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东 平
(北京理工大学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教育风向的转变
杨 东 平
(北京理工大学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自教育成为国际竞争的重点之后,教育评价便一直在这两端之间纠结:一端源自人文主义传统的教育宗旨,强调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它指向了培养良好公民、生活幸福,以及创造力;另外一端是基于教育竞争而产生的外显的绩效评价,追求的是可以定量的优秀或者卓越,指向的是学业成绩、经济效率和科技绩效,被教育排名所牵引。没有一个现实的教育不受此拉扯,在两者之间艰难地权衡和平衡。2002年小布什签署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执其一端,突显了对学业成就、学校绩效的评价和问责;2015年奥巴马签署的《每一个学生都成功法》偏向了另一端,重新回到低控制、低竞争的模式,从绩效评价转向较为传统的教育目标。这样的反复其实是美国教育的一个常态,被称为“教育的钟摆”现象。
实施《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的负面影响,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在年度测评、达标评价的惩罚压力下,学校压力重重,甚至成为发展的负担。学校越来越重视州考科目的教学,在时间、资源、教师等各个方面都予以加强,而社会学习、美术、音乐、职教、体育和外语等不考的科目,则被削弱甚至被放弃。据有的州的人文学科委员会报告,该法案导致1至5年级社会学习课课时减少了3成以上。为了达标,不少中小学延长学校上课时间,并且在放学后补课,缩减学生的休息时间,甚至取消了高年级学生午餐后的15分钟休息时间。可见应试的导向和评价效果,在美国和中国是一样的。
在美国这一轮政策调整的背后,PISA和中国教育的影响隐约可见。美国在PISA中的不良表现是《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出台的背景之一;而上海在PISA两次夺冠,使得“中国式教学”成为世界性的话题,无论英美都备受刺激。他们需要回答:应当被PISA所牵引吗?应当向中国学习吗?
2015年,一批美国、欧洲学者向PISA发难,认为其错误的导向加剧了教育的变异。美国俄勒冈大学教授赵勇与数十位欧美教育家一起,向OECD组织的“PISA之父”Andreas Schleicher写公开信,质疑PISA误导世界教育,正在摧毁全球的教育和学术,要求废止PISA考试。如同大学排行榜一样,对教育绩效、学业成绩追求,掩盖和模糊了教育真正重要的目标:人格养成和为未来而教的创新性。赵勇等学者担忧的是在向中国学习的过程中,美国舍本而逐末,将丢失自己真正宝贵的优势。这一次,《每一个学生都成功法》在联邦政府的层面上,作出了明确回答:NO!可以与之相呼应的,是哈佛大学教育学院提出的一项改革动议:不再让ACT/SAT分数或拿几门AP课程成为高中生的生活重心,而让他们多想想怎样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耶鲁、MIT、UVA、哥伦比亚大学等已决定加入这一改革,降低标准化考试的比重,提高课外活动的比重,在申请文书中加入Caring的内容。
在比较微观的层面,这两种教育目标和价值的冲突,表现为对中国教育的不同认知。这一争论由一个电视节目点燃。2015年8月,BBC播放了以中国式教学为题的3集纪录片,报道了由上海派出的教师,在英国的一所公办学校开展的“中国式教学”,最终在考试成绩上大获全胜。随着中国留学生增多,“中国式教学”也搅乱了美国校园。现实的一例,是2015年岁末新泽西州格罗夫尔中学举行董事会,讨论是否要降低四、五年级的数学教学标准,因为来自亚洲的学霸已经让本土美国学生不堪压力,甚至患上心理疾病。本地家长主张“找回童年”,支持旨在培养“完整孩子”的学校教育,而非只重视学业表现。亚裔和中国家长则强烈反驳,认为减压是一种反智。在这起案例中校董会最终投票支持了简化教学大纲。但可以想象,随着中国学生、中国家长越来越多,这样的纠结和冲突会越来越多。
美国教育政策的转向或许还有一个更为宏观的背景,就是在高技术和互联网时代,超越19世纪的“教育工厂”模式,开创面向未来的教育。事实上,美国新学校、新教育的改革已经风生水起。其著名者如从事大规模在线教育的MOOCS、新型大学MINERVA、可汗学院、在大规模教育下实现个性化教学的微型学校Altschool,以及越来越多的Home schooling(在家上学)等等。作为一种共识,我们已经认识到学生的个性发展、想象力、创造力、沟通和合作能力、社会适应能力等等才是通往未来的真正重要的教育目标;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去强化应试教育的价值呢?
作为中国人,我最关心的是我们从中看到了什么,中国教育向何处去? 在中国肆虐多年的应试教育,是一种以考试为中心、以知识灌输为主的教育。在教学模式上,它把教学内容分解为细小并分离的部分(知识点),进行反复强化训练,是一种以行为训练为主的“直接教学模式”。它的背后,是一种大一统、高控制、高竞争的制度模式。除了全国统一的高考、省级统一的学业水平考试之外,区县一级的统考统测还很多,而且用升学率和分数标准与学校评价、教师评价直接挂钩。每一个学生都知道自己在全区、全年级和全班的排名状况。这种所谓的绩效评价以及对学校、教师、学生的高压和捆绑,不知比美国要恐怖多少倍!问题是,回归教育宗旨、回应面向未来的挑战,太平洋彼岸的教育变革之风何时才能吹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