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激情·变形
——战后英美学者小说中的欲望反讽

2016-03-09 14:59:12江玉娥
关键词:反讽欲望激情

江玉娥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权力·激情·变形
——战后英美学者小说中的欲望反讽

江玉娥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20世纪战后英美学者作家把反讽用于学者小说创作中,从自身出发,通过看似喜剧的学者生活反映个体日常生活的悲剧。这些学者小说将大学校园与权力角逐场、无法逃避的衰老死亡与刻意追逐的生命激情、变形的身体与膨胀的欲望等并置于文本中,通过前后二者之间形成的鲜明对照与反差,借欲望书写反讽地表现了后现代语境中知识分子乃至所有人的生存状况。

[关键词]学者小说;欲望;反讽;权力;激情;变形

20世纪战后至今数十年,众多学者作家在英美文坛独领风骚,成为文学创作的主力军。他们创作的学者小说(academic novel)以学者为主要叙述对象,从不同侧面以不同方式书写战后知识分子生活,并借此反映个体生存状态。战后学者小说因其较常用的一些叙事特色,被归于后现代主义文学之列。国内对学者小说的研究多侧重分析其拼贴、元小说、不确定性、互文性等叙事技巧,而对其反讽特色多局限于从修辞角度进行分析,忽视了作品中普遍存在的非修辞反讽,同时也忽视了学者小说中特定的叙事对象:学者/知识分子。

从反讽概念的发展来看,反讽最初出现在口头语言中,苏格拉底话语的最大特色就是反讽。反讽因“言在此而意在彼、表面意义与深层意义相悖”的特点更符合知识分子的语言习惯,而备受学者推崇,成为学者作家写作中最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段。在时代发展过程中,学者们对于反讽的思考扩大到了不同层面:哲学层面的反讽表现了个体存在与世界的关系;美学层面,艺术家以超然的态度在作品中将自己的反讽意识表现出来;文学作品中的反讽也不再局限于语言的运用,而是全面渗透到作品的各个方面。D.C.米克在谈到反讽的重要性时,甚至指出在西方文学中要想找出不带反讽性的作品是“不可能的”[1]3~4。20世纪后半叶,反讽已成为后现代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经历过两次大战的人们开始质疑传统中认同的真诚、责任等价值观,“一切事物都跟其他所有事物一样是媚俗的、过时的,因此我们能做的就是引用和假装”[2]2。现代社会这种特点恰恰体现出反讽“表象与事实相对照”的实质。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对二者对应关系最好的注解莫过于学者作家对学者/知识分子生活的书写。

知识分子欲望的反讽书写是众多学者小说的一大共性。学者作家们以教授或作家为主要叙事对象,在大学校园、学术界的背景下展开叙事。面对权力、金钱、情欲的诱惑,原本代表着理性的学者并未表现出与其身份相当的理性来控制个人欲望。在争夺权力、攫取金钱、追逐情欲过程中,理性反讽地成为满足个人欲望的助推器。学者小说中理性与欲望的反差构成了学者生活的巨大反讽。本文拟以战后英美学者小说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部分学者小说,探讨学者作家如何借书写知识分子的欲望,反讽地表现当代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个体的生存状况。

一、大学校园与权力争斗场

知识分子是一个有别于社会其他阶层的群体。在社会发展变化中,知识分子的范畴不断扩大:从人们普遍认可的最早知识分子苏格拉底,到中世纪开始真正出现的“知识分子”群体,即“以写作或教学,或同时以写作和教学为职业的人,以教授与学者的身份进行专业活动的人”[3]1,直至现代社会各行各业中也被认作是知识分子的专门技术人才。不过,在学术界,人们普遍认可的知识分子是指对社会具有批判精神的人文学者,战后英美学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主要就是指这类学者,他们大都是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的教授、学者或从事文字工作的作家。与外部纷纷扰扰的社会相比,大学校园因为生活单一、规律常被人们看作是安宁祥和的象牙塔。这一特定的封闭生活空间让大学教授们俨然生活在另一个社会,而教学或写作的工作性质使他们避免了与外界的频繁接触,让他们可以免受世俗生活的干扰,专心学问。然而,现代大学如果要保持应有的活力,又必须与公共生活、历史事实以及现实环境保持长期永久的接触,这样校园必然会受到外部环境的冲击,生活在现代大学校园里的知识分子们已不可能像他们的先辈那样安于“艺术的、科学的或形而上学沉思的活动”[4]78了。

