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胜英
1
一切从简。
泰屿县殡仪馆门外,几棵歪歪扭扭的枸橼树下,红听到张言明的朋友在议论他的丧事。
红是坐张言明朋友的小轿车来到离家十公里远的县殡仪馆的。张言明的这个朋友,红以前并没有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车上侃侃而谈。这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剃了个光头,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自信有些过了头。他的自信来自于他那蒸蒸日上的生意,人一有钱,腰板就直。红还不至于讨厌有铜臭味的男人,但是对于那些好表现的男人,红却发自内心地排斥。同时,红的心里还有些惶惑,张言明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红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昨天就不应该答应骆文好心的安排。昨天,红从一个QQ群里偶尔得知张言明去世的消息,同时也得知张言明遗体告别会在今天举行,红当时就决定要参加张言明的告别会。在QQ上,红与骆文谈起了此事,没曾想,骆文说他也曾听说过张言明,骆文还说他曾去张言明主持的论坛上玩过几次,同时,骆文说他的一个高中同学王良大正好是张言明的哥们。于是,骆文电话了王良大,让他明天去殡仪馆时顺便带一下红。王良大同意了,因此,红就坐上了王良大的车。
幸好,王良大并没有对红去殡仪馆瞻仰张言明的遗容这件事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张言明生前曾是泰屿县某个知名论坛的老大,在那个论坛上,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曾经如此描述那个论坛——论坛即江湖,而他,就是江湖老大。对于这个说法,红非常不赞同。她总是觉得,坚守在那块虚拟的论坛上,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无限度地浪费时间,继而浪费生命。不过,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正因为张言明无私的付出、热情的奉献,在论坛上他拥有了一千多名粉丝。红一直对这些事感冒,但那是张言明的选择,自己无权干涉。如今,却多亏了那个论坛上张言明的粉丝们,红此刻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王良大的车上,前往殡仪馆去见张言明最后一面。论坛上元老级别的王良大对红说,他们已经在殡仪馆外面摆设了一张小桌子,标明为张言明坛友聚集地,同时,他们还准备了白花与黑袖套。
如果说活着时都不愿意见面了,那么,如今自己的这个举动又该如何解释。红不禁有些惶惑,她双手交叉,紧紧地握在一起,但心中的不真实感还是那样的真切,真切到令人感到莫名的痛楚。
张言明,说到底,是孔乙己式的人物。王良大在一边发表“盖棺定论”式的言说,年轻时下岗,买断身份,领了一笔可怜之至的钱自谋职业,却因为心中的文学梦想,还有骨子里的文人习气,终究不能在生意场上立足。生意场上不能立足,生活上不如意,于张言明来说都不是个事,他在乎的就是他那两部长篇小说,生前他一门心思想把他的小说拍成电影。天可怜见,临到头了,身体垮了,才发现身上连看病的钱都没有,还是朋友们给他凑了一万块钱,结果,还没去医院,他就匆匆撒手人寰了,心肌梗死,猝死在电脑前。红静静地听着,转过头望了王良大一眼,这个男人,其实并不讨人厌。
四月了,很好的太阳,车窗外新绿一丛丛、一簇簇映入眼帘,红的眉头皱起来了,车里很温暖,红却觉得自己的手很冷。
半个小时后,红与王良大到了殡仪馆。殡仪馆外面,几棵枸橼树下,果然安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上写“不言自明告别会坛友聚集处”(不言自明是张言明的网名),桌上还堆放着一大堆黑袖套与白色的绢花,两个小伙子正在埋头忙碌。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言明,他果真已经不在人间了。
王良大在停车场停好车,红就跟着他下车,来到他们那些坛友当中。对于这些坛友,红一个不认识。因此,她就站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枸橼树下,听他们聊“不言自明”。他们聊的是他的小说他的电影他的儿子他的老婆,却无人谈论到他的音乐。红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枸橼树,这棵枸橼树长得歪歪扭扭的,卵圆形的新叶却很鲜绿,树干上缠绕着一块已经变得灰不溜秋的白布,红就想,这块白布定是哪个伤心人悄悄系在这儿的。红悄悄地打量着身边的一群男男女女,发现他们的脸上似乎都没有悲伤,似乎这一次聚会只不过是他们平时众多聚会中的一次,只不过换了个有些特殊的场合罢了。红忽然就有些悲壮地想到——自己还是跟他们有些不一样的。至少,她从来不上那个论坛,也从不看那个论坛上的帖子。
