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全三国文》中《诗经》征引看诗经学的文学转向

2016-03-09 00:20杨青芝
关键词:曹丕曹植三国

杨青芝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由《全三国文》中《诗经》征引看诗经学的文学转向

杨青芝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通过考察《全三国文》中各类文章征引《诗经》的情况,指出诗经学文学转向的四方面表现:一,较之汉代诗经学注重教化大义的解释,三国文章中的《诗经》征引成为增强文章感染力的文学手法与技巧;二,《诗经》中被称颂的历史人物在三国文中成为审美符号,部分被寄托大义的词语成为充满感情色彩的成语、惯用语;三,三国文作者引用经学家的解释时融入了个人的情感和体悟;四,三国文作者摆脱以《诗经》为“经”的传统,将自己对诗的理解运用到文章中,并将部分诗句作为典故来使用。由此可见三国诗经学出现了文学转向的新趋势,融入了魏晋文学自觉的潮流。

《全三国文》;诗经学;经义;文学转向;文学自觉

诗经学的文学转向是一个与文学自觉有关的话题。诗是典型的文学体裁,不过《诗经》在先秦主要作为教科书,在两汉作为儒家经典侧重阐发经义,亦即具有纲领作用的政教思想。到了三国时期,人们开始注意到《诗经》的文学性,从文学角度解释、研究和传播《诗经》,这就是诗经学的文学转向。文学自觉是一个过程,诗经学的文学转向也是一个过程,学界讨论过魏晋、宋代、明代、民国等不同时期诗经学文学转向的情况。汉末三国时期是一个比较明显的文学自觉时期,诗经学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始出现转折,对此学界大致形成了共识。学界讨论魏晋诗经学文学转向的主要表现是:王肃阐释《诗经》时开始关注诗人的个体情感,这是《诗经》阐释发生的变化;三曹、阮籍、嵇康和陶渊明等人的诗歌中,融入了《诗经》的意旨、情感、典故,并将比兴手法用于表现个体情志,而不是论事说理。这不仅表明《诗经》的传播由经学领域延展向文学领域,也进一步推动了《诗经》的文学阐释和文学接受*这方面的论文如:李金坤.陶渊明四言诗与《诗经》传承关系考论[J].中州学刊,2012(1):165-168;李健.曹操《短歌行》对《诗经》比兴的创造性化用[J].古典文学知识,2011(6):44-49;张振龙.曹操引用《诗经》的文学史价值[J].江汉论坛,2011(3):117-121;张振龙.从作品看曹操和曹丕对《诗经》接受的异同[J].齐鲁学刊,2015(2):113-118;梁平.论曹丕诗与《诗经》之渊源[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6):36-39;邢培顺.曹植与《韩诗》[J].巢湖学院学报,2011(5):35-38;孙震芳.论嵇康四言诗对《诗经》的传承与开拓[J].许昌学院学报,2006(6):44-46;祝凤梧.阮籍《咏怀诗》和《诗经》《楚辞》的关系[J].湖北大学学报,1989(2):57-61等论文。。我们认为,除了《诗经》注本、征引或化用《诗经》的诗作,那些论及或者征引《诗经》的文章也应该纳入诗经学文学转向问题视域。《诗经》不仅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对文章写作的影响也很大。从《左传》到《两汉文》,征引《诗经》多是为了解说经义,或者阐发自己的政教思想。但从《全三国文》的征引情况来看,文章中征引或化用《诗经》词句、借用其典故和人物形象、沿用其物象和意象、运用比兴和铺陈等表现手法与技巧等,更多表现出作者对诗歌本身情志内容和审美特性的理解与运用。即使是引用《毛诗序》,也不再是用其经义,而只是作为一种论事说理的文章写作手法,是为了增强文章本身的美和感染力。这些变化都体现或推动着诗经学的文学转向。

