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荣
(河北大学 艺术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宋代画评中的艺术伦理思想及其生命蕴涵
刘桂荣
(河北大学 艺术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宋代画评中蕴涵着丰富的伦理思想,画评家倡导的“胸中士气”和“心胸的涵养”是艺术心胸的成就,强调的是个体人格的建构,体现了自我生命的确认;立品和载道则是基于作品展开,在作品与创作者及天地宇宙关联中生发作品的价值意义;而“大其心”“观生意”“尽物性”“比德”等品评思想彰显的是天地之大德,凸显了宋代艺术伦理的大生命视域。
宋代;画评;伦理;生命
宋代绘画批评者包括以邵雍、周敦颐、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以欧阳修、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文人阶层,以及兼具创作和理论的画论、画史家。这些人的绘画批评思想中蕴涵着丰富且深邃的艺术伦理思想,其中包含着个体层面的理想人格的建构,如对画家及鉴赏者艺术心胸的强调,也包含着作品层面的德性价值和大道的承载,但宋人并没有以德性价值来捆束艺术的发展,因为宋人画评具有生命本质的蕴涵,其视野其胸怀是天地生命,天地之生生大德是其最终的诉求和审美理想的建构。梳理和反思这些伦理思想,一是可以揭示其特质,彰显其精神,生发其新意,二是希望能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发展有所助益,同时,也望学界更多关注此问题,以求更深入的延展。
两宋时期,绘画批评中艺术心胸的探讨成为哲人、文人和画家共有的话题,这时期重要的批评范畴如“心”“意”“逸”“气”等都和艺术心胸问题相连。之所以如此重视心胸问题,是和这时期人们对自我生命价值的追问关怀,对自我人格的憧憬建构密切相关。艺术心胸的成就即是对自我生命的确认,也就是于身心、物我、人人和天地中安顿自我,彰显生命的质地。
“胸中士气”是艺术心胸得以成就的重要层面。苏轼曾提出著名的“士人画”思想,他在《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中论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1]2216此“士人画”是和“画工画”相对而言的,二者的区别在于“意气”二字,这里的“意气”是指所绘物象的内在的精神气质,也就是要体现出其生命之气。那么何人才能把握这种生命之气,苏轼这里非常明确地指出,不是“画工”,而是“士人”。士人之画要有“意气”,也就是要具有自我之独到的思想情感和生命之气。苏轼这里虽对绘画而言,但纵观苏轼对书法、绘画、音乐、园林等艺术的品评,他所指“士气”既包涵着儒家那种独立高洁、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也涵蕴着道家那种萧散高蹈、超然自适的逍遥之气,同时也透脱着禅家那种空灵淡远、清明纯然的静净之气。苏轼的“士人画”被后人继承,并建构了中国“文人画”的生命精神,而这“胸中士气”的思想便构成了此种生命精神的内核。
“胸中士气”是自我人格的成就,是对自在的独立的生命的尊重、珍视和高扬。苏轼在《书朱象先画后》中言及朱象先“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只为“达吾心、适吾意”,在《题子敬书》中也褒奖子敬的高逸气节。在此,苏轼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艺术世界的根本问题,即艺术是“为己”而不是“为人”存在的,也就是说,艺术属于人生命自身的本然拥有,不被任何他人支配左右。既然如此,那么,艺术的伦理问题首先是生命自身的自我完善,这是一个伦理的基点问题。
胸中有这种“士气”充盈吞吐,画作自然绝俗。苏轼多次批评那些鄙俗、流俗之作,赞赏脱俗、绝俗、超俗之品,认为“古来画师非俗士”,主张“萧然尘外意”,要从“尘外望尘中”。苏轼有诗云:“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2]2057“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2]1122。这里挺立着一浩然独立之生命,萦现着一潇洒清净之魂灵,苏轼在屡屡风波中能保有心灵的淡然和洒脱,他在“小阁藤床寄病容”中也不忘“报道先生春睡美”,在贬谪颠簸之际也高唱“海南万里真吾乡”[3]。苏轼所呈现的是一真实活络趣味卓然的生命存在,他将生命的大气象展现,正是这种生命气象散发着其辉光,照耀心性、超越时空。
