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撒手

2016-03-07 06:58方玉峰
安徽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炮寡妇队长

方玉峰

我家有自行车的时候,全村还没有一辆自行车,哪怕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也没有。因此,当我骑着我家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行驶在村道上时,会立刻吸引来许多羡慕的眼神。我很自豪,用村里的光棍铁三的话说,就是很牛逼。是的,我的感觉当时的确就是这样。当然也有说些其他闲话的,比如穆有墨。那天我骑着自行车,迎面走来了穆有墨,我本来想和他打个招呼,刚张开嘴,哪知道他竟然说,你不要在我面前显摆好不好?你要是真牛逼,你开辆汽车回来我看看。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见我无言以答,穆有墨掀了掀他那张满嘴烂牙的破嘴,很响亮地往地上吐了一口黄痰,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穆有墨的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想他可能是疯了,不然他不会说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话来。我冲着穆有墨渐渐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然后跨上自行车,风一样地向前驶去。

回到家里,我父亲正在门口等着我。见我回来,他问我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家。难道你不知道我要回公社开会?我没有吭声。父亲留下一句看我下次回来不收拾你,就跨上自行车去乡里了。

家里面没有人,一大早母亲就出去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就没有看到母亲。我见父亲还没有起床,就把架在屋檐下的自行车偷偷地推了出来。这辆自行车是公家专门配给父亲用的。父亲在公社上班,也不知干什么,总之他忙得很,几乎很少回家。只要一回家,见着架在屋檐下的自行车,我就爬上去。起先我并不会骑,就坐在上面踩,我个子矮,坐在车座上根本够不着,就“掏螃蟹”。慢慢地,我掌握了点门道,开始推着自行车向前猛跑,然后再跳上去滑行一截。待慢下来再猛推一气,然后再跳上去滑行一截。如此往复,我竟然在没有任何人指导的情况下学会了骑自行车。当父亲发现我会骑自行车的时候,他也觉得我有点小聪明。他笑着说,你这小鬼还挺有能耐的。他也不阻拦我,只要回来,他就把自行车交给我骑。村里的同伴见我骑自行车,都跟在我身后跑,当然也包括穆有墨在内。有一次,趁旁边没有人,穆有墨让我把自行车给他骑。我说,你不会骑。他说,我就是不会骑才要骑,否则我还要骑什么?!他这样说,我不好再拒绝,更重要的,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把车子交给他。他让我把车子扶好,然后他跨上去。穆有墨长得又高又壮,差不多有我两倍体重。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这么长肉。他家的日子过得也不比我们家好。别人说他就是喝凉水也会胖。但他这种胖显然是虚胖,别看他长得比我高比我胖,可是他跟我在一起走路,一会儿就落在后面。要是跑步,顶多50米,他就累得像孙子一样,腰弯下来,双手扶膝,张开嘴大声呼气,多远就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他连车龙头都扶不好,一个劲地往一边歪。推了他一截,我已经大汗淋漓。我说,你就别骑了,你这样弄得我很累。他却不肯下来,还在歪歪扭扭地往前面骑。我实在没有劲再扶他,干脆撒手不管。前面正好是一个下坡,我一撒手,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奔前面而去。我看着他骑在车上,风扬起了他一头乱发,他大声嚎叫着,仿佛受了刺激一般。直到“咣当”一声,他被摔得人仰马翻,鼻青脸肿。自行车两个轮子在地上直打转,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我来到近前,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我没有扶他,而是赶紧看自行车摔散了没有。要是摔散了,我就不能向父亲交代,那后果就会非常严重。好在自行车只是车龙头歪了,其他的没有什么。我把自行车架起来,然后来看穆有墨。这时穆有墨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用衣袖擦了擦涂了一层灰的脸,然后就在那里发愣。他突然朝自行车走去,一脚把自行车踹倒。见他这样,我说,你发什么疯。他没有理睬我,而是径直往回走。对于穆有墨这种行为,我非常生气,我发誓今后永远都不让他骑我的自行车。可是没过几天,我们又和好了。那天早上,我们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一起,穆有墨远远地叫住我,然后递过来一只烤山芋,开始我有些矜持,可是闻到烤山芋的香味,还是按捺不住。就在我接过山芋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原先的不睦。尽管我与穆有墨之间,有时会打打闹闹,闹点意见,可那是同志之间的内部矛盾,并非敌我矛盾,所以这样的矛盾根本就不是矛盾。

就像一只在天上飞着的小鸟,突然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这样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恰巧就发生在我的身上。在学校的后墙上,有人用粉笔写校长与×××女教师通奸。这无疑就是一颗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不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了校长,校长站在那里,脸色严峻,最后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无法无天!

