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边论“锅”(外五篇)

2016-03-09 02:51邵燕祥
同舟共进 2016年2期
关键词:吉利鲁迅

邵燕祥

饭边论“锅”

“砸锅党”一说,闻之于网上传言,似乎是指所谓体制内的人有某些越出体制轨道的思想或言论,而他们的生活本来仰给于体制——那不就是想要砸自己和别人的饭锅吗?

此说较之抽象地指控异端,因用了传统比兴手法,显得形象生动。但如认真查找,在当代历史上,还真有“砸锅党”。

事发1958年,一声大办公共食堂,由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员新转为人民公社社员的千百万农民家庭,不再在家中举火,让锅灶冷了下来;接着又一声号令,全民大炼钢铁,城乡民众,都踊跃捐献各种铁器。平民家中,哪有那么多的炼钢原料,于是小自门锁、镣吊儿,大至原来每家过日子必备的铁锅,通通输将,颇有一点外敌临门,毁家纾难之概。好在有了公共食堂,铁锅也就无用了,村干部们正是这样动员的。

为了完成大炼钢铁,支援“超英赶美”的任务,几乎是能够搜检到的铁器,全都送上所谓“土法上马”的土高炉,入炉之前,先要以人力代替粉碎机,把它们通通砸烂。

我说历史上的“砸锅党”,就是干的这个营生。

至于全民炼铁炼钢的成果,姑置勿论。大家吃公共食堂,逐渐饔飧不继,人们回到家中,修整土灶风箱,可是灶上已经无锅可坐了。

创为新词“砸锅党”的朋友,大概比较年轻,对近60年前的民间生活茫然无知,以为自己声讨“砸锅党”义正词严,却不知声讨到自家爷爷老子身上去了。悲夫!

所谓鲁迅杂文的前后期

鲁迅杂文被划分前后期之说,大意是以鲁迅“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为划分标准,说后期杂文因有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比前期深刻多了,云云。

一个时期以来,随着学术文化的发展,颇有一些研究者对此有不同的阐述。我对鲁迅精神和鲁迅思想更多是从感性的层面接受,而于有关理论则疏于学习,不敢轻下臧否。

一个人接受一种“指导思想”,恐怕该有一个过程。不过,专家们似乎都把鲁迅从“非马克思主义者”到“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定在了1927年。

我想起鲁迅在北伐后1927年广州的“清党”中,曾因他一向寄予厚望的青年,竟有“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表现,悚然而惊,而对自己一向秉持“进化论”,认为一代会比一代强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1927年,是不是当鲁迅离开了达尔文,就走向了马克思?或是还经过了什么过渡?我颇有点“拎不清”。不过他揭示的,当年颇有不少“投书告密,助官捕人”者流,并不是“九斤老太”们——而是她们的孙辈了,这的确也使我震惊,把这话一记几十年。

大概在1951年春天,就是青年团中央建立少年儿童队(起初还不叫少年先锋队)不久,队员们初系红领巾时,我写过一首颂诗:“系上你的红领巾,让我亲一亲!”那时我以大哥哥的身份,真诚地祝愿当时的“红领巾”们健康快乐地成长,我真心地一视同仁地爱着他们。但是稍过几年,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几次风暴中,我就遇上直接置我于被斗户地位,揭发批判,上纲上线,甚至动手动脚的,第一线上就多是前不久的“红领巾”!我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30年前的话,同时想起了类如“萁豆相煎”“落井下石”“为虎作伥”……这样的成语。甚至自问:怎么这些青少年好像还赶不上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否就此也从“进化论”跨越到马克思主义,或是更接近马克思主义了。

鲁迅所说“投书告密,助官捕人”,以致杀害的对象都是正直之人,其中就有他的学生(应叫毕磊,为早期中共党员);而某些同属青年的“投书告密,助官捕人”者,自是已沦为当时执掌了枪杆子、印把子的反动派的鹰犬了。就是说,他们依附了反动统治阶级去压迫和残害被统治阶级。

这样的叙述,应该是符合马克思主义观点的。而以这样的观点来衡量,从天真无邪的“红领巾”到成为盲动的打手,他们是升华了还是堕落了?是成长了还是夭折了呢?我又“拎不清”了。

鲁迅的感慨,看来并不是刻意运用马克思主义,而只不过诉诸直觉。鲁迅在他生命的后期,也没有因为他说过不再相信进化论的话,就丧失了对青年、对未来的信心,他照样扶持年轻的作家和木刻家,我想他也还是像前面的若干年一样,肩扛着黑暗的闸门,让他们自去创造健康合理的生活的吧。

这样想了,我就不论其前期或后期,把鲁迅当作一个贯彻始终的人来看;也就从高谈主义的云里雾里走下来,回到切身的感觉,回到内心的良知和耳濡目染的常识。

“吉利钱”

报载,美国财政部造币和印钞局最近发行庆祝中国农历猴年的“吉利钱”。分1美元和2美元两款,所有产品编号都以“8888”开头,据说票面都设计了彩色的“金猴捧寿(桃)”的画面,很“中国化”的样子。

这已不是第一回了,从2000年起,美国财政部每年都发行“吉利钱”产品。算上2015年这两款,已经推出了27款系列产品。但发行量并不大,2015年的1美元版发行8888套,2美元版发行16888套,前者售价5.95美元,后者售价58.88美元。从美国这一金融大国来看,这都是些蝇头小利,可见意不在此。

然而,不能不佩服美国财政部的聪明,它的创意果然大受欢迎,不得不限量发行。

这里热衷于向海外推广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士,更会由此获得一份安慰。你看,几乎全世界都接受了咱们的生肖之说,美国人还接受了咱们的“8888”崇拜——这也称得上是“软实力”了吧。

