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论“奢靡”及其黄老意涵

2016-03-08 00:55:13
关键词:淮南子治国

高 旭

(安徽理工大学 楚淮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淮南 232001)



《淮南子》论“奢靡”及其黄老意涵

高旭

(安徽理工大学 楚淮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淮南 232001)

[摘要]《淮南子》反对统治者在政治上贪图享乐、奢靡成风,在很大程度上视其为王朝发展走向暴政的分水岭。《淮南子》认为奢靡之习不仅无益于统治者自身,而且有害臣、民,根本上损害王朝发展的长治久安。《淮南子》在思想上强调统治者应“治身”为先、节制奢靡之行,实践与民休息、清静无为的“治国”理念。立足黄老思想,《淮南子》强调“奢靡”对王朝政治的有害性,主张统治者应深刻借鉴秦王朝“崇奢虐民”以致速亡的历史教训,秉持“民本”思想,以身治促国治,兼治身、国,在推行利民之善政中实现西汉王朝的良性发展,长治久安。

[关键词]《淮南子》;奢靡;善政;黄老思想;治身;治国

作为“汉初思想的重要里程碑”[1]11-15,《淮南子》“纪纲道德,经纬人事”(《要略》)[2]700,试图总结以往历史发展的经验与教训,为西汉王朝的“通治之至”提供较为理想的政治方案。在《淮南子》看来,任何王朝的善政之治,都必须反对和避免奢靡之习,而这根本上离不开统治者良好的政治修养和作风,特别是其对自身各种现实欲望的理性节制。如果统治者“一日而有天下之富,处人主之势,则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在宫室台榭,陂池苑囿,猛兽熊罴,玩好珍怪”(《主术训》),无限膨胀内心的贪婪之念,其结果必然是“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最终只能造成“民之所以仇也”(《兵略训》)的政治恶果,以致丧国亡身。因此,《淮南子》认为,只有统治者深刻汲取秦王朝极欲而亡的历史教训,秉持“清静”、“无为”的政治哲学,在实践中以民为本、“抑奢尚俭”[3]127-135,推行“为政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诠言训》)的善政,方可“内能治身,外能得人”(《本经训》),“其得民心均也”(《齐俗训》),真正促进西汉王朝稳定发展,实现长治久安。

一、《淮南子》对“奢靡”之害的现实批判

在君主政治中,由于专制权力的根本作用,统治者易于走向贪图享乐、奢靡成习的政治歧途,以致滥用民力、耗尽国财,“犹未能澹人主之欲也”(《本经训》),最终破坏王朝的现实秩序和稳定发展。《淮南子》对此认识深刻,在其看来,任何王朝的良性发展,都应“必得人心也”(《诠言训》),而人心的获得,只能基于统治者是否坚持与民休息、清静寡欲的政治原则,是否推行安民、利民之善政实践。但是,现实政治中的统治者却往往因为奢欲而与此背道而驰,易于走上滥用民力、纵欲虐民的消极方向,导致王朝政治沦入暴政,以至于败亡。因此,《淮南子》在思想上始终将奢靡之害视为影响王朝发展的重要内因,主张“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廉俭守节,则地生之财”(《主术训》),认为统治者只有深刻认识到奢靡之于现实政治严重的消极性,在实践中力求“闲居而乐,无为而治”(《诠言训》),而非好大喜功、欲壑难填,才能有效巩固王朝的统治基础,达到身安而国治的根本目的。

