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国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鲁迅研究
1949 :鲁迅纪念“国家话语”的形成
史建国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1949年的鲁迅纪念已经具有了“国家纪念”的性质,以毛泽东的“鲁迅论”为核心的鲁迅纪念“国家话语”开始形成,个体纪念话语开始逐渐隐匿在“国家话语”与集体话语之中,呈现出跟此前纪念显著的差异。本年度欢快明朗的鲁迅纪念话语的出现,被重塑或被强调的“苏联的真挚友人”“为人民服务的作家”等“鲁迅”形象以及被倡导的“学习苏联”“自我改造”等鲁迅精神都与当时的政治环境紧密相连,所有这些都标志着鲁迅纪念已经开始步入“当代”。
鲁迅纪念;“国家话语”;鲁迅形象建构;1949
自1936年鲁迅去世以来,对他的纪念就几乎成了国人每年都要经历的“节日”。当然,虽则都是纪念,但不同年代的纪念内容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差异的。不同年代的鲁迅纪念中所倡扬的“鲁迅精神”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建构起来的“鲁迅”形象也大相径庭,有时甚至前后冲突。一部鲁迅纪念史,实际上就是一部特殊的鲁迅接受史或阐释史,其中既体现着时代脉搏的律动与政治风云的变幻,也暗含着思想价值的更迭和意识形态的流向,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目前已有许多学者就这一课题进行过研究。国外研究者中,美国学者大卫·霍尔姆在其《一个中国高尔基的形成——1936-1949年的鲁迅》一文中,较早地围绕共产党对鲁迅纪念的掌控与“中国高尔基”这一形象的产生作过探讨。国内学界的研究成果则更为丰硕,其中有对特定区域的鲁迅纪念进行研究的,如潘磊、葛涛、郭宝昌、程乔娜等人对解放区鲁迅纪念的研究以及徐瑞岳、程杰对国统区鲁迅纪念的研究都属此类;有对特定报刊杂志上的鲁迅纪念话语进行研究的,如钦鸿对《文艺春秋》上鲁迅纪念的研究,熊飞宇对《文艺阵地》上鲁迅纪念的研究,王学振对《新华日报》上鲁迅纪念的研究,以及李光荣对1949年之前《云南日报》上鲁迅纪念的研究等等;当然也有纯粹做文献整理工作的,如刘运峰先生所编《鲁迅先生纪念集》,不仅将1930年代北新书局和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鲁迅纪念集》与《鲁迅先生纪念集》重新整理出版,内中新收录的《鲁迅先生纪念集补遗》更是搜集整理了散佚在当时报刊上的大量纪念资料,可以说为鲁迅纪念研究的开展做了极为重要的史料整理工作。除此之外,还有对特定时间段内的鲁迅纪念进行系统研究的,如程振兴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而成的《鲁迅纪念研究 :1936-1949》就是第一本系统研究1936-1949年间鲁迅纪念的著作。书中选取1936年的鲁迅丧仪、1938年《鲁迅全集》的出版和1946年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作为个案,对这三次重要的鲁迅纪念活动进行系统的梳理考察,钩沉了许多史料,对已有的鲁迅研究视野作了有意义的开拓。方晓艳的硕士学位论文《抗战时期国共两党的鲁迅纪念(1937-1945)——兼论历史人物纪念的政治功能》则从政治文化的角度对抗战期间的鲁迅纪念活动进行了梳理分析,其中对国民党方面参与鲁迅纪念活动的梳理呈现可以看作是对程振兴研究的一种必要补充。而钱理群先生的《独自远行——鲁迅接受史的一种描述(1936-1949)》,虽非专门针对鲁迅纪念而作,但其中所凸显的丰富多元的鲁迅形象大都与纪念有关,论述中密集的心灵碰撞与思想闪光,也使得文章颇具启发性。
当然,由以上也可以看出,如果从纵向的时间轴来考察,现有的研究成果,其研究对象的范围主要还是集中在1949年以前(1949年后的鲁迅纪念除了葛涛、徐妍等几位学者的研究外尚不多见),而且在研究时也往往采取“典型个案”的研究方法,即研究者尽管常把1936-1949作为一个时间段来考察(如程振兴),但实际上只是选取了这一时间段内的几个有关鲁迅纪念的“典型个案”进行分析,研究的下限也只到1946年鲁迅逝世十周年为止。尽管“典型个案”的研究方法比较便于操作,一些“重要”的“鲁迅”形象也都是在这种纪念的“典型个案”中被建构出炉的,但鲁迅纪念毕竟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前后的纪念话语会彼此勾连缠绕,有增益也有减损。因此,一些“非典型年份”其实也并不意味着就不值得关注,因为它也是鲁迅纪念动态链条的有机组成部分,甚至会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而1949年,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值得关注的“非典型年份”。