离告别会开始还有一些时间,陆陆续续地还来了一些人,有男的有女的,红就在想,这些女人当中,会否有人与张言明有着特殊的关系呢?红于是在每个女人身上细细揣摩,这些女人看着都挺正常的,红最终放弃了暗自揣摩。张言明已经在天堂了,说到底,他有他的人生与机缘,包括他的英年早逝,这一切,自有他自己的命定。再一次抬头望了望树上那块灰不溜秋的白布条,红的心静了下来。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一个衣着朴素,一头波浪卷戴眼镜的知性中年女人向红打招呼。红说一个人来的。那你也是论坛上的吗?中年女人的这句话让红想到了“你也是混江湖的吗?”这话让人听着不很舒服,红连忙澄清道,我从来不逛论坛的,五年前,曾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在搜狐网站上连载,那时认识了也在搜狐网站上连载小说的同城的张言明。那段时间,他帮了我很多,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他,我那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根本不可能完成,也不可能出版。红一边说,一边心里在想,这就是在为自己来送张言明这一程找理由吗?这是真正的理由吗?听着还真得很像模像样。红发现,在这一刹那,红被自己的话语说服了。
你是红吧?中年女人说出的话令红大吃一惊。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红睁大了眼睛。
张言明生前曾同我谈起过你,而我也有幸读过你的小说,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你与他是真正会写小说的人。中年女人看着令人觉得挺舒服。红的脸却红了,红耳根软,听不得别人的赞美。
但是,你说的跟张言明说的话有一定的出入,张言明说是他先去搜狐连载长篇小说的,而你之所以会去搜狐,是他邀请你去的。他说如果小说真写得好,就会被网站的编辑看中,不要自己花一分钱就可以出书,作者甚至还会赚上一笔。中年女人静静地望着红说道。红的脸在这一刹那间更红了,原来,自己刚才在对中年女人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话粉饰了。
那么,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认识张言明的呢?红搜肠刮肚地在心里想了一遍,没有答案。
有人从殡仪馆里出来喊里面准备好了,可以进去了。红与中年女人手中各自拿了一枝菊花进去了。从交谈中,红知道中年女人在政府机关工作,那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红不禁多看了眼这个自称为颜小月的中年女人。
红与颜小月跟着人群朝三号厅走去。红这时候见到了张言明的家人,张言明有五个姐姐,他是唯一的一个儿子,他的父亲也短命,生前曾任当地双月镇的党委书记。红刚才曾听张言明的网友在说如果张言明父亲不这么早死,张言明的命运也不至于这么惨之类的话。红对这些言论不感兴趣,她这会儿感兴趣的是,张言明的妻子这会儿在不在场,他那留学新加坡的儿子在不在场。红并不认识张言明的妻子,也没见过他的儿子,但红问了走在自己前面的王良大,得知他们都不在场。闻听此言,红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继而,铺天盖地的忧伤瞬间把她整个儿埋没了。你不清楚我们这儿的风俗吗——颜小月在一边给红解释——如果未亡的妻子想改嫁,一般都不会来送先走的丈夫的,如果来送过了,就表明她终身不会改嫁了。那么儿子怎么可以不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呢?红的心这会儿感受到了疼痛。
由于人多,大家排着队,等候着去三号厅见张言明最后一面。在此期间,红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是张言明姐姐们的哭声,张言明办后事的钱是姐姐们出的。女人的哭声中,红还听到司葬师在里面大声地吆喝,他吆喝一声,众人应和一声,红却一句都没听清他到底在吆喝什么。哭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乐曲,盖过了殡仪馆内扩音器里播放的哀乐。
2
她来了,她果真来送我了。这是我脱离了张言明躯壳后第一件让我感到高兴的事。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新剪的短发,看着很精神,但她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告诉我,她哭过。不过,现在她的精神很好,这一点令我很欣慰。我飘荡在张言明的头顶,我甚至希望她能看到我。