受苏轼的影响,宋代画评中多“胸中士气”之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有“胸中正可吞云梦,琖底何妨对圣贤”之高唱,南宋文人郑刚中在《北山文集·论郑虔阎立本优劣》中提出“胸中气味”说,刘学箕进一步提出画家要涤除“胸中俗气”,徽宗朝的《宣和画谱》多有“胸次”之评。“胸次”是对内在生命的掘发,强调生命自身的独特性、价值性,正如宋人所倡言的“人为万物之灵”,彰显的是“人”这种物种的独特价值,是要凸显其对世界的意义,而不是对他物的特权。
在两宋画评中,“自成一家”“自作主宰”“自为宗祖”“思致”等强调主体意识和精神的批评术语见于欧阳修、苏轼、郭熙、米芾及《宣和画谱》等著作中,这是对艺术家之独到思想的肯定和褒扬,体现着艺术的创新精神。思想的独立自由是在传承中不限于窠臼羁绊,在文化血脉流荡中不奴性盲从,因此,宋人的绘画从题材、画种、风格、笔墨等各方面都得到空前的发展。这种主体精神正是“胸中士气”之主体人格的彰显,人格的建构是生命个体安放自身的存在基础。
心胸之涵养也是艺术心胸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画家之学养多被强调。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通过品评文同画竹提出了“成竹于胸”的观点,此关乎学养的两个层面:一是“成竹于胸”,意在“心师造化”,由物象而心象;二是“心手相应”,心到手也要能到,苏轼反思自己只能“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不能“内外为一,心手相应”,此正是“不学之过”。苏轼在《书黄筌画雀》中就对黄筌提出了批评,“黄筌画飞鸟,颈足皆展。或曰:‘飞鸟缩颈则展足,缩足则展颈,无两展者。’验之信然。乃知观物不审者,虽画师且不能,况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务学而好问也”[1]2213。苏轼批评黄筌画飞鸟“颈足皆展”为“观物不审”之过,强调“务学而好问”。明李日华非常赞赏苏轼之学养,言道:“子瞻雄才大略,终日读书,终日谭道,论天下事。……非区区习绘事者。止因胸次高朗,涵浸古人道趣多,山川灵秀百物之妙,乘其傲兀恣肆时,咸来凑其丹府,有触即尔迸出,如石中爆火,岂有意取奇哉!”[4]终日读书论道,涵浸古人道趣,学养丰厚,以致胸次高朗,这样,创作自然从灵府迸出,不流于平庸俗绘。苏轼主张的学养是根源心性的“百事通”,不拘泥于一人一事一物,而是主张俯仰天地,心观万物,从而至达艺术之真境。
宋代画评家常将读书和绘画结合,提倡绘画之“书卷气”,黄山谷在《题宗室大年永年画》中说:“大年学东坡先生,作小山丛竹,殊有思致。……若更屏声色裘马,使胸中有数百卷书,便当不愧文与可矣。”[5]胸中自有百卷书便能成就绘画,这种理念对后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国古代画家的文人特质便是由深厚之学养所成就。宋代邵雍以诗论画,苏轼提出诗画一律,郭熙谈到画与六经同功,《宣和画谱》多以诗画品评,这些思想表明学养成为品画论画的重要维度,同时揭示出画家具有丰赡深厚之学养是画家之基本品格,是其立足之本,因此,心胸之学养便具有伦理的意义。
北宋画家兼画论家郭熙非常重视画家心胸之涵养,他在《林泉高致·画意》中评论画家创作时言道: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礡”,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6]640