目前学界对于三国文章在文学意义上征引《诗经》的现象不够关注。本文立足《全三国文》,全面考察三国文章征引《诗经》的情况,将其中文学性阐释和运用的内容梳理出来加以讨论,以进一步说明这一时期诗经学包括《诗经》传播确实发生了文学转向。

诗经学文学转向在《全三国文》中的表现之一,是《诗经》征引成为一种文学手法或技巧。

在先秦两汉文中,征引《诗经》诗句是为了强调或阐发政治伦理观念,同时也使这些观念附着于《诗经》,与学者们对《诗经》的政教阐释相呼应。如《左传·隐公元年》:“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1]38这是以诗句来赞美颍考叔用自己的孝道感动郑庄公,使其摆脱母不慈子不孝的尴尬局面。这种以“《诗》曰……”形式出现的引用最为多见,强调此大义乃《诗经》所固有。当然也有作者将《诗经》中的句子融入自己的文章中,如《全汉文·与匈奴和亲诏》中说:“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2]134“夙兴夜寐”是《卫风·氓》中的诗句,后接“靡有朝矣”,此两句意为:我没有一天不是早起晚睡操劳家事的。“夙兴夜寐”用在此文中,强调了君主对天下负责任的态度和精神。显然,这种征引是借助经典的力量,让听者更容易接受,更愿意认同。这种方式和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天人三策时借助孔圣人的话言说天道,进而提出人伦纲常,再强调教化是一样的理路。

三国文中征引《诗经》的目的和效果则有所不同。据笔者统计,在《全三国文》中有92处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诗经》诗句,有的出现在赋、诔等抒情性强的文章中,凸显了《诗经》的文学性;有的虽然出现在诏、令等实用性的文章中,但不是为了用其本义来佐证某种思想、道理,而是为了润饰硬邦邦的命令式语言,增强文章的美感和说服力,是一种文学手法。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其一,曹操的《以徐奕为中尉令》:

昔楚有子玉,文公为之侧席而坐,汲黯在朝,淮南为之折谋。《诗》称“邦之司直”,君之谓与![3]356

“邦之司直”出自《郑风·羔裘》,《毛诗序》认为该诗主旨是“刺朝也。言古之君子以风其朝焉”[4]402。意思是说,古时尚有敢于直言劝谏君王的大臣,而现在却没有了。曹操在《以徐奕为中尉令》中引用此诗句,是为了赞美徐奕是楚国子玉和汉代汲黯那样有谋略、能坚持正道、敢于进言的国家栋梁之臣。按说,作为一个委任书,无需有赞美性的语言。但引用“邦之司直”,更能表现曹操重视人才、礼贤下士的态度。引用经典名句来品鉴人物,不是公事公办的政治品评,而是充满人情味的审美品鉴。众所周知,刘义庆《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品鉴作为一种审美方式,即源于汉代的人物品评,曹操的这篇公文正体现了这一转变。

其二,曹植的《庆文帝受禅章》:

陛下以圣德龙飞,顺天革命,允答神符,诞作民主。乃祖先后积德累仁,世济其美,以暨于先王。王勤恤民隐,劬劳戮力,以除其害,经营四方,不遑启处,是用隆兹福庆,光启于魏。陛下承统,缵戎前绪,克广德音,绥静内外,绍先周之旧迹,袭文武之懿德,保大定功,海内为一,岂不休哉![3]420

曹丕接受汉献帝禅让即位为魏文帝,曹植写的贺表自然以颂美为主,文学色彩很浓。作为兄弟,曹植很自然地将期待或勉励的意思融入颂美词句中。而从广为人知而又普遍认同的《诗经》中引用美好而富有寓意的诗句,委婉地提出忠告,无疑是非常恰当的方式。“经营四方”出自《小雅·何草不黄》,描写征夫因行役而往来于各地;“不遑启处”出自《小雅·采薇》,描写征夫因外敌入侵而长期征战在外,无法安居。曹植引用此诗句目的是劝谏魏文帝,不要让百姓遭受劳役和战争之苦。这些意思在经学家的解释里已经出现了,曹植将经义纳入贺表中,同时也为实践《毛诗序》中所言“主文而谲谏”提供了一个范本。在诗歌中,这样的范本不难找到,在文章中则相对少见。这类文章可以说为后来散文家乃至小说家在文学作品里寄寓讽谏意义开了先河。