事实上,在我看来,将1936-1949作为一个时间段来考察其实并不十分合适。因为当1949年10月,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到来时,新中国已然建立。由已经成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和其领导的人民政府所组织的鲁迅纪念活动便毫无疑问地具有了“国家纪念”的性质。同时,从这一年起,个体的鲁迅纪念话语也开始逐步隐匿在“国家话语”与“集体话语”之中,对鲁迅接受与阐释的“认同感”开始达到空前的一致。所以,从鲁迅纪念的历史实践来看,1949年完全可以作为一个时代的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标志着鲁迅纪念开始步入“当代”。而本文,就是拟对1949年的鲁迅纪念进行具体的考察。
1949年10月15日,新华社发表电讯稿《京、宁筹备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 :
(新华社北京十五日电)(甲)本月十九日是中国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为了筹备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个鲁迅先生的忌日,十三日下午特邀请全国总工会、全国民主妇联、全国青联和中共北京市委会等共同商讨纪念办法……会上决定由全国文联邀请各有关单位联合发起成立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筹备会,除将在首都举行盛大纪念会外,并由各学校、工厂自行组织纪念活动……*《京、沪筹备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新华社电讯稿》,1949年第484-514期。
文中特别强调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个鲁迅先生忌日”,而且除去首都的盛大纪念会外“并由各学校、工厂自行组织纪念活动”,这就标志着鲁迅纪念已经走出了过去那种纪念活动主要限于中心城市的特点,由首都向外辐射,各地的学校、工厂都积极参与其中,规模可以说是达到了空前的地步,这在鲁迅纪念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在中国的传统习惯里,“逢五”“逢十”的诞辰或忌日是格外重要的,所以“逢五”“逢十”的相应纪念活动也就会格外隆重。此前的1946年,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就异常隆重,简直成了呼唤民主自由、反抗国民党专制统治的一场政治运动。而1949年只是鲁迅逝世十三周年,并不“逢五”“逢十”,但是纪念活动却也如此“盛大”,显然就是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个鲁迅先生忌日”有关。其时新中国方肇建,社会欣欣向荣,人民欢欣鼓舞,文艺界、宣传领域已经初步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领导组织机构,上级部门一旦发出某种倡议或指示,下级部门的执行效率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于是,有了党和政府有关部门的大力倡导,再加上鲁迅崇高的威望和广泛的群众基础,1949年的鲁迅纪念盛况空前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时的《新华月报》上题为《鲁迅十三周年忌》的新闻稿,从中可以一窥当年鲁迅纪念活动的大体情况 :“十月十九日是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忌辰,全国各界人民纷纷集会纪念,各地报纸都出了特刊。首都大会由全国文联、总工会、青联、学联、妇联、和北京市的工会、中小学教职员联合会、院校教职员联合会等十二个团体发起筹备,该日上午九时在国民大戏院举行。