郭熙沟通庄子和儒家思想来阐发画家心胸之至境,认为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易直子谅便油然之心生,有此心胸还须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也就是说,有学养之宽快心胸还要有“静”与“敬”。所谓“敬”即注精以一之、神与俱成之、严重以肃之、恪勤以周之,郭熙自己在创作中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如戒严敌,并依此教导其子郭思终身奉之。这体现了宋代理学家“主敬”的涵养理论,如二程所言:“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且欲涵咏主一之义,一则无二三矣。”[7]所谓“无适”,朱良志解释为:“心无旁虑,念念在兹,湛然凝寂,不染世尘,这种心念至真至诚,可以应接无方,不沾不滞,心如明镜,映彻万物”“郭熙之画学主敬说正来源于二程之主敬说。”[8]128郭熙的“主敬”可谓是对画家灵府的陶铸,对绘画创作本身的敬怀。
艺术心胸可谓是从艺术家自身立论,强调的是个体人格的建构,立品载道问题是基于作品展开,在作品与创作者及天地宇宙关联中生发其价值意义。
中国艺术批评中“人品即艺品”的观点虽渊源有自,但成为普遍性的观点从而真正得以确立应是在宋代。欧阳修曾在《世人做肥字说》中论及书法与人品的关系:
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正如厚皮馒头,食之未必不佳,而视其为状,已可知其俗物。字法中绝,将五十年。近日稍知以字书为贵,而追迹前贤,未有三数人。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然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不知前日工书随与纸墨泯弃者,不可胜数也。 使颜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杨凝式以直言谏其父,其节见于艰危。李建中清慎温雅,爱其书者兼取其为人也。岂有其宝,然后存之久邪?非自古贤哲必能书也,惟贤者能存尔,其余泯泯不复见尔。[9]
作为文坛领袖的欧阳修从书之流传的角度论及为人与为书的关联,他认为贤者之书能传播久远,如颜真卿、杨凝式和李建中之书之所以被后世珍爱,正是由于人们爱其书兼取其为人,所以“非自古贤哲必能书也,惟贤者能存尔”,这表明相较之书品,人品更为重要。欧阳修这里虽不是直接评画,但此种立论影响很大,苏轼等承继了欧阳修的这种批评指向,在绘画的品评中明确主张“胸中君德”之论。如在题《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言道:“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1]614在苏轼眼里,文同之德性修养比其诗文书画更为可贵,批评世人识其画却不能好其德。
朱熹在画评中也是以人品立足,如在《跋吴道子画》中云:“吴笔之妙,冠绝古今,盖所谓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者,兹其所以为画圣与。”[10]3955朱熹认为吴道子之所以能为画圣,正是其能够“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在给苏轼《枯木怪石图》的题跋中言道:“苏公此纸出于一时滑稽诙笑之余,初不经意,而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尤足以想见其人也。”[10]3971他从作品中看到的是苏轼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傲风霆、阅古今的精神气概。在《跋陈光泽家藏东坡竹石》称赞苏轼具有“英秀后凋之操、坚确不移之姿。”从中可见,朱熹对绘画的评点是深入到作者的人生世界中,掘发人之德性的光辉。
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论及“气韵非师”时将其和人品问题相连,“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11]。在此,明确提出人品之高自然决定着画品之“气韵生动”。
在刘道醇的画评中,几乎对每个人物都从人品心性的维度展开,如评尹质,性长厚,与人交有终始;张时,性刚洁,不喜附人;高克明好义忘利,性多谦损;龙章,性淳静好古;赵昌,性傲易,虽遇强势,亦不下之;道士牛戬,轻财贿,重信义;陶守立,世业儒,性明悟,有大志;范宽,性温厚,有大度;王道真,幼颖悟,有节操,等等。从人之品性立论,即是将绘画落实在人之存在之根基处,这样,绘画所表现的对象、所生成的形式、所建构的理念和情愫等都建基于画者的生命自身,作品即是画者生命的彰显。不过,刘道醇虽偏向儒家思想立论,但其所涉及的人品之“品”不仅是社会伦理维度,其整体指向是对人之为人的品格的赞赏,显示出对画家本身个性的欣赏和尊重,这是大伦理的视界,既有儒家品格,又有道禅风骨,这也是整个宋代画评伦理维度的整体特质。