除了征引《诗经》原诗句的方式之外,据笔者统计,在《全三国文》中还有56处对《诗经》诗句稍做一些改变,自如地融入到自己的文章中。如高贵乡公曹髦在《自叙始生祯祥》中说到自己出生时有各种祥瑞征兆,同时谦称自己愚顽不通大道,要小心谨慎。文中所言“临深履冰”[3]404就是将《小雅·小旻》中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合并而成。他在登基后的诏书中,还说“以眇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夙夜祗畏,惧不能嗣,守祖宗之大训,恢中兴之弘业,战战兢兢,如临于谷”[3]401。这也是化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而成。这既是誓愿,也是情感表达,目的是拉近与臣民的心理距离。又如曹植在《庆文帝受禅上礼章》中的“溥天率土”[3]420是化用《小雅·北山》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几句,读过《诗经》的人自然知道这是指普天之下的土地和臣民皆为天子所有。曹植对此诗句的改变非常简明而含蓄地表达了景仰歌颂之意。再如《小雅·车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句在《下州郡》中曹操引为“仰高山慕景行”[3]358,在曹丕《辞许芝等条上谶纬令》中变为“高山景行”[3]373,其意义都是仰慕有如山之德和远大志向的人。此三例表明,在以文才流芳后世的曹氏父子那里,化用《诗经》已经成为他们一种得心应手的文学技巧。

由以上数例可见,三国文中直接征引或改变《诗经》中的诗句,与先秦两汉时期的文章征引诗句相比,已不是单纯用来阐发政教大义,论事说理,而是作为一种文学手法和技巧在写作中自如运用,藉此注入作者情感,增强文章的审美性和感染力。这一变化是文学自觉的重要征兆,也必然推动《诗经》的文学解释、批评和研究。

诗经学文学转向在《全三国文》中的表现之二,是《诗经》中那些依据历史人物塑造的周公、召公、姜嫄、大任等形象,在文章中成为有德行、有智慧或是朝中重臣的代名词;还有一些在《诗经》中被寄托了大义、从美刺两端去解读的词语,如赫斯怒、死生契阔、窈窕淑女、寒泉之思、蓼莪之思、萱草忘忧、总角之好、桑间濮上或郑卫之声、素餐、鹰扬、腹心、爪牙等,成为负载感情与审美色彩的成语、惯用语。

我们先看《诗经》中的人物形象在《全三国文》中的变化。姜嫄、大任、大姒分别是周始祖后稷之母、文王之母、武王之母。《生民》《大明》《思齐》和《閟宫》等诗对这几位女子的德行极尽赞美。在《全三国文》中,她们成为母仪天下的象征和美德的化身。曹植在《上卞太后诔表》中说:“大行皇太后资坤元之性,体载物之仁,齐美姜嫄,等德任姒。”[3]424以姜嫄、大任、大姒来比卞太后,既是对卞太后地位的推崇,也是对她仁厚美德的赞美。《诗经》中颂美过的周公、召公、毕公、方叔、仲山甫等人,在周朝或是辅佐幼主、稳定江山、平定叛乱,或以勤政爱民的德行名扬后世,或在中兴时期立下汗马功劳。这些人物在《全三国文》中成为功臣、贤臣、忠臣的代名词。如薛综在《移诸葛恪等劳军》中说:“周之方、召,汉之卫、霍,岂足以谈?功轶古人,勋超前世。”[3]689这是以周朝的方叔、召伯和汉代的卫青、霍去病来比诸葛恪,称扬他的功劳。高贵乡公在《以司马师为相国进号大都督诏》中说“宣王倚山甫享中兴之业”[3]402,这是以周宣王依靠仲山甫成就中兴大业,来比司马师对曹魏的贡献。这一变化可谓历史人物文学形象化。

