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格尔》的边缘型篇章和体裁转换型篇章
——产生的根源及其在系列史诗形成或解体过程中的作用

2016-03-09 05:19
关键词:史诗体裁勇士

斯 钦 巴 图

一、引言

在《江格尔》研究中,有几个问题至今悬而未决。首当其冲的,就是鸿篇巨制《江格尔》是如何形成这一问题。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有两种。一种认为《江格尔》是在原始神话传说、英雄故事基础上产生,并逐步发展成为现在这种规模;另一种则认为,史诗《江格尔》在最初关于英雄江格尔的篇章基础上,逐渐将江格尔及其勇士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前辈和后辈英雄的故事纳入进来,形成为现在的规模。另一个问题,就是《江格尔》在各地卫拉特蒙古民间发展的差异性。同是蒙古卫拉特人,在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和我国新疆卫拉特蒙古民间,《江格尔》史诗得到了强势发展。在蒙古国西部卫拉特人中,这部史诗却显示出退化的趋势。而同样是东归土尔扈特人的后裔,内蒙古阿拉善盟的土尔扈特蒙古人还没有发现这部史诗。作为17世纪中期从新疆迁徙到青海的卫拉特人的后裔,在今天的青海蒙古族民间也未发现史诗《江格尔》。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问题是学界没有认真研究过的。那就是,在新疆卫拉特大多数地方, “江格尔”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意义。广义上,表示一般的史诗概念,泛指所有史诗;狭义上,专指系列史诗《江格尔》。这一现象意味着什么?它是否反映了《江格尔》史诗在其发展过程中与卫拉特其他史诗之间的互动关系?

带着这样的疑问,首先对新疆卫拉特口头传统进行了宏观扫描。结果发现,在新疆卫拉特蒙古口头传统中,不仅有《江格尔》史诗系列,还有与《江格尔》有密切关系的其他史诗以及英雄故事。我把与《江格尔》有关联的其他史诗称作《江格尔》的边缘型篇章,将其中的英雄故事称作《江格尔》的体裁转换型篇章。

同时发现,边缘型篇章和体裁转换型篇章均以人物为线索,与《江格尔》发生关联。但是,进一步深入分析就会明白,卫拉特英雄史诗和英雄故事传统中的这些篇章,处于《江格尔》与传统中的其他史诗、英雄故事甚至民间故事的交叉点,边缘型篇章打开了《江格尔》吸收其他史诗,或者蜕变成其他史诗的一扇大门,而体裁转换型篇章,则打开了英雄故事转换体裁进入《江格尔》史诗系列,或者《江格尔》的篇章转换体裁脱离系列的另一扇大门。英雄故事同其他民间故事的紧密关系,又为其他民间故事及其题材通过英雄故事进入《江格尔》史诗系列创造了广泛的前景。

由于边缘型篇章和体裁转换型篇章产生和发展的规律,对认识《江格尔》史诗系列形成、发展、变异过程有着重要作用,有必要认真加以分析和研究。同时,因为它们也是《江格尔》史诗系列内部发展的外在延续,所以应该从《江格尔》史诗系列的内部发展机制和卫拉特蒙古史诗、英雄故事传统的深层关联两方面入手,揭示它们之间联系的多重原因。

二、《江格尔》史诗系列的基本型篇章和扩展型篇章

《江格尔》是一个系列史诗集群。这一总体结构特征,最早由著名蒙古学家符拉基米尔佐夫发现。后来,仁钦道尔吉教授把句法结构分析模型运用到史诗结构分析中,提出《江格尔》史诗具有并列复合型结构特征。所谓并列,就是《江格尔》各个篇章之间没有故事情节上的先后顺序,各个篇章在总体结构中独立存在,且均具独立完整的结构。所谓复合,就是指由于《江格尔》史诗各篇章中存在着形成这些篇章共同特征的一些因素,以这些因素作为联系的纽带,各个篇章呈现出复合性特征。作为各个篇章之联系纽带的因素是:以阿尔泰山为中心的宝木巴国;以江格尔及其十二位勇士为主的宝木巴国勇士集团。这两个因素也是衡量一部史诗属不属于《江格尔》史诗系列的显著标志。

那么,系列史诗集群《江格尔》是如何形成的呢?