到会文艺工作者、工人、青年、妇女等一千多人。大会推举郭沫若、聂荣臻、吴玉章、马叙伦、陈伯达、茅盾、周扬、丁玲、冯雪峰、许广平、罗常培等四十八人为主席团,由郭沫若任执行主席。全体肃立向鲁迅先生默哀致敬后,主席郭沫若致辞。接着讲话的有吴玉章、陈伯达、许广平、院校教师代表魏建功、学联代表谢邦定等。会中曾朗诵了《阿Q正传》的一段和《立论》《淡淡的血痕》两文。大会一致通过决议,请人民政府在北京和上海的适当地点建立鲁迅铜像和整理鲁迅故居,建立鲁迅纪念馆。此外,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师范大学、文艺报和人民文学社等均曾集会纪念。鲁迅故居并于该日开放,北京图书馆也举办了鲁迅先生生平及作品展……”*见《新华月报》,1949年第1卷第2期。除对北京的鲁迅纪念活动详加报道之外,文中还对上海的纪念大会,以及天津、沈阳、西安、汉口、南京等地的纪念大会状况进行了报道。上海的大会有两千多人参加,天津、西安、汉口、南京等地的纪念会规模也都在一千人以上。而这些集会虽由文艺界发起,但都有当地的党政领导或是宣传部门主要领导参加并致辞,相对而言,文艺界人士反而更像是与会的“专业人士代表”了。如上海的纪念大会是由时任上海市常务副市长的潘汉年代表中共上海市委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向大会致辞,沈阳的纪念会是由中共东北局宣传部副部长刘芝明致辞。其他如西安纪念会有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长张稼夫出席,南京纪念会有中共南京市委宣传部长陈其五出席,汉口纪念会除了中共中央华中局宣传部副部长熊复出席之外,时任中原临时人民政府教育部长潘梓年也到会参加纪念。抛开致辞的具体内容不说,在1949年后的政治文化语境中,领导官员到场致辞是具有重要的“形式意味”的,至少代表了纪念的“规格”和官方的重视程度。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1949年的鲁迅纪念活动,已经从形式和制度上奠定了此后类似纪念活动的基本程序 :既由业务部门具体发起组织,又由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监管和领导;既有上级主管部门的提倡并对纪念的规模、范围加以限定,又有其他相关部门的通力配合。这样组织起来的纪念活动,既庄重热烈,又井然有序,迥异于那种民间自发的纪念。
除去席卷全国的纪念集会外,在1949年,全国报刊杂志上也纷纷组织刊载纪念鲁迅的专辑。单是“国家级”的报刊杂志中就有《人民日报》《新华周报》《新华月报》《新华每日电讯》《人民文学》《文艺报》等参与其中,发表了大量的纪念文章。《人民日报》在1949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纪念日当天,头版发表了法捷耶夫的《论鲁迅》,柏生的《访鲁迅故居》,以及两则消息《今日鲁迅忌辰 北大等校将举行纪念晚会 先生故居定今开放》《〈文艺报〉与〈人民文学〉昨举行纪念晚会 丁玲罗果夫等卅余人出席》。另外将第5版特辟为“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特刊”,发表了郭沫若的《鲁迅先生笑了》、茅盾的《学习鲁迅与自我改造》、胡风的《不死的青春——在人民祖国的第一年纪念鲁迅先生》、许广平的《在欣慰下纪念》、周建人的《鲁迅的病疑被须藤医生所耽误》以及“祜曼”的《纪念鲁迅,继续发展版画艺术——为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而作》等文章。除此之外,第6版还发表了“竹均”的《看了“鲁迅生活作品展览”》和四幅照片、张铭的《就是你,指引着我们!——为鲁迅逝世十三周年而作》以及一组共4则《鲁迅语录》。当时的《人民日报》总共6个版面,围绕纪念鲁迅所刊发的相关报道和纪念文章已占到了总版面的三分之一以上,足见对这一纪念活动的重视。《人民日报》尚且如此,至于地方报刊转载或发表的纪念文章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从中央到地方,从党报党刊到其他普通刊物上这些铺天盖地的纪念专辑与纪念文章,其实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1949年的鲁迅纪念已经上升了到国家纪念的层面。