我们再来看《诗经》中有些词语如何在《全三国文》中成为审美符号,彰显感情色彩和审美意味。例一,“寒泉之思”源自《邶风·凯风》“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关于“寒泉”的考释,或认为是地名“寒泉岗”[5],或“以寒泉喻七子”[4]185,或“以寒泉浸薪”喻“父之虐待母”[6]73,或认为“似喻忧患”[7]32,或认为指“泉下”“黄泉”,即阴间[8]等多种解释。“寒泉之思”首次出现在《全后汉文·赐东平王苍及琅邪王京书》中:“今送光烈皇后假紒帛巾各一枚,及衣一箧遗王,可时奉瞻视,以慰《凯风》寒泉之思。”[2]485《全三国文·合葬昭烈皇后上言》中也出现这个词语:“今皇思夫人宜有尊号,以慰寒泉之思。辄与恭等案谥法,宜曰昭烈皇后。”[3]650从上下文来看,“寒泉之思”是子女对母亲的孝思。既然如此,“寒泉”就是“黄泉”的意思。表达同样意义的词语还有“蓼莪之思”,源自《小雅·蓼莪》。《上卞太后诔表》中“贵以展臣《蓼莪》之思”一句[3]424,便是曹植对逝去母后的思念。例二,“总角之好”,源自《卫风·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齐风·甫田》中的“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与此类似。《毛传》释前者为:“总角,结发也。”[4]318释后者为:“总角,聚两髦也。”[4]486也就是束扎头发的意思,但没说明束发的年龄。郑玄解释为:“我为童女,未笄结发宴然之时,女与我言笑晏晏然而和柔”[5]318,点明是小时候。如此“总角之好”就是指儿时的好朋友。孙策的《给周瑜鼓吹令》中有“周公瑾英俊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3]671,此“总角之好”就是指儿时的好朋友。

三国文对《诗经》诗句灵活自由的征引为后世文章沿用,启发文章作者以自己需要的或更具美感的方式化用《诗经》词句,使之成为表意丰富、效果强烈的成语或惯用语。“寒泉之思”意味深长,触动每个人内心的柔软之处;“总角之好”洋溢着友情的美好;“死生契阔”蕴含着爱情的忠贞;“窈窕淑女”彰显着女子的德行。这些词语不仅能够唤起情感体验,而且能够唤起生活处境与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何慎怡《诗经成语研究》一书从《诗经》及其序、传、笺、疏中收集了源自《诗经》的成语693条[9]。上述词语成为惯用语、成语,与两汉、三国以及后来文章的不断引用有很大关系。这不仅表明后世作家对《诗经》词句的熟悉与喜爱,而且表明《诗经》作为文学经典的强大影响力。

诗经学在《全三国文》中表现出来的文学转向之三,是文章中引用《毛诗序》、郑玄等经学家的解释,不是以教化的面孔出现,而是融入了作者的个人情感和体悟,使得经学阐释具有了更丰富的审美意味及多元的文化意义。试举数例论说之。

例一,《毛诗序》对《邶风·谷风》诗旨的解释是:“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4]197这里可能涉及一个夫妇失和的事件,或泛指此类现象。事件的核心是男方无信无义,见异思迁。曹丕的《出妇赋》将《谷风》的诗意更深入地展开。“夫妇失道”没有明确男方的责任,而《出妇赋》中“悲《谷风》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3]363,则有女方无法得到男方爱情的意味。《谷风》没有说明妇人为何被迫离开夫家,《出妇赋》则充分展开想象,写妇人被弃的原因是“色衰而爱绝”,及“胤嗣之不滋”[3]363,即因容貌衰老、不生孩子而被休弃。可见,曹丕是将《毛诗序》的解说进一步深入展开,谱写了一曲被弃女子的哀歌。

