始源,女娲补天,羲和甘渊,鲲鹏化转,夸父逐日,嫦娥奔月,后羿射乌,精卫填海,龙体合成,百族合欢,共工触山,刑天尸战,祝融主火,玄武养水,玉兔捣药,昆仑瑶台……,诸如此类的神话,并没有统合的体系,但都是满天星斗的相互映照,即各方调协的櫽栝节点。其中补苴且玉成人文的根性,最能见出中国先民敬畏天地鬼神,且会通六合内外的互补心态,稚拙、执着、开放、调协。笔者非常看好中国古代神话披露出的华夏善根,其原因正在于此。本章这样解说中国神话的櫽栝本质,也是为了强调无体系神话的辟思功能。该功能是华夏先民集体无意识的稚气的表现,也是中华原始文化在早期所蕴含的辟思心念。神话中各种因素不成体系地在时空中流转,但是相互间隐约存在着多向引力波的牵连。谁也不是天帝,谁也不是上主,谁也不是宙斯,但是每个元素都是敬畏天地万物,且又努力参与并成全祂者的介质。笔者以为,看一个民族是否有善根,观其神话便能知其大概。看一种文化是否渊深,探其神话便可解其厚薄。
神话谁话?天地神人同话。中国古代神话无体系的散点光华,是很值得研究界关注的一个焦点。祂告诉这个世界,这些故事其实是中华先民以其稚气可掬的心态与天地鬼神交流。在中华远古、上古到高古时代,神话如河汉流星纷至沓来。对于神州生民和华夏族群而言,有神话如此,那是天地厚爱,是物通情达,是禀命造化的替天地言道。古印度、古埃及、古犹太神话很早就宗教化,宗教神话掩盖了等级森严的世界。古印度、古埃及、古犹太神话的宗教化,则与当时社会统治的严酷是成正比的精神现象。与这三种社会阶梯式的精神生活相对应,相关神话经历了严格的等级化编排。比上述神话晚出的古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先民幼稚心理的精神投光,而且也是雅利安、腓尼基等族群对东西南北欧原始文化、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特别是对古埃及文化的吸取和改造,神话谱系后面隐藏的是“只此一种,别无他在”的宙斯部曲。也就是说,古希腊神话实际上是欧洲和两河流域文化混合而成的地中海文明的前奏。相对而言,这种神话淡化了从周边所汲取到的等级化和宗教化特征,但是其体系化的叙述随处可见,于童心童言的后面,读者都可以看出原始社会向文明文化的激变,看得出神祗谱系的诸种关联。不论是族群心理、社会精神抑或文化结构,系统化或曰体系化是相关民族的童年梦想。集体无意识、下意识、潜意识和有意识的理想,正是通过其神话叙述披露出来。后人当然无法改变那段神话元素,那种所谓重塑古神话的做法是不符合神话研究的严肃要求的。但是可以辨识一点,有体系与非体系是判别神话所披露民族心机和权力诉求的基本尺度。严整的周密的和系统的神话叙述,很能揭示一个民族的神话在始源问题上的根性言说和欲望表达,很能披露其作为神话载体的族群未来历史走向。较之古印度、古埃及、古犹太神话,希腊神话不那么宗教化和体系化,已经给后来的欧洲人留下了多方面的遗产,如逻各斯前身,酒神精神与日神观照,社会等级系统,仇恨与忏悔,进取与退却。同一与多元,这些个优劣并存瑕瑜互见的统绪,在希腊原住民变迁,甚至物残人亦非的后来岁月,仍然对欧洲乃至世界产生着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中国古神化的散点透视,为辟思意识的初始萌生,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思维温床。中国古代神话无体系、非体系甚至反体系特点,不仅是远古和上古神州先民心智初开时满眼的风物缤纷,也是华夏各族群异地崛起中无限的孩提梦想。这既与中国高原丘陵层级顾盼,江河湖海纵横交错的地理环境有密切联系,也与中国原始群体意识发祥的多色调种源和辟解性思维息息相关。从人文地理多点起源的分布情况来看,中国远古、上古、高古的神话,在几个梯级层次的大高原和江河湖海大脉络均有族群载体。众多的辟起种源和丰沛的辟合根脉相连相养,构成了旋创旋化的思维特点。旋创旋化,不是旋起旋灭,而是旋起旋变,旋生旋通,为更为上规模和成气候的辟文辟思准备了条件。
上面曾就人文自然而论,将辟文学的上限追溯到神话思维的时代。人类思维由动物意识脱胎而出,是原始早期生存逼迫所致,是生存状态和生存拼搏造就了思维能力。在类人猿进化到人猿乃至人类的过程中,捕鱼,采摘,狩猎,巫术,诸如此类解决生存压力的活动,都为人文的混沌初开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笔者把这个过程理解为辟创或辟开,因为其中可以看到最突出的前文学萌芽,那便是神话及其思维。神话是人类从畜群意识进化到准人群思维的重要成果,她本身也是思维演变的重要几神,即《周易》所说的“知几其神”的几神。人类对这个几神起初的领悟,重浊处见诸巫术,清扬面便是神话,再后就是易理所从属的对象——“神理设教”。