在《江格尔》研究史上,学者们在分析《江格尔》史诗发展变化过程时,不约而同地把关注点放在了人物变化上。的确,没有人物就没有故事,人物始终都是叙事文学的中心。艺人按照人物记忆故事,并为每部故事贴上该人物标签。所以,我们看到的所有史诗都以其中出现的某个人物名字来命名。不仅蒙古卫拉特史诗如此,突厥语族英雄史诗也如此,甚至世界各民族史诗也都如此。人物不仅成为一部史诗的核心,在长篇史诗和系列史诗的形成过程中人物方面的扩张往往起到决定性作用。增加一个人物,少则增加一个情节,多则增加一个或者更多的故事,也就增加了一部或者更多的篇章。

分析《江格尔》各部篇章,可按照人物将其归于以下几种:

1.关于江格尔与敌人战斗的故事

2.关于江格尔与各位英雄结义的故事

3.关于江格尔的勇士们与形形色色的敌人战斗的故事

4.关于江格尔父辈的故事

5.关于江格尔下一代的故事

6.关于江格尔的勇士的下一代的故事

世上任何事物都要经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除非这些篇章是同时产生,我们便不能怀疑《江格尔》史诗是由最初的关于江格尔的一部史诗发展而来。因此,至少在理论上,可把有关江格尔与敌人战斗的篇章,以及江格尔与各位英雄结义的篇章,即第一种和第二种篇章,放在整个《江格尔》史诗系列的中心位置上予以定位。这样,把紧紧围绕江格尔的英雄业绩展开故事的篇章,即前两种故事,可在理论上称之为《江格尔》的基本部分,我们称之为基本型篇章。基本型篇章虽说包括两种故事,其实也属于同一种故事。原因是,江格尔大多数情况下还是通过战斗进行结义,江格尔的勇士一开始都是他的竞争对手。因此,如同现实世界中没有永恒不变的敌人,也不存在恒定不变的朋友那样,史诗世界里敌人和朋友的角色也总是互相转换。

基本型篇章的直接延伸,就是扩展型部分。这里包括第3、4、5、6种故事。可内分横向扩展和纵向扩展两种情况。第3种,是江格尔的勇士们的故事。这是《江格尔》史诗的横向扩展。第4、5、6种故事则是把江格尔及其勇士们的故事推向他们前辈和后辈身上的结果。这是《江格尔》史诗的纵向扩展。

《江格尔》史诗基本型篇章和扩展型篇章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各个篇章中均有对宝木巴国以及圣主江格尔及其六千又十二勇士的描绘与赞颂。这也是人们辨别《江格尔》篇章的显著标志。

三、《江格尔》史诗系列的边缘型篇章

在卫拉特史诗传统中,还有一部分史诗处于《江格尔》史诗系列的边缘地带。看起来与该史诗系列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称这样的史诗为《江格尔》的边缘型篇章。例如《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准布尔达赖汗》等。蒙古国西部的卫拉特人中记录的《江格尔》,相当一部分均属于这一类型。由于新疆《江格尔》传统非常发达,因此,人们还没有把从新疆记录的这类史诗看作是《江格尔》史诗系列中的篇章。这类史诗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出现一位人们心目中传统《江格尔》的主要人物,且人物名字有时候还有一些变异,史诗没有对江格尔的宝木巴国的描绘,六千又十二勇士也不出现。例如,《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史诗叙述了阿拉陶杰-諾彦-江格尔的儿子古南哈日,为了寻找梦中的姑娘到远方,途中与铁木尔-杜希勇士、乌伦-索龙嘎勇士结义,依次消灭凶猛的公牛、疯狂的公驼和巨大的猛禽,乔装成外貌丑陋的模样,打败婚姻竞争者——天神之子铁木尔-布斯如愿娶回仙女,回来又打败劫掠阿拉陶杰-諾彦-江格尔的恶魔双胡尔,解救阿拉陶杰-諾彦-江格尔及其人民,过上幸福生活的故事。*仁钦道尔吉、道尼日布扎木苏搜集整理:《那仁汗传》,北京:民族出版社, 1981年,第45-68页。