当然,纪念活动中最核心的部分应当是“纪念话语”。因为仪式固然重要,但“纪念话语”却是带有“盖棺论定”的性质,对于被纪念者形象的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949年的鲁迅纪念,从仪式的层面看,这种突破地域限制、遍地开花式的纪念当然有了“国家纪念”的性质。而从话语层面看,《人民日报》《新华周报》等国家级媒体上组织发表的大量纪念文字,从中也可以看出鲁迅纪念的“国家话语”业已形成。
考察1949年的鲁迅纪念话语可以发现,本年度的鲁迅逝世纪念中出现了一种欢快明朗、喜悦祥和的“新气象”。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纪念一个人的逝世,一般来说气氛总是庄严肃穆的,而情感基调也或是感伤哀婉、或是慷慨悲壮的,兴高采烈地去纪念一个人的逝世倒不多见。而在1949年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中,有一类纪念文章的情感基调就是欢快明朗的。以《人民日报》在纪念日当天编辑发表的“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特刊”为例,5篇纪念诗文中,有3篇都写到了鲁迅先生的“笑”,或是我们的“欣快”。郭沫若写的纪念诗题目就叫《鲁迅先生笑了》,诗的第一节写道 :“鲁迅先生,人们说你离开我们十三年了,/但,我都在四处看见了你,你是那么健康,/你的脸色已经再不像平常的那样苦涩,而是和暖如春地豁朗而有内函(原诗如此——作者注)地在笑。”接下来,郭沫若描绘了一系列“鲁迅先生笑了”的场景 :3月25日,人们在西苑机场欢迎毛主席和中共中央来到北平、“高呼毛主席万岁”时,“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看见你笑了”;4月23日,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世界拥护和平大会上,当解放军胜利渡江的消息传来,全场高呼“新中国万岁,毛泽东万岁”时,“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看见你笑了”;7月1日晚上,在先农坛公共体育场举办的中国共产党成立28周年纪念大会现场,“全场高呼毛主席万岁”时,“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看见你笑了”……后面还写到了第一次文代会现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闭幕以及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典礼等场景,无一例外都是现场高呼“毛主席万岁”时,“看见你笑了”。而胡风在《不死的青春——在人民祖国的第一年纪念鲁迅先生》一文中回顾了鲁迅一生的“战斗历程”后,也欢欣鼓舞地写道“今天,炬火升起了,太阳出来了,那用毛泽东思想的名字照耀着的中国,照耀着人类,连他都在内。”于是,面对着他的“正在年青起来的祖国”“正在年青的活力里面着手创造历史的伟大的人民”“正在解除掉‘因袭的重担’,欢乐地向集体主义努力前进的,千千万万的年青的生命”,鲁迅先生“微笑”了。同时,许广平也在《欣慰下的纪念》中表示 :“在站起来了的时候纪念鲁迅的十三周年,该是多么值得欣快呀!”这样的纪念文字,与其说是在纪念鲁迅,倒不如说是借纪念之机大唱颂歌。鲁迅纪念只是一个引子,借纪念鲁迅来歌颂党、歌颂领袖、歌颂祖国、歌颂革命才是主要目的。因此纪念文字的字里行间没有多少怀念逝者的沉重与哀伤,倒是洋溢着“笑”和“欣快”,充满“假如鲁迅还活着”的浪漫想象,这在以往的鲁迅纪念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便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纪念鲁迅逝世九周年时,由于彼时内战的阴云已经越积越厚,重庆的纪念大会是在国民党特务的严密监视下举行的,因此人们也无心“欣快”。所以鲁迅逝世纪念中出现欢快明朗的纪念话语,这确是头一遭。不过,虽则看似让人难以理解,但其中却也蕴含着逻辑的合理性。1949年的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是在新中国开国大典十几天后。其时,革命胜利的成功与喜悦正铺满已经解放了的每一寸土地,所以欢欣鼓舞、喜悦振奋实在是当时普遍的社会情绪。于是,鲁迅逝世纪念受到这种社会情绪的感染,带上欢快明朗的印记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其实除了这种“欣快”的纪念外,还有些纪念文章虽然情感基调是平静甚至是哀婉的,但主旨也仍然是在唱颂歌。