大学校园内同样存在着权力关系。现代大学的功用是探索新知,维护、传播、研究真理,大学的使命是提升人性、教化社会、泽被人类,学术至上是其基本原则,因此,按照大学的运行规律,在这一特定的语境中,“学术”应当处于大学权力关系的中心地位,涉及学术界的各种活动,如教职、行政岗位等,都应当以服务于大学的发展为宗旨,以提高大学学术水平为目标。然而在战后学者小说中,学术被搁置一边,大学校园——昔日的象牙塔反讽地成为学术界各方人士的权力角逐场。或是为了得到一个终身教职,或是为了谋到学术界的行政领导职位,“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势力在较量”[5]151。祥和的大学校园里弥漫着权力斗争的硝烟,学者们在象牙塔里一次次地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以学术为名的教职战。教师是一所大学的灵魂,为了维护大学的活力,大学拥有自主聘任教师的权利,可以根据教学或科研的需要聘请教师,受聘教师的个人教学科研能力是学校考虑的主要因素。而教师一旦被聘,除非不称职或道德有问题,否则不能被解雇[6]6。大学拥有的这些自由权利既是为了保证大学教学的正常运行,也是为了使大学保持其特有的学术自由氛围。但在学者小说中,严肃的学术生活与各种和学术无关的权力斗争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学院新旧领导在办学观点、学术路线上的分歧会在权力移交后表现到极致,选聘或解聘教师与学术本身并无密切关系,教职成为学院权力双方较量的筹码,教师则成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在权力斗争中,教师的学术能力并不在考虑之列,如何充分利用教职打击对手才是重心。取得胜利的一方打着为了学术发展的旗号,聘任与自己学术方向或观点一致的教师,解聘那些昔日与旧领导亲厚的教师。在《普宁》(Pulin,1974)中,新主任一上任,俄语教师铁莫非·普宁就被解雇,表面的理由是他的学术背景不符合学院的要求,深层的原因却是新上任的主任与之前聘任他的主任哈根博士不和。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The British Museum is Falling Down,1965)中,亚当·爱坡比不能被聘为学院教师,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导师与系主任不太和谐的关系。在《更多的人死于心碎》(More Die of Heartbreak,1987)中,肯尼思说自己并不真正适合在大学里工作,是靠“舅舅的关系让我得到了这个位子”[7]16。大学出于学术方面考虑而拥有的自由权利反讽地成为手握教职席位者随心所欲的权力。

学院发展中上演着一出出校园闹剧。作为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普遍认可大学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的核心是文化责任,承担着人类精神拯救的重任。大学与整个社会构成的这种约定关系可以让大学保障其自由权利,在行使权力时,最大限度地不受其他因素干扰。然而在学者小说中,与学院学术发展原则相悖的众多闹剧频频上演:平庸者成为学院领导,强制教师指导与其专业相去甚远的社会生产活动,不合格学生顺利通过考试。《换位》(Changing Places,1975)中,代校长斯特劳德向换位教师莫里斯·扎普征求高级讲师人选意见,扎普并没有按照科研水平来推荐系里“仅有的最接近可公认的专业学者的人物”[8]232罗宾·登普赛,而是以“如果他在那么多比他年龄大的人之前得到提升,会造成一场大混乱”[8]232为理由,推荐学术造诣平庸但履职时间更长的菲利普·斯沃娄。而扎普推荐斯沃娄的另一原因是,扎普希望他心仪的斯沃娄太太可以生活得更富裕一些。后来,同样是由于菲利普·斯沃娄平庸,可以调和系里各方面教师们的关系而最终被任命为英文系主任[9]9。为了消除社会对“学者们对现代商业社会的现实视而不见”[10]74的指责,学院不得不启动了所谓的“影子工程”,对机械制造一无所知的英国文学讲师罗玢被安排去做机械制造厂厂长维克多的影子。最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大学校园内丑陋交易的莫过于C.P.斯诺的《院长》(The Masters,1951):一得知院长不久于人世,杰戈便按捺不住想做院长的想法,开始四处活动,为自己拉选票[11]9;南丁格尔把“想做学院里的导师”[11]120作为加入支持杰戈竞选院长班子的条件,在这一要求无法得到确定保证的情况下,他毅然倒戈,把选票投给了另一位候选人克劳佛德,并声称克劳佛德更能胜任院长的工作;为了得到荷瑞斯爵士的资助,布朗费尽心机地帮助他的侄子小丁波尔莱克·荷瑞斯考试过关[11]183~185。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公然发生在大学校园里,学者们则努力运用颇有说服力的种种理由为其荒唐行为辩解,将其解释为学院发展的正当需要。