(一)奢靡之习有害于专制君主,促其纵欲虐民,走向暴乱之治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缪称训》),《淮南子》认为王朝政治能否稳定发展,关键在于统治者,但在现实中,“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精神训》),统治者由于掌握至高的政治权力,又难以被有效约束,极易肆欲妄为、奢靡成习,甚至于为满足一己之私欲,“凿五刑,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而忻忻然常自以为治”(《览冥训》)。正因为此,《淮南子》认为:“凡乱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不论是“大构驾,兴宫室,延楼栈道”的“遁于木”,“凿汙池之深,肆畛崖之远,来溪谷之流,饰曲岸之际,积牒旋石,以纯修碕……龙舟鹢首,浮吹以娱”的“遁于水”,“高筑城郭,设树险阻,崇台榭之隆,侈苑囿之大,以穷要妙之望,魏阙之高,上际青云,大厦曾加,拟于昆仑”的“遁于土”,还是“大钟鼎,美重器,华虫疏镂,以相缪紾……曲成文章,雕琢之饰,锻锡文铙”的“遁于金”,“煎熬焚炙,调齐和之适,以穷荆、吴甘酸之变,焚林而猎,烧燎大木,鼓橐吹埵,以销铜铁,靡流坚锻,无厌足目”的“遁于火”,都只能是“犹未能澹人主之欲也”(《本经训》),根本无法完全满足统治者放纵难抑的人性欲望,其结果必然是“贪主暴君,挠于其下,侵渔其民,以适无穷之欲,则百姓无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主术训》)。这种“贪主暴君”在以往的历史中屡见不鲜,如桀纣、秦皇者即是其中典型,“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旋室、瑶台、象廊、玉床,纣为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财,罢苦万民之力,刳谏者,剔孕妇,攘天下,虐百姓”(《本经训》),“秦王之时,或人菹子,利不足也”(《齐俗训》)。由此,《淮南子》深切指出:“欲无穷”(《说山训》),如果统治者只知“欲小快而害大利”(《说林训》),那其政治发展难免“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说林训》)的结局。

(二)奢靡之习有害于官僚阶层,导致吏难清廉,加剧政治乱行

“骄溢之君无忠臣,口慧之人无必信”(《缪称训》),《淮南子》认为如果统治者在政治中务求享乐、无心国事,那群臣百吏也必然会尸位素餐、见风使舵,只知逢迎君欲、彰君之恶,而非谏君之失、推动善政,所谓“上求材,臣残木;上求鱼,臣乾谷;上求楫,而下致船;上言若丝,下言若纶。上有一善,下有二誉;上有三衰,下有九杀”(《说山训》)。正是由于现实中的统治者往往是“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氾论训》),以致奢靡成性、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逆耳忠言,这最终促使官僚政治日益陷入贪腐污浊,难以清廉公正。“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槁,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统治者为一己享受,完全不顾民众死活,而“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氾论训》),即使有良知的臣下冒着巨大风险向统治者进行规谏,其结果也只是被视为拂逆龙鳞的“不祥”狂士,受到残酷的政治打击。在这种情形下,现实的官僚政治自然会出现“暗主乱于奸臣”(《氾论训》)的消极现象,“府吏守法,君子制义,法而无义,亦府吏也,不足以为政”,不要说“制义”之君子不能有所作为,即使是“守法”之府吏,也只会成为统治者滥法肆欲、任刑虐民的政治工具而已。如此一来,良性的君、臣关系自然无法形成,王朝政治也难以长久稳定。

(三)奢靡之习有害于普通民众,恶化社会风俗,扰乱安定秩序

在王朝政治中,“由于权力支配着社会,君主的一言一行都会对社会政治局面发生重大的影响”,对国家治乱中“具有决定性的作用”[4]90,《淮南子》对此也有着深刻认识,所谓“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天下之所同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延颈举踵而望也”(《主术训》),“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道应训》)。“循绳而斫则不过,悬衡而量则不差,植表而望则不惑”(《说林训》)。《淮南子》认为,如果统治者自身享乐是从、奢靡唯务,就无法做到“行足以为仪表,知足以决嫌疑,廉足以分财,信可使守约,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那“上唱而民和,上动而下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背贪鄙而向义理,其于化民也,若风之摇草木,无之而不靡”的政治局面便难以实现,而其结果最终也只能与此相反。“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正因为统治者在政治上的消极实践与反面示范,才促使社会风俗日渐恶化,导致“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拏浇浅,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这在《淮南子》看来,“虽十管仲,弗能治也”(《齐俗训》)。因此,“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齐俗训》),《淮南子》认为,若想让民众形成朴质风俗,那统治者就应深明“本任在身”(《道应训》),“仪表规矩,事之制也”(《人间训》)的道理,节嗜欲而去奢靡,先正己而后责民,如此才能稳定社会秩序,实现王朝的良性发展。

总之,“唐、虞之举错也,非以偕情也,快己而天下治;桀、纣非正贼之也,快己而百事废”(《缪称训》),《淮南子》认为任何王朝的政治发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深受“人主之欲”的现实影响,换言之,统治者如能清静寡欲、无为治国,则其王朝发展易于走向善政,反之,统治者必然是在奢靡纵欲、虐民自恣中将王朝发展推向暴乱之政。