所谓哀婉也只是在表达对于鲁迅不能活到当下亲眼目睹革命的胜利、并与全国人民共享胜利喜悦的惋惜之情。比如1949年10月20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徐放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的诗作,内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过去,/我们的祖国是痛苦的,忧愁的;/今天,/我们的祖国/是山青,水秀,人壮,马肥……/我们/已经再不是奴隶了。/而你/亲爱的好老人,/没有能看到你想望的这崭新的世纪;/因为这,/因为这战斗的胜利,/我们愈感到不该丧失了你……”这其中有对鲁迅未能看到“战斗的胜利”的惋惜与遗憾,算是“纪念”,但主旨还是诗的第一二节当中所写的 :“近百年来,/我们用血为人民的祖国打开了路;/二十八年来,/我们跟着毛泽东的大队人马,/为人民的祖国,/已开出了天下。/人民的祖国,/天高地厚,/海阔河深;/五星红旗迎风云,/长城里外的江山好。”*徐放 :《十三年祭——为鲁迅老人逝世十三周年而作》,《人民日报》,1949年10月20日,第6版。虽然诗中也提到了革命年代鲁迅发出的“反对进攻苏联”的号召,但“人民祖国”的大好江山毕竟是“毛泽东的大队人马”开辟出来的。所以歌颂毛泽东,歌颂新生的“人民祖国”才是诗人的本意和主旨。
与徐放诗作相似的还有巴金的纪念文章,为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巴金特意写了《忆鲁迅先生》,内中充满深情地回忆了鲁迅先生去世的情景以及自己受鲁迅影响走上文学道路的历程。1925年初,年青的巴金到北京投考大学,却因病淹留在公寓里,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陪伴他的只有鲁迅的《呐喊》。此后他又陆续读了鲁迅的《彷徨》与《野草》,心灵更加与鲁迅相通,并开始走上创作之路。文中最后说 :“这个巨人,这个有着伟大心灵的瘦小的老人,他一生教导同胞反抗黑暗势力,追求光明,他预言着一个自由、平等、独立的新中国的到来,他为着这个前途用尽了他的心血。他忘记了自己地为着这个前途铺路。他并没有骗我们,今天他所预言的新中国果然实现了。可是在大家、在全国人民欢欣鼓舞的时候,他却不在我们中间露一下笑脸。他一生诅咒攻击中国的暗夜,歌颂中国的光明。而他却偏偏呕尽心血,死在黑暗正浓的时候,等到今天光明的中国到来,他这个最有资格看见它的人却已经永闭了眼睛。这的确是一件叫人痛心的事。为了这个,我们只有更加感激他。”*巴金 :《忆鲁迅先生》,《人民文学》,1949年第1期。有意思的是,与郭沫若和胡风不同,巴金并没有写鲁迅“笑了”,而是遗憾“在全国人民欢欣鼓舞的时候,他却不在我们中间露一下笑脸”,表达了一种痛心与惋惜。显然,巴金的怀念还是传统忆念逝者的路数,并没有作浪漫的想象。但其实“笑”与“不笑”更多的只是表述方式上的区别,忆念背后,仍然是对革命、对新中国的歌颂。
文学史家们在考察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新诗写作时认为,“从广义上来说,几乎可以认为这一时期的诗歌绝大多数是颂歌或带有颂歌倾向”,并且也对颂歌的差异性作了区分 :“不过,同是颂歌创作,不同背景的诗人的表现有很大的差异。最积极、热情的当属来自延安的诗人,他们理所当然的‘解放者’与主人翁姿态,扬眉吐气地进入新时代。从‘国统区’来到延安的‘投奔’性质的诗人与在‘革命队伍’中土生土长的延安‘正统’的诗人在颂歌姿态上仍会有些微妙的差异 :某种程度上,前者不如后者毫无保留地热烈奔放,总摆脱不了苦难的阴影,以及知识分子的思考者视角……”*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 :《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第2版),北京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其实,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歌颂”是1949年后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不独诗歌为然。上述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中出现的诗文,也完全可以被纳入“颂歌”的文学史视野中来加以考察。郭沫若诗中无所顾忌的“笑”,胡风文中略带保留的“微笑”,徐放诗中直抒胸臆的赞美,以及许广平文中略带节制的“欣慰”下的“欣快”和巴金文中的“痛心”与“不笑”,恰恰可以反映出在借纪念鲁迅歌颂新时代、歌颂共产党和领袖毛泽东时作者们情感层次上的细微差异,并构成对上述文学史判断的印证。有意思的是,在当代文学史叙述中,郭沫若和胡风都是被作为“颂歌”的代表性诗人或是开“颂歌”之先河的诗人来加以叙述的。郭沫若的《新华颂》和胡风的《时间开始了》被视为是早期“颂歌”的代表性作品。那么在“颂歌”的这一大背景之下,纪念鲁迅逝世带上“颂歌”的印记也就不奇怪了。
