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阳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顾颉刚与张福庆的师生之谊
陈从阳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顾颉刚不仅是近现代史学大家,而且是卓有成就的教育家。顾颉刚与张福庆短暂的交往经历,展现了顾颉刚作为伟大教育家的优良品格和崇高的师者风范,对于今天建设高等教育强国具有重要启示。
顾颉刚;张福庆;交往
作为近现代史学大师,顾颉刚素以识才、爱才、敬才、用才而著称。王学典等著的《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 增订本》虽对顾颉刚与张福庆之间短暂而感人的师生之谊有所涉及,但失之过简。[1](P64)笔者拟在进一步搜集资料的基础上,进一步梳理顾颉刚与张福庆之间的师生交往,希望有所教益。
张福庆(1906-1933):河南郑县(今新郑县)人,[2]字季善,排行老三。幼聪敏好学,8岁入父张蓉仙执教之学堂读书。后(1920年)考入郑县高小,一年后(1921年)考入开封河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1927年)留校任教。国民革命军北伐前后,参加党务工作,后因内斗曾入狱(1929年),1931年5月获肆赦。[3]同年9月考入国立北京大学文学院史学系。[4]
顾颉刚与张福庆的交往始于1931年秋。1931年9月顾颉刚任北大史学系兼课讲师,授“尚书研究”课。[5]首授《尧典》,“论《尧典》一文……未及三分之一而上课。其后即以所搜集之材料编讲义”。[6](P583~584)顾颉刚认为战国虽曾有过《尧典》,但今之所见《尧典》是汉武帝时期的作品。顾颉刚使用了阎若璩、惠栋考辨《伪古文尚书》的方法,梳剔《尧典》篇中各句的出处。由于一时匆忙,顾颉刚没有将证据搜罗完备。这一疏漏引起了张福庆的注意, 11月11日下午下课后,张福庆来到顾颉刚所在的教授室,表示:他对老师所讲授内容有一些补充意见。顾颉刚非常高兴,鼓励张福庆将意见写出来。11月15日星期天,张福庆给顾颉刚写信,指出:《尧典》中的“五教”、“九族”,《左传》中亦有其文;两书虽未辨先后,但可以断定其间必定存在血缘关系。11月18日,顾颉刚到北大上课,表扬了张福庆。张福庆很兴奋,向顾颉刚吐露了自己的打算:准备整理谶纬,研究汉代思想史。顾颉刚听完张福庆的话,不禁跳了起来:“这真巧极了!这工作我也在做,而且已叫人分条抄出。但我事忙,说不定哪一天整理完工。你既有心做,我就把稿子交给你吧!你哪天有暇,请你到燕京大学来看看我所搜集的材料!”[7](P191~192)
11月22日星期日上午,张福庆来到燕大顾宅。顾颉刚将明代孙谷辑录的《古微书》、清殿本(武英殿聚珍版本)《易纬八种》、清赵在翰辑录的《七纬》、清殷元正辑录的《集纬》(《纬书》)、清乔松年辑录的《纬攟(捃)》、清马国瀚辑录的《玉函山房辑逸书》中之经编纬书类、清黄爽辑录的《(黄氏)逸书考》中的通纬逸书考、清袁钧辑录的《郑氏逸书》中的尚书中候注、清张惠言辑录的《易纬略义》、清全望祖辑录的《读易别录》、清蒋清翊撰著的《纬学源流兴废考》等书一一点给张福庆看,并告诉他:如能将这些辑本互相勘校,勒为一编,再把它们所根据的原书如《十三经注疏》、《太平御览》之类校对一遍,便可成为一个定本。并强调:这是研究谶纬的基本工作。顾颉刚对张福庆的拜访非常重视,在是日日记中写道:“张福庆来。导游燕大,留饭。饭后伴游清华,访刘冠勋”。顾颉刚对巧遇张福庆颇感振奋,他在日记中坦露:“予久欲整理谶纬而事冗不果,北大一年级张福庆君程度甚好,有意为之,遂举所集资料付之”。[6](P583)
11月25日,顾颉刚到北大上课,张福庆又与顾颉刚进行了交流。[6](P584)1932年1月1日,顾颉刚写与张福庆君书,论“九族问题”。[6](P597)在信中,顾颉刚自省道:“我编的丙种讲义,在‘以亲九族’下没有引左传的‘亲其九族’,在‘敬敷五教’下没有引左传的‘修其五教’,实在是我的疏忽。承指出,幸甚!感甚!”,[8]顾颉刚在信中探讨了“九族”一名的来源,从其疑古史观出发,指出:九族并不是一件真的东西,九族之名,大概是从三族演化出来的。一方面受了秦国的‘夷三族’的暗示,一方面又受了儒家的‘“亲亲之杀”’的鼓吹而造成的。[8]