迄今所见的所有神话,实际上都与语言和文字的演变紧密相连。在文字未萌发之前,早期语言与神话交织,原始刻画和雕塑物件凝聚了神话。世界各种神话流布为两个方面,一个是以语言为载体和主要形式的传播,另一是以文字为形体为精神的发散。此处笔者重点从语言与文字的对比中,揭示辟思意识的人文底蕴。
思维即语言。思维是内在的语言,在语言生发早期尤其如此。神话思维在语言生成中的作用举足轻重。语言生成离不开神话,神话是前文学辟思的语言记忆。在神话中,特别是在创始神话或曰始源神话中,辟思的多元素多向度多潜能聚焦且触通的特点均有所孕生,好奇与追问,开显与遮蔽,命名与释义,故事与讲述,敬畏与亲昵,缘起与结果,孽生与枯萎,升清与降浊,融合与分有,进取与协调,这些思维因素浑然而来,而又隐然分蘖,思维树的辟化功能渐成规模,成就了辟思在语言生发中的发酵作用,心脉在翕动而静寂,心智在领悟并积储,心象在提挈且开合,心意以授受成声腔。一些个让人奇谲的名称,如盘古,夸父,羲和,混沌,帝祗,凤鸟,刑天,精微,均可看作是神话的内容,也可看作是语言生成的声脉留痕。剖开字符看,它们是语言与神思的混合体,是与语音相激相变的产物。始祖对世界来历不解的稚气想象,先民于天象地理巨变时的奔走呼号,与毒蛇猛兽搏斗时的咿呀惊叫,以及举重劝力中的杭吆呀呼,声音语言在反复循环中生成,也有些声腔及其所指在不断确认中被原始群体认可。神话在“说”事情,人们也在“说”神话。至少在这种意义上,神话言说完成了语言的开天辟地,因而本文将神话看作语言的萌生。语言萌生正是“神变所孕”的过程。
声音即沟通。声音,包括无声的手语表达(默动),是语言的基本特征。这是语文的第一个方面。文字交流是语文的第二个方面。从结绳记事到器物图形,中国文字从语言与文字的分蘖处就让语言的神圣性退居语文的后台,并且藏诸思维的织造。这一点与西方语言大不相同。西方拼读语文保留语音的中心位置,也保留了语言思维抽象化伸展的特征。声音逻各斯作为语言的前结构和构语机制,给语言的制造者和使用者造成了一个神秘且神圣的被支配被言说的程序,这便是西方思想文化两千多年来奉若神明的逻各斯神话。声音逻各斯一直占据西方语文的中心。在后现代主义出现之前,这种逻各斯中心主义始终没有受到质疑与挑战。中国的语文是辟思的产物。辟思的活性开合启蔽特征没有让声音机制化,而且经由“六书”将语言镶嵌并活化在文字的组织结构中,即把声音语言文字化。
“六书”一词最早见于《周礼·地官》。西汉刘歆《七略》中解释说:“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象形、象事、象意、象声指的是文字形体结构,转注、假借指的是文字的使用方式。东汉许慎受刘歆的启示,穷毕生精力整理汉字,编成《说文解字》一书,他在其“叙”中说:“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可以看出,声音问题在“六书”中被夹带,被整合,而文字的辟思功能因此加强。汉字的精妙即在于此,可谓一笔一份情意,一画一个传奇,不仅汉字的文言性质得到强化,而且结构、意象、情感、故事、哲理等方面都为之辟合。换个表达,汉字辟思性的文学质地由此奠定。
许慎编纂《说文解字》所依据的主要是战国以来的文字。也就是说,许慎没有直接见到甲骨文字。战国文字与甲骨文有联系,但是甲骨文比简帛更能看到近声的语言与近字的语文在辟思方面的特点。中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有3500多年。语言的历史远比文字的历史要古老和遥远。语言不可直考,但是可以追索形迹以领略。从甲骨文得知,本义所指的口字,在商代及商之前均属于一个忌讳的字符。《说文解字》指出:“口,人所以言食也。”徐中舒(1998:87)主编《甲骨文字典》则补充说,口字也有“疑为灾祸之义”。徐说较之许言是一个很精深的识断。甲骨文的带口字,在告、言、曰、舌等字符中都显示为倒置的木铎,除口字单立直陈的字符外,其他涉及口字偏旁的字,大都将之安放在较低的位置。不难看出,其中有与声音逻各斯迥然不同的处理。作为拼读形制的西方语言,无不佞时而抑空,追求此刻此在,计较瞬间永恒。一如神话中的美杜莎,用时间绞杀空间,目光所及处全被石化。中国的汉字则与之相反,是用空间约时间,空间换时间,空间纳时间,空间养时间。正如许慎所言,中国汉字是“孳乳”文字(许慎、段玉裁,1996:754)。“孳乳”文字是天地人神时的商量切磋,也是金木水火土的相克相养。每个汉字的构造,以及每个字与相近字和新构字之间,都可以是几缘的神妙契合,意象与精神,内涵与外延,肯定与否定,阳刚与阴柔,文史与哲理,无不有辟文的造化,无不有辟思的枢纽,无不有辟解的奥秘。