除去这种以“纪念”之名行“歌颂”之实,从而使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从整体上显现出一种欢快明朗气氛的纪念话语之外,还有一类则是致力于结合当时的现实政治语境去阐释鲁迅精神,塑造适应时代需要的鲁迅形象。
1949年,《新华周报》上刊出的“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年纪念特辑”主要包括4篇文章 :毛泽东的《伟大的“鲁迅精神”》、西蒙诺夫的《论鲁迅》、杨之华的《秋白和鲁迅》以及“梦离”的《访鲁迅故居》。另外还刊出了曹白所刻的《鲁迅先生木刻像》一幅。《新华周报》由华中新华日报社编辑,是一份文摘性质的刊物,所以刊出的鲁迅纪念专辑也都是旧文重发。毛泽东的《伟大的“鲁迅精神”》由三部分毛泽东在不同年代所作的有关鲁迅的论述组成。一部分是他在《新民主主义论》的那段著名论述 :“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与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着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定,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的方向。”一部分是1937年他在延安陕北公学鲁迅逝世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讲演,内中有对鲁迅的定位 :“我们纪念他,不仅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好,成功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且因为他是民族解放的急先锋,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他并不是共产党组织的党员,然而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化的。”同时,毛泽东在讲演中还指出了纪念鲁迅应该学习鲁迅的三种精神(特点) :政治远见、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还有一部分则是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关于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阐述的摘录 :“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当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泽东 :《伟大的“鲁迅精神”》,《新华周报》,1949年第3卷第5期。这三部分可以说代表了毛泽东对鲁迅的认知,尤其是第二部分内容,更是阐明了纪念鲁迅的理由和依据,为此后的鲁迅纪念建立了合法性的基础。如果说1949年前,毛泽东的“鲁迅论”其影响主要还限于解放区的话,那么在1949年后,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和毛泽东成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他的“鲁迅论”已经在事实上成了有关鲁迅的最权威论述,成了鲁迅纪念“国家话语”的核心内容和此后几十年间纪念与研究阐释鲁迅的“母本”。此后一直到1970年代末,这期间几乎所有的纪念话语都是在毛泽东“鲁迅三论”的框架下展开的,其他个体的纪念话语或许可以在新史料方面有所贡献,但只要涉及价值判断和阐释,便都自觉地与“国家话语”保持一致,顶多是丰富和补充,鲜有突破或超越。一个最显著的例子是,1949年后直到1970年代末,社会上对鲁迅的负面评价几乎绝迹,沿着毛泽东的有关论述,鲁迅一步步走上神坛,被彻底神化。