这部史诗中出现了江格尔,但是他的名字发生了变异,叫做阿拉陶杰-諾彦-江格尔。江格尔的名字在卡尔梅克《江格尔》、新疆卫拉特《江格尔》以及蒙古国卫拉特《江格尔》中有很多种变化,例如阿拉达尔-江格尔、阿拉达尔-諾彦-博格达-江格尔、额真-江格尔、额真-諾彦-江格尔、博格达-江格赖汗等等,仅在卡尔梅克《江格尔》中出现的江格尔的不同称呼就多达127种*旦布尔加甫校注:《卡尔梅克〈江格尔〉校注》,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043-1050页《江格尔》人名索引。。其中,阿拉达尔-江格尔、阿拉达尔-博格达-江格尔、阿拉达尔-諾彦-江格尔、额真-博格达-江格尔、额真-諾彦-江格尔的称呼居多。但是,没有出现过阿拉陶杰-諾彦-江格尔这样的称呼。在卡尔梅克《江格尔》和新疆卫拉特《江格尔》中,江格尔的儿子叫做古纳罕-乌兰-肖布秀儿、哈日-吉拉干等名字,但不曾叫过古南-哈日。这部史诗中虽然江格尔出场,但是,没有提到江格尔的宝木巴国,也没有提及江格尔的左右手众勇士。因此,还没有人把这部史诗看作《江格尔》的一部篇章。

在另一部史诗《准布尔达赖汗》中,情况也一样。史诗描述了英雄巴扎克-乌兰-洪古尔娶亲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汗叫做准布尔达赖汗,有一个儿子,生来具有不同凡响的表现——他神速长大,出生十天长成十岁的男孩,二十天后长成二十岁的青年。他向父亲要了乘骑的骏马以及男子汉必备的弓箭、利剑等武器。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迎娶西北方巴仑台汗的公主巴格巴尔赞丹仙女。于是骑着骏马踏上了寻找梦中的姑娘的征程。路上依次过了山一样巨大的公牛、冰山、毒海三大障碍,终于来到了巴仑台汗的领地。然而,他被巴仑台汗的吞噬人畜的巨大的公驼吞噬掉了。巴仑台汗的巴格巴尔赞丹仙女不顾父汗的禁令,前来解救年轻人。准布尔达赖汗的儿子乔装成相貌丑陋的人来到巴仑台汗的宫帐,那里早已聚集了前来求婚的各路勇士。他变成英俊威武的巴扎克-乌兰-洪古尔,通过赛马、摔跤、射箭三项竞技战胜所有的竞争对手,娶回巴格巴尔赞丹仙女,与父母和家乡父老过上了太平幸福的生活。*旦布尔加甫、乌兰托娅搜集整理:《萨丽和萨德格》,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28-36页。

这部史诗中的巴扎克-乌兰-洪古尔同人们熟知的《江格尔》中的勇士洪古尔同名。《江格尔》不同篇章中洪古尔的名字总是有不同的变化,例如阿斯尔-乌兰-洪古尔、阿拉克-乌兰-洪古尔、宝木巴的乌兰-洪古尔等等,仅在卡尔梅克《江格尔》各部篇章中,洪古尔的名字就有75种不同的变化。其中,巴扎克-乌兰-洪古尔在不同艺人演唱的16部长诗中共出现了39次。*旦布尔加甫校注:《卡尔梅克〈江格尔〉校注》,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054-1059页《江格尔》人名索引。无论是卡尔梅克《江格尔》,还是新疆卫拉特《江格尔》,都有关于洪古尔结亲的篇章。如果艺人心目中《准布尔达赖汗》史诗中的巴扎克-乌兰-洪古尔与《江格尔》史诗中的巴扎克-乌兰-洪古尔是同一个人物,那么,这部史诗无疑是《洪古尔结亲之部》的又一个异文。的确,该婚姻故事中,洪古尔得到未婚妻救助的情节与《江格尔》中的《洪古尔结亲之部》相像。在新疆江格尔奇李·普尔拜演唱的《洪古尔结亲之部》中,洪古尔在第二次迎亲过程中得到未婚妻的救助。当洪古尔乔装进入未婚妻父汗的宫帐时,遭到大臣们放恶狗咬,这时,未婚妻挺身而出,解救了洪古尔。之后洪古尔通过三项竞技比赛战胜竞争者,与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亲。在卡尔梅克艺人鄂力扬·奥夫拉演唱的《洪古尔结亲之部》中,洪古尔在娶亲途中因饥渴昏倒在戈壁荒野中,未婚妻变作天鹅前来营救了洪古尔。洪古尔乔装进入未婚妻父汗的领地,通过男子汉三项竞技战胜竞争对手,迎娶美丽的仙女,回到了宝木巴国。可见,《准布尔达赖汗》中洪古尔的婚姻故事,与卡尔梅克和新疆卫拉特《江格尔》中关于洪古尔婚事的故事很相似。除了得到未婚妻救助情节以外,尚有其它诸如洪古尔在远征途中过毒海、消灭疯狂的公驼、公牛等情节,也与《江格尔》中洪古尔婚事故事的相关情节对应。但是,除了巴扎克-乌兰-洪古尔及其婚事故事以外,该史诗没有《江格尔》史诗的其它特征。《江格尔》中巴扎克-乌兰-洪古尔的父亲是大力士布克-孟根-希格西里克,在《准布尔达赖汗》史诗中洪古尔的父亲却是准布尔达赖汗。《江格尔》中,江格尔以及众勇士都参与了为洪古尔娶亲的事件,但在《准布尔达赖汗》中洪古尔只身一个人前去娶亲,只字不提江格尔和宝木巴国及其众勇士。