在所谓文化传播中,也是大众文化领先。传统的民俗,是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像中国的节日风俗,包括舞龙灯之类,从早期移民带到世界各地,年年长盛不衰,也总有国外的朋友围观。这用今天的话说,应该属于亮点吧。

但也有陋俗跟着外传。像“红包”这类既可以是亲情、友情的载体,又可以成为行贿雅号的东西,也早就突破家庭亲友的范围,潜入商界暗中交流,且从出口转内销。早期日本客商的小礼品,已经是小儿科,“何足道哉”。而“礼尚往来”的物化,当然不一定再取“红包”的形式,千变万化,存乎一心。

中国人好面子,已经成为全世界的通识,但也就成了中国人的软肋。在人前是好面子,对自己是图吉利,说吉利话儿,做求吉利的事儿,避免触犯忌讳的不吉,例如许多宾馆酒店都取消了4层和13层,总之,趋吉避凶,聊以自慰。不过,我们这里看不上纸币型的“吉利钱”,动不动就会造生肖的和各类纪念性的金币,后起之秀,后来居上,岂不更压美国佬一头!

别样的启蒙

近年来,我们这里正在翻老祖母——不,该是曾祖父的箱底,找出“老老年”的蒙学读物,例如《弟子规》之类。我们向今天的青少年进行“启蒙”补课时,别人家在怎么启蒙呢?

一位温哥华的朋友,把他五岁孩子初上学前班的第一课发来,译成中文的,是这样一篇小小课文:

我很高兴我就是我

没有人看上去

和我一样

我注意到

这是真的

没有人像我这样说话

没有人像我这样走路

没有人像我这样玩乐

没有人像我这样叙述

我很特别

我就是我

我不想成为

其他任何人

这篇课文,真的很特别,这是我作为中国“老家长”的读后感。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不想成为其他任何人”,那还怎么教他唱“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呢?

谨以此质之我国的家长们、老师们、师范教育工作者和教材编辑出版家们……

最怕口号沦为文字游戏

1958年初夏,召开了中共八大第二次会议,会上提出了一条“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简称“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却更像是一句较长的鼓动口号。

这一总路线的提出,决策过程及其背景就不说了,因为我也不甚了了。至于它的直接效果,则是我们那一代人亲历的,首先促成了工农业生产“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要把钢产量翻一番;农业以粮为纲,却不只要翻一番,而是如《人民日报》社论所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于是各地竞相发放高产卫星……折腾的结果,土地不欺人,当年见分晓,除了按虚报的产量交售公粮外,公共食堂很快就难以为继了。遍布各省市县区的“小(型)土(法)群(众运动)”炼铁高炉,入冬以后也纷纷熄火,炼出的是一堆堆废料铁疙瘩。

总之,原来号召“多快好省”,反对“少慢差费”,事与愿违,四字诀重新排列组合,成了“多快——差费”。

本来,“多快好省”四个字,好像是所谓辩证的统一,怕“多”“快”了,而忽略质量和成本,于是加上“好”“省”来管着,想得挺好,但只是纸上谈兵,一旦付诸全民性的群众运动,有亿万群众卷入后,“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捷报频传,一发不可收,从“多快”直奔了“差费”。

在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动员全民,口号响亮是要紧的,在提出口号时,对仗排比,自然好传好记。但形式毕竟是次要的,含义准确,利于操作,才是第一位。搞文字游戏,甚至爆出冷门、出奇制胜并不可取,对此要小心谨慎啊。

落叶也非无情物

已近年末,雨雪放晴三四天,气候稳定。趁薄日出门散步,见一溜垂柳转疏变黄,夹道上落叶枕藉,不止一层,无人打扫,任雪化为水,又结成冰,乱步杂沓,想见日久会成了混入泥土化为腐殖质吧。

“腐殖质”这个术语,还是小学自然课上学来的,那时小楷字帖《长恨歌》上还有“落叶满阶红不扫”,可见西宫南内也难免荒芜,忽又想到诗里的“宛转蛾眉马前死”,死者已矣,眼前地下数不清的“柳叶眉”,还不是纷纷就死吗?然而,那边高树大叶子,在人们脚下不免轧轧作声,这边窄窄的柳叶一声不响,好像安然接受了这一切,令人心宽。

记得公木老师在上世纪80年代写过一首《落叶》。老诗人晚年“落日心犹壮”,教学著书不息,要追回沦为“右派”后失去的时间。偶有诗作,却多写人生感悟,老人心境。这首诗所抒发,近于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思,垂老之年略作回顾,随时准备像落叶那样归于泥土……写得通达平静,是自勉也是自慰。

龚诗出自由衷的真诚,但仍带几分浪漫色彩,毕竟年未半百,那不曾消磨净尽的俊逸的爽气,仍从笔端流出。公木之诗,则是年已耄耋的老人,壮志豪情沉淀久久,与其说诉诸他者,倒更像默默独语的自誓了。

公木于我是前辈,他以“临终的眼”看世界,又以“临终的心”说出最后的志愿。那么晚辈如我,亦届暮年,见叶落而不惊秋,见落叶归土亦无伤怀,总算不负师教。我辈草芥,毕生不是红花,因缘凑合,似曾勉为绿叶,然则叶落随风,物之常情,终成腐殖质是必然无疑的,是否能当春护花,只看天意了。不是吗?

但愿此文,不使读到它的朋友生衰飒之感,足矣。至于算你是有情还是无情,无所谓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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