随着人流的移动,她一步步走近了,此时的她,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镜中人,我看得见,却摸不着,但我还是悄悄地伸出了手,我想抚平她不展的双眉,我想告诉她不要哭。
她停在张言明的遗体面前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把目光久久地落在张言明的嘴角上,我还看见她的双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对于这一点,我感到有些伤心,于是我拼命眨巴着眼睛,我还用力地摆动着我如纸般轻薄的身体,我能感觉到灵堂内的空气在快速地流动。但是,我还是看到她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张言明,离开了灵堂,她终究没能感觉到灵堂内的异动,她也没有能觉察到我的存在,她走出了灵堂,没有回头。
在她步出灵堂的一刹那,我相信,我的眼神跟着她一起飘出了灵堂。
如果身边没有人,红一定会俯下身子,红一定会轻轻地抚摸张言明那张因为死亡而变得像熟睡的婴儿一般平静的脸。这张经过粉饰的红润的脸,看着比活着时小了一半,但张言明嘴角的那抹优雅与贵气还在,是张言明没错。
红在张言明面前停住了脚步,她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她想象着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抚过张言明的脸,最后她的手就落在他的嘴角上,温暖,柔软……红睁开了眼,这时,红觉察到张言明紧闭着的眼睫毛抖动了一下——张言明终究知道她来看他了。红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仿若置身宁静的空谷中,自己的周围,空无一物。
步出灵堂的时候,红感觉自己似乎跟张言明的灵魂撞了个满怀,红似乎还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是张言明的叹息,还是风声?红克制住自己想回头的欲望,决绝的步伐坚定地走出了灵堂。当地的风俗,出灵堂时不能回头,如果回头,死者的灵魂将会不安。
张言明,我希望你在天堂宁静平和。
3
红的面前摆着一大盘红烧肉,这家饭店厨师做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红用一双筷子搛起一块,送到嘴里,当那一股人间的温暖与俗世的甜香弥散在红的嘴巴里时,红的泪唰地就滚了下来——张言明再也享受不到这样平常易得温暖甜香的人间美味了。红在减肥,但今天,红想吃一点好的。一刻钟前,海电话红,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了。海总在忙,为了他的生意,他忙得焦头烂额却又如嗜血动物一般,闻腥逐臭、欲罢不能、乐此不疲。他终究是读书太少,红在心中叹道。
咬第二块肉的时候,老板娘端上来一碗汤面,很淡很淡的味道,红特意嘱咐老板娘烧得清淡些,红用勺子舀起一口尝了,有些烫。太阳还没下山,很美丽淡定的四月的太阳,张言明终究是看不到了。饭店里回荡着肉香人声音乐声,是胡夏的《那些年》。红搛起第三块肉,放在嘴中用力地咀嚼起来。泪眼模糊中,红似乎看到眼前的猪肉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是石头,红也要咬下去、吞下去,和着自己的泪水吞下去。
这一刻,我就坐在红的身后,我竟然成功地跟着红离开了殡仪馆,并且同她一起进了这家饭店。饭店并不是我可以待久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我会感到不适与不安,但我还是跟着红进去了。但是,令我可悲的是,离开殡仪馆后,我发现我只能跟在红的身后,而不能走到她前面去面对她。也就是说,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但即使如此,我也愿意冒险跟着她。
红在流泪,而且,我可以万分确定地告诉自己,她此刻的泪水是为了张言明而流的,是真实的,是从她的灵魂里流出来的泪,因此,我可以看见,也可以读懂。正因为读懂了她的泪,我也就难过起来。这时,正好有一个顾客进来,要占我的位子,我当然也可以照样坐在原地不动,但我不能忍受他一身的烟味,我惊奇地发现此刻的我还能闻到人世间的气味,但我知道,我会慢慢失去这些俗世间的功能。七天后,我还会彻底地消失在人世间,去往一个我未知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所不能放下的人,红就是其中的一个,我非常担心她,因此,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我于是站起来,这个时候,红正好转过头来,我愕然地发现红的嘴角流下鲜红的血,同时,我骇然地发现——红面前的那盘红烧肉全都变成了石块。红似乎看到了我,又似乎没看到,她很快就漠然地转过头,认真对付她眼前的红烧肉去了。