对于这部史诗,我们不知道它是利用传统的现成材料构筑起来的洪古尔的婚事故事呢,还是《江格尔》系列中的洪古尔婚事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变异成这个样子的。如果是前者,那么它反映了《江格尔》史诗系列在吸收卫拉特其他英雄史诗,在发展中形成的过程。如果是后者,那么它就反映了《江格尔》史诗系列在流传中变异,系列结构逐渐解体的趋向。这就是边缘型篇章存在的重要价值。它们能够让人们看到系列史诗形成或者解体的倾向与过程,虽然判断反映了其中哪一种倾向存在着诸多困难。艺人们演唱一部史诗或者创编一部史诗,都是以该史诗传统的宏观背景作为基础,依靠的都是传统的力量。艺人对传统的驾驭能力、记忆中储存的该传统中实际运用的程式、母题、主题的类型及其实例数量,决定艺人演唱的史诗文本,及其在传统中与其它史诗的互涉与关联。显然,《准布尔达赖汗》史诗的演唱者对《江格尔》中的洪古尔之婚事故事是有所印象的。同时,他还掌握了如何利用传统的套路去演绎一部勇士的婚事故事的经验。于是,我们便从这部史诗中,隐约看到了《江格尔》中的洪古尔结亲故事的影子,同时也看到了我们从卫拉特史诗传统中所能看到的婚事故事的一般主题。障碍母题、乔装母题、竞技母题,既是构成该史诗的主要母题,同时,它们不同的排列组合和不同的变化构成传统中大多数的勇士婚事故事。因此,该史诗以这些母题与传统中众多同类的勇士婚事故事相关联,同时,以巴扎克-乌兰-洪古尔这个人物及其婚事故事中的个别情节,同《江格尔》史诗系列中的同类故事产生了关联。

《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史诗也一样。这个史诗以江格尔这个人物同《江格尔》史诗系列发生关联,而且以婚姻主题的表现方式和与征战母题的组合方式,与传统中更多的婚姻加征战型史诗相关联。这两个史诗同《江格尔》史诗系列以及与卫拉特史诗传统中其他史诗的关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江格尔》史诗系列同卫拉特史诗传统其他史诗的关系。在两者关联的交叉处,是《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准布尔达赖汗》这样的边缘型篇章。

《江格尔》是卫拉特史诗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不是独立于卫拉特史诗传统而存在的,而是始终以卫拉特史诗传统为依托,并在其中产生、形成并解体和再生的无限循环过程中存在的。它与卫拉特史诗传统息息相通,并与它共存亡。不能想象它能够独立于卫拉特史诗传统而传播,更不能想象卫拉特史诗传统消亡的情况下《江格尔》仍能继续以口头方式流传。因为,与其说它是在卫拉特史诗传统中存在,毋宁说它就是卫拉特史诗传统本身。也正因为如此,在新疆卫拉特地区,所有的演唱史诗活动被称为演唱《江格尔》。也就是说,《江格尔》在那里已经成为史诗的代名词。这一点特别重要,这不仅反映了《江格尔》在新疆卫拉特史诗传统中的重要地位,而且可能为《江格尔》系列吸纳传统中的其他史诗而继续扩展,提供了广泛的空间。有些边缘型篇章的出现,可能也与此有关。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我们在前面提到过:1978年仁钦道尔吉教授采访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静县巴音布鲁克区艺人额仁策的时候,作为《江格尔》,额仁策演唱了3部史诗,分别是《钢-哈日-特伯赫》、《那仁汗克布恩》以及我们上面分析的《额日古因古南哈日》。从史诗的故事到人物,《钢-哈日-特伯赫》和《那仁汗克布恩》2部史诗与《江格尔》没有关系。由于《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史诗中出现江格尔,我们便有了判定这部史诗为《江格尔》系列的边缘型篇章的理由。并且,这部史诗中的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勇士在另一部史诗《钢-哈日-特伯赫》中作为钢-哈日-特伯赫的结义兄长身份出现,因而,从人物之间的关系的角度,《江格尔》史诗系列、《额日古因古南哈日》、《钢-哈日-特伯赫》三者在一个极为浅显的层面上有了一定的联系。*仁钦道尔吉、道尼日布扎木苏搜集整理的史诗集《那仁汗传》收入了这部史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第69-99页。

