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刚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从双箸间滑落的文化肴馔
——评方然《双箸传奇》
姚 刚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新加坡华裔作家方然在文学领域涉猎极广,诗歌、小说、散文、评论,无所不包。方然的创作根植于中华文化,诗歌《双箸传奇》便是其中之一。这首诗可以看作是方然在面对中华文化于海外华人群体间所遭遇的困境时发出的最强有力的呼唤。诗歌选取中华文化所独有的、最具特色的生活用具——筷子——作为意象来铺陈情感,通过对筷子在历史中的雄姿的描绘,在当下华人社会中的衰颓境况的记录,以及对筷子未来的重整旗鼓的期待,抒发自己深沉的文化自省,同时,也着力批判华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漠视。
方然;《双箸传奇》;华人;中华文化
方然,原名林国平,笔名文涛、游燕、贝夫、海涛、黎海、李海等。祖籍中国福建金门,1943年3月出生于新加坡。方然的文学创作大抵始于20世纪60年代末,当时即有数首诗歌被《新加坡当代华文诗选》辑录;70年代起,方然先后多次参加新加坡大学中文学会主办的“文艺创作比赛”,获得诗歌组、散文组优秀奖多项,此外,还获得过全国宗乡奖诗歌组优胜奖、中国首届诗歌大赛临工奖优秀奖、香港首届龙文化金奖二等奖等一系列文学奖。同时,方然也是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永久会员、新加坡热带文学艺术俱乐部理事,还担任《赤道风》主编一职。方然的文学创作成就斐然:出版诗集《岩下草》(1982年7月)、《那箬叶包裹着的……》,中篇小说集《黑马》(1987年10月),短篇小说集《大都会小插曲》(1990年7月),诗文合集《方然诗文集》和散文集《天不再蓝》,不仅如此,方然还编著并出版了文学评论集《瓴剑录》等。
从方然的这些作品可以看出,方然在文学道路上涉猎的范围非常广泛,从诗歌到小说,从散文到评论,几乎涵盖了一个作家所能创作的所有类型的文学作品。作为移居海外的华人,方然始终怀着对中华母体文化的深深眷念。我们不能苛求他们,这些身体中流着华夏血统却又因机缘巧合而移居他国的人,丝毫不受居住国文化环境、政策的影响而自始至终地秉承着对中华文化的初心。方然也不例外,他的部分诗文既着眼于居住国新加坡土地上的先辈们,描绘着他们在历史更迭、社会动荡中的苦难,也将其披风带雨的辛苦耕耘画面细细描摹,但更重要的是,方然的文学创作处处弥漫着对中华传统文化的难以割舍,尤其是在西方思潮冲击下,对中华文化在海外年轻华人中日渐式微的痛心疾首与深刻反思,他说:“其实何止西方人, 连我们东方华人对自己的文化, 也未必都了解得透彻……甚至……样样向西方看齐,认为西边的月亮特圆、特大”。[1]1241989年,方然创作了《双箸传奇》,这首诗可以说是方然在面对中华文化所遭遇的困境时发出的最强有力的呐喊。
美国著名诗人庞德说“意象是一瞬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2]796很大程度上来说,这是诗人对客观外在事物的自主抉择与诗人的主观情感相互映射才能达成的结果。那么,在《双箸传奇》里,诗人方然选择的物与情分别为何呢?