在这一刻,我几乎魂飞魄散。
红半夜闹牙疼,起来时发现海的卧室门大开,宽敞的床上空无一人,海还没有回来。红曾有一段时间闹失眠,夜里只要一有响动就会被惊醒,因此,红提出与习惯于晚归的海分床睡,海竟然一口应承下来,那样子就像他早就在期盼着红提出这个要求。
卫生间的镜子里,一张憔悴的脸,血红的双眼,更吓人的是镜中人的两个腮帮肿得老高,红发现自己这会儿连张嘴说话都有些困难。
死亡像一面镜子,砸在红的面前,碎了一地,红于是俯身捡拾那些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像一把刀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到她。
我有些忧伤却无奈地望着红,我当然可以看到海——他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面包店外面,面包店早就关门了,他却躺在店门口,像一个婴儿一般呼呼大睡。那冲天的酒气招来一大群失眠的苍蝇,它们此刻就像冲锋陷阵的士兵,驻扎在他的嘴角,前仆后继、攻城略地……
言明,我喜欢你的嘴巴,那样的干净、优雅而贵气。红曾经不止一次在张言明耳边说过这句话。同时,我似乎看到张言明搂着红亲吻,一样干净优雅而贵气。忧伤这时候汇成了海洋,它最终淹没了我。
红睡不着了,她翻出了手机。我忽然害怕她给海打电话,我怕红看到现在那个肮脏的海,在这样的深夜,我竟然希望红能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海,一个称职的好丈夫。红她一直不快乐,她对生活更多的是一种怨恨与绝望。
幸好,红没有打电话给海,她在发短信。
我现在想见你,我遇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去找你吧。红在短信中说道。
我与红一样有些紧张地等待手机的响动。在这样的深夜,红要找的人会是谁?我决定要弄个明白。
很快,红的手机滴滴地响了,回信,如约而至。
好的,我在家。我等你。
红起身,穿戴整齐,甚至都来不及梳理一下头发,就出了门。
外面,是不夜城。在这样的黑夜,我觉得我浑身充满力量,虽说对我来说,红生活在镜子中,但是,我总觉得,我这样跟着她,至少对于我来说,我会安心一些。
街道拐角处,红拦了一辆出租车。城西上锦公寓,红对司机说道。由于嘴巴肿得老高,红这会儿说话有些含糊。
我坐在红的身边,想,红这是去找她的闺蜜谈心了呢。
出租车停在上锦公寓北大门,红下了车,走了进去。
红最终停在上锦公寓四幢,红进了电梯,熟练地按下十一楼的键,紧跟在红身后的我忽然有些不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我忽然想起红与张言明的最后一次会面。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一句话并不是形容女人的专利,这一句话同样适用于男人,至少它适用于张言明。
每天出门前,张言明都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而且非得在镜子里照上五六遍才能放心地出门。在张言明的潜意识中,他总觉得自己是高干子弟,是与别人不一样的。除了外表,张言明还很注重自己的普通话,说话时的嗓音与表情,他奉行着一个原则——做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他可以三天不吃饭,却一定要用古龙香水,在那不多的头发上涂抹头油,他穿的皮鞋每天都锃亮如新。
他的此种作风也影响到了他的文字,他的文字几乎都是经过他的粉饰,貌似认真,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一点东西。
这一点,红早就看出来了,红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因此,张言明说,红,我要弹古典吉他给你听,古典吉他,学院派的,在我们这个小地方,除了我,几乎没人会弹。
红就听张言明弹吉他,弹《少女的心》、弹《望江南》……
张言明一次次地发现,红这样聪明的女人竟然在一边听得泪流满面。
想起红与张言明的最后一面。
那是一年前,张言明下班后走在马路上。生意失败后的张言明上过班,在一个网站当网编,领一份只能填饱肚子的工资。当然,张言明不在乎钱,他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小说,还有他的理想——把自己的小说拍成电影。为了这个理想,他甚至把坐落在双月镇中心的那幢有天有地的父辈遗留给他的祖屋都卖掉了。
红远远地走过来,红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张言明很兴奋,与红好久没有联系了。张言明在那一天忽然觉得自己是喜欢红这样的女人的。
红目不斜视,匆匆地走进了路边的一家理发店。