其实这件事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天上课,我居然被作为怀疑对象被叫到办公室。有人在背后检举了我。原因是我放学后不立即回家,一个人在学校周围转悠。

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差点崩溃。我胆颤心惊地来到办公室,看见校长坐在那里,面色阴郁,眼露凶光,如狼似虎。

校长矮而胖,与高大威猛一点也沾不上边,可是他是校长,这就足够了。对于我们来说,他就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的雄狮。而我们这群羔羊等着他任意宰割。我们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见我进来,校长盯住我看了一气,好像我的身上长了什么稀奇的东西。弄得我也低下头看自己,来回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我疑惑地把目光投向校长。

校长问我,知道找你来有什么事?

我摇摇头,茫然地看着校长。

你真不知道找你什么事?!校长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朝我举起他厚厚的手掌。

我还是摇摇头。虽然我很害怕校长,但我的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能胡编乱造给自己加罪。

校长说,那墙上的字可是你写的?

我很奇怪,我问校长,墙上写了什么字?

见我反问他,校长略略愣了一下。显然他对我的疑问感到惊讶。或许他认为,我的心里早已崩溃,会老实交代。然后可以顺理成章地掀我的耳刮子。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校长和老师掀同学们的耳刮子,平时你若从办公室里走过,你就会听到啪啪掀耳刮子的声音,比过年放炮仗的声音来得还激烈,让你不寒而栗。仿佛老师办公室是个刑场,谁也不想到这里来受刑。有一次,穆有墨因为上课冲我们数学林老师呲牙,林老师是个女的,还没结婚,人长得很漂亮,二道毛子,五官端庄,身材苗条。墙上写的就是关于她跟校长。穆有墨冲林老师呲牙,纯粹是没事找事。或许那天穆有墨牙齿出了毛病,他不堪忍受痛苦,就不断地呲牙。但他没有任何机会向林老师申诉。被林老师拎着一只耳朵进了办公室,由校长代为行刑。回来的时候,我们看见穆有墨的脸蛋又红又肿,就像过年年画上的可爱的福娃。看着他这个可爱的样子,我们全班的同学都哈哈大笑,那笑声差点把屋顶给掀翻了。现在眼看又要轮到我受刑,可是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不能蒙受不白之冤,白白地挨校长的耳刮子。经过几番问询,校长已经排除了我的嫌疑。我们的校长真的不冤枉好人,从这件事上我看到了他的伟大之处。最后他放下那只令人恐惧的厚厚的手掌,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你回班上去,如果需要再找你。

我像得了大赦一般,从办公室出来,我先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尖着嗓子嚎叫了一声,嚎叫过之后,我感觉浑身轻松。我回到教室,穆有墨正在那里和另一个同学玩弹子球。他抬头见到我,感到很奇怪,我知道,他是为没有看到我脸上被掀耳光的任何痕迹而感到奇怪。他甚至感到失望。其实这种态度不是他一个人有,我看见全班的同学看到我都有些茫然。

第二节课下,穆有墨被叫到校长那里。我不知道校长找他谈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与墙上的字有关。

穆有墨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下午上课,穆有墨还是没有回来。老师也没有提到他。可是我的心里却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乎全班的同学都有疑惑,整个下午,我的心思都不在课本上。

放学的时候,我居然看到穆有墨的父亲穆大炮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穆大炮脸色凝重,满腹心思。虽然穆有墨长得又胖又高,可是穆大炮却长得又矮又瘦,弱不禁风。看样子这件事已经非常严重,否则穆大炮不会到学校里来。