1932年1月21日,顾颉刚南旋省亲。不久,“一·二八事变”爆发,淞沪抗战,交通阻断。顾颉刚只得滞留杭州等地,4月,顾颉刚撰写了《从〈吕氏春秋〉中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一文。认为:老子生于战国中叶,《老子》之书出于战国后期,其发展则在西汉初期,“书中包括的时代甚长”,“包涵的学说甚复杂”,非一人之书,一世之言,并推论了道家成立问题。[9]在逗留江浙期间, 3月14日、4月27日、5月10日,顾颉刚给张福庆写过数封信函。[6](P619)6月10顾颉刚辗转回到北平,13日即到北大访张福庆。[6](P648)6月21日,张福庆进行了回访。[6](P652)
1932年9月,顾颉刚在北大改任“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课,授《禹贡》,又任北大“中国通史”课,讲神话中的古史、秦汉宗教等。[10]为缓解经济压力,张福庆找到顾颉刚,希望能帮忙谋取一中学教职。顾颉刚表示:他和中等学校的人员不熟,找事太难。他希望张福庆将自己过去编写的初中本国史教科书修改一遍,换些稿费。张福庆采纳了顾颉刚的建议,并拿走了顾颉刚的旧稿。[7](P192)由于张福庆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修改教科书没能完成。
1932年11月中旬,张福庆在北平师范大学的同乡创办了《充实》杂志,张福庆被邀作撰稿人。张将是年5月撰写的《对钱穆先生‘从文章的体裁和修辞上考察老子成书年代’的意见》一文,收入《充实》杂志。在文中,张福庆对梁启超、冯友兰、钱穆、顾颉刚等持的《老子》是战国时代甚至战国时代后的作品的观点提出了异议,从文章的体裁和修辞的视角,对钱穆的看法提出了商榷。在该文的注释中张福庆评介了顾颉刚的相关研究成果:“至我对于顾师此文(注:指《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一文),因研究尚乏心得,一时不敢贸然发表意见,但觉其中确有许多令人一见心折的地方,譬如说,我甚疑老子一书,非一人之言,亦非一时之作,而由于若干时代的积累而成。又说,汉代的道家即是老聃、关尹、慎到、田骈、列御寇、庄周,一班小派酝酿而成的,老子一书即是这班小派的主义和格言的集合体。又说,我们可以说,老子一书中包括的时代甚长,上自春秋的‘以德报怨’,下至战国末的‘绝圣弃智’,大约有三百年的历史。这种看法,这种见地,确是超人一等,尤其是关于‘老子一书非一人之言,亦非一时之作,而由于若干时代的积累而成’这一点,在原则上,我更佩为坚确不拔之论。又顾师对于老子偶和其他书中相同或类似的地方,都认为是自然的趋势,主张不必一定说谁剿(抄)袭谁,这种态度,亦与鄙见相同,我之所以对钱先生从文章的修辞上所考察出来的证据表示不满者,主要的理由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此外我对于顾师文中所论同意者尚复不少,但亦颇有认为应待商榷者,一俟研究成熟,当再为文论之。”[11]应张福庆之邀,11月底,顾颉刚为《充实杂志》写了赠言。赠言中表示:时到今日,内忧外患,在无路中寻路,我以为只有就自己的本业作切实的努力,不管它一时有用没有用,总尽了自己力量干去。我觉得充实自己是最好的救国之路,虽说这是一件缓不济急的事情,但只要能缓以济缓,那就是将来建设的最坚实的基础了。顾颉刚勉励张福庆等青年知识分子:认清自己的地位,竭力负荷自己的责任,拼命去作有计划的进行。他寄语《充实》杂志的著者和读者永远保持这一点要求充实的精神,不厌不倦地干下去,在这山穷水尽之际,勉作第二次的新文化运动,辟开民众解放的路径,为新中国行奠基礼。[12]
张福庆入大学前蹬过两年监牢,出监不久,张福庆即参加北大招生考试。繁重的学业、拮据的经济、不良的营养很快拖垮了张福庆的身体,他的肺病越来越重。1932年12月14日下午,顾颉刚来北大上课。课后,张福庆到史学系教授室来看顾颉刚,并与他告别。张福庆告诉顾颉刚:这几天身体很不舒服,他想不等学期考试就回去了。谶纬集录的文稿,他决定暂时交还顾颉刚。张福庆和顾颉刚一同出了校门,边走边谈,一直将顾颉刚送到南池子美富汽车行。顾颉刚叮嘱张福庆好好静养,张福庆告诉老师将来读书的计划。一直等到6时车开,张福庆目送老师离开才转身离去。顾颉刚在日记中留下了与张福庆最后的见面:“乘一时半车进城,到北大上课二小时(《书古文训》)。与张季善同出,到汽车行谈”。[6](P720)
张福庆离开北大后,顾颉刚并没忘记他。在1932年12月31日日记后面,顾颉刚列出国内在中国断代史、专门史等领域学有所成的学者名单,其中就包括了张福庆:“五行 符瑞 张福庆”。[6](P729)
