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和泪

2016-03-07 01:18舒乙
关键词:冰心海军

舒乙

梦是人生的一部分。

惯于把梦当做作人生的一部分来描写的,有两位大作家,一位叫冰心,一位叫巴金。冰心爱做美梦,后者爱做噩梦。

不管怎么说,人们由他们描写梦的文章里,知道了许多事和人;这些事和人曾经令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昼夜活动,思绪万千,从另外一个侧面展现了20世纪中国人的探索追求、苦难历程和爱憎情怀。

1994年,是甲午海战一百周年,冰心先生打春天起就想写文章纪念它。有一次我去看她,一见面她就说:“我要写一部大作品!”

说这话的时候,她表情很严肃,绝不是在说笑话。我着实大吃一惊。她这些年,是不写长文的。她的文章一篇赛着一篇短,差不多都是千字文,最短的不过才五十几个字。写短文是她近年的一种文学主张,她主张文章要精炼,要短小,绝不说废话,没有虚词,要干巴利落脆。

这次,居然要有“大作品”,这还了得!

冰心先生说她要写甲午海战。现在知道甲午海战实况的人已经很少了,她说她知道得相当多,是她的父亲告诉她的,是她父辈那些海军将领朋友告诉她的,而他们都是甲午海战的参加者,连她的母亲也是甲午海战的间接受害者。

冰心先生开始细心而又热情地准备创作这部大作品。我看见她桌子上放着好几部不同的中国海军史,都挺厚的。她还请海军纪念馆派人来她家。她详细地向这些前来的海军军官询问有关海军的情况,以前的和现在的,诸如现在海军有没有上将,有没有巡洋舰。军官们很惊讶,怎么冰心会对海军这么熟。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我最爱海军。我是在水兵中长大的。”

可是,冰心先生竟没有写成,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哭。

每次提笔,她便大哭。

哭得完全不能写。

一边哭,一边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真可恨!真可恨!”她是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真可恨。

我领略过几次冰心先生的哭。

那是一种真正的大哭,很吓人。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声泪俱下,荡气回肠,毫不掩饰,不管当着什么人,来势极猛,像火山爆发,是一种最真挚的感情的流露。

我从此知道什么叫豪恸大悲。

以后,冰心先生病倒,住了院。

一部大作品,就这样没能被写成,实在太可惜了。不敢说,它必是杰作,但以冰心先生态度的真诚、思想的敏锐、文笔的清晰,它肯定会是一部心血凝成的作品,字字都能滴得出血和泪来。有深仇有大恨必有大情,这是能出佳作的基础。

10年前,吴文藻先生病逝时,来了许多吊唁的友人和学生,冰心先生当着人没有落过泪。谁都知道,她和吴先生是模范恩爱夫妻。她把泪藏在心里,坦然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后来写成一篇纪念长文,文字却非常活泼,还写了大量吴先生的笑话。可见,她并不有泪轻弹。

冰心先生的豪恸全是为了可爱的朋友,为了多难的中国,为了民族的屈辱和劫祸,多少次了,都是这样。她是一位真人,坦诚而透明,她落的泪,就是她的诗,一种最激烈、最博大、最无私、最奔放、最抒情的诗,字字都厉害,铿锵有声。

梦是创作的一种源泉。

冰心先生喜欢清晨写出好的作品,思绪仿佛由梦境中直接流淌出来,记下来,便是一篇好文章。《病榻呓语》《我梦中的小翠鸟》《我的家在哪里》这几篇公认的冰心近年的代表作都属于此类。

冰心先生零零星星地告诉过我许多早年的故事,都和甲午海战有关。根据我的观察,她的这些故事迟早都会进入她的文章。类似的例子已经数不胜数。我相信,这大概已是一个规律:大凡在思想里反复出现过的故事,十之八九离日后落在纸上形成文字已经不是太远了。

我想,冰心先生说的那些故事可能就是“大作品”中的一些可贵的单元,也许正是它们不止一次地引得老人号啕大哭吧。

早年的中国海军中福建人居多。甲午海战的威海战役中牺牲的福州籍海军将士自然也占很大的比例。福州主街上一时间出现了许多报丧的白榜,差不多隔几个门就有一家的门上贴着这种不祥的死亡通知书。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先生是天津水师学堂的高才生,后来在北洋水师服役,在德国制造的远航巡洋舰“来远”号上担任枪炮二副。当时他新婚不久,太太姓杨,出身于福州大户人家。他们那时还没孩子。这位新婚妻子外表文静,性情却很刚烈。国难家难当头,她暗暗地在身上揣了一块“大烟”,准备一旦白榜贴到自己家门上的时候,便服毒自尽,跟随为国捐躯的丈夫而去。她终日沉默寡言,镇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使得看见她的每个人都为她感到难过揪心。善良的公公看在眼里,私下嘱咐和她年龄差不多的两位侄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日夜守护,以防不测。这种顶着雷的日子一直延续了数百天,一直到丈夫战败归来。这位文弱的中国妻子的形象很有典型性,她正是那些在民族存亡关头中苦苦支撑着每一个行将破裂的家庭的主妇们的代表者。她就是冰心的妈妈。

这个时候,冰心的父亲正在辽南大连水域上和日军作战。他的“来远”号战舰连中日炮数发,多处起火。他的战友死伤惨重。有一位他的同乡水兵,被炮弹击中,肠子飞到军舰的烟囱上,贴在那里挂着。战后掩埋尸体时,战友们把烟囱上已经烤干的肠子撕下,塞进他的肚子。冰心的父亲后来多次向小冰心讲述这位烈士的死难故事,说他的死极其壮烈,是中国士兵不屈的精神象征。

“来远”号在旅顺稍事修理之后,和丁汝昌的舰队一起返回威海,在刘公岛遭到日军由陆路上的包围。“来远”主炮在战斗中发挥了很大的威力,摧毁了已经被日军占领并对北洋舰队构成极大威胁的南帮炮台。后来,“来远”号遭到日军鱼雷袭击,被炸沉。谢葆璋泅水返回刘公岛。此后不久,北洋水师随即全军覆没。李鸿章被迫签署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过了六年多,这位叫谢葆璋的中年海军军官,带着他的一岁多的女儿谢婉莹来到离威海不远的烟台,创建烟台海军学校,立志报国雪耻。他让小女孩着男孩装,教她骑马,带她上军舰,听军乐演奏,看旗语挥舞,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种上一副厮杀疆场的男儿英雄气概。这个小女孩就是日后的大作家冰心女士。在她95岁高龄的时候,她梦寐以求的头等大事就是记下少年时父辈们讲述的那段可歌可泣的血泪史。

别的不说,只要看看她幼年跟随父亲在海军学校的生活经历,只要听听她积压了一个世纪的号啕大哭,就会一目了然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归根结底,生活决定了一切。

这就是历史,没有半点含糊。于是,我们便要感谢她的经历了,使我们看见了民族的灵魂,血蒸出来的真文字。

(选自《学人文丛·小绿棍》,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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