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管控与“礼貌”养成——论查理二世封禁咖啡馆

2016-03-09 00:30王浩宇孙义飞
关键词:公共领域信息传播咖啡馆

王浩宇,孙义飞

(东北师范大学 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24)



信息管控与“礼貌”养成
——论查理二世封禁咖啡馆

王浩宇,孙义飞

(东北师范大学 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24)

[摘要]17世纪70年代英国蓬勃发展的咖啡馆文化突遭查理二世发布公告予以封禁。主要原因有:文化传播中的某些政治诉求;触犯统治者新闻信息控制政策,成为虚假新闻和非法言论的重要场所;与复辟时期社会主流社交礼仪文化相悖的某些特征。为此,英国出台新的许可制度等措施不断规范咖啡馆行为,咖啡馆自身也逐步以遵纪守法的纳税商人形象和得到合法授权的国家成员形象而不断迎合近代早期英国的社会秩序,推动了英国现代化、文明化进程。

[关键词]咖啡馆;公共领域;查理二世;信息传播

17世纪中叶,咖啡馆及其文化在英国蓬勃发展,并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然而,好景不长,17世纪70年代,蓬勃发展的英国咖啡馆突然遭到查理二世发布公告予以封禁。究竟何种原因引发了咖啡馆与国王之间的如此紧张?咖啡馆遭禁和新闻传播之间有何关联呢?咖啡馆又是如何在国王和其他权威人物的敌视中生存下来?本文拟就此进行分析,以就教方家。

1650年,犹太人雅各在牛津圣彼得教区引入异域奥斯曼帝国的一种熟饮——咖啡,开设了英国历史上第一家咖啡馆。这是一种类似私人性质的文化精英俱乐部,倾向于接待特定的顾客群,如牛津大学的教授、学者以及大学生,而对普通大众则具有某种排斥性,精英们在此聚会,并就科学、哲学等话题进行讨论[1]91。牛津咖啡馆的建立也意味着一种新式社交场合在英国的出现。一方面,它有别于酒馆、啤酒馆等早前的英国社交场所,咖啡馆里极少发生酒馆中时常出现的那种酗酒、犯罪等不良现象。另一方面,相对于大学学术殿堂里严肃刻板的印象与谈论氛围,咖啡馆能够提供给牛津大学师生们的是一个更为自由闲适、轻松惬意、不受政治和宗教权威太多限制的交谈空间和氛围。因而,它一经出现就广受追捧。很快,咖啡馆服务对象就超越了最初设定的特定群体,更为大众化,其后几十年间咖啡馆及其文化在英国快速发展起来。

新闻宣传推动了咖啡馆的发展。为了宣传这种新饮品,吸引顾客上门,咖啡馆在宣传、服务上努力推陈出新,凸显特色。众咖啡馆制作了诸多广告传单,派人到处分发。如《饮用咖啡之益处》的传单,这份传单中不仅简要地介绍了咖啡的起源、制作方法以及相应的习俗,然后还使用大量的篇幅强调了咖啡所具有的不凡医疗功效:诸如治疗眼睑发炎、头疼、咳嗽、水肿、痛风、坏血病、预防流产,还可以提神醒脑,让你精力充沛地应对工作,等等[2]7。传单内容虽然颇为夸张,但新式饮品仍以宣传疗效、异域情调等吸引了民众好奇心,甚至长期生活于奥斯曼帝国的希腊店主罗西的蹩脚英语及其怪异的口语发音也成为罗西咖啡馆延揽顾客的诸多卖点之一[3]1。许多咖啡馆则以各种优惠、免费尝鲜等方式吸引顾客。如新开设的突厥人头像咖啡馆在1663年新年宣称将免费供应咖啡以便顾客尝鲜,并承诺此类机会以后会更多[1]95。

咖啡馆虽以售卖咖啡为主,但也尽可能迎合消费者需求,为顾客提供周到细致的服务。咖啡馆内部的装饰往往非常奢华,精美的绘画作品、精美壁板等十分常见。咖啡馆更提供了多种饮品以便顾客选择,例如同样具有异域情调的来自墨西哥和中美洲的巧克力、来自中国的茶以及柠檬水,甚至酒。咖啡馆也会提供三明治、辣蜜饯、小饼干等餐点。许多咖啡馆还设有吸烟室,供应鼻烟壶。后来的咖啡馆中还出现了商品拍卖会、珍奇博物馆、私人邮政等等。这些都对咖啡馆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功效。