1933年上半年顾颉刚与张福庆的联系中断。是年初,日军继侵占山海关后,又进犯热河等地。随着日本侵略活动步步升级,抗日军民掀起了长城抗战,北平一直处在恐怖之中。北大学生休学和请假的学生很多。据顾颉刚记载:1933年2月15日(正月21)到北大上课时,虽已是开课第6日,但学生仍然寥寥,上课的同学只有6人。[13](P15)1933年5月23日《京报》报道:北大学生离校者十之八九。顾颉刚未见着张福庆,猜想张必定仍在家乡养病;或者他的病已经好了,但从报上读到相关报道,感到北平不安全,只得呆在家里。由于顾颉刚不但要在燕大、北大两校开设“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代替燕大生病的邓之诚上“秦汉史”课程,还任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抗日会宣传干事等职,这一时期顾颉刚与张福庆的通讯中断了。
1933年秋学期,顾颉刚仍担任北大“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课和“春秋战国史”课,他突然从北大学生、张福庆的好友杨向奎处得到噩耗。他在9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闻向奎言,张福庆君于今年上半年死亡矣!闻之悲叹。”[13](P85)张福庆的亡故将顾颉刚“震得目瞪口呆”。“从此以后,我每走过沙滩和北池子,就想起这最后一回的同行,俯视街道上,仿佛还印着他的足迹”。[7](P191)
张福庆死后,顾颉刚仍然惦记着张福庆。1934年2月3日,赵斐云在《大公报 图书副刊》第12期发表《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介绍了他1933年夏到宁波天一阁观书的情况,其中有“北京大学史学系同学张福庆先生看了日报,知道我在宁波,也赶到阁里来帮着编目”等语,顾颉刚非常纳闷。原来赵万里(字斐云)从1931年开始直到1937年一直在北大史学系开设“中国史料目录学”等课,张福庆是他班上的学生,功课很好,赵万里记住了他的名字,竟将另外一位张君——北大史学系1930级学生张美余——顶替了。好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8卷第1期转载的《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一文中,终于将“张福庆”的名字改为“张美余”。[14]另外一次是1935年5月《北京大学周刊》刊发了许多久不到校而被取消学籍的同学名单,其中有“张福庆”的名字。北大没有得到张福庆已亡故的消息,认为他荒废学业。这两份报刊,让顾颉刚难以释怀:或许张福庆没有死吧?或许张福庆虽死而尚有复活的可能吧?[7](P193)
为纪念早亡的张福庆,杨向奎、孙以悌等同学搜集材料、捐募印费,决定出版张季善纪念文集。此举得到了顾颉刚的支持。1934年8月,顾颉刚因继母故,赴杭州奔丧。9月27日留杭期间,顾颉刚给张福庆的父亲张蓉仙写信,搜集张福庆的有关文稿。[13](P240)1935年7月29、30日,顾颉刚为已编辑好的《张季善遗著》写了序言, 在这篇3000字的文稿中,顾颉刚饱蘸深情,回顾了与张福庆交往的点点滴滴,“我和季善的交游期间不过一年半,算不得“老朋友”。但他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觉得他的学问根柢既很切实,脑筋又清楚,作事更努力,真是我们的一条路上的同志……像季善这样的清俊的人物,是可以寄托我的希望的”。[7]张福庆的早殇让顾颉刚无比痛心:“张季善君死了两足年了!在这两年之前,我对于他的期望是怎么样厚。因为期望得太厚了,所以他的死亡所给与我的伤痛也就特别深了……一个极有前途的青年,为了用功太过,或环境压迫太甚,以致未及壮年即已衔恨而死……如今偏偏出在我们的好友中,这哪得不使人受着心头剜肉的非刑,比斫掉自己的一条腿或一支臂还要难过”。[7](P190)在顾颉刚看来,“这一册书是无可奈何中的纪念,他的才力和品格只能保留在我们的脑髓里……但《谶纬集录》一稿是他校对过的,不少的地方还遗存着他的墨迹,我必使这一部书早日出版,作他的永久的纪念”。[7](P193)顾颉刚寄语青年:“我只愿青年们挑起了‘支配自己运命’的重担,为将陷入如此痛苦的人打出一条坦荡荡的大路”。[7](P194)顾颉刚对张福庆的师生情谊,甚至令张蓉仙为之动容,《哭季儿诗》歌云:“汝(指张福庆)在大学中,专门文学系,研究未二年,程度诣深粹。教员眼垂青,称是人中骥……最是顾颉刚,相契以道谊,命汝纂纬书,因病未能遂;命编初中史,病重力不继。嗟汝运何厄,未得一展翅”。[3](P3)
