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艳 华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亲近生活与遭遇虚无——信仰向生活世界的回归
王 艳 华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摘要]在现时代,信仰向生活世界的回归,其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信仰日益亲近生活世界,逐步从神圣化走向世俗化;另一方面,信仰又在世俗的物化世界中陷入虚无化的境地。超越虚无,重构当代信仰精神,找到人的生活的真实意义,是现代人真切的渴望与追求。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敞开的信仰精神,为现时代信仰精神走出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困境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启示。
[关键词]信仰; 虚无主义;生活世界
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把现时代称之为“祛魅”的时代。在他看来,这一时代是以理性祛除自然、神学和形而上学之魅的时代,是一个神圣价值退隐、世俗价值提升的时代。在这一时代里,当代人的价值追求与信仰观念正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其中一个值得关注的重要趋势就是信仰日益回归生活世界。但是,作为超越性的终极关怀,信仰之为信仰,是以对当下感性世界和现实生活的超越为旨趣的,它内在地蕴含着一种超验的生活理想与无限的精神指向。那么,当信仰从神圣的“彼岸世界”走向了世俗的“此岸世界”的时候,人类的信仰精神又会面临着怎样的现代性处境?我们又应该如何超越世俗时代所面临的信仰物化的危机?本文主要围绕上述问题展开思考。
一、亲近生活:信仰从“彼岸世界”向“此岸世界”的回归
在传统社会,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社会都会崇奉某种超越的神圣价值,这种神圣价值不仅为传统社会提供了终极解释和核心价值,而且为人的存在提供神圣的本体论支撑,并赋予日常生活以一种崇高的意义感和无限性的价值指向。作为传统信仰的典型形态,宗教被马克思看作是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的产物。以马克思的观点来看,宗教这种实体化、外在化的信仰形态是与当时人们依附性的生存方式相适应的。作为具有超越本性的人,在自身还无力支配自己生活命运的状况下,他通过宗教信仰这种绝对化的方式表达了对自身超越性的价值追求,以此赋予人生以应有的尊严感和归属感,从而使充满忧惧与苦难的人生由于信仰之光的普照而变得饶有意义。在宗教信仰的世界观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超凡脱俗的、神圣的超感性世界,一个是世俗的现实生活世界。这两个世界不仅是分裂的,而且超感性世界是作为对现实生活世界的否定而存在的。著名社会学家涂尔干认为,把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隔离开来,是宗教思想的最大特征。从根本上看,传统的宗教信仰因其对现实生活世界的否定致使其追求的价值理想最终流于虚幻,尽管它为人的生活提供了某种意义支撑,但是,它使人在对神圣形象的崇奉中失落了自我的现实性,结果,宗教信仰反过来变成了束缚人、限制人、统治人的异己性精神力量,人们在宗教精神的支配下日益感受到“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
在现代社会,人凭借理性的力量挺立起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立性。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论断预示着理性时代的到来,一切事物都要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存在的合法性进行辩护,理性以横扫千军之势实现着对世界的“祛魅”。“祛魅”这个概念是由马克斯·韦伯首先提出来的,他通过对社会变迁的深刻思考指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祛除巫魅”的时代。“世界的祛魅”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本质特征,也是现代社会“理性化”的必然结果。正是理性对世界的“祛魅”开启了启蒙时代。韦伯指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智化,总之是世界祛除巫魅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命运,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从公众生活中隐退——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越领域,或者流于直接人际关系的博爱。”[1]155存在主义思想家海德格尔也指出,我们这个时代是由诸神未到以及“上帝缺席”来界定的。