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星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论宋代石刻的文化建构、凝定与衍生功能
王星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摘要]宋代石刻作为一种重要传媒,对宋代精神文化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是通过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文化凝定功能与文化衍生功能来实现的。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通过经典石刻、政令石刻、教育类石刻与理学类石刻发挥作用,涉及宋代文化的精神层面与制度层面;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是对宋代突出的文化精神的提炼、强化与升华,是一种正面的文化凝定,不同于作家作品的简单符号化;石刻的文化衍生功能突出表现为石刻催生了众多的文化名胜,而名胜则进一步衍生为地域文化。
[关键词]宋代石刻;文化功能;文化符号;文化精神
加拿大学者殷尼斯(Harold Adams Innis)在其名著《帝国与传播》中曾深刻地论述了传播媒介与社会变迁之间的关系,认为一种传播媒介不仅左右个人视听,而且有极大的力量创造看不见的新环境,甚至足以摧毁原有的文化型态。殷氏虽然主要针对现代大众传播媒介立论,但却深刻揭示了传播媒介对社会文化的重大影响。宋代石刻作为一种重要传媒,也对宋代精神文化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这种深刻影响主要是通过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文化凝定功能与文化衍生功能来实现的,试详述之。
从物态层面来看,石刻可以将哲理、思想、观念等无形的东西具体化、物态化,形成一方方真实可睹的石刻,并借重于石刻书艺的超妙及石刻坚固持久的特性,大大加强其宣传效果和实际影响力,从而参与当时精神文化的建构过程,对社会的发展起到一定的作用,我们将石刻的这一特性称之为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宋代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十分强大,上至国家的治国方略、社会共同价值观念的宣传,中至各级官吏的政治措施的推行、行政理想的表达,下至百姓的日常生活约束等等方面,都可以看到石刻的深刻影响。宋代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在经典石刻、政令石刻、教育类石刻与理学类石刻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经典石刻实际上包括儒、释、道三家经典石刻,但释、道两家经典以民间镌刻为多,而儒家经典则由朝庭主持,且多为统治者有意为之,对文化建构的功用尤为突出。
华夏民族本有崇尚金石的传统文化心理,而儒家经典一直是经典刻石的主要内容,这些经典的刻石对于确立儒家的正统地位,建构本民族文化起着重要作用。东汉熹平石经的问世,是汉代思想一统与经学隆盛的标志,象征着人们对经书永恒价值的尊崇。其后曹魏“正始石经”、唐文宗“开成石经”、后蜀孟氏“广政石经”纷纷刻立。由汉至宋,儒家经典的刻石渐渐成了一种潜规则:石经除了校定文字、保存经典的实用目的外,更多成为一种国运昌隆、文化兴盛的标志,与封禅大典一样成为一种文化仪式。宋代石经的镌刻更是如此,在印刷经书已经十分便利的情况下,经书刻石的右文目的更为明确,文化仪式的性质更加突出,其文化导向与文化象征作用更强。特别是南宋高宗御书石经,可以说是高宗手书的一部表彰与推尊儒学的经书刻帖。