例二,魏明帝曹睿的《诫诲赵王干玺书》中有“朕感诗人《棠棣》之作,嘉《采菽》之义”[3]397,《毛诗序》认为《棠棣》是咏兄弟之情义,《采菽》是写周王赏赐来朝诸侯表明君臣恩义。上两句用互文方式表明曹丕与赵王曹干不同寻常的关系与感情。曹丕与曹干兄弟情深,他在临崩前将其托付给明帝,明帝待之甚厚。但曹干私通宾客,为有司所奏,故明帝在书信中用《棠棣》《采菽》两诗,表明自己念在曹干与先帝有深厚的兄弟情义,对曹干所为既往不咎;同时希望他明了君臣之义,不要再做越轨之事。曹睿征引《棠棣》《采菽》,阐明君臣大义,可谓以理服之,以情动之。书信是应用文,皇帝的书信更有公文性质,但书信毕竟是个体交际手段,会有较强的文学性。明帝的这封书信恰到好处地引用《诗经》,将情感与道理以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可谓继承了“上以风化下”的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

例三,曹植的《求存问亲戚疏》是以公文形式表达亲人之间的心意,实则相当于私信,希望曹丕念兄弟之情,让他到朝廷从政,为此他引用一连串《诗经》篇名来表明心意:“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3]426按《毛诗序》的解释,《鹿鸣》是王者宴请群臣嘉宾,寓意君臣和谐,曹植引此诗之意是希望君臣不要互相戒备、猜忌,自己会对曹丕忠心耿耿;《棠棣》是说良朋、妻妾虽然对自己各有所助,但都不如兄弟之间情深而相爱。曹植引此诗意在表明兄弟手足之情是最可靠、最重要的。“匪他”一词出自《頍弁》,而非《棠棣》。《頍弁》是写王者燕享兄弟亲戚,所以这里是同时取两篇来表意,都是希望曹丕信任和重视兄弟。《毛诗序》解释《頍弁》题旨颇含“诫”的意味,其《序》云:“诸公刺幽王也。暴戾无亲,不能宴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4]1241这也是曹植对曹丕的委婉劝诫。《伐木》是燕享朋友故旧的诗,曹植提到朋友,是因为当年他们有一拨共同的朋友,所以征引此诗希望能唤起兄弟两人旧日的情分。《蓼莪》表达了孝子不能报答父母抚养之德的悲哀之情,曹植引此篇是说自己在远方不能尽孝,不能祭祀先人,意在用同根同祖源远流长的亲情来打动曹丕。在这封书信里,曹植连用四首涉及兄弟亲情的诗,最终目的是为了能够唤起兄弟间的亲情,以此打动曹丕。

《诗经》本身具有丰富性,有生活叙事,有个体言志抒写,也有对社会、历史、人生、自然的思考,这些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上述征引既体现了这种丰富性,又凸显了“情感”这一文学核心要素,推动了诗经学从人情、人性角度的解释。

诗经学在《全三国文》中表现出来的文学转向之四,是直接将自己对诗的理解运用到文章中,摆脱了以《诗经》为“经”的传统。如《求存问亲戚疏》中:“《柏舟》有‘天只’之怨,《谷风》有‘弃予’之叹。”[3]426《鄘风·柏舟》中有“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毛诗序》认为此诗是共姜在共伯死后,其父母想让她再嫁,共姜发誓不再嫁人以拒绝父母的心意。但从全诗来看,是写一女子发誓要嫁某男却遭到反对,故而呼天哀怨。曹植以“怨”为其主旨,以此来怨天子不体谅远在他乡的亲人。《小雅·谷风》中有“将安将乐,女转弃予”,《毛诗序》说此诗因为“天下俗薄,朋友道绝”[4]1111,是说世态炎凉,朋友安乐之后遗弃曾经患难的同僚。曹植以“叹”概括诗旨,影射曹丕在即位之后遗弃兄弟,忘却骨肉亲情。这种征引方式说明,文章作者已经把《诗经》作为文学作品来理解,并且把这种文学性的理解运用到文章中。