张言明愣在原地,一分钟后,张言明对自己说,红刚刚没看到我呢,一定是的。
我知道不是的,张言明应该也知道,但是他那颗高贵而卑微的心,永远不会承认。
1101房间,门竟然虚掩着,红推门进去。我也紧跟其后。门关上了,房间里,站着一个男人。
明亮的灯光下,我纤毫毕露。但是,我知道他们是看不见我的。这一刹那,我很想逃走,但是,最终我还是留了下来,离他们两个远远的。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跟着红,是为了张言明生前心中那个至死都解不开的结。
坐下不久,红突然哭了。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但我可以看得出,男人的不知所措是装出来的。我环顾四周,发现客厅墙壁上挂着男人与一个漂亮女人的合影,这个男人结婚了。
他走了,他还那么年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弹古典吉他给我听了。红哭诉着,男人递给她一张纸巾。
为什么这么伤心,他是你什么人?男人在另一条沙发椅上坐下来,在这样的深夜,他的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文友,不是跟你在QQ上说过了吗,红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他写的小说很不错,可是他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最终英年早逝,你知道吗,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
就这样吗,没有其他?男人说话的方式让我产生了好奇,这会儿我很好奇:红与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在当今社会,男女的关系很复杂,对于红与这个男人的关系,我不能妄加论断。
没有其他了,我与他只是文友。在我写我的长篇小说时,他帮了我很多,他会读我的小说,并且给我提出很多非常好的建议,如果没有他,我的长篇小说不可能完成。红不哭了,她用他递过来的纸巾擤了一把鼻涕。
那么,你是因为你没有成为他的情人而愧疚吗?男人说出来的话吓了我一大跳,我怔住了,时光在这一刻停止了。
红坐在一边,同样呆若木鸡。
张言明与红也曾经动容地拥吻在一起。那一次,红在张言明面前哭诉她那个酒鬼老公,她还讲到她老公瞒着她在外面找女人,她说她曾看到过那个女人——瘦高个,留长发,爱在左边梳个蝴蝶髻。听着听着,张言明竟然有些心痛,因此,他就抱了抱她,自然而然地吻了她,仅此而已。
张言明只是吻了她,关于她的不幸,他觉得无话可说。活在这个世界上,比红不幸的女人多的是,论坛上,那么多女子曾经向他哭诉过,年岁小张言明一轮的红毕竟还太年轻。
当红哭着问张言明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时,张言明说了一句话,红,关于这个问题,你还太年轻,你今年还没到四十岁,你到四十岁了,我再告诉你。多多少少,张言明喜欢在他的“江湖”充当“救世主”的角色。
红不哭了。过了许久,红突然正色对张言明说,言明,如果我们的交往走不到我四十岁那一年呢?如果明天,我就不理你了,那么你又如何告诉我呢?所以,求求你,还是现在告诉我吧。
张言明笑了笑,以一种优雅的在镜子前练过数百遍的表情拒绝了红的请求。
而今,坐在红对面的男人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张言明。
我还以为红最终会在男人的家里过夜,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半个小时后,红竟然起身向男人道别,在门口,男人轻轻地抱了抱红,在红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红转身就离开了男人的家,我也紧紧地跟在了红的身后。
红到家后发现丈夫还是没有回家。红似乎累坏了,她把自己抛到床上就睡着了。我坐在床边,望着红发呆。红这么伤心是因为她最终没能成为张言明的情人吗,这难道就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发觉我对这个答案一点不满意。
我是不需要睡觉的,此刻的我忽然有点担忧红的丈夫。我于是来到了面包店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海已经不见了踪影。
街角的碎红酒吧还亮着灯,我飘了进去。海在里面,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闷头喝酒。我于是飘过去,坐在他的对面。酒吧里这时候的顾客也不多了,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散落在大厅的各个角落里。