绘画不仅是人品的反映,同样也是大道的承载,宋代“文以载道”的观念在画评中得到彰显。郭思在《林泉高致·画题》中记载有戴安道为陈留范宣作画一事,其中提出“自古帝王名公巨儒相袭而画,皆有所为而作”,是别有一番意旨在,并以周公礼殿三代至汉以来君臣贤圣人物的画像为例,来彰明这“意旨”便是令人识万古礼乐。北宋有《五老图》,此图被众人珍爱,从欧阳修、范仲淹、苏轼、苏辙、黄庭坚等文人巨擘到邵雍、张载、二程、朱熹等哲人大儒均有题跋,此中缘由即是这幅画被认为是大道的承载,其中程颢的题跋是:“大道刚明孰肯闲,拳拳心志尚遗冠。饭蔬饮水时行乐,定礼删诗国建桓。终生恋阙存忠厚,薄味供先表蹇寒。鸿钧幸得循清运,余烈伻人仔细看。”程颐题道:“天朝罢命锡归闲,福寿康宁老税冠。国史标名知骨鲠,邦人图像胜楹桓。龙飞天上时还暖,鱼跃波心气未寒。惟我潜心于易理,备知先哲应时看。”[12]二程从《五老图》中读出的是“大道”,揭示的是作品所承载的德性价值,从中可见其深厚的儒家情怀。
朱熹曾有《六先生画像赞》[10]4001-4003,其中言及“濂溪先生”云:“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言及“明道先生”为“扬休山立,玉色金声。元气之会,浑然天成。瑞日祥云,和风甘雨。龙德正中,厥施斯普”;“伊川先生”为“规员矩方,绳直准平。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布帛之文,菽粟之味。知德者希,孰识其贵!”这种像赞使人阅之便感受到德性的光辉昭然,彰显着生命的大气象。这种气象是从其生命自身发出,是生命的自然拥有和呈现,如朱熹一再强调的“文从道流出”“文自胸中流出”,反对“刻意为之”“一向求巧”。这表明绘画对“道”的承载是自然而生发,“道”自然在画中。朱熹认为伏羲画八卦,虽是极简数笔,但这是穷尽天下万物之理,所以他说 “握管濡毫,伸纸行墨。一在其中,点点画画。放意则荒,取妍则惑。必有事焉,神明厥德”[10]3993。朱熹还提出“谛玩心画”的观点,将绘画归根于人之生命的内在,但他的心落实在“道心”的层面,并建基于“天理”之自然。
《宣和画谱·道释叙论》中明确提出了“艺之为道,道之为艺”的观点:“‘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画亦艺也,进乎妙,则不知艺之为道,道之为艺。此梓庆之削鐻,轮扁之斫轮,昔人亦有所取焉。于是画道、释像与夫儒冠之风仪,使人瞻之仰之,其有造形而悟者,岂曰小补之哉?故道释门因以三教附焉。”[13]6艺即道,道即艺,这可谓是宋代最明晰的艺道观,据此,作者认为儒道释等造型人物即是使人体悟三教之道并瞻之仰之。这种艺道观贯穿于《宣和画谱》的始终。
宋代画评体现的艺术伦理观是一种大生命的视野,其倡扬的德性不仅停留在人事层面,而是涵纳天地万物,因此,对创作主体来讲主张要“大其心”,对于创作对象来讲要“观生意”“尽其性”,而“比德”思想的进一步强调更突显了人与天地万物之生命的关联和融通。
《易传》认为,天、地、人并立为“三才”,人应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之“大人”。“大人”便要“大其心”,即具有廓朗之心胸,从而心无挂碍,参天地化育,与物优游,正如苏轼题画诗中所言:“我心空无物,斯文何足关。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2]1639“大心”呈现的是一种审美之心胸,之于天地万物是“不二”之观照,人不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而是天地间可以与物嬉戏缱绻者。
在这种思想的支撑下,宋代多以“生意”“物性”评画。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中评裴文睍之水牛,浑夺生意。邓椿在《画继》中评章友直善画龟蛇,颇有生意;孟应之作秋老海棠,犹带生意;路皋不过数笔,颇全生意;老侯善画猿鹿,兼长花果,颇有生意。《宣和画谱》中评边鸾“得动植生意”;滕昌佑随类傅色,宛有生意;批评当时人画鱼多奄奄无生意等。《宣和画谱》评唐忠祚之画,不特写其形而曲尽物之性;杨晖善画鱼,曲尽其性;郭干晖玩心其间,格律老劲,曲尽物性之妙;李延之善画虫鱼草木,以赋物各遂其性之意。“生意”是着眼于所绘之物的生命意趣,彰显其生机活络的一面,“尽物之性”强调物之为物的本然之质,这种观点都是将天地间山石树木、云烟雾霭等物象化为自身生命的存在,人之与万物是仁爱之、体悟之、化合之、言说之、呈现之。