除了这些朝庭主持刻立的石经之外,宋代帝王还曾书写单本经书赐大臣刻石,同样也具有明确的文化建构目的。如:太平兴国中李昉上言请升秘阁于三馆之次,并将御赐草书《千字文》勒石,而宋太宗认为《千字文》价值不大,“孝为百行之本,卿累欲勒石,朕不惜为卿写孝经本,刻于阁壸,以敦化也”[1]3。宋高宗则于绍兴九年六月写真草二体《孝经》刻石,后又“诏令诸州刊石,赐见任官,并系学籍诸生”[2]643~646。除镌刻经书之外,宋代帝王还将自己的一些言论镌刻于石,以辅经并行。如宋真宗便在太学有多种石刻,如《祥符勤政论》、《俗吏辨》、《祥瑞论》、《崇儒术论》、《为君难为臣不易论》等。其《崇儒术论》谓:“儒术污隆,其应实大,国家崇替,何莫由斯!故秦衰则经籍道息,汉盛则学校兴行。其后命历迭改,而风教一揆。有唐文物最盛,朱梁而下,王风寖微。太祖太宗,丕变敝俗,崇尚斯文。朕获绍先业,谨遵圣训,礼乐交举,儒术化成,实二后垂裕之所致也。”[3]1799《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则云:“为君之难,由乎听受。臣之不易,在乎忠直。其或君以宽大接下,臣以诚明奉上,君臣之心,皆归于正。直道而行,至公相遇,此天下之达理,先王之成宪,犹指诸掌,孰谓难哉?”[3]1799这些石刻文字对当时政治文化的建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朝庭的经典刻石之外,宋代民间也有极浓厚的刻经风尚,如范祖禹刻古文《孝经》于四川大足,晁公武补刻蜀石经之《古文尚书》等。此外民间节录经书内容刻石以化世的也时有所见,如司马光所书刻的《易》之《家人》、《艮》、《损》、《益》四卦,张栻书刻的《论语》之《问政》一段,朱熹所书《易系辞》等等皆是。这些单本经书与节录经书的刻石,多是选取与百姓日常生活、人生修养密切相关的内容,刻石表彰,令大众颂习,其实用性更强。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谓:“今南屏山兴教寺磨崖《家人卦》、《中庸》、《大学》篇,司马公书,《新图经》不载。钱塘自五季以来,无干戈之祸,其民富丽,多淫靡之尚,其于齐家之道或缺焉,故司马书此以助风教,非偶然为之也。”[4]30足见这些石刻文化建构功能之强大。
如果说经典石刻所涉及的更多是文化精神层面建构,以及居于社会主导地位的文化思想建构,那么政令石刻则更多关涉到制度文化的建设与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规范。政令石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其一是由帝王颁诏镌刻的政令,这些政令多是针对各级官吏所提出的。如宋真宗《御制七条》,宋太宗时诏令全国镌刻、高宗时再度诏令全国镌刻的《戒石铭》等,皆是此类。再如宋理宗《宝祐字民训》,训示新通籍之官吏云“其律已必廉,否则墨。其养民必惠,否则暴。其听讼必公,否则私。其莅事必勤,否则怠。往即乃封,祇若予训”[2]610,亦为此类。当然帝王所刻的政令也有一些是针对一般百姓的,如南宋时刻石的仪制令“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5]721,即是针对全体民众的交通规则石刻。
其二是由各级官吏刻石晓谕百姓的政令。这类石刻多是官吏针对地方人情物理相机而定,然后刻石推行。如嘉祐二年蔡襄知福州时立《教民十六事》碑于虎节门下,其内容既有对下级行政官员的要求,如“巡栏告税不得擅入人家搜检税物”、“不得擅行科罚”等;又有对各类民众的戒谕,如“买物亏减价例及不画时还钱,仰行人陈告”、“银行辄造次银出卖,许人告捉”、“僧人不得止宿俗家,妇人不得听讲及非时入僧院”等[6]577。
其三是由各级官吏刻石的与行政相关的厅壁记、箴铭乃至诗赋一类文字。这类文字虽然不是政令,但其中含有对官员行政的种种规约或劝诫,实亦对制度文化的建构有极大作用。如宋仁宗天圣六年,晁迥判西京,时已八十高龄,仍作《劝慎刑文》与《慎刑箴》刻石。其《慎刑箴》云:“刑之所设,禁暴防淫。慎用戒滥,利泽惟深。如烛于暗,如拯于沈。所以君子,必尽其心。慎刑本仁,仁者多寿。滥刑获报,天网不漏。严母先见,于公有后。愿布斯文,置诸座右。”[5]177虽然此箴以因果报应为说教,陈义不高,但其慎刑主张实有利于为政。再如司马光作于嘉祐八年的《谏院题名记》,也是一篇力作。文中指出:“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7]580这篇不足二百字的文章,叙谏官之历史、论谏官之责任、定谏官之原则,最后模拟后世公议口吻以警戒其心,其惩恶劝善之功、襄助政教之力或者比政令条款更深切有力。而《黄山谷赠通川令韩广叔文》则更为短小精悍,含蕴深刻。其文曰:“惟勤能办公家事,惟清能律奸贪吏。严而信则吏不病民,简而敏则民多在野。”[8]102为后世正直官吏奉为准则。