由于将《诗经》当“诗”而非“经”,所以三国作者不再一味地关注其意义,有些作者征引《诗经》并非出于表意的需要,仅仅是把它作为典故使自己作品的语言更具美感。如“既无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3]344“内踵伯禽司空之职,外承吕尚鹰扬之事”[3]345“王凤擅权,谷永比之申伯;王商忠议,张匡谓之左道”[3]351等句,将《诗经》恰到好处地融入到上下对称句中,增强文章语言的美感。这和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诗赋欲丽”的要求是一致的,表明三国时期的各体文章写作都已经出现追求语言美的趋势。

综上所述,《全三国文》中征引《诗经》,体现了作者们理解、接受和传播《诗经》的新角度,即文学的、审美的角度。他们既注意到这部经典的文学性,吸取其思想、意旨和美的精华,丰富自己文章的内涵与色彩,也将经学解释的成果运用于文章写作中。相较于先秦两汉的文章写作,《全三国文》中的许多文章已然迈出了走向文学自觉的第一步。可以说,三国文章征引《诗经》所表现出来的文学转向,及诗经学阐释中的审美倾向*这方面的论文如:蒋方.魏晋时期《诗经》解读[J].文学评论,2000(4):84-92;陆理原.从经学到文学——魏晋南北朝《诗经》研究角度的转变[J].广西社会科学,2004(1):102-104等论文都论述了魏晋时期《诗经》有文学方面的解读。、情感倾向,与同时期诗歌创作中体现出来的文学自觉、文章理论对审美和个性的总结和追求,共同汇入曹魏文学自觉的潮流。

[1]春秋左传正义[M].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陈奂.诗毛氏注疏[M].北京:中国书店,1984.

[5]毛亨.毛诗注疏[M].郑玄,笺.孔颖达,疏.陆德明,音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6]闻一多.风诗类钞[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7]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8]傅剑平.《诗·邶风·凯风》新探[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80(2):44-46.

[9]何慎怡.诗经成语研究[M].香港:天马图书出版公司,2009.

【责任编辑 卢春艳】

The Literary Turn of The Book of Songs from Quotation in the Whole Articles of Three Kingdoms

YANG Qing-zhi

(College of Literature,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By studying all kinds of quotations ofTheBookofSongsin various articles that come fromtheWholeArticlesofThreeKingdoms,this paper puts forward that there are mainly four aspects which show the literary turn ofTheBookofSongs.First,being different from the study onTheBookofSongsaiming at political admonition in Han Dynasty,the quotation ofTheBookofSongsin articles of Three Kingdoms became a kind of literary technique that can strengthen the expressive force of works.Second,some historical figures that were admired inTheBookofSongsbecame aesthetic symbols.Some words which were rested on deep meanings became idioms which were full of emotional color.Third,the authors of articles of Three Kingdoms integrated personal emotion and experiences into the Classicists’ interpretations onTheBookofSongs.Fourth,the authors of articles of Three Kingdoms got rid of the tradition which was regardedTheBookofSongsas Confucian Classic,and applied their own interpretations onTheBookofSongsto their articles,and used some poems as literary allusions.From these facts,we can conclude that the literary turn occurred on the study ofTheBookofSongsin the Three Kingdoms,which blended into the trend of the literary self-consciousness in Wei Dynasty.

TheWholeArticlesofThreeKingdoms;the study onTheBookofSongs;Confucian classics;literary turn; literary self-consciousness

2016-02-20

2015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三国学风之变与诗经学新走向研究”(HB15WX036)

杨青芝(1970—),女,河北迁西人,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诗经学。

I206.2

A

1005-6378(2016)05-0117-05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5.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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