更为重要的是,咖啡馆在英国出现之后便与信息的消费和传播紧密相联。人们不仅在咖啡馆喝咖啡,也在此阅读各种新闻报刊、宣传册,经由这些印刷品的传阅以及口耳相传,咖啡馆逐渐成为一个重要的阅读中心和信息流散地,各种合法与非法的、真实抑或虚构的新闻信息,不断地在咖啡馆中被制造出来并被各式人群消费。甚至信息以及在咖啡馆中讨论信息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喝咖啡本身,书报阅读、新闻评议、各种流言蜚语的散播也成为英国城市中新兴的咖啡馆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信息事物也成为咖啡馆收入重要来源之一。店主会根据顾客喜好提供所需新闻报刊,甚至自己出资印刷、出售一些不宜公开出版的手稿、宣传册。如位于布莱德街的一位店主就曾将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众议院新闻售卖给顾客[1]172。一些藏书丰富的咖啡馆也开始对图书的阅读权进行收费。

异域情调、宣传疗效、细致周到的多元服务,使得咖啡馆及售卖咖啡场所如雨后新笋般出现于伦敦的大街小巷。1659年,汤姆斯·鲁格写道:这段时期有一种人们称之为咖啡的土耳其饮料在伦敦出售,几乎每条街上都有[4]10。各种合法与非法经营的咖啡馆的迅速风行,也令时人颇为感慨:从最初知晓有咖啡馆始,土星尚未完成一圈公转,伦敦、牛津、剑桥等国内大城市、大学和主要市镇已经就有了如此之多的咖啡馆[5]5。虽然由于部分文献未能保存下来,且各种非法经营者也未能被详尽登记在册,根据各种资料,关于伦敦咖啡馆统计数字,有学者估计,1663年伦敦已拥有82家咖啡馆,1666年伦敦大火烧毁了许多咖啡馆,但大火过后,人们兴建了更多咖啡馆,17世纪末,伦敦可能至少拥有数百家咖啡馆,甚至可能超过千家[6]812-814[7]。

咖啡馆及其文化蓬勃发展之时,其弊端、危机也不断凸显,并最终引发了17世纪六七十年代王权的强烈介入和封禁。咖啡馆之弊,主要有三:

(一)咖啡馆文化传播中呈现出的某些政治诉求,引发王权不满

17世纪中叶,英国社会风云变幻,王朝倾覆,国王被斩首,共和国成立,护国公、议会、军队间争吵不休、流血不断。王朝复辟前,咖啡馆是共和论者、政治批评家等议政者的主要聚会场所之一。咖啡馆诗人巴特勒写道:各色人等汇聚于咖啡馆之中,喝异域饮料、打探消息、抽烟、争论所有观点,直至咖啡喝光,而咖啡馆极好的功效即是强化政治概念[8]16。1664年,法国历史学家索尔比访问伦敦时也发现咖啡馆内谈话内容多为抱怨沉重税赋和怀念克伦威尔的统治[9]54。一些政治概念也于咖啡馆内成形,如后来成为民主制核心理念的一人一票无记名投票观念在洛塔俱乐部咖啡馆中再度成为热门话题。

一些咖啡馆更是孕育出政治俱乐部,传播共和、保王思想。如,由律师哈灵顿及其支持者在突厥人头像咖啡馆中组建的洛塔俱乐部常常举行辩论。哈林顿还将其政治小说《大洋国》观点进行提炼,以《洛塔:自由国家或平等共和国的模式》等为名印制了大量宣传册和传单,在咖啡馆中宣传、辩论宪法改革问题。俱乐部盛极一时,威廉·配第、约翰·弥尔顿、塞缪尔·佩皮斯、大商人威廉·鲍特尼、尼古拉·戈德等名流云集。