在现代,宗教不再是一个答案,而是成为一个问题,它受到了理性全方位的质疑和批判。经过理性对世界的“祛魅”,传统的宗教信仰日益失去了其令人信服的力量,最终沦为一种生活的装饰品。但是,颇为吊诡的是,消除神话的理性在其发展中却反过来变成了新的神话。理性何以成为新的上帝?在评论黑格尔的理性时,恩格斯道出了其中的原因:“当这个黑格尔发现,他借理性不能得到另一个凌驾于人之上的真正的上帝时,他是多么为理性而感到自豪,以致他干脆宣布理性为上帝。”[2]211-212根据韦伯的理解,现代理性的发展最终表现为工具理性的扩张和价值理性的衰颓,而“工具理性”日益驱逐并压倒“价值理性”是反神话的理性最终走向自身的神话的根本原因。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深刻地揭示了本来是要消除神话、启人之蒙的理性由于异化为工具理性而最终走向了新的神话。时代精神就这样由“信仰的时代”走向了“理性的时代”。
以科技为主要表征的理性的进步给现代人带来前所未有的物质生活。人们对于物的依赖与日俱增,对物的逐求成为生活的中心,金钱和权力等世俗之物日益取代传统的神圣价值成为人们崇拜和信仰的对象。现代社会呈现出来的发展趋势是:神圣价值日渐退隐,世俗价值无限提升,社会生活越来越趋于世俗化。现代人在解除了抽象化的形上教条的束缚之后,感性欲望获得了天然的正当性和合理性。“人骄傲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力量:尘世工作的种种问题向他涌来,使他目不暇接,一切有关灵魂拯救的思考都被远远地推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他简直无法理解一种竟然能把思虑都集中在精神生活上的心理状态。如此重大的变化,势必使宗教对人生问题所作的解答受到质疑;而怀疑的提出已然意味着宗教生活中一种相应的衰落,即使其外部形式维持不变。”[3]7世俗化发展到今天,已经形成了席卷全球的物欲主义和消费主义。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就如鲍德里亚所言:“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恰当地说,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4]1世俗化的时代也被思想家们称为物化的时代。这一时代的典型特点就是物成为生活的中心,对物的追求、占有和享受成为现代世俗生活的最高目标。在这种背景下,传统宗教信仰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一种被马克思称之为“感觉欲望的宗教”的拜物教迅速兴起,信仰由神化走向了物化。陷于物化处境的现代人使自己的生活为生存竞争法则所支配,并且丧失了内在超越的崇高理想。在现代,虽然仍然存在对各种超越事物的信仰,但是,在很大程度上都带有某种功利的目的,而这种裹挟着欲求的信仰与纯粹的信仰精神已经相去甚远了。就这样,信仰从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回归到了切近的此岸世界。这就是我们这个世俗化时代的信仰状况。
如何理解和看待人类信仰精神在现代所发生的这一变化?我们认为,它所导致的后果是双重性的。信仰向生活世界的回归,一方面表明人类的信仰精神越来越趋向于扬弃和拒绝脱离人的现实生活的彼岸世界,日益亲近人的此在与世俗的日常生活,从而使人逐渐从对虚幻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的外在崇拜及其束缚中解放出来,在此方面,它具有积极的意义。但是,另一方面,信仰向生活世界的回归,又使人类的信仰精神逐渐接近甚至趋附世俗的有限之物,从而导致信仰陷入物化的处境,最终从崇高走向失落。信仰的失落使现代人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虚无,以致有的思想家满怀忧虑地指出:“我们这个世纪的历史可以被写成与虚无主义不断相遇的历史。”[5]106信仰向生活世界回归导致了现代人精神生活的虚无主义处境。
二、遭遇虚无:信仰从“神化”走向“物化”
根据马克思著名的关于人类社会发展“三形态”的论述,现代社会正处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阶段。在此阶段,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一方面在对物的依赖的基础上挺立了个体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又在对物的过分追求中不断走向物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异化劳动条件下人的精神所面临的现实境遇:“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替代。”[6]85人的精神生活逐渐被物欲所支配和占有,精神生活完全沦为感性欲望的刺激与满足。感性刺激成为精神生活的主要实现方式,它使人们沉浸在此在的即时满足之中,日渐丧失灵性和沉思的精神生活。雅斯贝尔斯指出,“代表这个世界的精神态度已被称为实证主义。实证主义者不想高谈阔论,而是要求知识;不想沉思意义,而是要求灵活的行动;不是感情,而是客观性;不是研究神秘的作用力,而是要清晰地确定事实。”[7]40所谓实证主义,其实体现的是一种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在实证主义的观念里,一切真实和有意义的东西只能表现为可证实的东西,反之,一切不可证实的东西则统统被归为虚假的和无意义的。这种观念中内在蕴含着功利主义的价值态度,即从客观的和有用的角度去理解一切对象。这种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与功利主义价值态度的泛滥,本质上使人的精神生活所具有的内在超越性和崇高性在很大程度上遭到消解。功利主义与虚无主义是内在相通的。过分地追求功利,必然导致终极价值的失落,虚无主义由此便应运而生。