二、《淮南子》对“奢靡”之害的君道诉求

奢靡之于统治者,根本而言,虽极为有害,但却少有统治者能自觉克服,常见者大都是“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泰族训》),“纵欲适情,欲以偷自佚,而塞于大道也”(《要略》)。因此《淮南子》曾清醒指出,“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精神训》)。但是,《淮南子》在思想上也明确强调“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认为统治者之所以掌握至高权力,其根本目的在于“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修务训》)。正因为现实社会发展中“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所以才需要“立天子以齐一之”(《修务训》)。所以,《淮南子》在政治上坚决主张“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警醒统治者应积极践行“志不忘于欲利人也”(《修务训》)的基本理念,“治身”为先,“治国”为重,力求实现身、国同治的理想发展,而非纵嗜欲,求私利,走向丧身亡国。

首先,《淮南子》认为奢靡之习如要根本解决,统治者就必须“治身”为先,坚持“本任在身”的政治原则。

“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原道训》),在《淮南子》看来,这是统治者应追求的修养境界。“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人间训》),对统治者而言,也是如此。只是由于统治者在政治上拥有特殊的权位,致使其易于走向纵欲享乐之路。因此,基于黄老道家,对如何在政治上促使统治者节嗜欲、去奢靡,《淮南子》主张:一则治身首在养“性”,统治者才能清静寡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5]104。受老子思想影响,《淮南子》也认为:“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俶真训》),“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精神训》)。因此《淮南子》主张“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镇抚而有之,毋迁其德”,认为“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俶真训》),将善养其“性”视为统治者能清净寡欲的关键所在。

二则治身次在静“心”,统治者应该内得其乐。“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精神训》),“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俶真训》),由此《淮南子》指出“贪婪者非先欲也,见利而忘其害也”(《缪称训》),认为统治者这种奢靡之习实乃其利欲之心作祟使然,所以若要使其从根本上节制嗜欲,就必须能促其在政治修养上懂得静“心”。“圣人有所于达,达则嗜欲之心外矣”,正因为圣人在内心中能“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精神训》),不为现实的各种物质欲望所桎梏,所以才能“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避免“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原道训》)的歧误,实现身治而真乐。

三则治身还贵守“虚”,统治者方能与道合一。黄老道家主张“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5]67,“致虚极,守静笃”[5]121,“故唯执道者能虚静公正,乃见正道,乃得名理之诚”[6]188,视守“虚”为治身的重要内容,认为统治者不论是治民,抑或自治,都应以“虚”为贵,即能在实践上达到无为而治的目的。《淮南子》对此深有继承和发挥,强调“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因此“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嗜欲不载,虚之至也”(《原道训》),认为真正高明的统治者能毫不束缚权位之尊、奢靡之欲,“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与化翱翔”(《原道训》),在治身上“贵虚者,以毫末为宅也”,始终“静漠虚无”,“游心于虚也”(《俶真训》)。而且,《淮南子》认为,只有当统治者“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才能“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俶真训》),实现“与道合一”的身治状态。

其次,《淮南子》认为奢靡之习如要真正克服,统治者就必须“治国”为重,坚持“清静”、“无为”的政治理念。

老子曾言“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5]243,认为现实的政治发展应“无为”而治,能达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5]275的理想状态。对老子的这种治国思想,《淮南子》十分认同。“福生于无为,患生于多欲”(《缪称训》),《淮南子》认为“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氾论训》),统治者在政治实践上的“善”与“不善”,归根结底,都在于其是否能无为而治国,而非治国以多欲。因此,从内政而言,如果统治者坚持清净休民的基本政策,那么民众便能正常的生产与生活,“得安其情性,而乐其习俗,保其修命,而不夭于人虐也”(《览冥训》)。相反,如若统治者“气充志骄,淫侈无度,暴虐万民”,“用民不得休息也”,则必然是“民以敝矣”(《人间训》)。从外交而言,统治者的积极有为,往往意味着发动“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的兼并战争,完全是为一己私欲,并非“与万民共享其利”,因此其结果也只能是“民胜其政,下畔其上”(《兵略训》)。《淮南子》还深切指出,“无为而宁者,失其所以宁则危;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极力主张“君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诠言训》),认为统治者只有在治国上践行清净无为的政治理念,才能真正节制奢靡贪欲,减少暴乱之行,促进王朝政治的稳定发展。