咖啡馆具有的极为强烈的政治色彩,引发了国王及政府官员不满。王朝复辟后,洛塔之类的俱乐部和讨论共和国问题的小册子都成为煽动罪行为而遭禁。哈灵顿也因被指控成立俱乐部讨论解散议会,选举新议会等言行,被扣上了策划和实施叛国罪名而送进伦敦塔。咖啡馆一度因主张共和制、反对君主制等,而被指责为鼓励政治分歧和反叛思想的场所。确实,咖啡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被部分共和论者视为自由平等的共和国的某种象征。1665年的一首诗就视之为英国革命的文化地标:咖啡(coffee)和共和国(Commonwealth)有着相同首字母,都是为革命事业而登场,力图建立一个自由理智的国家[10]6。人们也依然在咖啡馆内大肆谈论北方反叛、谋杀国王案、英荷战争等政治事件,有人对此讽刺道,“最好的政治家在咖啡馆中”[6]820。

查理二世也曾多次派人前往咖啡馆记录顾客的反动言论。1666年,克拉伦敦伯爵劝诫查理二世封禁咖啡馆时,斥责咖啡馆史无前例地免于法律约束而允许最恶心罪名加诸于政府之上,因而应当通过法令予以关停或者派遣间谍参与辩论,并对那些说话最肆无忌惮者发起指控[11]36。保王党人刊物《赫拉克利特的解脱》刊文将咖啡馆与非法集会场所相提并论,它们都充斥噪音和煽动言论,并批评那些咖啡馆政治家自以为比枢密院大臣和法学大师更英明[12]1。

当然,咖啡馆政治倾向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如克伦威尔执政时,牛津是保王党人啸聚之地,当地咖啡馆也表达出牛津的保王倾向:常常讨论君主复辟之事。国务大臣考文垂爵士反对克拉伦敦伯爵的建议时也指出是保王党人在更多地使用咖啡馆讨论政治事务[11]36。但不可否认,确实有一部分人在缺乏有效监管的咖啡馆中批评王权、宣扬共和、自由、平等。咖啡馆中存在的政治倾向自然也引起了一些经营者警惕,为了避免因谈论政治而陷入不必要麻烦,1674年,一份名为《咖啡馆的规则》的海报就提醒顾客莫谈国事,从中可以揣摩当时咖啡馆经营者期冀避免政治麻烦的谨慎心态[13]110。

(二)咖啡馆文化严重触犯了统治者的新闻信息控制政策,成为假消息乃至反对国王和政府等煽动性言论滋生的重要场所

近代早期,英国政府长期实施新闻信息管控政策。都铎、斯图亚特王朝时期,政府多次颁布图书出版审查法令,通过许可制度等进行审查,禁止针对政府、宗教等的煽动、诽谤、异端作品的生产、出版和销售。王权权威崩塌后,印刷控制权转归议会。1643年,议会《规范印刷法令》同样规定书籍、宣传册和文章出版前必须经过官方审查,禁止非法书籍出版[14]187-188。克伦威尔时期,于1649、1653年多次强化书报审查制度。王朝复辟后,查理二世只允许出版双周新闻报刊,而其刊登的内容也主要是低敏感度的国际新闻,至于国内新闻则被压缩到一个很小的数量范围内,而且基本为官方公告,仅有极少数刊载关于书籍、商品、失物招领广告等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事物。1662年,议会颁布新《出版许可法》,规定所有书籍需得到许可方可出版,异教、诽谤、分裂或与基督教信仰和英国国教教义不一致的书籍不得印刷,任何反对政府官员、团体或个人的书不得印刷,未经许可者而擅自出版者将受到严惩,建立起一套由教会、大学、法官、国务大臣等权威实施的书报出版审查制度[14]239。查理二世还通过王权特许行使对印刷出版业控制,而与政府密切的出版商则实际控制新闻业。到1666年,国务大臣威廉姆森垄断伦敦新闻印刷市场,出版官方报纸《伦敦公报》刊登王室法令、摘抄国外官方报纸新闻和广告,不再报道国内新闻。政府动机主要在于将信息限制在官方发布范围内以便控制舆论、导正视听,而尽可能将大众排除在新闻传播圈之外。主管印刷出版业的莱斯特兰奇曾说过:不能允许报纸公开发行,以免群众对上层行为、决策过于熟悉[15]152-153。但人们对于新闻信息的渴求十分强烈,国内新闻更是通过手抄新闻方式在民众中传播,这也成为各种新闻乃至谣言甚嚣尘上的一个重要原因。