我们发现,现代社会的发展使人们在尽情地享受着富足和舒适的物质生活的同时,却日渐感到自身精神生活的贫乏和困窘。物质生活的满足并没有为人的存在带来自足的意义感。在蒂利希看来,世俗的有限之物并不足以承载和负担人生的全部意义,它所承载的生活意义是具体而有限的,并不具有终极关怀的性质和无限性的人生价值,因此无法引领人通达无限之境。如果我们把世俗的有限之物当作偶像来崇拜的话,其结果最终只能使人陷入虚无的境地。现代生活的事实是,人们愈是沉湎于对世俗价值的追求,就会越来越惊骇地发现内心深处的虚无。因为这些自诩无限实质上却是有限的事物,从本质上无法真正构成人的信仰对象。马克思很早就对物化时代的各种拜物教做过深刻的批判:“拜物教远不能把人提高到自身感觉欲望之上,相反地,它却是‘感觉欲望的宗教’。被欲望燃烧起来的幻象使拜物教徒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没有感觉的东西’仅只为了满足拜物教徒的怪癖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自然特性。因此,当偶像不再是拜物教徒的最忠心的奴仆时,拜物教徒的粗野欲望就会砸碎自己的偶像。”[8]113实际上,世俗化的偶像崇拜与超越性的终极关怀具有本质性的差异。“在真正的信仰里,终极关怀是对于真正终极的一种关怀;而在偶像崇拜的信仰里则是把次要的、有限的实体提升到终极的地位。偶像崇拜信仰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是‘存在性的失望’,一种渗透到人的存在本身的失望!”[9]194在深深的失望中,人们不再相信有什么必然的、永恒不变的东西。“有多少他曾经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按其本质来说,既非永恒,亦非必然,却完完全全是短暂而偶然的。”[10]35现代精神陷入到一种虚无主义的处境中。“虚无主义实际上隐含着这样一个隐蔽的逻辑,即从物欲主义到实用主义,从实用主义到相对主义,从相对主义走向虚无主义。”[11]21怀疑、迷惘、彷徨、绝望成为现代人普遍遭遇的精神情绪,这些情绪也成为笼罩在现代人心灵天空上挥之不去的阴云。在摆脱了传统社会人们所遭受的“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的痛苦之后,现代人又不得不经受着“生命中不堪承受之轻”的心灵煎熬。
失落了信仰的现代人,其生活就如17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所描绘的那样,想方设法地让外物占有自己,以各种繁忙和热闹填补和掩盖自己内心的空虚,以种种消遣和娱乐排遣自己的无聊。这些忙碌、操心和消遣就好像在人们的眼前放置一些东西,遮蔽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到脚下的悬崖,从而无忧无虑地在悬崖上面奔跑。在帕斯卡尔看来,人心是空洞的,人们用忙碌和消遣来填充它,但是,填充进去的却并非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垃圾,它们并不能使人心充实,人们依然感到自己无家可归,感到自己的生命没有根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具有着不可忽视的时代内容。他深刻地揭示了为物欲所支配的现代人的悲剧命运:人生有如钟摆一样摇摆于痛苦与无聊之间。著名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现代人的生存处境也进行了深刻的阐释,他把“此在”繁忙于他人他物的存在状态称为“沉沦”。当“此在”沉沦于世时,他不是作为自身存在,而是作为“常人”存在。当死亡来临时,沉沦为常人的此在就会悲哀地发现,原来一切繁忙皆成空忙,就会深切地感到沉沦于世的常人生活的荒谬与无意义。由此,海德格尔提出“向死而在”。何谓虚无?简而言之,就是无意义。但是,人是一种意义性的存在,人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活。他不仅要追问和领悟自身存在的意义,而且也要领悟世间万物存在的意义,或者说,他总是把世界领悟为一种意义的存在。正如存在主义所揭示的,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一花一树、风霜雨雪有何意义呢?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荒谬的存在而已。但是,它们一旦进入人的视域,就被领悟为一种有意义的存在。对于人来说,只有以意义充实自身的存在,才能使其摆脱存在的空虚,获得心灵的充实和精神的归属。蒂利希在《存在的勇气》中曾准确地分析了西方人所经历的三种不同类型的焦虑:古代人的焦虑主要源自于神秘莫测的命运与死亡,中世纪人的焦虑主要来自于无法摆脱的原罪与道德,现代人则焦虑于意义之丧失与价值之倾覆。萨特所描述的人面对荒谬的世界的恶心感和海德格尔所描绘的烦、畏、焦虑等社会情绪状态,都从不同维度深刻折射出现代人的精神状态。雅斯贝尔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也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四种典型的精神症候:精神的反叛、虚无主义的绝望、众生的困惑和迷途者的追寻。他把这些称之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