最后,《淮南子》认为奢靡之习如要有效避免,统治者就必须身、国同治,实现自身欲望与王朝政治之间的良性平衡,不因嗜欲而乱政,以致丧身亡国。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5]108,从老子以来,道家便认为“治国”与“治身”不可两分,尤其对统治者而言,身治具有特殊的政治意蕴,能直接影响与决定统治者的治国实践。老子认为“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并慨叹:“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5]166。在很大程度上,这正是对现实中统治者贪图享受、奢靡成习的深刻批判。基于这种政治反思,老子向统治者深切指出:“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5]234。与老子相契合,《淮南子》对统治者的享乐之欲、奢靡之习也有着同样反思。“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在《淮南子》看来,统治者所追求的世俗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于己于身皆无所益,“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统治者只有治身为先,能“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才能真正“有以自得之也”(《原道训》)。由此,《淮南子》在思想上主张“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原道训》),明确将“治身”视为“治国”之先务,强调“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原道训》),认为统治者应以身治促国治,在“道”治其身、贵在“自得”中实现身、国同治。

但从现实而言,《淮南子》也清醒看到,“今高台层榭,人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斫,素题不枅。珍怪奇异,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藜藿之羹。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掩形,鹿裘御寒”(《精神训》),与尧、舜那样的圣王相较,后世的统治者并无“养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忧”的理性认识,相反却往往是“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在政治上穷极奢侈、肆欲妄行。因此,与其说《淮南子》在思想上是力求促使统治者完全戒除贪欲,毋宁说是试图警戒统治者明晓奢靡之害,促其在一定程度上协调自身欲望与王朝政治的内在关系,兼治身、国,实现善政,避免任欲而为、纵欲虐民的败亡之路。也正因此,《淮南子》提出“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荣,不以廉为悲,与阴俱闭,与阳俱开”(《原道训》),认为真正的君主之乐,非是奢靡享受,而是清静自守。

简言之,“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精神训》),《淮南子》深刻认识到奢靡之害对统治者的消极影响,因此在思想上强调,统治者应避免老子所言“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5]的现实局限,能“治身”为先,践行“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的政治原则,实现“静则下不扰矣,俭则民不怨矣”(《主术训》)的王朝善政。

三、《淮南子》对“奢靡”之害的黄老省思

“经古今之道,治伦理之序,总万方之指,而归之一本,以经纬治道,纪纲王事”(《要略》),作为融纳百家之学的“汉初黄老学的理论总结”[7]301,《淮南子》始终突显出强烈的“求治”意识,试图从历史上的王朝兴衰中有所反思与借鉴,为西汉政权的长治久安探索出较为理想的政治方案。鉴于“秦人致败之由,在严酷,尤在淫侈”[8]14的历史教训,《淮南子》立足黄老道家,深刻认识到:任何王朝的稳定发展,都必须建立在统治者推行“善政”的基础上,这就要求统治者坚持“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主术训》)的政治理念,能践行清净无为、休民养息的基本政策,不走纵欲害民、奢靡误国的暴政之路。“人主急兹无用之功,百姓黎民,憔悴于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从这种认识出发,《淮南子》在政治哲学上强调,统治者应体“道”无为、清静“治身”,进而在实践中以身治促国治,节嗜欲而去奢靡,根本上避免身、国异治的亡秦之失,推动西汉王朝践行善政,走向“通治”。

其一,《淮南子》认为,善政始于“治身”,奢欲导致暴政,因此统治者应体“道”而行,清静以修身,避免秦王朝因奢欲而败亡的历史覆辙。

“清静为天下正”[5]236,“至正者静,至静者圣”[6]16,在黄老道家认为,“执道者之观于天下也,无执也,无处也,无为也,无私也”[6]10,也就是说,统治者在政治上应“清静”自守,善于“治身”,减少各种贪婪的现实物欲,能“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5]60,只有如此,方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5]275,实现理想的政治发展。对黄老道家的这种政治理念,《淮南子》深为认同。“主者,国之心”(《缪称训》),《淮南子》认为,正因为“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所以统治者的“治身”与否对王朝的稳定发展至关重要。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之所以会分崩瓦解,统治者不顾“治身”,只知纵欲奢靡在其中起到极为消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槁,头会箕赋,输于少府”(《氾论训》),秦王朝的统治者广建宫厦,贪图享乐,虐民为务,在政治上好大喜功,唯欲是从;另一方面,广大民众则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难以喘息,濒于待毙,这种强烈的现实反差凸显出秦王朝的统治者在“治身”问题上的严重缺失,最终成为其速亡的重要内因。