口头诗学视野下,一个传统中的所有史诗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一方面,它们共享着这个传统为史诗艺人编创他们的史诗文本所造就的所有主题、母题和程式,以及故事范式。另一方面,每个史诗艺人演唱一部史诗的时候,都以他之前所积累的史诗的材料为后盾。也就是说,他每演唱一部史诗,调动脑海中形成为他自己的演唱传统的所有史诗故事模式,以及表现它们所需的各种已经掌握的现成材料。所以,史诗艺人们演唱的史诗之间的联系,来自于传统的深处,这是一个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尤其是同一个艺人演唱的各个史诗之间的这种深层联系,更加密切,更加明显。

然而在民间,来自传统内部并作用于所有史诗演唱所形成的相互间的联系,并不被得到承认。民间认为,一部史诗同另一部史诗有关系,决不指这些史诗如何共享一个传统的故事范式、主题、母题和程式。他们关心的是,这部史诗的主要英雄人物同另一部史诗的主要英雄人物之间有没有关系。如果一部史诗中的主要人物在另一部史诗中以反面人物出现,或者一部史诗中的一般人物在另一部史诗中出现,那么,这些史诗之间不会被认为有什么关系。例如,在几乎所有的卫拉特史诗中,都有一个叫做阿克萨哈勒的人,这个人物在史诗中总是以马倌总长出现。但是,人们不会因此认为那些史诗之间有关系。这样的人物还有腾格里天神之子铁木尔布斯,他总是在勇士婚事故事中以主要竞争者身份出现。还有一个更著名的例子就是人物汗哈冉贵,汗哈冉贵是著名史诗《汗哈冉贵》的主人公。根据现已掌握的资料和民间的传说,这部史诗过去曾形成过《汗哈冉贵》史诗系列,其规模按照民间传说当有12部之多。从现有的资料判断,这一史诗系列是由一批叙述汗哈冉贵、乌拉岱莫尔根等勇士的英雄事迹的篇章构成。其中的主要英雄汗哈冉贵,更多的时候在其他史诗中以敌对人物出现,只是这样的史诗不被看作是与汗哈冉贵相关联的史诗。在民间,只有当一部史诗中的主要英雄人物在另一部史诗中同样以主要人物出现时,两者才会被认为是关于同一个人物的史诗。象《江格尔》、《格斯尔》这样的系列史诗集群,就是基于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形成的。按照这样的认识模式,《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史诗中因出现阿拉图杰-诺彦-江格尔,它就有可能被吸收到《江格尔》史诗系列中来,而《钢-哈日-特伯赫》史诗中又出现阿拉图杰-诺彦-江格尔的儿子额日古因古南哈日勇士,因而它也与《江格尔》史诗有了关系。

四、《江格尔》史诗系列的体裁转换型篇章

《江格尔》与卫拉特英雄故事之间也存在相互转换的现象。英雄史诗和英雄故事本是两种体裁。但是在《江格尔》史诗系列的周围,还有一些英雄故事与之关系特别密切。如果不考虑体裁因素,按其讲述的内容,完全可以把它们归入《江格尔》史诗系列。这是一个关系到民间口头创作文体理论的重要问题。