政府对于早期咖啡馆管理较为松散,仅需缴纳税费、办理许可执照即可。1660年消费税法案规定对咖啡业征收消费税,征收额度为每加仑4便士,1670年增至6便士[16]311-314。1663年消费税法案将咖啡馆置于执照管理体系中,要求咖啡店主向消费税办公室缴纳安全费以获取证书,咖啡店主凭证书从行政官、季审法庭、治安法官等处申请执照。没有执照,任何人不得零售或批发咖啡、巧克力、果汁牛奶及茶叶。无证经营将遭重罚[17]313。这种管理方式并不完善。而咖啡馆在提供各种报刊乃至手抄新闻而成为重要的信息流散地后,政府起初也未详细规范咖啡馆这一新生事物在传播消息方面的行为,加之时局混乱,这就给各种虚假消息提供了滋生场所。咖啡馆内各种新闻信息的易取得性,使得人们对信息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渴求。咖啡馆更是各种非印刷消息传播的中心,而其内容包罗万象,国王及情妇的情色丑闻、清教徒起义谣言、科学实验等各式街头巷议、奇闻怪论是应有尽有,关于宫廷的各类政治谣言甚嚣尘上。信息传播,使得民众消息灵通,对国内外政治形势更为了解。政府则始终无法有效管控各种信息流散。而信息在咖啡馆里逐渐商品化、政治化和谣言化。佩皮斯就多次发现,从咖啡馆,尤其是埃尔福德咖啡馆可以即时获得海军事务信息,比白厅发布的官方消息更快更准[18]105。布莱德街的一位咖啡店主向顾客售卖以特殊渠道获取的众议院新闻[1]172。一些人更是直斥咖啡馆充斥着谣言和造反阴谋,17世纪70年代初,法阿咖啡馆就以在馆内可以找到数量繁多的各种地下出版物和颠覆政府的书籍而引人关注,诗人马维尔等一些暴乱煽动分子经常在此集会[19]72-73。

(三)咖啡馆文化也呈现出与复辟时期社会主流社交文化相悖的特征

咖啡馆吸引了贵族绅士、文人学者、科学家、商人、普通市民等各色人等,使其文化逐渐呈现出一种建立在交谈与辩论基础之上的社会交际新风尚。同处一室的咖啡馆顾客似乎可以无须顾虑其社会身份、等级、地位、职业,彼此平等,就各种话题高谈阔论、自由争辩,肆无忌惮发表对国王及廷臣的不满。咖啡馆长方桌或圆桌的通常设计也在一定程度上营造出一种座位平等主义。因而,有人盛赞咖啡馆是雅典学院[6]820。咖啡馆消费的相对低廉,使其似乎成为一种新式大学场所,任何人只要在此花上一便士费用就可以成为一位学者,在此交谈、学习绅士应具备的各种要件,法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天文学、数学、诗歌等全方位的绅士技艺均可能出现在咖啡馆中为人学习[1]99。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强化了近代早期英国教育领域内出现的“教育革命”,冲击了培育社会精英群体的高等教育——大学等机构的社会地位和知识学习的传统习惯,使得教育由原来的贵族士绅精英教育日益向其他社会阶层扩展。

咖啡馆当然并不可能真正消除顾客间的等级、社会差异,事实上许多咖啡馆对参与者仍有一定资格限制。以麦尔斯咖啡馆为例,虽然宣称对所有到访者均是自由、开放的,但佩皮斯1660年1月9日日记中提到,当天他和亨利·穆迪曼付了18便士才得以进入[20]5。可见,要成其一员,必须缴纳一定费用,显示出了某种社会排斥性。但咖啡馆在许多方面确实表现出一定的平等、开放、无区别等特性,各色人群都能在此交流分享,这种融合可能导致社会边界的消解。对复辟时期的主流社会而言,这种消解可能是不合时宜的。主流社交礼仪文化模式具有家国类比性和君权父权合一性等特点[21]95-96,强调重建尊卑有序的身份等级社会和区隔性的人际相处,以外在言行规范与奢靡生活方式来展现个人权力与财富的精英优越感、知识学习的非普适性、精英性和系统性等。咖啡馆文化主张随性、简约,强调人际相处的自适等社交行为模式,某种程度上割裂了传统社交礼仪内涵中的教养、道德、美学等自我内在的锻炼与连接、合宜且得体的自我外在言行举止的建构以及自我与他者的优雅的人际互动交流的有机统一。这种商业风尚可能带来传统社会与政治的混乱、对立与失序,引发了一些人强烈反对。有人指出,咖啡馆可能成为贬损知识学习的场所。一份出版于1661年的讽刺文章写道,由于谈话的进行既没有决断者也没有规则,咖啡馆就像一所没有教师的学校,教育在此没有任何纪律,知识在毫无方法的情况下被汲取[22]9。还有人认为,在没有系统、条理性的传播下,各类知识信息极有可能是拼凑、偏颇、甚至是错误的,不仅无法增益学术,更会招致混乱与失序,咖啡馆学徒口中的拉丁文可能会令人笑到裤子破裂。因而,只有那些受过良好大学教育之人才能够充分利用咖啡馆提供的学习机会,而其他绝大多数人并不能从咖啡馆获得任何益处[19]165。