学术职位与高薪诱惑。在学术界,学者获得某一学术职位意味着对其学术成就的一种肯定,然而对于《小世界》(The Small World,1984)中的诸多知名学者来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新设的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职位的巨大吸引力却是“因为这个职位将给它的担任者带来富有(免税年薪十万美元)和特权(公费到世界各地)”[9]197。为了争取到这个职位,各路学者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一向高傲的莫里斯·扎普以索要讲话复印件为由给学界宿老、评估人之一亚瑟·金费舍尔写信,企图以此与他攀上关系;评论家拉迪亚德·帕金森借书评做文章曲折地向教科文组织助理总署长雅克·泰克斯泰尔传达渴望该职位的诉求;至于徒有虚名的学者冯·托皮兹先是千方百计地与金费舍尔套近乎,然后又直接与教科文组织官员雅克·泰克斯泰尔联系,试图让对方举荐自己。学者用于提升学术才能的理性未能体现在其学术研究领域,却被反讽地用在学术界行政职位的竞争中;原本用于学者们学术交流目的而举办的各种研讨会则成为他们拉关系、套近乎的重要场所。

大学校园,这个原本是知识分子们研究学问、探求真理的圣洁场所,就这样在种种与学术无关的斗争中,不幸地沦为学者们争权夺利的权力场。在权力、金钱欲望的冲击下,学者们打着学术的神圣幌子,狡猾地运用自己的理智,贪婪地谋取个人私利。学者们理智与欲望之间的反讽言行增添了学者小说的讽刺意味,而作为学者的作家则借小说人物深刻地批判自身的劣根性,从另一方面又反证了知识分子群体是一个具有批判精神的特殊群体。

二、无法逃避的衰老死亡与刻意追逐的生命激情

学者小说中欲望反讽书写的另一角度是借叙述身体激情反映个体生老病死的永恒话题。身体是我们感知世界的首要途径,通过身体各种器官我们体验生活。尽管如此,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的思想传统认为,身体欲望会影响个体理性的发展。在《斐多》中,苏格拉底从真正的哲学家生而学死、生而如死的现象出发,谈论灵魂追求与肉体欲望的关系。在他看来,肉体的各种贪欲都会成为追求灵魂真理的桎梏,真心爱智慧的人,会克制一切肉体欲望。身体随时爆发的冲动只会破坏灵魂的和谐,灵魂只有不沾染肉体的情欲,摆脱肉体羁绊,“不受外物干扰——一切声音、形象、痛苦、喜乐都没有”[12]15,才能追求到真理。到了启蒙时期,笛卡尔甚至提出“灵魂可以没有肉体而存在”[13]82,身体被完全放逐,中世纪以来的禁欲主义成为社会普遍奉行的行为准则。直到19世纪,尼采改变了人们对身体的认识,“身体是一种伟大的理性”,“身体里的理性比你的最高智慧里的理性更丰富”[14]34。20世纪经历过战争死亡威胁的现代人似乎更愿意以身体的放纵来确认自我,身体在各领域都被重新发现。在心理和意识形态功能中它彻底取代了灵魂,变成救赎物品。它不可避免地成为当代文学叙事中最常表现的意象,英美战后学者小说也不例外。

学者小说中多有对身体激情的叙述,但身体激情的终极并未指向个体肉体的欢愉,而是悖谬地联结着身体的疾病与生命的终结。激情就其本身而言代表着生命的活力,但在任何时候它都是有违理性的,经常被激情侵袭的人,“哪怕这激情是良性的,他也类似于一个精神失常的人”[15]167。对理性的学者而言,激情是应当加以约束的“一种病态的偶然现象”[15]170。但是当学者并不以理性约束激情,反而刻意地充当激情的策划者时,二者悖谬表层下隐藏的深层原因值得探寻。