基于此,《淮南子》在政治上强调,“达于道者,反于清静”(《原道训》),“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主术训》),认为只有统治者能体“道”而行,懂得“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道应训》)的深刻政理,理性调控和节制自身欲望,避免纵欲奢靡之行,才真正实现以民为本、兴民之利的善政,促进王朝良性发展。由此,《淮南子》明确指出,在“君欲”和“民欲”之间,正因秦王朝的统治者在现实中做出两极化的政治选择:极端化满足前者,同时极端化压制后者,所以最终只能造成“秦王之时,或人菹子,利不足也”(《齐俗训》)的消极结果,走上一条“与民为仇”的不归路,导致“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人间训》)。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的这种“治身”之失,与其奢靡成习密不可分,其中的历史教训值得西汉统治者深为警戒,因此在政治哲学上,《淮南子》承继黄老思想,主张“廉而能乐,静而能澹。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诠言训》),试图促动汉武帝“清静”自守,继续奉行汉初与民休息的基本国策。

其二,《淮南子》认为,善政在“无为”而“治国”,膨胀奢欲、过度“有为”的政治发展必然导致王朝走向暴政,秦王朝之速亡即堪为显例。

在《淮南子》而言,秦王朝的政治实践太过“有为”,不论是政治,抑或战争,都建立在罔顾民生、滥用民力的基础上。“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兵略训》),“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三年不解甲驰弩,使临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人间训》)。由此可见,秦王朝的发展完全背离“君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诠言训》)的根本原则,更与黄老所言“上德无为而无以为”[5]206,“事恒自施,是我无为”[6]336的政治哲学相去甚远。这种王朝发展在《淮南子》看来,其本质只能是满足统治者一己之奢欲的“有为”政治,与民众利益背道而驰,其结果必然是造成虐民之恶政。从这种认识出发,《淮南子》立足黄老思想,深刻批判秦王朝“挬拔其根,芜弃其本”,“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览冥训》)的极端功利化政治,认为正是过度“有为”的法家“治国”之道,最终促使秦王朝为“民之所以仇也”(《兵略训》),沦于崩解。

其三,《淮南子》认为,善政以民为本,暴政则视民为末,而统治者是否在实践中体现出奢靡之习,这成为衡量王朝发展能否实现善政的风向标,进而也深刻影响到秦、汉王朝的兴衰成败,长治久安。

如黄老所言“节民力以使,则财生,赋敛有度则民富”[6]67,《淮南子》也指出“岁,民之命;岁饥,民必死矣。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览冥训》),但《淮南子》认为,秦王朝的统治者毫无这种“重民”思想,只知“凿五刑,为刻削”(《览冥训》),任法滥刑以残民,唯逞专制君主之奢欲暴行,完全是“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民贫苦而仇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执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的“末世之政”(《主术训》)。“人主租敛于民也。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与《淮南子》所言截然相反,秦王朝的统治者“骄奢靡丽,好作高台榭,广宫室,则天下豪富制屋宅者,莫不仿之,设房闼,备厩库,缮雕琢刻画之好,博玄黄琦玮之色,以乱制度”[9]67,“一日而有天下之富,处人主之势,则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在宫室台榭,陂池苑囿,猛兽熊罴,玩好珍怪”(《主术训》),其政治实践并非是“要使君、民二者的利益趋于一致,从而确保君本与民本并行不悖、相得益彰”[10]103,而是只讲片面之“君本”,在很大程度上轻视和忽略“民本”,将“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的政治原则本末倒置,成为“君者,国之本也;民者,国之末也”,在纵欲奢靡、肆意妄行中推动王朝走向暴政之路。