英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强化管理,结果也引发了咖啡馆的行为自律。

(一)政府强化对咖啡馆中信息传播的管理,并出台封禁咖啡馆的公告

为了有效管控信息传播,国王查理二世先后数次发布禁止发布假消息的王室公告,矛头更是直指咖啡馆。1672年6月,国王发布《禁止散布针对政府和国家的虚假新闻和放肆言论之公告》,警告那些擅自以传播或发表虚假新闻报道干涉国家和政府事务之人[23]1-2。公告中,咖啡馆被指为诽谤政府场所,而要求那些听到过任何此类政治言论者应在24小时内如实向枢密院或治安官汇报。1674年5月,同名公告颁布,声称要惩罚那些散布虚假新闻及恶意中伤之人,将认定他们有煽动叛乱的倾向[24]42。然而,此类信息仍屡禁不止。

1675年查理二世因与新教荷兰结盟、实行亲荷反法政策饱受诟病,咖啡馆则因传播这些消息而触怒国王。1675年12月29日,查理二世遂颁布《禁止开设咖啡馆的公告》,指出咖啡馆滋生许多虚假、邪恶和恶意中伤的传言并广为传布,造成了极其恶劣、危险的影响,它损害国王和政府声誉,使人们耽误工作、相互疏离,破坏了王国和平与安宁。因而,封禁咖啡馆是正确和必要的,治安法官必须收回所有授予的执照并不再颁发,关闭并不得再开设咖啡馆。所有咖啡馆经营商接到命令12天后,即从1676年1月10日起,不得再出售咖啡、巧克力等。国王同时严令惩罚散发诽谤材料的人并奖励告发者[25]95-96。

(二)撤回封禁公告,赋予新的经营许可,严格管控,使咖啡馆发展迎合近代早期英国的社会和政治秩序,成为遵纪守法、得到合法授权的国家成员

查理二世封禁咖啡馆公告一经出台,就引发了英国社会的连锁反应。1676年1月6日,咖啡馆店主集会于白厅前抗议,理由是无法出售商品、支付房租和工资将让许多以此为业及相关之人蒙受损失,乃至生计毁灭。枢密院和法律专家也反对国王收回法律上仍有效的执照,敦请国王再予决断[11]39-44。同时,这一时期,曾经作为药品的咖啡如今成了事关大众福利的消费品,相关消费税业已成为英国财政收入和王室收入的重要来源[1]53。商人试图以此维护自身利益,他们宣称手中还有数量众多的咖啡,其中大部分只是已上交关税的海外转港货物。若不能出售,则商人损失巨大[26]99-101。咖啡馆的纳税人身份话语得到了更多支持。因此,这一公告被迫于1月8日废止,王室随之发布了补充公告。补充公告中,国王宣称出于怜悯咖啡店主的谦卑请愿,允许咖啡继续售卖。在商人上交保证金和效忠书之后,国王给予咖啡馆店主6个月的出清存货和了结营生的延长期。此后,国王数次延期半年,直至不了了之。大卫·休谟后来对此评论道,国王注意到民众不满情绪正在加剧,于是决定向咖啡人的请愿让步,撤回了该项文告[27]296。