中国艺术中的“比德”体现的正是这种“天地合德”的大生命精神。“比德”传统源远流长,《管子·小问》中有“物可以比君子之德”的思想,孔子有“乐山乐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矣”的言说,《诗经》中的比兴,屈原《楚辞》中的“香草美人”,等等。但是“比德”真正全面落实到绘画当中应是在两宋时期。
北宋画家文同早年以竹子的品格自比,苏轼曾有《墨君堂记》赞赏竹君之德,言其疏简抗劲,无声色臭味,可以娱悦人之耳目鼻口,更能经历雪霜风雨而不丧其所守,而与可之为人端静而文,明哲而忠,独厚竹君如此,独得竹君之深,因此才能够以绘画彰显竹君之德,“稚壮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势。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与可之于君,可谓得其情而尽其性矣”[1]356。苏轼称赏竹君之德亦是赞文同之为人,从生命内在属性将人与绘画所描绘之物象连接,彰显宇宙万物之间生命的共融。
郭熙将山之四季的特质比之人的精神状态,“春山烟云绵连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6]635。将画之山水物象作为人之生命整体来经营其位置,“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6]638。这种思想使人读画阅物即是在体悟天地,感受生命。
《宣和画谱》更突出了“比德”的画评理念,全篇多处以此立论。如卷十三的《畜兽叙论》言道:“乾象天,天行健,故为马;坤象地,地任重而顺,故为牛。马与牛者,畜兽也,而乾坤之大,取之以为象。若夫所以任重致远者,则复见取于《易》之《随》,于是画史所以状马牛而得名者为多。至虎豹鹿豕獐兔,则非驯习之者也。画者因取其原野荒寒,跳梁奔逸,不就羁馽之状,以寄笔间豪迈之气而已。若乃犬羊猫狸,又其近人之物,最为难工。花间竹外,舞裀绣幄,得其不为摇尾乞怜之态,故工至于此者世难得其人。”[13]141作者认为画家画马画牛是取乾坤之象,尽天地之德,彰显的是天地的生命精神;画家画虎豹等则是取其“原野荒寒,跳梁奔逸,不就羁馽之状,以寄笔间豪迈之气而已”,而言及犬羊猫狸之难画一是这些动物是近人之物,更主要的是得其不为摇尾乞怜之态最为难工。笔笔落实到画家之品性,画家之德可谓近取诸物,远则俯仰天地。
卷十五的《花鸟叙论》中谈道:“五行之精,粹于天地之间,阴阳一嘘而敷荣,一吸而揫敛,则葩华秀茂,见于百卉众木者,不可胜计。其自形自色,虽造物未尝庸心,而粉饰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观众目、协和气焉。而羽虫有三百六十,声音颜色,饮啄态度,远而巢居野处,眠沙泳浦,戏广浮深,近而穿屋贺厦,知岁司晨,啼春噪晚者,亦莫知其几何。此虽不预乎人事,然上古采以为官称,圣人取以配象类,或以著为冠冕,或以画于车服,岂无补于世哉?故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嘿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故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扶踈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13]161-162这里的比德包含如下层面,首先是所绘物象本由天地五行阴阳所生成,其敷荣揫敛荣枯语默,其律历四时形色变迁,其饮啄态度戏广浮深均是天地生命的彰显,所以能达人之性情,这样将绘画提升到宇宙天地的参悟表达之上;其二,花鸟画的创作即是以兴起人之意,夺造化而移精神,如牡丹芍药、鸾凤孔翠彰显富贵,松竹梅菊、鸥鹭雁鹜以见幽闲,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都是生命自身的表达;其三,圣人以之配象益于人世,绘事之妙与诗人相表里,所以,绘事的德性表达便在情理之中。这样,花鸟的绘画创作就不再是对外在物象的简单的描摹,也不是自我的笔墨游艺,而是宇宙天地的言说和呈现,是自我生命的参悟和升华。