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就一个人来找穆有墨。因为昨天的事,我一直惦记着他。我要向他当面问明白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否向大家揣测的那样,墙上的字是他写的,如果是他写的,那他肯定死透了,不被扇掉门牙,肯定也会揭一层皮。我没想到会撞见队长,队长从穆有墨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也到穆有墨家。我与队长打了个照面。队长看见我,咧咧嘴,好像想和我说话。但他并没有说,径直走了。我看着队长离去的背影被树木遮住,才回过身来。

穆有墨家的门没有关,我走进来的时候,他家里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觉得有些奇怪,就朝里面的厢房瞅了一眼,我看见穆有墨的母亲陈巧儿正端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梳妆。她也发现了我,吓了一跳。很显然她有些慌乱。起先以为是别人,待看到是我,便镇定下来,她问我来做什么?是不是找他家的穆有墨?我点点头,她说,穆有墨和他爹一大早去他大舅家去了,下午才能回来,你要找他下午来。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思考一个问题,刚才队长从他家出去,他家没有别人,那么队长来做些什么?但这个问题已经超出我当时思考问题的范围,出了穆有墨家我就不再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

沿着村道,我漫无目的无精打采地向前走着,我觉得一个人走路真是无聊,要是穆有墨在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最起码我身边有个伴,我们会推推搡搡,打打骂骂。每次发生冲突,我们谁也分不出输赢。最后以和解结局。

前面是一处高岗地。站在上面可以鸟瞰全村。没有事时,我常与穆有墨一道来这里,坐在高岗上面,看着整个村落发呆。一个下午我们就坐在这里。就在我站在高岗上面向全村瞭望时,我看见了队长,队长从穆有墨家出来没有走多远,他站在村东头一块地里与队里的几个人说话。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能看见他们用手指指点点。他们大概在议论庄稼的长势。这时我才想起,老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下雨了,庄稼就像营养不良的孩子,景象堪忧。队长与这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就与他们散开了。

天已近中午,太阳越来越烈。我坐在树荫下纳凉。就在我昏昏欲睡,一阵争吵声把我拉到现实中来。我迅速坐起来,搜寻声音的方向。我看见李二毛家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不容细想,我抬脚赶紧向李二毛家跑去,我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到李二毛家门口的时候,通向李二毛家的门已经被村里的男女老幼围得水泄不通。我拼命地往里面挤。大人们不情愿地让开道,嘴里骂骂咧咧。等我来到里面,我看见李二毛的老婆时聋子裸露着上身正在伏地大哭,哭声尖锐而悠长。人们指指点点,特别是男人,嬉笑着相互推搡。炽烈的阳光下,时聋子一身白肉异常显眼。

这时队长走进来,他大声嚷嚷着,他说,这像什么话,光天化日,还不嫌丢人。于是过来几个女人,把时聋子扶进家里。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李二毛。李二毛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看见李二毛家里的桌上放着一口白瓷碗,里面尚有一点酒没有喝完。李二毛喝多了就会揍他这个聋子老婆。起因是他去向老丈人借钱,老丈人一分钱也没借给他。于是他就把气撒在他老婆的身上。其实这也难怪他老丈人,先前借过几次,可从来不还钱。李二毛喜欢赌钱,家徒四壁,穷到床上连一件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他丈人不能眼瞅着姑娘受罪,隔三差五,送点吃喝的来。就是这样,李二毛也不满足。

队长站在门口,大声说,狗日的李二毛,下次再打你女人,看我不把你送到公社坐牢才怪。

队长看见了我,他愣了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转身出了李二毛家的院子。

见队长走了,大家也就各自散开了。我看看也没有我什么事,也走了。

我从李二毛家里出来,回家吃午饭。这时已经是晌午了。许多人家已经吃过午饭了。要不是到这里来我肯定在家里吃过了。我每次回来迟,母亲都会给我留饭。所以我并不担心回家迟吃不到饭。