教育类石刻与理学类石刻是宋代石刻中极为突出的两类,其文化建构功能亦极为强大。石刻与宋人重教兴学与守道修身的文化精神互为补充、互动影响。此处不展开论述,仅以朱熹写给向伯元的书信作一例证。朱子云:
承乏半年,了无善状,求去不获,又未敢遽复有请,凛凛然日惟得罪于民是惧,它无可言也。至此刻得周子象、图、书、说、赋凡五种,并《叙古千文》、《重立直节堂记跋尾》等,率易各纳一本。敬夫为记濓溪祠堂,子澄所书,亦并纳呈。更立陶靖节、刘凝之、道原、李公择、陈了翁堂,方求记于尤延之,尚未到也。得子澄书云,书府有康节先生墨迹,甚奇,辄欲就请摹刻,以垂学者。□□去卒,只一两月可了,即专人还纳也。[9]4903
这是朱熹知南康时刻了周子《太极图说》、《爱莲说》、《拙赋》等相关文章八种之多,仍觉不足,遂写信与向伯元商借邵康节墨迹,欲刻于石,而朱子所刻既关乎教育又是在推行理学。仅此一例,足以想见教育类与理学类石刻对宋代文化建构之作用。
除了上述四个突出的方面外,宋代许多其他方面的石刻都对宋代文化建构有重要的作用,如科技石刻、图谱石刻、释家道家石刻、题名石刻等等。比起唐代石刻及宋以后的石刻,宋代石刻能够更充分地发挥出石刻的文化建构功能,首先要归因于宋代帝王对石刻的积极应用,其次则要归因于北宋庆历、熙宁、崇宁年间三次大规模的兴学运动,第三则应归因于宋代道学的兴盛,而这一切都以宋代右文的国策为其大背景。
在文化的传播与继承过程中,前代的文化往往会凝定为一种符号,如陶潜成为隐士的象征、李白成为浪漫不羁的诗仙、杜甫则成为忧国忧民的诗圣,都显示出一种符号化的倾向,而石刻作为一种媒介与载体,也能够将线性的、可逝性的文化事件与过程,将某种文化内涵及文化精神凝定下来,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与标志,我们将石刻的这一功能称之为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
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在宋以前石刻中已有所表现,如“立功边关,勒石燕然”代表了汉唐人对功业的向往,“登封泰山,刻石表功”则代表了历代帝王对大一统的向往。在这些刻石活动之中,石刻是其最后留存的历史见证,成为一种符号,凝定了曾经的历史辉煌。宋代以右文为国策,文化昌明而军事孱弱,虽然也有过纪功与登封石刻,但较之汉唐实大为逊色。不过,宋代右文背景下产生的石刻却更多与宋代的精神文化生活相关,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远较前代丰富深刻,而且宋代石刻文化建构功能的实现亦是以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为基础,二者密迩难分。
宋代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主要有四种表现形式:
其一是石刻文字将可逝的线性的文化事件与过程凝定下来,成为一方碑刻,而这方碑刻则成为一种文化事件的标志。如苏轼熙宁十年二月从密州移知徐州,道经山东历阳宋龙图阁直学士张掞故里,书“读书堂”三字,刻碑于县学桥门外以为表彰[10]807。再如黄庭坚绍圣元年六月至彭泽县看望老友石振兴宗,见其三子读书极用功,曾铭其读书岩以为表彰[11]914。在这两例中,石刻都将读书这一文化活动凝定下来,成为一种文化标志。除读书之外,其他如官吏集会、新春团拜、祈雨祷晴等等,相关的石刻也颇多。宋人尤爱将诗文唱和之作刻制成诗碑,记录下一时诗文唱酬之胜。如苏轼《西山唱和诗》石刻、韩琦《阅古堂》诗刻等等皆是。这些唱和诗石刻较之于收入各家文集的唱和之作有很大的不同:由于石刻中将众多作品集中刻于一碑或数碑,一般都有序文说明唱和经过,并刻下确凿的时间,这就将曾经发生过的具体唱和活动凝定下来,让人们通过碑刻可以直接体认。而收入各家文集的唱和之作,往往不载相与唱和的原作(或和作),故不便直接了解其唱和情况。而且石碑刻立之后,若非被毁坏,则一直处于一种持续的传播过程之中。由此可见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有助于更多地保存相关事件的文化因子,并加强其影响力。