事实上,王室公告以及地方治安官多次强调,咖啡店主能够得到经营许可,除非他可以证明自身是一名忠诚国民。1676年1月补充公告中,国王宣称公告出台前提即是咖啡店主诚恳承认了店内存在不当行为和辱骂现象,并对此十分难过而保证将来会不遗余力阻止此类现象发生。此外,咖啡店主还必须签署规范从业的保证书,并缴纳500英镑保证金,保证永久遵守上述公告,应竭力预防和阻止任何与政府和大臣们有关的诽谤报纸、图书和煽动文字,禁止他人将其带入店内,也不准他人在店内阅读;应竭力预防和阻止任何人在店内针对政府和大臣们发表和传播任何错误和诽谤性言论。如在店内发现此类违反者,店主应在2日内向国务大臣或治安官汇报。揭发反动作家或私人印刷者,给予20英镑奖励。而未履行保证书者,将予以严惩[26]99-101。公告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咖啡馆在信息传播方面的违法行为。例如,1681年1月,威尔特郡季审法庭镇压了位于沃明斯特的咖啡馆,原因即是其向居民展示反对政府的煽动性小册子及诽谤言论[28]266。1689年下议院引入新的零售咖啡执照许可系统,给予经营者特权,使其拥有者既免于官方查处,亦享有垄断经营权,成为保障王室收入的重要手段[11]25-32。这也有利于形成政府与咖啡馆互惠关系的良性循环。此外,政府对舆论出版的管控在此后一段时期内也更多的是通过印花税等方式来进行的。安妮女王时代,英国首开印花税之先河,一方面可以扩充政府税收收入,另一方面,大幅提高了报刊售价,客观上减少了报刊问津者。

(三)咖啡馆自身也呈现出自律性与某种排斥性的发展模式

受16世纪晚期意大利作家格拉索(Guasso)的《礼貌交谈》等作品的影响,17世纪英国社会精英认为身体与政体之间具有相互的指涉关系,即共同体的管理与家庭、个人的管理应该一脉相通,国家的完善与个体的完善紧密相关。他们特别强调礼貌具有社交性特点,强调参与成员要具备良好的教养、合宜的行为举止、理性而开放的对话交谈,互相尊重、互不冒犯,对政治、宗教等敏感话题有所节制的谈论等等[29]1[30]52,75-81,129-137。为此,咖啡馆自律性在强化咖啡馆也逐渐发展出一套希望人人都能遵守的言行规范。对此,埃利亚斯指出,在人际互动密切、竞争压力巨大的环境中,人们不仅需要注意相互间的举动,同时也需要自身正确表现,形成有意识的自我控制和自动、无意识的自我监控机制,藉由修正和调整自身行为举止以避免违反某些成文或不成文的文明礼仪规范。而这即是文明意义上的人际相处的富有弹性的心理机制[31]251-255。我们看到,咖啡馆文化发展过程中,一些有识之士就致力于重建咖啡馆礼仪文明,重构自我内在锻炼、自我外在建构、自我与他者交流三者间的有机统一,主张随性而不随便的社会行为,强调礼仪行为与内在道德之间的联结,试图建立人际相处的优雅互敬、矜持自律的绅士教养等,反对奢侈与虚伪的社交新模式,试图修正因宫廷腐败、宗教狂热和早期咖啡馆文化所导致的社会失序。经由报刊的发行与思想的灌输,咖啡馆的各种礼仪规范逐渐成形,并逐渐深入民心[32]30-51。例如,英国18世纪初著名报人艾迪生、斯蒂尔就曾设想英国社会可以像咖啡馆一样,体现出平等、互信和友好的精神和态度,因此,他们不仅将咖啡馆当作办公室、书房、客厅,在此进行写作、阅读和谈话,更重要的是,他们将咖啡馆作为实践其文雅社会哲学的主要场所。1712年,艾迪生还让曾担任其仆役的丹尼尔·巴顿成为巴顿咖啡馆的经营者,并努力将巴顿咖啡馆打造成一个享誉一时的文坛重镇。在他的号召和领导下,一大批时代社会精英时常汇聚于巴顿咖啡馆,维持着保持和谐、理性、愉悦、文雅的谈话氛围,针对新近的文学、艺术作品等相互讨论,以便建立群体之间的相互认同并强化学术声望。可以说,艾迪生、斯蒂尔等人在18世纪初编撰的报刊不仅仅针对言行举止的各种层面提醒读者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也让读者明白为何不可行,并在此基础上,将咖啡馆视为城市生活的重要环节与人际交往的重要媒介,力图以咖啡馆理想的社交模式改善当时社会中存在的诸多不良风气,进而也促进了近代英国“礼貌”的养成和文雅社会的形塑。