我往回走,田埂上长满了杂草,茅草、巴根草、丁定草、洋辣子草和狗尾巴草。就像别人在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很柔软。我正走着,突然看见前边躺着一个人,吓了一跳,特么的是什么人没事躺在这里?!待走近一看,原来是李二毛。敢情这个狗日的打过老婆之后,跑到这里休闲来了,怪不得看不见他的踪影。李二毛嘴里衔根狗尾巴草,仰面朝天。李二毛也发现了我,他向我招手,他说,伢子,你过来,叔问你话。说句老实话,我眼里根本瞧不起李二毛,穷到这种地步,还打老婆。你说这样的人有什么意思。我没有过去,远远地站在那里,距离他七八米远。我说,什么话?李二毛见我不过去,也没有较真,他问我,你从我家来?我点点头。那我家怎样了?我说,你老婆光着身子难看呢,队长说,要把你送到公社坐牢。听我这样说,李二毛猛地坐起来,他一挥手,大声说,屌!凭什么让我坐牢,队长他算个逑。我看他应该坐牢,他趁穆大炮不在家,去弄陈巧儿,他别当别人不知道,我明天就去公社检举揭发他。听李二毛这样说,我恍然大悟。难怪我去找穆有墨见着队长,起先我就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原来是这样。李二毛见我不搭理他,就又躺下来。我从他身边经过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气。他突然一把把我薅住。这时,我真有点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手是那样的粗大有力,我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如果一拳头砸下来,我不被砸成肉饼才怪。我挣脱着说,你干什么?李二毛咧嘴笑着,说,不着急回家,陪叔坐一会儿,叔闲得慌。见走不脱,我只好坐下来。李二毛又问我他家里的事,于是我把我看到的详详细细地跟他说了一遍。我说,叔,今后你打婶子的时候,千万别脱她的衣服,现眼呢。听我这样说,李二毛一愣,他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一个问题。坐了一会儿,我说,叔,我肚子饿了,我要回家吃饭了,否则我娘就会出来找我了。李二毛说,那你就回家吧。说完他放开我,自己也从地上爬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见他走远了,我大着声喊,狗日的李二毛,你脱你婆娘的衣服,丢人。见我骂他,李二毛停下脚步,立在那里,朝我这边张望。我见他停下脚步,我赶紧迈开步子飞奔。耳边的风呼呼吹过,有飞虫打在我的脸上,麻麻地痛。可我不能停下来,要是李二毛追我,不痛揍一顿才怪。可是李二毛并没有追我,他站在那里,愣了几分钟,然后转过身向前走去。我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喘气。有几只麻雀子在我头顶飞来绕去,它们叽叽喳喳,好像看我的笑话。我没有理会它们,歇了一会,我才起身往家里走。

李二毛说陈巧儿跟队长,这可是一个重大新闻。以前我从没有听别人说过,就是我的好朋友穆有墨也没有告诉我。我想即使穆有墨知道,他也不会告诉我,因为陈巧儿是他娘,他能把这事对外说?这绝对不可能。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相信这个道理穆有墨他懂。所以他不告诉我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回到家里。母亲不在家。我不知道母亲去了那里。说不定她去公社找我父亲去了。母亲常常一个人把我撂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去找父亲。尽管母亲不在家,但放在锅里饭菜依然热乎乎的。我实在饿了,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一大碗饭菜全都到了我的肚里。我揩了揩嘴。然后拿舀子去水缸里舀水,一抬头咕咚咕咚全倒进肚里。吃喝完毕,我心满意足。正想着下午去哪里,却听到门口有人说话。我一听是个女的声音,这声音我非常熟悉。是前村王大才家的二闺女王蝴蝶。王蝴蝶低我一个年级,可是王蝴蝶长相好呢,圆脸大眼长睫毛,两只大辫子一直拖到屁股根。村里人都说她长得像《红灯记》中李铁梅。你还别说,怎么看怎么像。我几次梦见过她呢。

我来到门口,果然是王蝴蝶。王蝴蝶手里拿着一叠布料,问我母亲在不在家?我说,外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她母亲扯了些布料,拿到你家来做。既然你母亲不在家,那就算了,等你母亲回来,我再来。这时我的心里有点儿乱。每次看到王蝴蝶我的心里都有点儿乱。我都十三岁了,对男女之事也稍有了解。有一次我到我表哥家里玩,我看见表哥表嫂把门关起来,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事,就好奇地把眼睛对着门缝往里面偷看。我看见表哥表嫂搂在一起吧唧吧唧亲嘴。她们亲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看累了。他们开门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一下子跌进门里。她们吓了一跳,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红着脸说我没干什么。表哥不屑地说,你这个小毛孩子,心思放到哪里去了,我们大人的事,你少掺呼。自此以后,我一直对这个事难以忘怀。我猜想男女亲嘴肯定是一个十分美妙的事,要不然我表哥表嫂就不会这样忘乎所以。