《淮南子》认为,当秦王朝的统治者“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于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之求,力勤财匮”(《主术训》)之时,就已将自己推到民众的对立面,孰不知“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道应训》),极端化的“君本”,非但不能真正取消“民本”的政治地位,相反,其终将陷于“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的历史窘境。从这种意义而言,统治者在政治上唯以奢靡是务,其根本弊害就在于割裂和对立了君、民关系,以至于践踏“民为邦本”的根本原则,最终只能陷入奢靡生、政变乱,而政愈乱、愈奢靡的恶性循环之中,致使王朝发展积弊难返,只能在剧烈的政治变动中走向衰亡。由此可见,《淮南子》在政治上不仅认识到奢靡之习对统治者理性“治身”的危害性,而且洞察到,奢靡之行从本质而言,会严重削弱王朝发展的政治基础,从根本上损害统治者的“治国”实践。作为西汉前期的黄老之作,《淮南子》的这种政治认识,不可谓不深刻。正是基于此,反对奢靡、力求善政的“民本”思想才会在《淮南子》中得到历史性的彰显,而且在协调“君本”与“民本”关系时,《淮南子》也“力图在不改变君主民仆地位的前提下,保持两者的平衡、和谐”[11]145-152,竭力避免秦王朝只重“君本”、轻视“民本”的政治教训。

综上所述,“康沉而流湎者亡”[6]298,在专制君主为核心的王朝政治中,如何去奢靡之欲,求利民之善政,这成为《淮南子》深切关注和思考的重大问题。秦王朝之速亡已充分证明:对王朝而言,“奢靡”之于统治者绝非一般的政治行为,而是深刻影响到统治者的善政实践,成为内在决定王朝能否良性发展的重要内因。因此,《淮南子》强调“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诠言训》),认为统治者不能只讲“治国”,而是必须“治身”为先,在“民本”理念基础上,以身治促国治,实现身、国同治,促使王朝走向“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诠言训》)的理想发展。《淮南子》这种反对奢靡、追求善政的可贵思想,虽然其本质仍在于维护和巩固专制君主政治,但却体现出鲜明“民本”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吸取先秦人本主义思潮的精华,总结了秦汉黄老‘无为而治’的历史经验,构建了一种倡扬主体意识、肯定主体地位和作用”[12]84的治国理念,试图在深刻的“过秦”中谋求理性的“戒汉”[13]59-70,对西汉统治者有所劝诱、规谏,促其自觉坚持清净无为、节欲去奢的黄老思想,继续推行既有利于民众生存和发展,也有益于王朝长治久安的善政。应该说,若论“奢靡”之害而言,《淮南子》在西汉思想史上可谓深刻而独到,尤其是其从黄老立场出发,对奢靡与统治者、王朝政治的内在联系的理论反思,不仅对秦汉道家政治思想有所丰富,而且对西汉王朝的历史发展影响深远。

[参 考 文 献]

[1] 戴黍.经典的源流及其意义——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淮南子》[J].学术研究,2006.

[2] 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3] 孙家洲.中国古代思想史:秦汉卷[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

[4] 刘泽华.王权思想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5]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 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 丁原明.黄老学论纲[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

[8] 吕思勉.秦汉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9] 王利器.新语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 戴黍.《淮南子》治道思想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

[11] 王绍东.论“亡秦之鉴”对中国古代政治的影响[J].秦汉研究,2009.

[12] 陈广忠,等.道家与中国哲学:汉代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3] 庞天佑.论中国古代的历史总结与国家盛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赵红]

Luxury and Good Governance——Historical Reflection in Huainanzi

GAO Xu

(Culture Institute of Chuhuai,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uainan 232001,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 Huainanzi,pleasure-seeking or luxury-seeking practice in the government,to a certain extent,is considered as a watershed towards tyranny or good governance in its development.It is harmful not only to rulers,but also to the bureaucracy and the ordinary people,which fundamentally affects the long-term stability of the dynasty.The rulers should be self-disciplined at first,then coordinate the personal desires and political governance appropriately and practice for the people,by the people.Based on this thought,self-discipline is viewed as the premise to good governance.Rulers should draw lessons from Qin dynasty that implements people-oriented spirit of good governance to achieve the permanent stability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Key words:Huainanzi;Luxury;Good governance;Huang Lao Tao Thought;Self-discipline;Governance

[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16)02-0175-07

[作者简介]高旭(1979-),男,陕西延安人,安徽理工大学人文社科学院副教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

[基金项目]安徽省哲社规划课题项目(AHSKY2014D126);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SK2015A326);2015—2016年度安徽理工大学社会科学界联合会重点研究课题(XSK12015-2016-02)。

[收稿日期]2015-09-15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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