就以辟字的甲骨文形态为例。迄今所见的辟字,都是辛高,卩低,口字押下。华夏先民不是不知道声音的重要,但是要用辟方以节制。辟字给中国语言文字带来的智慧,不止是以字节音的一端。这个字如同思想大穴,深入探究,便可发见汉字辟思的锁钥效应。辟字从辛从卩从口。郭沫若释辛为施黥之曲刀。这个解读狭隘了一点。辛字在甲骨文中有节制其罪的含义,但是其义项不止治罪。如果此字如此恐怖,何以在商代“用为天干之一”,而且“用为先王及先妣之庙号”?(徐中舒,1998:1652)许慎释辛为秋为金,“秋是万物成而孰。金刚味辛,辛痛即泣出。从一从?,?,辠也。辛承庚,象人股。”段玉裁注说:“一者,阳也。阳入於?,谓之愆阳。” (许慎、段玉裁,1996:741)据《周易》泰卦,阳在地下为泰,辛当为吉祥意象。辛字在今所见所有甲骨文辟字中始终处于高位,是对略低处的卩符的主导,是对更低处口字的制约。辛当是祭祀活动中的通神之象征,是氏族社会的通化之信物……,也是后来奴隶制国家通治之法器,这个轨迹隐而不显,但是隐约可见。甲骨文罪字(辠)由自辛组成。自是自指其鼻,示意自己。辛是金属,政治家重辛,用法以治。商人用辛,易亦活人。辛是回阳辣味,医家重辛,则有通窍之义。可见辛之肃杀中也有慈祥。辠字除犯法义外,也有以自指其鼻示己之义,转义则为辩解抑或自省。按汉字衍生的“孳乳”特性,辟字含义的后来演化及通假功能更加繁富。这些变化笔者在《辟文学通解》已有阐发(栾栋,2008)。
辟字给予我们的不仅是一个钩深致远的文学故事,而且是文字演变史、文学生发史、和审美酝酿史的综合体,是文学思维学的聚焦点。辟字带给我们的辟思是弥足珍贵的遗产。从1899年甲骨文第一次发现到现在,出土甲骨计有154600多片,刻有单字约4500个,迄今已释读出的字约有2000个左右。每个字都有渊深的前文学故事,每个字的组词又开启了广阔的文学场合,其中浓缩着富若山海的文学种芽。从辟文看文字的“孳乳”过程,引人入胜的不仅是神秘且温馨的文学乳养,而且有文学衍生过程中天启与人为的辟思动静。
如果说辟思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只是萌芽意识,在汉语言文字中也只是初见端绪,那么在三皇、五帝、夏商周三朝和春秋战国,则呈现出学术思想的伟岸格局。此处所说的学术思想,是指辟思在思想艺术、文化脉络和精神气质方面的学理生发。辟思在这三个方面的基本要点是化感通变。
辟思在远古、上古、高古的思想艺术何指?愚以为是华夏族群在东西南北中磨合过程所形成的思维特点和观念形态。高古以上,断代很困难。目前有几种关于远古、上古的帝王世系推断,都有一定的依据和道理,但是要将年代坐实,尚需许多科学考古和历史求证的断代工程。推定具体年代不易,然而对那些时代核心的人文观念还是可以抓取一些基本的要点。比如,伏羲首易的阴阳鱼之辟,良渚文化玉琮的天地象征之辟,炎帝《连山》、黄帝《归藏》的古易之辟,文王《周易》的圆通周遍之辟。春秋战国至秦汉的爻象刻画和古籍中的相关记载,基本上与口口相传的三易说多有相吻合之处。夏继《连山》、商用《归藏》、周演《周易》,大旨调整和卦卜损益有诸多差异,但是辟思的艺术在不断出新,且促通交变,而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
郑玄在《易赞》中说:“《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连山》之易,古人大多只称《连山》,其名初见于《周礼·春官宗伯·大卜》。《连山》为易,重四季六气的旺衰导引,其吉凶判辨是以六甲值符为坐标,且以三元九运为时空转换。其导引性的核心观念是天地人神时的辟开辟合,而不同于战国时代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三元、六气、九运所持守的天地人神时,即古老的五行擘画。老五行运衍是辟思形成的重要阶段。其运思过程囊括三才六合九变,可谓无几不辟,无辟不通,无通不化。这个思维格局远比战国至秦汉的金木水火土生克观要博大精深。反过来看,金木水火土的后五行观,要比老五行说尖锐而且凌厉,因为纯物性的工具理性喷薄而出。两种五行说都与三易有联系,堪称辟思披露之明夷,且都是辟解对中国文化的推动。前者是从神理设教的人文参赞布局,后者是从物性灵气的技艺智慧推演。角度不同,但从不同的徼向完成了关于道悟性缘起的文化准备,也为道思想成长提供了内涵与外延。如果说三易与老五行说的交织完成了高古时代的辟思故事,那么后来的五色、五味、五方、五音、五脏之类的技术性分辨,则揭开了辟思的物化性工具世界。老故事的神理与新技艺的物语,孕育出了中国高古时代对人类的一个伟大的贡献——中国的非轴心道文化。