见王蝴蝶要走,我连忙说,说不定我母亲就要回来了,你进屋子坐一坐。听我这样说,王蝴蝶有些犹疑,不过她还是到我家里,坐下等我母亲。王蝴蝶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的心里很乱,满脸通红。王蝴蝶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她站起来,往门外走。她说她就不在这里等了。她还要回家有事。见她要走,我很着急,我说,你就不能再等一会儿吗,也不着急这几分钟。她惊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她还是顺从地坐下了。我说,王蝴蝶,你真好看。听我这样说,王蝴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用手把长辫子捋了一下,双腮泛起了红晕。这下王蝴蝶就更好看了。我说,王蝴蝶,你能给我亲一下吗?听我这样说,王蝴蝶被吓了一跳。她站起来,双手抱胸,如临大敌。她怒不可遏,说,谁和你亲嘴,你去跟你家狗亲嘴,二流子,呸!说完,拔腿就走。她居然喊我二流子。我想我只不过是想亲一下嘴,别无他意。我们村里那些平常偷偷摸摸不干好事的人才叫二流子。就比如李二毛。他赌钱喝酒,还打他老婆。而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与二流子一点也不沾边。我愣在那里,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这次亲嘴的失败,让我一下子变得颓废许多。我觉得今后在王蝴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等到我下次亲嘴,还是在和我老婆谈恋爱才得以实现。这中间的距离让我等待了整整十年。有一次回家,见到王蝴蝶挺着个大肚子,便想起年少时的那段荒唐事,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王蝴蝶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从失望中恢复过来。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我感到十分懊恼。恰好家里的大黄狗从外面回来。这鬼东西长得虎背熊腰,健硕无比,在村子里整天领着一群母狗到处乱串,倒把看家护院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大黄狗见到我,十分亲热地上前跟我打招呼。它用它那张热乎乎的臭嘴添我的裤脚。如果要在平常,我准会和它嬉闹,可今天不同,我没有这个心情。我抬起一脚,正好揣在狗嘴上,大黄狗呜呜地低吟着迅速逃到一边去了。它边走边用眼睛瞧我,它大概是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啦,怎么好端端的揣我,真他妈的不够意思。我突然想起了穆有墨,这时候他应该回家了,于是我又去找穆有墨。

这次我必须小心,别让李二毛撞见,如果被他撞见,不被揍一顿才怪。一路上我小心翼翼,东张西望。就在我小心翼翼,东张西望的时候,不知是谁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我吓得魂飞魄散。掉头一看,怕什么来什么,真是李二毛。这个鬼一样的东西!我心里暗骂。李二毛呵呵地冷笑着,说,你这个家伙还挺忙的,这是又到哪里去。我连忙说,我去找穆有墨。找那个家伙干什么,你们坏事没有少做,上次你们把何寡妇家的草堆烧了,你们还想干什么坏事。其实这件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穆有墨烧何寡妇家的草堆纯粹是为他娘陈巧儿出气。谁都知道,何寡妇是穆有墨爸爸穆大炮的情妇。尽管陈巧儿也不守妇道,暗地里同队长勾勾搭搭,可是,当初穆大炮与何寡妇的事传入她的耳中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女人最强大的武器就是一双利爪,陈巧儿用她的利爪在穆大炮瘦削的脸上开垦了无数道沟沟坎坎,弄的穆大炮的脸就像一个小熊孩子无比糟糕的图画本。为此穆大炮几日没有出门,等到他出门走在路上,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们很开心,说,你看穆大炮那张脸,都成日本鬼子的地图了。那时候,我们看到的电影都是抗战片,什么《地道战》《地雷战》《红灯记》《平原游击队》等等,每次看过电影之后,我们都会有所收获,所以对于人们把穆大炮的脸形容成地图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穆有墨无比痛恨他老子穆大炮,原因是他老子穆大炮把家里的钱财都白白地送给了何寡妇,让他们在家里忍饥挨饿,过苦日子。那天,他找到我,咬牙切齿地说,他准备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十分好奇,问穆有墨,你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穆有墨说,这事暂时不能透露。我对穆有墨要干大事既好奇也表示怀疑,我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有所行动,所以也就把这件事给渐渐忘了。