其二是石刻文字作为祠堂、学校、书院、官厅、亭台楼阁等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既是一种广义的文化活动的记录,同时又赋予这些建筑以更深刻、更丰富的文化内涵,从而使这些建筑成为一种文化标志。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庆历五年“滕宗谅守岳,取岳阳楼古今赋咏刻石于上,范文正公为之记,苏舜钦子美书其丹,邵餗篆其首,时称四绝碑”[8]54。此碑不仅记录了藤子京重修岳阳楼,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的文化事件,同时此石刻又成为岳阳楼名胜的一个部件,是其密不可分的重要方面。此碑之“四绝”将滕、范、苏、邵四位文化人物联成一体,将楼、文、书、篆四种文化因子融成一片,大大提升了岳阳楼的文化品位,而且使唐贤之诗文也为之而生色。设若岳阳楼上没有范文的石刻,则斯楼之文化品位当大大下降。范文上继杜甫《登岳阳楼》诗,以忧国忧民忧君为其核心,不仅描摹洞庭湖“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壮阔景象,还拈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至理名言,将观赏山水与宇宙人生的思考融为一体,开拓了千古文人“放眼湖山,心怀天下”的胸襟,而这一切皆以此四绝碑为联结点。
其三是宋人出于对文物的热爱,对刻石活动的崇尚,常好将诸家名迹石刻汇聚一处,兴亭建阁,集中保存,这种集中本身便是一种凝定的过程,而这些亭堂楼阁亦成为新的文化景观。如苏轼友人张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于是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名之曰“宝墨堂”,并请苏轼作记刻于堂中[13]289。宋代石刻中如此类似的事例尚多,而其中最富盛名者一是四川眉州“大雅堂”石刻,乃蜀人杨素所建,为杜甫两川夔州诗作之集刻,黄庭坚为之作记;二是吴兴守孙觉莘老所建“墨妙亭”宝藏的石刻,苏轼为之作《墨妙亭记》[12]216。其实后代逐渐形成的碑林,就是石刻文化凝定功能的突出表现。
其四是在某一时期一些比较强烈或比较普遍但却是潜隐性的精神文化内容,可能通过一方或数方石刻得以表达出来,这种表达的同时便是相应文化精神的凝定,可使后之观览者能沿波讨源,深刻了解那一时代的精神文化内涵。宋代理学发达,理学家对制驭人心之学多有探讨,见识深刻,这在石刻之中即有反映。如朱熹《答吕子约》中提到“摹刻尹和静所书四箴”[9]2231,此四箴即主要讲内外交相养的修心之道。再如《动箴》云:“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厉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13]720亦为精粹之论,至今仍有其文化价值。
某一时期潜隐的思想也会通过石刻凝定彰显。如南宋时抗金复国一直是正直士人与民众潜隐的强烈心愿,故石刻中特重爱国将领的诗词,宗泽、岳飞、韩世忠、张浚、李纲的作品皆曾为人刻石。杨慎《升蓭诗话》载:
宗岳二公,以忠节战功冠於南宋,戎马倥偬,笔砚想无暇也。余尝见宗忠简石刻《华阴道》二绝云:烟遮晃白初疑雪,日映斓斑却是花。马渡急流行小崦,柳丝如织映人家。……岳公《湖南僧寺》诗有“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之句,唐之名家,不过如此。呜呼,二公其可谓全才乎![14]740
而岳飞之作尤为时人宝爱,赵与时《宾退录》云:“绍兴癸丑,岳武穆提兵平虔、吉群盗,道出新惍,题诗青泥市萧寺壁间云:雄气堂堂贯斗牛……淳熙间,林令梓欲摩刻於石,会罢去,不果。今寺废壁亡矣。”[15]2对此诗未能刻石深为遗憾。而南宋抗金名臣胡铨的奏札,即因其人“秉懿好德,养之以直,塞乎天地,老少如一”[16]535而被刻石。这些石刻隐含了那一时代民众的趋向,是其时代精神的凝定。