嘿,我见到你了,哥们,来,喝酒。海突然的举动使我吓了一大跳,我马上跳开身,离海远远的,我这时候注意到海的双眼里没有聚焦,他刚才说的是醉话,我这时候才放下心来,重新坐在他的对面。
酒是好东西啊,哥们,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只有喝醉酒,我才可以不想那件事。海猛得灌了一口,继续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哥们,我有病,我有病……我竖起耳朵,正想好好听听他有什么病,却发现海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忽然决定在第二天跟着海,看看这个男人究竟“坏”到了什么地步。
天已大亮,我现在跟着海来到了他的海洋带业公司。白天,他精神焕发,像换了一个人,坐在宽敞明亮办公室里的他处理事件有条不紊,而且我也细心地观察了他与女下属相处时的细节,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一丝异样。
快下班时,我发觉海的情绪开始低落下来。我看到他给红打了一个电话说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挂了电话,海在办公室书架旁站了一会儿,我看到他在书架上这儿一摸,那儿一转,一个暗室出现在我面前。这个男人,难不成真的“金屋藏娇”,而且藏到办公室里来了?我的好奇心顿起,连忙跟着他进了暗室。暗室很小,大约只有两三个平方,根本藏不了娇,迎面扑来的中药味却令人直想呕吐。海把暗室的灯打开了,暗室在我面前一览无余,这竟然是一个小型的厨房。我看到海从架子上取下两大包中药,倒进中药罐子里熬药汤。这会儿的海很忧伤。海究竟得了什么病,是由于喝酒引起的吗?熬药吃药很费了一些时间,当海走出暗室的时候,天色已晚。海拿起手机打电话,我这会儿特别紧张,海终于给他的情人打电话了。电话中,我听到海与对方约定去碎红酒吧喝酒。我于是跟着海再一次来到了碎红酒吧,海很快就等到了他约的人,是一个模样像个娘们的男人。我不禁又是一惊,难道,海有同性恋倾向?
夜慢慢地深了,海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但那个长得像娘们的男人却没有醉。喝醉酒的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一刻不停地劝对方喝酒。
哥们,喝。海一次又一次地举杯,长得像娘们的男人脖子一仰,一杯酒就落肚了,相比较来说,海喝酒的模样要粗犷得多,他喝酒时酒杯里的酒有一半要洒在地上。
哥们,你可知道我心里苦啊。海忽然就哭了。
知道,我明白的。长得像娘们的男人深情地望着海说。
哥们,我有病啊,我甚至连男人都算不上。求医问药闹了也快三四年了,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可我还得活下去,像一头被阉割的猪。海忽然又笑了。
哥们,即使天下人都不要你,我还是会要你的。长得像娘们的男人这会儿主动敬了海一杯酒。
我才不在乎你要不要我,无论怎么样,你都不会懂我的,如果我没病,我才懒得找你。海这会儿亦哭亦笑,脸上的表情十分骇人。
听他们如此一说,我不禁大惊失色。
红曾对张言明说她的丈夫在外面找女人,红说那个女人瘦高个,留长发,爱在左边挽个蝴蝶髻。可是,照海的说法,海有病,根本不会找女人,就是找了也是白找。
这么说来,红在撒谎。
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的心情有些澎湃,有些气愤。红那柔弱温婉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轰然倒塌,红,一个深似海的女人,我根本就不可能读懂她的心思。
或许,在得知张言明的死讯后红会哭,只是因为她曾在生前欺骗过张言明;或许,她只是为了哭而哭。我忽然觉得我自己很傻,我根本不应该把这么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红身上,要知道,我能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越来越少。
或许,红在与张言明交往的时候戴了一张面具,那张面具叫“凄惨”。这会儿,我心明如镜,这世界上,有张言明那样自诩为救世主一般的男人,就会有喜欢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的女人。这些女人一般都很闲,实在闲得不行了就胡思乱想就折磨自己,生怕自己的痛苦不如别人。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继而飘出了酒吧,飘荡到了空中,最后,我来到了红的家。
红已经睡着了,此刻,她睡得很香。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睡相很难看,她还打呼噜,这才是真正的她,没有戴面具的她。其实,红比我想象当中的要复杂一千倍,也坚强一千倍。
再见,红!