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顾颉刚不仅是史学大师、学术大家,而且是卓有成就的教育家。“顾先生不仅在学术思想方面有贡献,而且在造就人材方面也有很多贡献,恐怕比学问方面贡献更多”。[15]他将对学问的追求视为人生最高境界,是“最富于为学问而学问的趣味者”。[1](P38)他爱才惜才,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许多有志有为的人,都得到他的适当的名誉和地位”。[16]作为教育家,顾颉刚一切以发现、训练、培养人才为中心:他慧眼识珠,堪称伯乐;教书育人,金针度人;解难救急,不遗余力;编刊杂志,甘为人梯。对学生爱之深、查之严、帮之力、教之有方,有口皆碑。“在晚近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内……他曾经直接和间接地引导着一部分青年走向他曾经走过的路”。[17]上古史专家、考古学家徐旭生甚至断言:自蔡元培1917年执掌北大起讫1949年止“疑古学派几乎笼罩了全中国的历史界……当日在各大学中的势力几乎全为疑古派所把持”。[18]一叶知秋,顾颉刚与张福庆的师生之谊提供了仰瞻顾颉刚崇高品格和师者风范的一面镜子。在今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百年梦想”,建设高等教育强国的伟大征程中,顾颉刚的师者风范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迪意义。
[1]王学典,李梅,孙延杰.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新郑县地方史志编撰委员会.新郑史志[M].1986.39.
[3]张季善.张季善遗著[M].1935.,(3):12.
[4]国立北京大学布告(一)[J].北大日刊, 1931-08-15(1).
[5]郭卫东,牛大勇.北京大学历史系简史(初稿)[M]. 北京:北京大学历史系,2004.449~450.
[6]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2卷1927-1932[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619~636.
[7]顾颉刚.顾颉刚全集34宝树园文存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0.
[8]顾颉刚,张福庆.九族问题[J].清华周刊,1932(9,10):105,108.
[9]顾颉刚.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J].史学年报,1932(4):45.罗根泽.古史辨第4册[M].北京:朴社,1933. 516.
[10]顾潮.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 顾颉刚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415.
[11]罗根泽.古史辨[M].(第6册).上海:开明书局,1938.560.
[12]顾颉刚.顾颉刚全集35宝树园文存卷3[M].北京:中华书局 2010.92~93.
[13]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3卷1933-1937[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15,85,240.
[14]赵万里.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J].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34,(1):104.
[15]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山大学历史系.纪念顾颉刚先生诞生110周年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281.
[16]顾颉刚.顾颉刚全集40 顾颉刚书信集卷2[M]. 北京:中华书局2010.557.
[17]杨向奎.“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J].文史哲,1952,(3):34.
[18]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M].北京:科学出版社,1960.23,26~27.
2095-4654(2016)10-0077-04
2016-08-18
K82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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