人们对激情和衰老死亡的认识总是有失偏颇。激情与衰老死亡是个体生命存在同时表现的两副不同面孔,分别表征为生命的活力与走向终结。二者看似不能相容,实则一直相伴存在。人从出生起就在走向死亡地存在着。“死亡是此在(人)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已经被抛入了这种可能性”[16]300~301。然而对人类来说,死亡不过是理论上在日常生活中原本就存在的现象。只有当死亡离自己的距离十分近的时候,死亡才有了具体的含义:一般熟人的死亡是清醒地无可避免;自己所爱之人的死亡是突发的意外;而自己的死亡则是无法想象。人人都清醒地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转移注意力以逃避或回避死亡依然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于是,生命激情的一面被无限放大,大到可以用以抵御死亡的威胁。

激情与死亡的搏斗。《凡人》(Everyman,2006)中,死亡带给“他(He)”的心理阴影几乎伴随了“他”一生。从孩童时期在海滩上亲眼目睹被潜艇击中的水手尸体、医院里近距离见证同龄男孩的早殇,到“他”自己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死亡让“他”体会到的无助感与恐惧感,足以成为“他”逃避死亡、选择激情人生的最好理由。尽管不断出现的健康问题提醒“他”生命正一步步走向衰老,依靠各种人造器官维持着的身体依旧可以追逐愉悦的激情。这一假象最终让“他”将激情当作与死亡斗争的武器。《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2001)中的凯普什教授、《失聪宣判》(Deaf Sentence,2008)中失聪的老教授、《遗产》(Patrimony,1992)中的作家罗斯,从日益衰老的身体上感知到死亡的临近,他们把对死亡的恐惧投射于身体上,借由生命激情这种激越方式表达他们与死亡的抗争。刻意地追求身体体验、热烈地追逐身体激情成为他们与衰老和死亡战斗的宣言。于他们而言,性感、性欲以及性行为等表现生命激情的方式都成为他们在物质和人际世界的生存方式,通过这些方式他们确认了自身的存在,确认了自己的生命活力。因此,他们会到平淡的婚姻生活之外寻找激情;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不动声色地引起年轻女人的注意,想办法勾引她们。与其说他们试图以征服异性的方式来证明“生”,不如说他们希望在身体的激情体验中逃避“死”。而当他们以十倍的热情渴望着生之时,就如那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荒谬而更显悲怆。

无可逃避的死亡中感受荒谬。人存在于时间中,必得遵从时间的法则。正在走向衰老的作家陪伴着比自己更老的父亲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作家再也无法以旁观者的冷静心态对待日益迫近的死亡,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在死亡线上的绝望挣扎几乎无异于作家自身的体验。一生都在努力驱散死亡阴影的“他”,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时,不得不承认“他为了保持自己无懈可击的男人本色所作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17]12~13。与众多女人有过无数激情的“他”终究归于尘土,“他”以徒劳的抗争表达着对生之渴望,却不得不在时间的无情流逝中触摸到生命的终点;以激情来逃避死亡,但逃避本身却进一步证实了死亡。“他”“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18]6。

然而,更荒谬的是那并不遵循时间法则来临的死亡。60岁的凯普什在美丽的、年仅24岁的康秀拉那里体验到的身体激情不过是以一种新的方式,让他“极为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年老”,与年轻人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令你注意到了年龄的差异”,从而更真切地体味到时间的无情,“痛切地感觉到她的无限未来和你自己的有限未来,你甚至更为痛切地感觉到你的每一点体面都已丧失殆尽”[19]39。然而时间却跟人开了个玩笑,那本该拥有无限未来的康秀拉不幸患上了乳腺癌。当她请求凯普什用相机摄下她美丽的裸体时,那外表完美的乳房里随时可能终结她生命的癌细胞却在无情地扩散着。青春貌美的即将毁灭、年老体衰的却将继续,未来的无限与有限的反差及无情逆转,都只会让个体在感叹人生无常中体味到人生的荒谬。

在学者小说中,追求身体的激情体验成为学者精神诉求的一种方式。身体是具体的物质,但当它成为表达的语言时,其抽象性凸显出学者们对知识分子及所有现代人生存境遇、徘徊在欲望与伦理道德之间精神状态的深层思考。激情与衰老、疾病、死亡并置,身体快感的激情表象亦无法掩盖个体对于衰老、死亡的心理恐惧,而二者之间形成的强烈反讽却增强了个体的虚无感与生存的荒谬感。