由此可以看出,在现代,信仰在回归生活世界的过程中,也陷入了因自我沉沦而走向虚无主义的尴尬境遇。人作为一种追求意义的存在,无意义的生活毕竟是人无法忍受的。因此,超越虚无,重建信仰,为人的精神和心灵提供内在超越的终极关怀,成为当代人必须解决的精神任务。
三、世俗时代的信仰何以可能: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启示
作为以探索人生为主旨的哲学家,尼采早就敏锐地意识到,现代欧洲正在走入虚无主义时代,虚无主义已经成为时代的最大问题。海德格尔说:“‘虚无主义’ 这个名称表示的是一个为尼采所认识的、已经贯穿此前几个世纪并且规定着现在这个世纪的历史性运动。”[12]219何谓虚无主义?尼采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虚无主义意味着最高价值丧失价值。如何面对虚无主义?加缪做了很好的回答,虚无主义并非人生的终局,它只是我们认识的起点,面对虚无主义的侵袭,我们首先要承认和正视虚无,在承认虚无的基础上再超越虚无。
实际上,虚无主义是对信仰的严峻挑战,我们要想走出当代信仰的困境,就无法回避这一挑战。那么,如何超越虚无主义?尼采等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大多都对虚无主义赖以依存的形而上学传统展开深入的哲学批判,其中尼采的批判最为典型。尼采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揭示了形而上学与虚无主义的本质关联,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对永恒不变的超感性世界的设定和追求,在本质上是通向虚无主义的。在尼采之后,也有许多现代哲学家乃至后现代哲学家都对虚无主义进行过研究和批判。从总体上看,他们虽然提出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思想,但是,由于这些思想并未真正触及虚无主义的现实根源和制度基础,最终难免局限于形而上学层面的思想检讨与反省,都未能真正超越虚无主义。
在我们看来,在众多关于信仰的理论理解中,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由马克思提出并深刻影响现时代的卓越思想,它对信仰精神的理解,具有独树一帜的理论视域和弥足珍贵的思想价值。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唯物主义的信仰理解,主要是通过对信仰神化和物化的批判而敞开的。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宗教看似神秘,但其现实的基础在人间,它不过是人的本质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而已。宗教作为颠倒了的世界观,归根结底是建立在颠倒的现实世界这一基础之上的。宗教就是颠倒了的世界的理论表征。马克思由此革命性地改变了对宗教的神秘主义理解,澄清了宗教的现实基础。以此为前提,马克思主张反宗教的斗争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慰藉的那个世界的斗争。因此,与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把对现实的批判还原为宗教批判相反,马克思把宗教批判看成是人的解放的前提和必要环节。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是在政治哲学的高度上批判和清算了传统宗教信仰的抽象性,历史唯物主义的宗教批判是从属于人的解放这一既具有现实意义又具有崇高旨趣的思想任务的。
在批判信仰神化的基础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把揭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作为重要的理论使命,它对信仰的物化处境亦有着惊人的思想洞见。历史唯物主义认为,虚无主义是资本逻辑在现代社会的扩张和占据主导地位所导致的必然结果。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人的精神和信仰问题并不仅仅是一个观念性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性问题,归根结底是由社会存在状况所决定的。在资本主义时代,人的整体存在及其精神和信仰都被资本逻辑所控制和支配,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人类存在状况及精神处境的总体性判断。