西蒙诺夫的《论鲁迅》其实是1946年10月底他在苏联作家协会举办的中国大作家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会上所致的闭幕词。西蒙诺夫在文中除回顾了鲁迅翻译俄罗斯文学的历史、苏联作家对鲁迅的接受以及鲁迅的创作情况以外,同时也有“盖棺论定”式的判断,比如“鲁迅是苏联的真挚友人,他深切同情苏联的憧憬”,“在世界文学的古典作家中间,在争取新社会的斗士中间,人民作家和人民保卫者的鲁迅是占着一个光荣的位置的。在二十年中,他为自己的人民的自由,反对帝国主义者的桎梏而斗争,他获得了光荣的名称——‘中国的良心’。”*西蒙诺夫 :《论鲁迅》,《新华周报》,1949年第3卷第5期。这其中关于“鲁迅是苏联的真挚友人”的论述虽然在当时影响有限,但1949年重新发表后却使得“苏联的真挚友人”成为广为人知的“鲁迅”形象之一。《新华周报》编辑“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年纪念特辑”却选发了西蒙诺夫三年前的旧文,这绝非随意之举。1949年10月1日-29日以法捷耶夫为团长、西蒙诺夫为副团长的苏联文化艺术科学工作者代表团访华,访问上海期间,代表团向鲁迅墓敬献花圈并参加了上海的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大会,敬献花圈时,西蒙诺夫作了专门致辞。而法捷耶夫尽管于10月18号先行返回苏联,未能参加上海的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纪念大会,但也在10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论鲁迅》的文章,作为对鲁迅的纪念。法捷耶夫在文中严厉批判那些“极端个人主义者的作家”,推崇“能够自觉地为人民服务”的作家,并且肯定鲁迅就是“属于这种作家的”。同时文中也从“人道主义”“批评的现实主义”等方面分析了鲁迅让俄国读者感到“亲切”的原因,并表达了苏联作家对鲁迅的“虔诚的致敬”*法捷耶夫 :《论鲁迅》,《人民日报》,1949年10月19日,第1版。。其实“苏联的真挚友人”云云并非是鲁迅在1946或1949年才被赋予的一重身份。1936年鲁迅逝世之初,黄峰就曾在《中国导报》上发表《鲁迅——苏联的一个好朋友》来表达对鲁迅的怀念。另外,萧爱梅也曾在1936年的《中流》杂志上发表《纪念苏联的朋友中国作家鲁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 :《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2卷),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55页、348页。。可见,“苏联的朋友”早就是鲁迅逝世后被赋予的众多“形象” 之一了。但1949年由法捷耶夫、西蒙诺夫重塑这一形象却与黄峰、萧爱梅等人对鲁迅“苏联的朋友”之形象建构有着不同的意义。法捷耶夫和西蒙诺夫是以苏联文化艺术科学工作者代表团正副团长的官方身份来对鲁迅的“苏联的真挚友人”身份加以确认的。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奉行“一边倒”外交方针的语境中,鲁迅“苏联的真挚友人”的形象获得苏联官方的重塑和确认,这本身就有着丰富的政治内涵。
有了这一层铺垫,便可以理解陈伯达在首都各界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了。陈的讲话就是沿着法捷耶夫的“为人民服务的作家”之说继续阐发的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鲁迅,我想鲁迅就是属于这末一个伟大的人物。鲁迅热爱中国,把他整个的心奉献给中国人民,为中国人民服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努力又努力,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做得更好,希望中国能够很快地追上全人类文化的最高峰。这位伟大的先知者瞭解全人类文化最高峰的代表便是苏联文化。他不疲乏地介绍苏联,就是为的要我们向苏联学习,就是认定苏联文化乃是我们追求看齐的目标。”