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医、行医加起来前后有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里看到了不少生与死。生命的诞生大致相同,但生命的逝去则千态万状,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却。我常想起那些与我擦肩而过又归于冥冥之中的生命,想起他们起步的刹那以及留给生者的思索,从而感到生与死连接的紧密与和偕。那一个个生命的逝去,已残缺为一块块忆的碎片,拾起这些碎片是对生的体味,对生命的审视,是咀嚼一颗颗苦而有味儿的橄榄。
那时年轻,不知何为生死,我的班长与我是“一帮一,一对红”,我们常常坐在水泥池子的木板上谈心。我们谈的常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诸如跑操掉队、背后议论人、梳小辫臭美等等。我们屁股下面的池子里,黄色的福尔马林液体中泡着三具尸体,两男一女,他们默默地听了不少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一天,班长说,她将来死后要把遗体献给学校,为医学教育做贡献,我才突然觉得池子里面躺着的是三个“人”。
水泥池子上的木板很硬,很凉,药水的气味也很呛人。
“文革”时,他从八楼顶上跳下来,当时我恰巧从下面走过,他摔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奔过去,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他很平静的侧卧在地上,没有出血,脸色也相当红润。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动,但只是两三秒的工夫,面部的血色便褪尽,眼神也变得散淡,我随着那目光追寻,它们一投向了遥远的天边。
三天后我看见他从湖南赶来的老父亲默默地坐在太平间的台阶上,望着西天发呆,老人的目光与他儿子的如出一辙。
西边的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
她是个临产的产妇,长得很美,在被我推进产房的时候她丈夫拉着她的手,她丈夫很英俊。这是对美丽的夫妻,他们一起由南方调到这偏僻的山地搞原子弹。平车在产房门口受到阻滞,因为夫妻俩那双手迟迟不愿松开。孩子艰难地出了母腹,是个可爱的男婴,却因脐带绕颈而窒息死亡,母亲突发心衰,抢救无效,连产床也没有下……这一切前后不到两个小时……
我走出产房,丈夫正在门外焦急地等候,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说,我想躺一躺。我把他安排在医生值班室让他歇息。
半个小时以后,我看见他慢慢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儿子守在母亲的病床边,须臾不敢离开,医生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子才大学毕业,是独子,脸上还带着未经世事的稚气,母亲患了子宫癌,已无药可治。疲劳不堪的儿子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母亲插着氧气在艰难地喘息,母子俩都怀着依依难舍的心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中午,儿子去食堂买饭,我来替他守护,母亲一阵躁动,继而用目光寻找什么,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赶紧凑到她跟前,那目光已在失望里定格。
儿子回来,母亲的一切都已结束,他大叫一声扑过去,将那些撤下来的管子不顾一切地向母亲身上使劲插……
撒在地上的中午饭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在给这个六岁的男孩做骨髓穿刺的时候孩子咬牙挺着,孩子的母亲在门外却哭成了泪人。粗硬的带套管的针头扎进嫩弱的髂骨前上脊,那感觉让我战栗,那是作为医生不该有的战栗。我知道,即便打了麻药在抽髓的刹那疼也是难以忍受的,而孩子给我的只是一声轻轻的呻吟。取样刚结束,孩子的母亲就冲进治疗室,一把抱起她的儿子,把他搂得很紧很紧。孩子挣出母亲的搂抱,回过身问我:“这回我不会死了吧?”我坚定地回答:“不会。”
半个月后,孩子蒙着白单躺在平车上被推出病房,后面跟着他痛不欲生的母亲。临行前,我将孩子穿刺伤口的纱布小心取下,他在那边应该是个健康、完整的孩子。
辚辚的车声消逝在走廊尽头,留下空空荡荡的一条楼道。
她是养老院送来的,她说她不怕死,怕的是走之前的孤独。我说我会在她身边的。她说,我怎么知道你在呢,那时候我怕都糊涂了。我说我肯定在。她说,都说人死的时候灵魂会与肉体分离,悬浮在空气中,我想那时我会看见你的。于是她就去看天花板,又说,要是那样我就绕在那根电线上,你看见那根电线在动,就说明我向你打招呼呢。我笑笑,把这些看作病人的遐想。
她临终时我如约来到她的床前,她没有反应,其实她在两天前就已经昏迷。她死了,我也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再不想动,无意间抬头,却见电线在猛烈地摇晃。
窗外下着雨,还有风……
……这样的碎片于每一位医生都会有很多,它们并不闪光,它们也很平常,但正是在这司空见惯中,蕴含着一个个你我都要经历的故事,我们无法回避,也无法加以任何评论,我们只能顺其自然。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艰难的,有话说:“未知死焉知生”。我想起1985年在日本电视里看到的一个情景,那年月,由东京飞往名古屋的波音飞机坠毁在群马大山,全机五百四十二人,五百四十二人遇难。飞机出事前的紧急刹那间,一位乘客匆忙间写下了一张条子:
感谢生命。
(选自《叶广苓散文选·颐和园的寂寞》,西安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