如果说,传统宗教是人的本质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那么,充斥现代社会的拜物教就是人的本质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与传统宗教相比,商品拜物教可看作是“感觉欲望的宗教”,它使人沉陷于感觉欲望的满足之中而不能自拔。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所遵循并起支配作用的“资本的逻辑”的宰制,是导致现代人与社会异化的制度根源,也是现代人信仰异化的总根源。与现代许多西方思想家有所不同,马克思把对信仰异化的批判上升到了制度层面,敏锐地洞察到了信仰异化的社会基础和制度根源。正由于如此,在马克思的视野里,单纯的哲学批判并不能触及虚无主义的本质问题,必须通过社会制度的根本性改变来扬弃异化,实现社会总体状况由物化向人化的转变,从而促进人的解放和发展。
既然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了信仰的神化和物化这两种异化现象,那么,历史唯物主义又敞开了怎样的信仰精神呢?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里,人的存在是一种社会历史性的存在,是人通过实践活动改变现实生活世界从而实现自身发展的过程。人的超越性是建立在实践活动这一现实基础之上的,且根植于社会历史之中。信仰的本体论基础并不在于人之外的某种存在,而是人的实践活动本身。实践活动作为一种否定性统一活动,它敞开了人的发展和精神超越的无限空间。在这个意义上,信仰不过是人的实践活动所敞开的超越本性的精神表征。因此,信仰精神从根本上说应当具有属人的性质。无论是信仰精神的神化,还是信仰精神的物化,都是信仰精神在人的特定生存状况下的社会历史表现形式而已。这样一来,历史唯物主义就找到了信仰精神的人学本体论基础,确立了信仰的人本化立场。马克思由此颠覆了西方根深蒂固的有神论传统,实现了对西方有神论传统中上帝实体的实质性否定,从而把超验的外在化的宗教信仰进一步还原到人的现实生活这一地基上,并且提升为社会历史性的人本立场。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信仰精神所指向的对象并不在人之外,既非表现为神,亦非表现为物,而是人本身。从“他信”到“自信”,这是人类信仰观念的重大转变。应该说,这一信仰理解的思想解放价值和社会历史意义是不可低估的。它意味着信仰精神彻底从外在超越的传统观念中解放出来,被赋予鲜明的人学意蕴和内在超越的能动性质。历史唯物主义由此实现了人类信仰精神的历史性变革,即从传统的有神论转变为现代无神论。这种现代无神论把外在超越的信仰形态进一步转变和巩固为内在超越的信仰精神,从而实现了信仰精神从神化向人化的提升。
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无神论如何体现信仰的终极关怀及其无限的超越指向,从而不至于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在此方面,历史唯物主义显然具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信仰归根到底是人的信仰,信仰所体现的终极关怀和绝对价值,其实所指向的不过是处于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人本身。人类信仰精神的超越性,是奠基于人的实践活动这一基础并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得以实现的。作为一种独特的存在,人既区别于神,也区别于物。人的存在位置,位于神和物之间,也就是说,人的存在具有双重性,是自然性和超自然性的内在统一。在人通过实践活动不断否定自身的现有存在这一意义上,人的存在蕴含着无限的精神指向,这一超越性的指向乃是终极的和至上的。就这一超越指向的现实基础及其实现形式来看,它又是历史的、有限的和非至上的。由此看出,历史唯物主义对信仰精神的理解是辩证的,它一方面肯定了信仰精神的无限超越指向,并且把这种超越理解为一种内在的超越,从而区别于一切外在超越的神学信仰,体现为一种内在超越的终极关怀;另一方面,又把这种内在超越的无限指向奠基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中,赋予这种终极关怀以鲜明的社会历史品格,从而使信仰成为人以社会的方式在历史的进程中实现自我解放、自我提升、自我确证和自我实现的生命精神。历史唯物主义以社会历史性的辩证观点,内在地要求把个体与社会、历史与未来、真理与价值、有限与无限等统一起来,从而超越了传统信仰精神中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的知性思维,敞开了一种内在超越、辩证通达、富有张力的信仰境界。在历史唯物主义的信仰视域里,人的信仰的超越就不是外在的,而是人的内在的自我超越,体现为人的自我生成、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和自我确证的终极关怀;人的信仰超越的方式就不再是纯粹精神性的,而是奠基于实践基础上的精神解放和境界提升。历史唯物主义把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内在统一的共产主义境界设定为信仰的终极目标。