宋代的花鸟画在唐代的基础上有突出的发展,正如郑昶所言:“而花鸟,至宋实为最盛之时代,亦可为宋代绘画之中心。”[14]所谓梅兰竹菊四君子,到了宋代才逐渐得以确立,尤其是画竹赏竹成为人们的挚爱,苏轼、黄庭坚等都有题画诗咏赞。宋末元初李息斋在《竹谱详录》中更有鲜明的“比德”思想:
竹之为物,非草非木。不乱不离,虽出处不同,盖皆一致。散生者有长幼之序,丛生者有父子之亲。密而不繁,疏而不陋,冲虚而静,妙粹灵通。其可比于全德君子矣。
凡竹生于石,则体坚而硬瘦,枝叶多枯焦,如古烈士有死无二、挺然不拔者。生于水则柔而婉顺,枝叶多稀疏,如谦恭君子难进易退、巽懦有不自胜者。惟生于土石之间,则不繁不入,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志士仁人卓尔有立者。[8]96(卷四《竹品录》卷二)
这里将竹之生长样态环境、疏密焦枯、枝叶枝干的稀疏畅茂等都伦理化,由此塑造了竹之“全德君子”的意象。花鸟等物象伦理化是宋代绘画创作的突出现象,也是绘画批评重要维度,批评也促进了这种“伦理化趣味”的扩展。宋代画评所确立的“比德”思想不能单纯地理解为人之德性的表达,物只是人借用的工具而已,而应在审美超越中领悟天地之大德;“比德”一般被理解为儒家思想的反映,实际上更体现了中国哲学的整体智慧。总之,宋代的艺术伦理思想是一种大生命的大伦理思想,应从宇宙天地中认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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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 姣】
Art Ethics Thoughts and Implication of Life in Painting Criticism of the Song Dynasty
LIU Gui-rong
(College of Art,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There are abundant ethics thoughts in painting criticism of the Song Dynasty,the critics advocate “morale in heart” and “self-cultivation” emphasizing the construction of individual personality,and embodying the confirmation of self life;building character and bearing doctrine are based on the art works,which breed value significance in the association with the works,the creators and the universe;its “Big its heart”,“Viewing life”, "Physical Property" and “Bi-de” thought reveal the greatness of heaven and earth,and highlight the life sight of the Song Dynasty art ethics.
the Song Dynasty;painting criticism;ethics;life
2016-07-06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宋代艺术批评思想研究”(HB15YS071)
刘桂荣(1972—),女,河北高碑店人,河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中国艺术美学。
B82
A
1005-6378(2016)05-0055-06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5.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