通读全诗,细细品味,这一问题便迎刃而解:方然选择中国自商以来承续三千余载的饮食工具——一双筷子——作为全诗意象,借以抒发情愫;而这意象所达之情,固然包含有海外华人对祖国故土的思念与不舍,更多的还是通过对双箸在海外的困境描绘来凸显中华传统文化在海外华人中的艰难传承,同时也借“双箸”张扬中华文化的魅力。但其魅力愈大,而现实困境愈难,则诗人反思自省愈切。
“双箸”,顾名思义,其实就是普通家庭中最为常见、饮食中又最不可或缺的工具——筷子。出土文物及史料证明,中国人食不离手的筷子起源于商代,迄今已逾三千年,而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民以食为天”,由此可见,筷子几乎是与中国人接触最为紧密的工具之一,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但问题接踵而来,与人们生活密切的工具其实多种多样,而且无论是中国古典诗歌还是西方现代诗歌,都很少将意象的选择目标着眼于生活工具——工具因其自身的工具性而被视为不够尊贵之物,其可审美性自然不被人看好。这也就说明方然对筷子意象的选择自有其独特的考虑。
在与方然差不多同一时期的新华文学黍离之伤作家们的笔下,出现了大量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诗歌意象,且都成为使用者宣泄华文文化之伤情绪的重要一环。如1980年代梁钺的诗歌《茶如是说》,潘正镭的《烧砖煮酒》以及石君的《竹》,在这些诗歌中,意象大多集中于茶(茶是中国的文化象征之一,言茶必言中国)、酒与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当属中国劳动人民智慧象征)、竹(竹自古便是文人雅士推崇的对象,是高洁正直之喻)。将这些意象与“筷子”加以对比,似乎可见筷子实在是平凡至极。但这平凡之物与茶、竹等物又有不同:首先,筷子属全民必备之物,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不能缺之,筷子极具普遍性;其次,筷子是文化延续的象征,正因其广泛使用才不至于在社会动荡中消亡,而得以愈三千年而风靡东南亚,其背后的文化意蕴自然也得以传承保留。
尽管“双箸”这一独特意象的使用并非方然首创,新加坡华文作家现代派的代表人物郭永秀就曾于1980年完成诗歌《筷子的故事》的创作,周粲也写有《分合之间》一诗,但方然仍在意象背后的情感表达上有所突破。郭周等人的诗歌大都偏向于对传统文化的歌颂与赞扬,而缺少对现实的关注,即对中华文化在海外日渐衰微的反思,而方然则着力于此,将“双箸”的文化意蕴与当下新加坡华裔青年弃筷用刀叉的现象相结合,隐喻中华文化的传承瓶颈。
新加坡1965年独立建国后确立了英语作为第一语言的强势地位,华语自此遇挫:1978年,在新加坡政府的主导下,肩负华文母语教育与文化传承使命的南洋大学与新加坡大学合并为新加坡国立大学;1987年,新加坡的华文学校被英文学校取代。华语、华文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免不了日渐衰微,这也激发了一大批生于新加坡、长于新加坡的青年华裔内心的文化、民族危机。1989年,方然的《双箸传奇》即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创作完成,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通过“双箸”在张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同时,也根植于现实社会提出批判,同时还展望未来,渴望中华文化的重振。
1.历史的英姿。
《双箸传奇》共分三节。第一节一开篇,诗人方然对“双箸”的情感便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那是龙身上掉下的——两根肋骨
别号‘筷子’
兼具了/木的粗犷/竹的高节/象牙的坚朗
是力学/是遗宝/是天骄
能插、能扒、还能挑/神奇而灵巧
商痕纵已淡/祖先的汗渍依稀/钟鼎文不再飘逸/甲骨也化石
唯独你/一部古雅典籍/犹精致绚丽/未减当年魅力”[3]379
由第一二句可见,这个“别号筷子”的物什并非籍籍无名,而是有着高贵的血统,它是龙身上掉下的肋骨。至于方然在构思筷子的出处时,是否借鉴西方神话中上帝取亚当肋骨以造夏娃的故事则不得而知,但这两根肋骨的不平凡之处也因此而周知。在交代筷子的来历后,诗人介绍了三种材质的筷子,木质的粗犷,竹质的高节,而象牙箸则坚朗高贵,在筷子作为饮食工具的年代,它上可以满足王公贵族的奢侈需求,下可以满足平民百姓的饮食所用,真正体现出其适用范围的广泛。从筷子的发展史来看,随着生产力的进步,筷子的制作工艺与原材料选择也在日渐进步,从树木到修竹,再到珍贵的象牙,相应的,这些材质做出的筷子也从简单的力学工具实现向艺术品的转型。
在三千余年的历史进程中,商人初次制筷的痕迹早已难以寻觅,钟鼎铭文、甲骨文字也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唯独“神奇而灵巧”的筷子经受住了大浪淘沙,延续至今,甚至还保留着“当年魅力”——仍然与古时一样,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之上。
这是诗人对筷子三千年历史的追忆,从赋予它高贵的身份开始,到制作材质的升级演变,再到历经历史筛淘而魅力不减,体现出诗人对“双箸”及其文化的寻根溯源,也写出“双箸”历久弥新的文化品格。
2.当下的衰颓。
在忆古溯源之后,诗人的目光旋即转向当下。这一节与第一节中双箸往昔的尊荣华贵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第二节中,诗人悲然写道:
“早闻说/在尝尽甜酸苦辣/于飘洋渡海之异域
竟有不肖的/炎黄子裔
嫌双箸/欠时髦、太土气/怕装进/自己的智商里
殊不知/银刀钢叉的喧嚣/圣诞节的匡醉蒙眊/汉堡包的囫囵吞嚼……
恰足以/足以将这硕存/华夏古碑石/连根撼摇”[3]379
一个“早”字便将诗人心中长久集聚的郁结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写出这些“不肖的炎黄子裔”嫌弃双箸不时髦、太土气已是由来已久。诗人借双箸在肴馔中饱尝甜酸苦辣隐喻华族先民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艰苦创业时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他们的辛劳、他们的付出是建设新国家的基础,他们的精神动力源于中华传统文化,但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当物质建设走向成功时,下一代华裔的精神培育竟迷失了根底,诗人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由于新加坡国家政策的调整,西方文化思潮日渐占据主导。一批批华裔青年不知不觉中早已将中华传统文化抛诸脑后,双箸被银刀钢叉取代,传统节日终究抵挡不住圣诞节的魅力,甚至于饮食上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被“汉堡包的囫囵吞嚼”所取代。敏感的诗人洞察了社会中青年人群对中华文化态度的剧变,诗人的情绪也由初时对青年人的愤怒转变为对当下中华文化现状的担忧——“华夏古碑石”已经被“连根撼摇”!