三、变形的身体与膨胀的欲望

变形叙事在西方文学中有着悠久的历史,从奥维德《变形记》中众神的变形,到卡夫卡《变形记》中变身为虫的格里高尔,再到尤奈斯库《犀牛》中整体异化的社会,不同时期的变形叙事有着不同的特征。当代英美学者小说中表现现代个体欲望的变形同样值得关注。

借身体变形为物表现现代个体膨胀的身体欲望,以菲利普·罗斯的《乳房》(Breast,1971)为代表。如果说卡夫卡笔下格里高尔的变形为虫是外部世界对个体生存带来的强大压力及人与人之间疏离缺乏沟通的关系造成个体心理外化的话,那么,罗斯借鉴《变形记》的中篇小说《乳房》中的变形则直接源于个体无法遏制的身体欲望。

《乳房》主要讲述了比较文学系男教授凯普什变形为一只女性乳房前后的生理反应及心理活动。有过几次失败婚姻的凯普什对婚姻的恐惧感使他不愿再进入到家庭生活中,尽管他与克莱尔同居的平凡生活曾让他满足,给他带来很久没有的安全感。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凯普什对克莱尔失去了昔日的激情。激情的消失意味着,和谐的同居生活带给他的安全感亦随之丧失。扪心自问,凯普什认为是由于他们的性生活太“单调无趣”[20]12,也是由于他自己已经无法面对平静的、秩序井然的、心满意足的生活。在渴望安全感与追逐激情两种完全矛盾心理的煎熬下,变形终于发生。一个午夜“我的阴茎和屁股拉着我的身体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延伸,直到我曾经拥有的高度变成了我的宽度”[20]25。变形后的凯普什深入剖析了变形原因、欲望与理性冲突等困扰自己的问题,最终他决定接受变形的事实,“我是一只乳房,我要按我自己的想法活着”[20]130。

男性身体变形为女性乳房的意义耐人寻味。男性心理欲望外化为女性乳房,荒诞的膨胀变形以直观的方式表现现代人无限膨胀的身体欲望。凯普什的男人身体变形为乳房,但形体并未按之前身体里的比例变化。身体的其他器官支离破碎,被挤压在一角,而之前只占身体极小比例的男性性器官阴茎却极度膨胀,几乎成为身体的全部。换言之,这只具有女性性征的乳房主要构成成分是阴茎。因此,外界对他的刺激,如护士为他擦洗身体、女友抱着他哭泣等,于他都会产生类似性交的色情刺激。巨大的反差随之形成:悉心照料带给他的身体快感与因变形而引起的内心的绝望、异化为女性乳房的滑稽感与他对自己人生的严肃反思反讽地联系在一起。变形后,凯普什对个人意志理性的反思,对个人身份重新定位的徒劳努力,又进一步阐述了现代人在欲望与理智间努力挣扎、力图重建个人身份而不得的痛苦精神状态。

雌雄同体的乳房不仅指涉男性,同时也以变形后的形体表现女性欲望。如果说这种心理外化只是强调现代社会中男性的欲望,显然是有失偏颇的。变形后的身体是男女性别倒置的身体,也是雌雄同体的身体,欲望的主体与客体在变形中合而为一。这只女性乳房以男性的口吻讲述个体心理感受及身体快感,但从这一变形的身体的外部感受来讲,也同样讲述的是女性的身体体验。通过阴茎到乳房的这种身体变形,学者小说赋予了欲望书写更加普遍的意义。

除了揭示个体的性欲望,异化的身体变形凸显出个体生存的另一面,其反讽性亦不能忽视:孤独的身体与渴求交流的心灵。“身体提供了一种比现在已经饱受责难的启蒙主义理性更亲切、更内在的认知方式”[21]200。身体异化是作家以文学语言反映个体生存境遇,而为何会异化为一个性器官?从社会发展层面来讲,这里有社会思潮对包括作家在内的个体思想行为的影响。20世纪六七十年代性解放运动以反主流文化姿态出现,以性解放的方式挑战传统,批判正统文化,最终却被纳入到正统文化中。男性身体的异化与性解放运动对个体思想的冲击有着密切的联系。从作品反映个体生存角度来说,变形实则表现的是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变化。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变形为虫的格里高尔身体的变形让他失去了与人交流的平等地位,而他的失语也昭示着与他人交流的无效。但在《乳房》中,身体变形中变化最大的是性器官,是对外界刺激十分敏感的人体的一部分。当男人的身体只剩下阴茎、女人的身体只剩下乳房之时,性成为身体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性需求并非是一种简单的生理需求,其中同样有复杂的心理因素。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给个体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个体之间原有的信任、真诚遭到质疑,人与人之间已很难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和谐关系。缺乏沟通所造成的疏离与冷漠,最终造成生活于社会中的个体的强烈孤独感。作为社会的人,他们需要与他人交流,并在与他人的交流中寻求社会认同。这种情况下,欲望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积极的推动力,它推动着人们去感知世界,进而与他人建立起联系。通过性这一方式,个体从孤独中解脱出来。一定意义上,性成为现代人的一种救赎之道。