宋代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与作家、作品的符号化有所不同。作家、作品的符号化往往会抹杀原作家、原作品的丰富内涵,而仅仅只取其某一方面的特质,在凝定的同时即有所遮蔽,因此其负面效应也是明显的(如陶潜被凝定为隐士)。而石刻的文化凝定功能则是对一种文化精神的提炼、强化与升华,也就是说石刻主要是一种正面的文化凝定,往往深化了文化内涵、扩大了文化影响,故对于文化的积累与发展有莫大的推动作用。
石刻除了凝定文化事件与文化精神,参与其时代的文化建构之外,还以石刻为联系发生复杂的文化衍生现象,从而产生新的文化内容,我们将石刻的这种功能称之为石刻的文化衍生功能①文化衍生这一概念借用自王钟陵先生,参其《文学史新方法论》第244-247页,(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3年版。。
宋代石刻的文化衍生功能突出表现为石刻催生了众多的文化名胜,而文化名胜又吸引更多的文人前来游览,并吟诗作文刻之于石。多数情况下是名宦们留诗刻石于某处,遂使某处成为胜迹,如青州范公泉石刻即是此:
皇祐中,范文正公镇青,兴龙僧舍西南洋溪中有醴泉涌出,公构一亭泉上,刻石记之。其后青人思公之德,目之曰范公泉……欧阳文忠公、刘翰林贡父及诸名公多赋诗刻石,而文忠公及张禹功、苏唐卿篆石榜之亭中,最为营丘佳处。[17]101
由范仲淹一篇记文的刻石,从而形成青州的范公泉这一人文胜迹,并引来后来诸公纷纷题咏刻石。除上述诸名公的题咏石刻之外,相关作品还有不少。如赵抃《清献集》卷五有《次韵孔宗翰提刑范公泉》诗一首,范纯仁《范忠宣集》卷四有《和郑通议青州范公泉》诗一首,这两次唱和至少四首诗歌皆与范公泉相关,由此可见一方石刻强大的文化衍生力量。
前文中提到苏轼曾撰碑表彰张掞的“读书堂”石刻,亦是青州一处胜迹,时人多有题咏。而“海陵西溪盐场,初,文靖公尝官于此,手植牡丹一本,有诗刻石。后范文正公亦尝临莅,复题一绝:‘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逄春。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后人以二公诗笔故,题咏极多,而花亦为人贵重,护以朱栏,不忍採摘。岁久茂盛,枝覆数丈,每花开百朵,为海滨之奇观”[18]86。似乎牡丹也因为吕夷简诗作的刻石和范仲淹及后来诸公的题写而有了更加蓬勃的生命力。
以上胜迹都是由名宦仕于地方,赋诗刻石而形成名胜,并由此而产生文化的衍生。另一种情况是一些风景极佳之地的僧道们有意向名人发出邀请,征集诗文以刻石,来增加其文化内涵,从而引得更多的人前来观览,文化的衍生亦在这一过程中发生。如杭州“孤山有金沙井、风篁岭、龙井。有名贤题咏甚多,秦少游题名石刻,丞相郑清之跋,苏东坡之记存”[18]94。宋代孤山一带原为寺庙群集之所,山水映发,风景优美,而此地声名雀起,则与高僧法言、辩才及苏东坡、秦少游相关。苏轼守杭时,曾因法言所居之东轩景物可爱而为之命名为雪斋,后四年移守徐州又亲自篆书雪斋匾额,连同自己的诗作一同寄给法言。其后法言请秦观作《雪斋记》。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秦观省亲会稽经过杭州,辩才法师邀秦观游龙井,并请秦观作《龙井记》。两记撰成之后,秦观请路过高邮的黄庭坚书丹,付二师刻石,同时刻石的还有秦观《龙井题名记》[19]573~644。次年苏轼谪黄州,辩才、参寥遣人致问,且以题名相示。苏轼又作《秦太虚题名记》,并录本以寄参寥、辩才及秦观,此记后亦刻石于龙井。正是因法言、辩才的征文刻石,使雪斋、龙井声名大振,以致后之至杭者,以不至其处为憾。
在这些石刻的文化衍生过程中,名人本身的文化含蕴无疑是其中核心的要素,但石刻的作用绝不容低估。南宋人徐经孙云:“君子所遇,山川草木皆得蒙被芳润,以托不朽。况尝有蘧庐之托,翰墨之留乎。”[20]31翰墨之留正是借助于石刻来实现的,石刻是名人诗文及其蕴含的文化精神的物质载体,是对这种文化精神的凝定,可见石刻的文化衍生功能乃是在凝定过程中的衍生。
宋代石刻不仅催生了许多新的名胜,更以前代石刻为基础踵事增华,丰富前代石刻的种类与数量,加强前代石刻的文化内涵,扩大了石刻文化衍生过程的规模与速度,从而形成相当规模的石刻碑林,以至成为某一地方的文化标识。而且当这些石刻数量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则会有人搜集整理为专书或者记载于方志之中,成为颇有影响的乡邦文献,从而对乡邦文化的发展产生持久而深远的影响。这是石刻通过文化的衍生与积累并在此过程中凝定为乡邦文化特色的一般规律。如宋代祁阳浯溪石刻、镇江焦山石刻、南宋时盱眙第一山石刻莫不如是。