道字最早见于西周早期己国铜器《貉子卣》(《集成》05409),继见于西周晚期的《散氏盘》。两器铭文所示之道字,均非哲理和文艺思想用义。到春秋时代以降,道字才有了哲学美学的义项。其最突出的文献证据就是《道德经》、《论语》、《孟子》、《列子》、《庄子》、《山海经》、《荀子》、《国语》、《史记》、《淮南子》等典籍的道学问。道学是根本性的辟思,可概括为天地心、圣贤心和百姓心。三心其实一心,即文心或曰道心之体现。雅斯贝尔斯关于公元前欧亚和中东的“轴心说”,在本质上是一种根植于逻各斯的实体理论。他在欧洲采撷的是希腊古典文化,在中东借鉴的是先知文化,在东南亚抓取的是古印度的梵佛文化,在中国取证的是先秦诸子文化。他的“轴心说”是颇富哲理而且比较贴近史实的大思路,因为在这个时段,上述世界文化的制高点确实是历史的奇葩,是思想的灯塔,为之后两千多年启蒙长智,甚至至今仍显示为人文导向和学术引擎的重大作用。其中一次次产生了牵动世界历史文化巨变的思想革新。就中国先秦文化而言,雅斯贝尔斯“轴心说”也有其不足之处:一是雅氏并未深掘中国先秦“轴心”所出的前提问题,即本文前面所述神话的散点映照之辟意,语文的“孳乳”生发之辟文,“三易”的三元九运之明夷。这几点与其他轴心的前身大不相同,比如释教文化前身的梵意空净,古波斯文化的前先知教派,古希腊轴心文化前身的体系性神话和实体性哲学,以及商业和战争的算计与吞并。二是雅氏没有揭示各种“轴心”的差异问题,如中国的文心虽有轴心之象,却集大道之虚,因而实质上并无轴心之“轴”。而其他轴心的机制性问题,也未得到思考。如古希腊思想辩证的运作与机制整全,因明思想之内外明达,释教与伊斯兰教文化之一神信仰。三是“轴心”的运作问题还有待辨析,朴然而论,中国先秦思想文化不是“轴心”,而是体现“文心”之“道心”。文心是天地人三才的相养相成,是天地心、圣贤心、百姓心的和衷共济。机制则是辩证法对立统一的整合法则。要理清“道心”与“轴心”的重大区别,还得深入理解道与逻各斯的本质性差异。
西方所说的逻各斯是神的旨意,是使语言之为语言、世界之为世界的秩序,是决定是之为是的根本原因。逻各斯是古希腊哲人智者对古埃及和巴比伦文化的提炼与整诠,古希腊哲人的哲理元一与埃及法老的法力,在“一是一切”的理念上有相通之处,与同属印欧语系的梵佛精神有善恶二元一体之吻合,与巴比伦文化中建构通天塔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古希腊“轴心”文化的深层机制就是逻各斯,其他如秘索斯、宙斯、 阿芙罗迪泰、俄狄浦斯等等,归根结底,是逻各斯体系整合出的余绪。西方文化深陷于古希腊的“轴心”机制中不能自拔。两千多年后的欧陆启蒙思想,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和法国大革命,其深层的推手就是逻各斯,一个用哲学整合,一个用大革命血洗。其间当然有秘索斯的抗争,一如后来的文艺复兴以及审美文化的勃发,但是机制化了的理性和信仰唯一的宗教,始终是社会历史的主旋律。古希腊逻各斯思想所衍生出的最厉害的两个机括,即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这就是西方后来体系化机制“无坚不摧”,且“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效果所在。
学界通常将道与逻各斯相提并论。雅斯贝尔斯的“轴心”说实际上也是出于这样的取证。道的前提不似逻各斯的思维实体,而是三个“前轴心”的远程背景: 一是神话之辟,即繁星满天的灿烂想象和追日补天的原始意识;二是《连山》、《归藏》、《周易》的三易之辟,太极是以无孕在的辟底,两仪为天地阴阳的辟运,四象为龙虎凤龟的辟象,诸卦是世界万事的辟解,无尽的卦变是天地人神时的辟约,物语物理是金木水火土的辟技。萌生于五帝与三代的道观念,正是在这样的辟思意识中形成和变化。辟思的补苴和修复功能,使原始文化的浑然完整一直处于旋起旋化的翕动与归化之中。到春秋战国,这种补天逐日的辟意被文明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鞭辟而分裂开来。诸子百家裂道而行,这几乎成了所有思想史家的定论。其实这只是片面的看法。在“道术为天下裂”的春秋战国时代,另外一种思想文化涡流始终以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的气场在运动。诸子百家不仅有辟裂的一面,而且有辟通的和合。如果说五帝文化是原始文化的提升,三代文化是氏族文化的绽放,春秋战国是文明文化的井喷,那么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在驱动力,那就是辟文辟辟思辟学。