《老洪古尔》是新疆乌苏县达赖·奥其尔加甫演述的英雄故事。故事内容为:从前,有一位汗叫做布尔罕诺彦江格尔。夫人叫做阿拜格日勒哈敦。一夜,梦见哈奇尔哈布哈的儿子哈日特伯赫前来劫掠他的国家,便召集众勇士商讨破敌之策,众人一致推荐老洪古尔去降伏这强大的敌人。江格尔派人去叫洪古尔来,遭洪古尔拒绝。江格尔亲自前去请洪古尔,洪古尔这才动身。洪古尔到了哈日特伯赫那里,用乔装和变幻术深入敌巢,杀死哈日特伯赫,征服了哈日特伯赫的国家。*旦布尔加甫、乌兰托娅搜集整理:《萨丽和萨德格》,北京:民族出版社, 1996年,第143-147页。

这个故事具备了除文体以外《江格尔》史诗的其他主要特征:江格尔、阿拜格日勒哈敦、洪古尔等人物,以及故事中时而出现的关于洪古尔的固定程式,这种程式是《江格尔》中频繁出现的。可以肯定地说,《江格尔》中曾经有过叙述洪古尔同哈奇尔哈布哈的儿子哈日特伯赫战斗的篇章。一部英雄史诗在民间同时还以英雄故事的形式流传,这并不是新鲜事。下面的英雄故事就是一个例子。

《洪古尔与库日勒赞巴拉汗战斗》的故事:很久以前,江格尔和库日勒赞巴拉汗进行过一场较量,打了一个平手,并且拜为义兄弟。很久以后的一天,库日勒赞巴拉汗向夫人叙说这段往事的时候儿子听见了,儿子不听父亲的劝告,执意要报仇雪恨。于是,他偷走了江格尔的坐骑和萨力恒塔巴克勇士。洪古尔随后来到库日勒赞巴拉汗那里,乔装进入戒备森严的营地,探明江格尔的坐骑和萨力恒塔巴克勇士被关押的地方,与敌人展开激烈的战斗。萨力恒塔巴克勇士听到洪古尔的怒吼声,江格尔的坐骑听到洪古尔坐骑的嘶鸣声,各自踢破关押他们的三层铁牢出来助战,打败了敌人。*旦布尔加甫、乌兰托娅搜集整理:《萨丽和萨德格》,北京:民族出版社, 1996年,第148-156页。

在史诗《江格尔》中有多部与这个故事同名的篇章。其中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著名江格尔奇普尔布加甫演唱的《洪古尔击败库日勒赞巴拉汗之子之部》与英雄故事《洪古尔与库日勒赞巴拉汗战斗》中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宝音和西格、托·巴达玛搜集整理:《江格尔》上册,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2年,第254-285页。其他文本还有,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温泉县江格尔奇嘎尔布演唱的《洪古尔与库日勒赞巴拉汗之子战斗之部》、温泉县格·扎木苏伦加甫演唱的《雄狮洪古尔与库日勒赞巴拉汗之子大力士双虎尔战斗之部》*以上两部长诗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新疆分会、新疆民族古籍办公室合编:《江格尔》(资料本)第11卷,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 1996年。以及普尔布加甫演唱的另两个文本《洪古尔俘虏库日勒赞巴拉汗之子那钦双虎尔之部》、《洪古尔与库日勒赞巴拉汗之子双虎尔战斗之部》④*④ 普尔布加甫演唱的这两部长诗见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新疆分会、新疆民族古籍办公室合编:《江格尔》(资料本)第7卷,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未注明出版时间,约1988年)等等。

体裁转换型篇章的存在,对于探讨英雄史诗与英雄故事两种体裁的关系意义重大。总的来说,学术界倾向于认为英雄故事是英雄史诗产生的基石。但是,根据作者在青海蒙古族地区进行的田野调查,一个英雄故事或英雄史诗,之所以以英雄故事的体裁或以英雄史诗的体裁呈现,并不是因为这两种体裁的固有区别所决定,而是取决于艺人的表演能力和表演方式。因为两者共享着主题、母题、程式和故事范式。同时,表演能力决定艺人的表演方式,而艺人对表演方式的选择,决定了表演文本在体裁上的不同。

艺人们在表演能力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别。有些艺人的能力,决定他只能以普通的散文演述方式进行表演。因为他缺乏专门的训练,没有掌握韵文体演述或演唱的足够的技能和储备。例如没有掌握传统中大量固定的各种描写段落(英雄、家乡、宫殿、战马、美丽妻子、蟒古思、搏斗、婚礼等等),没有掌握传统的各种曲调,缺乏表演历练等等,这就决定他的表演能力只够以散文体演述。