此外,学者小说中另外一种变形的身体也值得注意:即借变形的身体反讽地表现学术剽窃乱象。正如《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中的人物所说,在学术界“发表或者灭亡”[5]76是每一位学者必然面临的困境。学术上的灵光乍现可能会成就一个学者一时的荣耀,但却不是所有人能借这种荣耀达到极致的辉煌。曾经名噪一时的学术论点会淹没于时代发展的洪流中,有些学者会努力思考以追随着时代的步伐使自己不致被淘汰,但也有些学者为了维护个人学术声望不惜走上学术剽窃的歧途。《小世界》中,冯·托皮兹利用出版社邀请他给青年学者柏斯写著作纲要评价的机会,剽窃柏斯的学术观点,他刻意伪装的手——那只始终戴着黑色山羊皮手套、让人产生无数猜测的、神秘的手——就是一只攫取他人学术成果的黑手。而《出版和灭亡》(Publish and Perish,1997)中知名学者卡尔斯威尔公然要求在青年女学者弗吉妮娅论文中“把我的名字列为这篇论文的主要作者”[22]195。当其要求被断然拒绝后,他利用巫术幻化出的、有着残忍邪恶面孔的身体出现在弗吉妮娅的公寓里。这个变形的身体所代表的邪恶是勿庸置疑的。至于像《克里米纳博士》(Doctor Criminale,1992)中蜚声学术圈的卡迪斯尔教授和克里米纳博士,他们无法解读的多重神秘身份与其研究领域的模糊性更是直接指涉学术界长期存在的剽窃状况。无论是借象征性的变形身体,或神秘的幻象,学者作家在作品中反讽地书写了学术界丑陋的剽窃现象与追求真知的知识分子理想,借此有力地谴责了自身所属的学者群体背离学术道德的不齿行径。

克尔凯郭尔认为反讽最突出的是主观的自由。“反讽的矛头不是指向这个或那个单个的存在物,而是指向某个时代或某种状况下的整个现实”[23]218。20世纪战后英美学者小说中,反讽成为学者作家表达自身的重要手段。和其他作家群体不同,学者作家笔下的学者更像是作家自身生命体验的写照。通过直观地呈现学者世界这一局部,学者作家们尝试从反讽的角度观察存在的总体。无论是书写学者们对权力、金钱的角逐,还是对其身体欲望、学术欲望的书写,学者作家存在于作品之外,是超脱于自身身份的、冷静理智的观察者;但作家同时又以被传达对象的身份存在于学者小说之中,成为可笑的、滑稽的反讽者。学者作家在反讽地书写了学者时,观察者与反讽者的双重身份已经注定了学者小说喜剧外表下所隐藏的人生悲剧性。学者小说中所呈现学者或普通人的反讽生活,是生活在后现代语境中作为知识分子的学者作家们对人类各种欲望的深刻反思。大学校园与权力争斗场、无法逃避的衰老死亡与刻意追逐的生命激情、变形的身体与膨胀的欲望,这些矛盾组合是学者、也是所有现代人生活的写照。学者小说通过反讽地书写欲望,揭示现代社会个体生存的严肃话题,死亡的不可逃避、未来的不可知、理性与情感等水火不容却又相互纠葛,在此过程中相互转化成为一体,事实上反讽已经成为现代人生活本身。或许就应了那句话:“反讽的主体对整个存在感到陌生,而他对于存在也成了陌生人,由于现实对他失去了其有效性,他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变得不现实了”[2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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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3-0117-06

[收稿日期]2015-11-11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014111010202

[作者简介]江玉娥(1972-),女,湖北襄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从事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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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火炬(2010年12期)2010-07-25 13:2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