祁阳浯溪石刻始于唐元结,以元结所撰“三吾”铭及颜真卿书丹刻石的《大唐中兴颂》而盛称于世。宋人为这些石刻的书法所吸引,更为中兴理想所驱使,纷纷在此题诗刻石,而浯溪石刻亦在文化衍生的过程中逐渐凝定,成为宋人中兴理想的标志。
镇江焦山原为汉代焦光的隐居之地,因其西麓山岩所刻《瘗鹤铭》而著名,此铭托名为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黄庭坚称之为大字之祖。此铭作者在宋代曾引起争议:《润州图经》以为王羲之书;欧阳修《集古录》认为其笔法不类王羲之而类颜鲁公,又说华阳真逸是顾况道号[21]2038;《金石录》认为此铭与其旁边《冬日陪群公泛舟》诗刻为同一人作[22]522;黄伯思《东观余论》则考定为陶弘景撰书[23]376。此铭因书法独步天下,引得宋人纷纷前来观赏题咏,并仿此刻石,其中最为著名者乃米芾与陆游的题名石刻。而观铭作诗则更为常见,如苏舜钦诗云:
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今存瘗鹤铭。潇洒集仙来作记,风流太守为开亭。
两篇玉蕊尘初涤,四体银钩藓尚青。我久临池无所得,愿观遗法快沉冥。[24]89诗中胜赞王羲之书法之妙与太守开亭之功。可以看出,《瘗鹤铭》作者之谜与书法之妙是焦山石刻文化衍生的内在动力。
南宋时期盱眙第一山石刻则因其地理位置上的特殊性,而衍生出一系列表达抗金思想的诗歌与题名石刻。第一山本因北宋米芾的一首诗与第一山题字而著名,在北宋本有许多写景诗作及题名石刻。南宋与金和议,划淮为界,此地遂成为宋金隔淮对峙的边关,而且还是宋金使者出入与岁币交割之地,而时代的变迁使此地石刻作品,由北宋时以写景为主,向着另一方向衍生,即在题名与诗文石刻中表现出极其强烈的爱国思想,并引发同时代人的相关题咏,蔚为壮观。如下面的诗作:
题盱眙第一山①见厉鹗《宋诗纪事》第115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此诗后面还引《齐东野语》云:“南北通和时,聘使往来,旁午于道。凡过盱眙,例游第一山,酌玻璃泉,题诗石壁,以纪岁月,遂成故事。镌刻题石几满。”可见盱眙石刻之盛。郑汝谐
忍耻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无人勒,却向都梁记姓名。
题盱眙知江阴军蔡勘
自古东南第一山,于今无异玉门关。乱云衰草苍茫外,赤县神州指顾间。
击楫何人酬壮志,凭栏终日惨愁颜。中原父老应遗恨,只见毡车岁往还。[25]1348
第一山诗袁说友
极目俄登最上岩,秋风衰草塞云间。漫遊淮浙几千里,今识东南第一山。
志士逢时宁恨晚,壮怀有泪不须潸。兴亡自古知多少,天道何曾不再还。[26]528
盱眙北望戴复古
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都梁第一山。[27]647
由以上数例可以看出,石刻的文化衍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石刻的文化衍生既受到前代石刻的潜在制约,又受到时代因素的影响,而且在衍生的过程之中伴随着文化的凝定,形成各地石刻独具的文化风貌,成为乡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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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3-0106-06
[收稿日期]2015-01-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资助项目:12BZW03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资助项目:11YJC751082
[作者简介]王星(1972-),男,湖北武汉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