3.未来的重振。
在经历了对历史上双箸英姿的推崇,以及当下以双箸为代表的中华文化的式微,诗人的情感并没有沉溺于这迫人的压抑之中,而是笔锋一转,由抑向扬,充分展示着诗人对未来中华文化走向重振的憧憬:
“双箸孪生/似鼓槌/敲着历史的豪情/点染了/现代苦涩的文明
双箸齐夹/远胜过刀叉/学者风范之优雅/消弭掉/武士铜铁的厮杀
试看今朝/此三千载风骚/也征服/盎格鲁们的桀骜/寰宇显妖烧
终有来日/世界当惊动/各民族弟兄/都在争颂:双箸大同”[3]380
在第三节中,诗人渐渐将“双箸”意象的指称由一二节的具体物象“筷子”转变为中华传统文化的象征,这是诗人技巧性的提炼与升华。诗人对“双箸”充满希望与期待,孪生的“双箸”像鼓槌“敲着历史的豪情”来消解现代社会中让人心生苦涩的文明,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冲击与过滤。而“武士铜铁的厮杀”颇具有现代战争的隐喻,而中华文化的内核之一其实便是“和”与“大同”,两相比较之下,这数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自然能够让更多人信赖与依靠,从而实现“各民族弟兄”对中华文化的一致认可,促进中华文化的雄风重振。
《双箸传奇》是诗人方然对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华文、华语在新加坡华裔社会中日渐式微现象的一种反映与自省。诗人精心选取的意象“双箸”,不仅是中国人日常饮食必备之器物,更重要的是,在数千年的历史流变中,“双箸”已经由器物向文化精神层面升华,它代表的是三千年的文化传承,是中华传统文化最恰当的注脚之一。方然在诗歌中通过对双箸的历史溯源及其在当下新加坡华人社会中遭遇的冷淡境况的描写,再到对中华文化在未来重振雄风的展望,勾勒出中华文化在异国他乡曲折的发展进程,同时在华裔社会中也引起了如何正确地对待传统文化的强烈反思。
[1]方然.方然诗文集[M].新加坡:赤道风出版社,1995.
[2]吴富恒.意象主义[M].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3.
[3]风沙雁,伍木.新华文学大系·诗歌集[M].新加坡:世华文学研创会,2014.
Class No.:I106.2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Commenting on Fang Ran’s the Legend of Chopsticks
Yao G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6,China)
As a Singapore Chinese writer, Fang Ran dabbled in a wide flied of literature, including poetry, fiction, prose, critique, and so on. The Legend of Chopsticks i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Fang’s writing, which rooted in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s all the time. The Legend of Chopsticks could be considered as a strongest exclamation that shouted by Fang, especially when he witnessed a mess which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s ignored by the ethnic Chinese. The Legend of Chopsticks uses the chopsticks as imagery to express feelings, which is the most common tableware in the life. Fang depicts the chopsticks’ majestic appearance in the history, records the decadence in contemporary ethnic Chinese society, and expresses the hope of reconstruction in the future. Fang not only voices the introspection of cultures, but also strictures the ignoring of the Chinese cultures from the ethnic Chinese.
Fang Ran; the Legend of Chopsticks; ethnic Chinese; Chinese cultures
姚刚,硕士,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研究方向:写作理论,秘书写作与应用文体学。
H106.2
A
1672-6758(2016)11-01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