没想到穆有墨居然一把火点燃了何寡妇家的草堆。那草堆是何寡妇的命,没有草堆她就无法做饭,那她们母子就等着挨饿了。见自己的草堆被别人放火变成了一堆灰烬,何寡妇顿足捶胸,仰面放声恸哭,然后爬起来态度决绝不顾一切地奔向万丈深渊的蚂蝗塘,她要以投河自尽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绝望。尽管当时已经是寒冬,水面结着薄冰,寒风刺骨,但这一切并没有能够阻挡何寡妇投河的脚步。她刚跳进水里,就有人忍住刺骨的寒冷把她给救了上来。救她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大炮。当穆大炮抱着何寡妇浑身是水、牙齿乱颤地走上岸时,那样的情形显得异常悲怆,就像电影中的一个英雄救美的镜头。至今这个场景仍然被村里人津津有味地提起。这场变故后,穆大炮和何寡妇的关系就更加牢固了,以至于大白天穆大炮就可以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到何寡妇家里来。当穆大炮回家问火是不是穆有墨放的时候,穆有墨很勇敢很自豪地说,这事是老子干的,你还能把老子怎么着。话刚出口,穆有墨就被穆大炮掀翻在地,穆大炮把穆有墨捆绑起来吊在屋梁上面,用蘸水的麻绳狠命地抽打,要不是陈巧儿拼命地上前阻拦,说不定穆有墨就会被活活地打死。现在李二毛在我面前提起这事,好像这事跟我有关联。我说,李二毛,你不要瞎扯,这事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李二毛听我这样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见李二毛半天不说话,我小心翼翼地恳求李二毛,说我还有事,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李二毛用眼睛瞄了瞄我,然后挥挥手,说,腿长在你身上,我又没说不让你走。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我对李二毛说,何寡妇家草堆被烧的事与我毫不相关,不信你去问问穆有墨。李二毛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谁有心情管你们的闲事。李二毛心事重重,早上发生的事让他很闹心,他没有心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让我有点同情他。

走过前面那条沟埂,再转过两道弯,往前走五十步,就是穆有墨家。我远远看见穆大炮在门口用剪刀剔牙。穆大炮呲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穆大炮眼睛的余光看见了我,他问我是不是来找他儿子穆有墨?我点点头。他气愤地说,穆有墨死了!我吃了一惊。穆有墨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呢?见我不信,他说,他是死了,他做了这么多坏事还不能死了?他说,你今后最好不要找穆有墨玩,你们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实在弄不清穆大炮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穆有墨要是死了,那他家里怎么会冷冷清清,这样安静?最起码陈巧儿也会大放悲声。我偷偷地朝穆大炮身后的屋子里瞧,结果瞧了半天什么也没瞧见。我离开穆有墨家的时候,穆大炮头也没抬,用剪刀继续剔他的牙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一路上我疑疑惑惑,我不知道穆大炮说的是真是假。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回来,她看见我情绪低落,就问我遇到了什么事?我就把穆大炮说的穆有墨死了的话告诉了她。母亲也疑惑起来,她说,也没听说有这事啊。然后她长叹一声,这可怜的孩子。

整个晚上我都没睡好觉,翻来覆去。穆有墨死了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可是我怎么也不相信穆大炮的话。我觉得穆有墨不会死,穆大炮说的是一句气话。如果那墙上的字是穆有墨弄的,把穆大炮气疯了也不是不可能。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入到梦乡。