同时,咖啡馆出现分化,呈现出更多灵活性、排斥性与精英倾向。一些咖啡馆不再向公众开放,对财富、学识、权力等层面均有一定要求。拥有较高社会声誉和地位、拥有相似兴趣之人更多地聚在一起,促进了一些后来影响巨大的商业、文学、科学社团组织的形成。如劳埃德咖啡馆中关注海外运输业、缴纳费用,并被证实接纳为会员之人后来组建了实力雄厚的劳埃德保险公司;伦敦证券交易所是在乔纳森咖啡馆中酝酿形成的,也采取了类似劳埃德咖啡馆的做法;东印度公司将耶路撒冷咖啡馆变成其非官方总部;英国皇家学会在蒂利亚德咖啡馆中成立并成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科学团体;一些著名杂志如《观察者》的创办,投票箱的最早使用、共济会和警察局成立等,都从咖啡馆中得到灵感。有意无意间,咖啡馆为近代英国社会进步做出了重要贡献。

当然,虚假新闻、诽谤、谣言等问题未能彻底解决。随着17世纪末出版许可法废除,各式报刊纷纷出版发行。但法规废除及后世所称道的出版自由并未受到时人普遍欢迎。原因在于,许多报刊内容充斥着谩骂、诽谤、丑闻、谣言八卦及辉格党人对当局的抨击。对此,以王权捍卫者自居的赖斯特伦1681年出版《观察者》期刊,除力图导正一些报刊不良影响外,也藉此回应辉格党人抨击。同样,笛福在《评论》中也抨击了报刊八卦谣言流传等现象[1]236-237。

总之,17世纪后期英国咖啡馆的发展经历了波折,因其新闻信息的易取得性、异国情调、相对自由平等、轻松闲适的谈话氛围等特征取得了快速发展,又因其文化传播中呈现出的某些政治诉求,触犯统治者的新闻信息控制政策以及与复辟时期社会主流社交礼仪文化的某种相悖而遭到了国王及其政府的强烈介入,并最终引发了查理二世的封禁行为。此后,由于咖啡馆与国王政府双方存在共同利益契合点,而呈现出一定妥协。一方面,政府以新许可制度等重塑权威,规范咖啡馆行为。另一方面,咖啡馆经营者也在努力融入到近代早期都市社会秩序之中并通过实践呈现其遵纪守法的纳税商人形象和得到合法授权的国民成员形象,而非煽动叛乱者的形象,展现了其在城市文化生活中的存在具有至关重要的合法性。换言之,17世纪70年代中期后的英国咖啡馆合法性的获得愈加是经由近代早期的许可证特权、与政治秩序的关系合法化来实现的。查理二世封禁咖啡馆问题生动展现出英国国王政府与咖啡馆文化传播的互动冲突与妥协,揭示出英国逐渐走向现代文明的一段重要而特殊的历程。一如16世纪炼狱信条的消亡,查理二世对咖啡馆的封禁也体现出英国在大变革时代重新确立国家和社会各群体之间新型关系的国家行动,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的某种利益诉求[33]74-79。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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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红]

Information Control and the Formation of “Politeness”——Discussion on the Suppression of Coffee-Houses by Charles Ⅱ

WANG Hao-yu,SUN Yi-fei

(Research Center of World Civilization History,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Abstract:In the 1670s,coffee-houses culture was intervened and suppressed by Charles Ⅱ because it had some political demands,broke the press control policy and became an important spreading place of false news,and licentious talking of matters of the king Charles Ⅱ and his government,and had paradoxical characteristics to the social mainstream culture of the Restoration England,etc.Since then,Charles Ⅱ and his government took some measures to regulate the behavior of the coffee-houses.And the coffee-houses also gradually catered to the social order of early modern England with the images of legal businessmen and authorized national members

Key words:Coffee houses;Public Sphere;Charles Ⅱ;Information Dissemination

[中图分类号]K561.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16)01-0086-07

[作者简介]王浩宇(1974-),男,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博士生;孙义飞(1979-),男,江苏新沂人,东北师范大学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12YJC770051)。

[收稿日期]2015-08-01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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