另一些艺人,他们或者受家族传承的影响,或者接受有经验的艺人的指点,经过长期的努力,掌握了韵文体表演的所有技能。包括语言(各种程式化段落,足以支撑他以不同的优美诗句描绘不同的场景)、曲调、现场即兴创作等等。有意思的是,即便是这样的艺人,也不一定总是以韵文体演唱方式表演。他们能够以散文体叙述、韵文体演唱两种方式表演。他们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自由决定表演方式。制约他们选择表演方式的因素有很多,有时候是身体原因,有时候是时间条件原因(艺人自身和听众、搜集者的时间条件),有时候可能是情绪的原因等等。因此,对于这样一群艺人来讲,不是英雄故事、英雄史诗的体裁决定他们的表演方式,而是,他们对表演方式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表演文本的体裁究竟是属于英雄故事,还是英雄史诗。至于那些只会用散文体演述的艺人来讲,他们的表演能力还是最终决定了其表演文本的体裁属性。

还有一个问题比较重要。那就是,艺人们都有一个努力方向,那就是尽可能的获得韵文表演能力。表现在那些还没有能力进行韵文体表演的艺人演述的文本中,还夹杂着韵文体部分。因此在这个意义上,韵文体的史诗,是这类故事的最高表现形式,而散文体的英雄故事,则是其亚型。所以说,对于民间艺人来讲,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他们的表演能力,表演能力进而决定表演方式,表演方式决定了体裁的不同。

这说明,《江格尔》史诗篇章因表演艺人的能力和对表演方式的选择,有着转换体裁成为英雄故事的广泛前景,而体裁转换型篇章的存在,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五、结论

从上述内容可以看出,在新疆卫拉特史诗传统中《江格尔》史诗系列已经处于中心位置。这个“中心”还内分基本型篇章和扩展型篇章两个类型。这是以人物为线索,以江格尔为中心,逐渐扩展到各位勇士、前辈及晚辈的故事的结果。

在《江格尔》史诗系列周边,分布着一些边缘型篇章。边缘型篇章仍以其主要人物与那些真正的《江格尔》篇章发生关联。由此再往外,就是该传统中的其他史诗。边缘型篇章,是蒙古卫拉特其他英雄史诗进入《江格尔》史诗系列,或者《江格尔》史诗系列中的篇章脱离系列的一种过渡形态。它们反映了《江格尔》史诗系列与蒙古卫拉特其他英雄史诗之间的紧密联系。

同时,在《江格尔》史诗系列的基本型篇章、扩展型篇章以及边缘型篇章周围,还有体裁转换型篇章——相关的卫拉特英雄故事。这种体裁转换型篇章,是蒙古卫拉特英雄故事进入《江格尔》史诗系列,或者《江格尔》史诗篇章进入蒙古卫拉特英雄故事的过渡形态。它们反映了《江格尔》史诗系列与蒙古卫拉特英雄故事的紧密联系。它们的存在,对于英雄史诗、英雄故事这两种体裁的关系研究意义重大。

总体上,新疆卫拉特史诗传统呈现出《江格尔》中心型特征。这个特征是在《江格尔》史诗系列在新疆卫拉特史诗传统中的地位不断提高,其影响不断加强,其吸收力不断膨胀的过程中形成的。而《江格尔》史诗系列的并列复合型结构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这为新疆卫拉特史诗传统的上述发展态势提供了可能。而“江格尔”在新疆卫拉特蒙古地区成为泛指所有史诗的名词,也与此有关。

另一方面,既然边缘型篇章和体裁转换型篇章的存在同时意味着一个史诗系列的解体倾向,那么它们也预示着《江格尔》史诗在不同地域卫拉特蒙古民间的不同发展——史诗系列的解体和转换成英雄故事的前景。在青海蒙古族聚居区和内蒙古阿拉善盟卫拉特蒙古民间没有发现《江格尔》,可能与此有关。

然而,不管边缘型篇章和体裁转换型篇章反映了《江格尔》史诗系列发展的何种趋向,它们与《江格尔》之间表面上以主要人物为线索联系在一起,而让三者发生关联的深层原因,则是它们共享着相同或相似的主题、母题、程式和故事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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