正因为华夏文化有辟思的多种品质和多元斡旋的集虚性契阔,中国的文学、史学、哲学、艺术学、农学、医学、兵学等百科全书式的智慧,都从辟思的灵性翕动中得到滋养和沾溉,形成了无尽的生发契机和博大精深的学术气场。在万变不离辟思的大小场合中,人文化成是一个浑然之辟思的天地,她给了中国文化以大胸怀和慢节奏,也给了中华民族以生生不已的人文活力和学术灵气。辟文辟学辟思为中国思想文化的生发提供了不竭的创意,营造了无限的人文场合,其中蕴藏着讲不完的中国故事。一个伟大的思想富矿脉等待我们开发和养护。
栾栋.2008.辟文学通解[J].文学评论(3):23-30.
徐中舒.1998.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
许慎,撰.段玉裁,注.1996.说文解字注[M].台湾:天工书局.
[责任编辑:许莲华]
A Preliminary Discussion on Pi-literature
LUAN Dong
(ForeignLiteratureandCultureResearchCenter,GuangdongUniversityofForeignStudies,Guangdong510420,China)
As to the traits of Chinese characters, the Pi-thought culture is great good in harmony of the Heaven and human beings, of individuals and groups, and take roots in human-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history, this culture, with an infiltrating way of inclusion and the spirit of plurality in unison, permeates the Dasein of literature. In the globalization of multifariously growing scholarships, it is manifested onto remolding the debris into a fusion-casting movement. It is a humanistic way of both motion and stillness, of both covering and removing, and of both creation and restraint. The state of both openness and closeness entails harmoniz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Though there are many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the author mainly makes use of the Pi-dialectics to mediate and integrate many schools of masters in the Pre-Qin Periods.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ree aspects: the mythical Pi-meaning, the language strata of Pi-text, and connection-transformation of Pi-thought. All three lead to one heading, i.e., literature being non-literature.
Pi-meaning; Pi-text; Pi-thought; literature being non-literature
2016-06-28
栾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山资深教授”,外国文学文化中心研究员,法国巴黎索邦第一大学人文科学国家博士,研究方向为人文学、比较文学、法国文学、中外文论、哲学、史学。
I206
A
1672-0962(2016)05-007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