这一终极目标的设定,既是建立在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科学认知基础上,又在与科学规律兼容的意义上注入了对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价值论理解和目的论关怀。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中,一方面,社会历史发展进程是包含客观规律的自然历史进程,另一方面,这一进程又是被更高价值所引导从而不断趋向人的自由个性和全面发展的过程。由此看出,历史唯物主义并非是“没有灵魂的物质主义”,而是包含着深刻和崇高的信仰精神。与传统信仰精神具有本质区别的地方在于,历史唯物主义内在地贯通了信仰精神与科学精神,从而使信仰精神与科学精神之间保持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即使信仰精神建立在科学精神的基础之上从而不至于沦为虚幻,又使科学精神被信仰精神所引导从而通达人的自我解放和自我完善的终极关怀之境域。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内在统一,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敞开的信仰境界,这一境界无疑是人的解放和发展的最高价值理想,也是人之存在的终极关怀。这一境界既赋予人以无限的希望、理想和信心,又使人从虚幻的观念、贪婪的思维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放出来。正像洛维特所表达的,马克思以科学的形式实现着对信仰的坚持和坚守。历史唯物主义所敞开的信仰精神,既是对信仰神化和外在超越的传统信仰形态的革命性变革,又是对信仰物化和虚无主义价值态度的扬弃和否定。对于我们而言,如何深入地挖掘并完整准确地诠释和拓展历史唯物主义的信仰理解,仍是一项重要理论任务。
可以说,在当代,人类的信仰精神依然在怀疑主义和绝对主义之间徘徊。人类何以引领自身的存在并在自身存在的历史延展中确证自身存在的意义,获得内在超越的终极价值关怀?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启示我们,世俗时代的信仰精神并没有终结,相反,当代的信仰精神应当在人的自我解放和自由发展的境域中获得崭新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所敞开的信仰观念,对于当代人类信仰精神的重构,依然具有值得发掘的弥足珍贵的思想价值。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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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秦卫波]
Close to the Life and Face to the Nihility:the Belief Close to the Life
WANG Yan-hua
(School of Marxism,Northeast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Abstract:In the modern era,the belief spirit is returning to the living world. Its influence is dual: on one hand,it makes the belief close to the life,from “the world in that side” to “the one in this side”;on the other hand,it makes the belief go from “the grand” to “the nihility”. It has become the modern people’s real thirst and requirement to go beyond the nihility,seek the belief and find the meaning of the human’s nature and the value of life. According to the writer,the belief spiri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provides the important enlightenment for the contemporary belief to step out of the dilemma between absolutism and relativism.
Key words:Belief;Nihility;Living World
[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16)02-0094-06
[作者简介]王艳华(1968-),女,辽宁锦州人,东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部哲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4ZDA009)。
[收稿日期]2015-09-20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