穆大炮这条老狗,居然说他儿子穆有墨死了,天下还有这么当爹的。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看见母亲,母亲无比气愤地说。就在当晚我母亲就去了穆大炮家,她要核实穆有墨是否真的死了。如果死了就去送点草纸,邻里邻居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不去关心。我母亲见到陈巧儿,陈巧儿脸上一点也没有悲伤,反而见着我母亲兴高采烈。我母亲很奇怪,疑疑惑惑地问,你家没出什么事?不是说你家小墨死了吗?见我母亲这样说,陈巧儿一愣,瞬间变过脸去。她情绪激动地问,你这是听谁说的?!谁和我家有这么大的仇?!我母亲也被她搞糊涂了。说,不是你家大炮对我家郑主说的吗。我还纳闷呢!我的名字叫郑主,因为和真主同音,我吃尽了苦头。特别是我上中学之后,同学们见到我,双手一竖,万分虔诚地对我说,阿门,万能的真主啊,请你赐给我幸福!没有办法,一遇到这样的情形,我赶紧拔脚飞跑。我才不愿意当什么真主。几次我回去跟我父亲提出改名,可是父亲置之不理。见父亲这个态度,我也没有办法,最后改名一事不了了之。听我母亲这样说,陈巧儿疯了一般,进屋一把把穆大炮从床上拖了下来。穆大炮正在睡觉,被陈巧儿一闹,怒不可遏,正要发作,猛然看见我母亲,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事。说,这个狗日的,闯这么大祸,难道你不希望他死。我母亲一听就明白了,说,老穆,再怎么样也不能咒自己的儿子,你说是不是?说完母亲就回家了,丢下穆大炮夫妇两个在家里争吵。回到家里,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就没有告诉我。现在穆有墨没有死,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我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感觉浑身轻松。既然穆有墨没有死,那么等我上学见着穆有墨,墙上写字的事就会有答案。

星期一早上上学,最后一个到校的是穆有墨,其实穆有墨还没有到教室时,就被我们班一个同学发现了,然后这个同学一路小跑进教室向大家通报。他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大家一个消息,穆有墨来了。我们都涌出教室,就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迎接穆有墨。穆有墨满脸红肿情绪低落地背着书包来到教室,我真佩服校长用刑的手段,效果这样持久。见到穆有墨,大家兴致都很高,好像穆有墨离开我们已经有了一万年。

整个上午,穆有墨就像害了瘟病一样,除了去过几趟厕所就没有动过屁股,这与以前那个喜欢叫喜欢闹的穆有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一下课,大家就都围着他,希望他给大家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墙上的字究竟是不是他写的?难道校长和林老师还真有奸情?可是穆有墨始终闭着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见穆有墨这样,大家都失望地离开。

上午放学,我特意留在后面等穆有墨。穆有墨看见我就像没有看到一样,低着头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见他不理我,我只好一个人走。我们之间拉开一段距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走在前面的穆有墨突然奔跑起来,风扬起他的头发,最后,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抱着头,面朝下,呜呜大哭。见他这样,我赶紧上前,用手拽他的衣袖,我安慰他说,怎么了,怎么啦,别这样。穆有墨并没有理睬我,而是继续呜呜地哭着,伤心的样子比死了亲娘还厉害。见他不理我,我只得站起来看着他。哭着哭着,穆有墨停止了哭泣。他说,我特么真冤枉啊!我说你冤枉什么?他说,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见校长和林老师在一起。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说,你别瞎说,这话说不得。就像他母亲陈巧儿和队长的事一样说不得。穆有墨说,我真的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回家。我肚子痛就趴在教室里。一直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当我从另一间教室经过时,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很好奇,就顺着门缝往里面看,我看到校长和林老师在一起,校长把身下的林老师的腿抬得很高,林老师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当时都把我看傻了。我赶紧离开。随后我就用粉笔在墙上记录我看到的。到这时,事情才弄明白,原来这墙上的字真是穆有墨的杰作,不过他犯了个低级错误,不应该用粉笔在墙上记录这事,怨不得校长下手这样重。

就在这年秋天,也是在这次风波发生后的不久,我的骑技又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居然学会了双撒手。穆有墨站在一边,他已经从那场阴影中走出来,重新恢复了自我。而且自从经历那场遭遇之后,我和穆有墨的关系又进了一步。看到我骑车不扶车龙头,穆有墨一边大声尖叫,一边拍着手掌,仿佛骑在车上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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