4
周末,很好的太阳,红在家里上网。她上了被张言明自诩为“江湖”的当地知名论坛。有关张言明的主题帖有很多,毕竟张言明有过那么多粉丝。红在一个帖子里看到了自己,在殡仪馆外面,红与众多张言明的网友在一起的照片被上传到了网上。这个主题帖下面跟帖无数,这些帖子中有部分跟帖在猜测红是哪方神圣。
三言两语说,这个女人,应该是张言明的红粉知己。
不三不四说,张言明的红粉知己多了去了,这个女人不认识。
驰骋万里说,应该是那种关系,瞧,一双眼睛都哭红了。
……
红读着每一条跟帖,对于一些露骨的说辞,红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感觉。
自从红从殡仪馆回来后,一个念头一直在困扰着她:如果说生前都不愿意见面了,为什么张言明死后自己还要匆匆赶去一见?
难道真如骆文所说,她这样做是因为愧疚,愧疚自己生前没能成为张言明的情人。愧疚似乎有一点,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红在心中认真地问自己,红听到自己的心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红于是想到了与张言明的最后一面。马路上,远远地看见了灰扑扑的张言明,那段时间,张言明的儿子想出国留学,张言明四处举债,因此,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尊容。红看到张言明也看到她了,因为她在张言明脸上读到了笑容……红忽然感到难为情,她竟然不愿意再见到张言明,因为那一刻,她发现张言明竟然是这样一个落魄的男人,她忽然为自己曾经喜欢过这样的男人而感到羞愧。她一个转身,进了马路边的一家理发店。
在那一个夕阳无限好的秋日,红“抛弃”了张言明——那个习惯于生活在网络上,在网络“江湖”上冲锋陷阵的爱当“救世主”的在现实生活当中却异常落魄的男人。
如今,老天也“抛弃”了张言明,张言明,还那么年轻,如果没记错,他今年才五十岁。
5
海电话红的时候,红正在厨房里忙活。
红,今晚我有应酬,就不回家吃晚饭了。海说。
回家吧,我做好吃的给你吃。红在电话这头说道。
可是,我真的有应酬。海还在挣扎。
海,我可以原谅你的过往,也可以原谅你嗜酒,即使你在外面有了女人,我也愿意既往不咎,只要你能回来,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红边说边想到海今年都已经四十五岁了,死亡与离别总在警告活着的人要珍惜身边人。
红,我都说了我今晚有应酬,今晚的应酬相当重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你先睡吧。海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道。
红挂了电话,想哭。她想起海对她说起他的情人时的情景,海说,红,我们离婚吧。我在外面找了个情人,她瘦高个,长发,喜欢在左边挽个蝴蝶髻。红,对不起,我爱上她了,我们离婚吧……
正在这时,红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是一则短信,来自骆文。
妻从美国回来,有事请到我的诊所找我。
骆文是一个心理医生,他在永和路105号开了个心理门诊,生意十分兴隆。红望着这则短信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红觉得脸上有些痒,用手一摸,一脸的泪水。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