而要把鲁迅的希望变成实际,“就必要像鲁迅一样,脚踏实地,认真工作……就必要用鲁迅和敌人作战到底的精神,去战胜在工作上所遇到的一切困难;就必要用鲁迅追求真理的精神,去学习苏联。”*陈伯达 :《鲁迅是我们的榜样——在首都各界人民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大会上的演说》,《新华月报》,1949年第1卷第2期。由纪念鲁迅、学习鲁迅到学习苏联,陈伯达在寥寥数语中就完成了这种内涵上的置换。这看似有些奇怪的“纪念”,其实也是根植于当时的现实政治环境的。而此后《友谊》杂志上发表的署名“燕凌”的纪念文章,更是直接喊出了“学习鲁迅热爱苏联”的口号。文中从鲁迅翻译苏联文学的实践以及“对第三种人的正确断言”等方面出发,认为“热爱苏联!学习苏联!鲁迅先生已经给我们创立了一个光辉的范例。”而文中“十月革命的炮声,带给了鲁迅先生胜利的确信。十月革命的火光,照耀了中国人民革命的道路,也照耀了鲁迅先生光明的道路”等等,更是突破了此前对鲁迅与苏联关系的既有表述。在作者笔下,鲁迅已经不再作为苏联的“挚友”而是作为“学生”而存在了*燕凌 :《学习鲁迅热爱苏联——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友谊》,1949年第5卷第8期。。这样的“鲁迅”形象,同样是当时的现实政治环境直接催生出来的。
“苏联的真挚友人”只是1949年鲁迅逝世纪念中经由官方建构并发扬光大的“鲁迅”形象之一。还有许多其他的“鲁迅精神”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被提倡学习、同时也有相应的“鲁迅”形象被建构起来。比如鲁迅的“自我改造”精神。《人民日报》的纪念特刊中有茅盾撰写的《学习鲁迅与自我改造》一文,内中重温并肯定了瞿秋白有关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的著名论断,提出“要善于学习鲁迅,必先明白鲁迅思想发展的道路;鲁迅的思想和作品中,可供我们学习者甚多,但在今天,知识分子特别需要自我改造之时,鲁迅所经历的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个性主义到集体主义的过程,尤其值得我们注意学习。我们是在新时代,政治上的领导和思想上的领导,都是鼓励我们自我改造的,这与鲁迅当年不同,我们比鲁迅幸运得多,要不负这个幸运才好。”*茅盾 :《学习鲁迅与自我改造》,《人民日报》1949年10月19日,第6版。于是,一个“善于自我改造的表率”的“鲁迅”形象也就出炉了。正如茅盾在文中已经指出的,其时正是“知识分子特别需要自我改造之时”,所以鲁迅的“自我改造”精神确实也是为适应当时的政治需要才挖掘并倡扬的。而上述杨之华的《秋白和鲁迅》之所以被《新华周报》选入“纪念特辑”,恰恰也是因为虽然杨之华这篇文章本为纪念瞿秋白而作(文章原载1949年6月18日《人民日报》,正是瞿秋白牺牲14周年纪念日),但却在文中回忆了瞿秋白与鲁迅之间的亲密交往,并重申了瞿秋白对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的论断,这直接成了茅盾著文倡导知识分子要学习鲁迅进行“自我改造”的依据。
1949年在纪念鲁迅的众多年份中并非“逢五”“逢十”,也没有像“民族魂”“民主魂”这样影响巨大的“鲁迅”形象被建构出炉,但是本年鲁迅逝世纪念的“国家纪念”性质,欢快明朗的纪念话语的出现以及“苏联的真挚友人”“为人民服务的作家”等“鲁迅”形象的被重塑或被强调,却都意味着这一年的鲁迅纪念开始呈现出与以往鲁迅纪念显著的不同。而个体纪念话语逐渐隐匿在“国家话语”之中则影响了此后数十年鲁迅纪念话语的走向。所以,从鲁迅纪念史的角度来看,可以肯定,从1949年起,鲁迅纪念已经开始步入“当代”。在纪念的动态链条中,它固然会自然而然地起到“承上”的作用,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启下”,因此笼统地将之归于1936-1949这一时间段是并不合适的。
[责任编辑 :曹振华]
史建国(1981-)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I21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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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1-015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