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国保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006)
试探《论语》语境恢复法
蒋国保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006)
读书分两种目的,或为修身(做人)而读书,或为治学(立业)而读书,相应有两种读法:为修身而读书当重在一个“悟”字,为治学而读书则当重在一个“懂”字。《论语》在记载、誊写、编纂各个环节造成了语境缺失,使读“懂”《论语》变得很困难,要读懂《论语》就要尽可能恢复《论语》的语境。其基本做法,就是根据《论语》章中所透露的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来追寻某言某事得以发生的场景,以追溯其言语背景。
论语;方法;语境;文本;本义
大多数人都读书。读书各有各的目的。但大分之的话,不外乎两种,或者为修身(做人)而读书,或者为治学(立业)而读书。虽然我们常常是兼顾修身与治学两种目的而读书,但我们未必十分清楚:具体以哪种目的去读书,其读法应有区别,不能目的不同却采用一样的读书方法。那么不禁要问:为修身(做人)读书该采用怎样的读书方法,为治学(立业)读书又该采用什么样的读书方法。这没有统一的做法,因人而异。就我自己体会与认识来回答,我认为为修身而读书当重在一个“悟”字,为治学而读书则当重在一个“懂”字。“悟”是觉悟,注重在于使自己觉悟的读书,主要是读出感受、读出体会、读出兴奋、读出憧憬,是从书中体悟做人的道理与做人的智慧,这样目的的读书,不必拘泥于一字一词之正解、一句一章之的义,只要你读出了感受、读出了体会,觉得有益于你做一个在社会上站得住脚的人,那么即便曲解书、歪解书、甚至胡解书都无妨。与这种读书方法不同,为治学而读书,当注重弄懂所读书本的本义。“本义”就是书本本来的意义。要弄懂书本文字所含的本来的意义,当然需要严格、认真地进行字、辞、句、章的训解与考订,容不得半点曲解与歪解,更不能胡解。本文所谈的语境恢复法,不是从读感受、读体会的角度来谈的,而是从如何读懂《论语》的角度来谈的。所以要从这个角度来谈读《论语》的方法,当然不是反对大家把《论语》当着《圣经》来读,读出感情、读出信仰、读出理想,而是希望向大家表达我的一个信念:即便出于修身的目的而读《论语》,也有必要先弄懂《论语》的本义,因为有体会不一定真的懂,真懂得一定体会得深,那种非以“懂”为基础的体会,由于体会的盲目性而决不会太牢固,往往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大可能成为我们积极人生的导向。
就读懂《论语》本义来谈读《论语》的方法,从古到今,代不乏人。举例说,古有南宋的朱熹,今有美国庆普大学华裔教授傅伟勋。朱熹的《论语集注》卷首有“读《论语》《孟子》法”[1](P44),以转引程颢、程颐的论述,表达其对如何读懂《论语》的看法:1)没有不知文义(本义)而发现意义的,所以读《论语》当先就其文字以晓其文义(本义),然后就“文义”追求其思想意义;2)将自己置身于《论语》对话场景中,“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1](P44);3)读《论语》贵在“知道”,懂得做人的道理,如果不“知道”,读得再多,能背许多《论语》格言,也无什么作用。后来朱熹又提出按《大学》的纲目比对着读《论语》,要求“先通《大学》,立定纲目”[2](P3),然后按《大学》纲目规范《论语》内容,注意从中读出“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2](P3)。现代有些学者,喜将《论语》格言归纳分类,以方便今人理解之,这与朱熹做法——比照《大学》读《论语》,在思想上是相通的。
傅伟勋将他的经典解释学说称为“创造的诠释学”。该学说固然不是专为读懂《论语》而创立的,但也适用于读《论语》则是毫无疑义的,因为它本来就以如何读懂《论语》为例来说明如何运用“创造的诠释”法。“创造的诠释学”,就正确地解读经典具体构想了五大步骤,我们概称之为“五谓”。“五谓”,即实谓、意谓、蕴谓、当谓、必谓(创谓),作为经典诠释的具体步骤,希望既从历史的层面把握中国哲学经典实有、本有的意涵,又从逻辑的层面揭示中国哲学经典当有、必有的意涵,并顾及五大步骤之间合乎逻辑的推演程序。在五大步骤整个推演程序的链条上,“实谓”是基础的一环,它要求以考据家的工夫,把握“原作者(或原思想家)实际上说了什么”[3](P51)。不经过这一层次,所谓的解释势必流于臆断,但即使经过“实谓“这一层,在诸多相异的说法中找出了某说法为原作者实际所说,然而由于被确定的原思想本身的不确定性,仍未能解决问题,有必要进入“意谓”层次,进一步追究“原作者真正意谓什么”[3](P51)。“意谓”层次的追究,仍是客观的“依文解义”,要通过“语言解析、理论贯穿、意涵彰显等等工作,设法解消原有思想在表面上的前后不一致或论理的矛盾,试予彰显原有文句所可能含藏着的丰富的意涵”[3](P51)。“意谓”层次的诠释,还得借助作者的传记、年谱以加深对文本的理解。但是,经过“意谓”步骤,“还不见得能够完全寻出原有思想在那时代里所显示的独特理路,以及依它所能导致或推演出种种新理路、新线索”[3](P51)。为了揭示原思想家的独特理路以便推演出新理路,必须超越原思想家,由“意谓”层次进入“蕴谓”层次,再追究“原作者可能说什么”[3](P51)。“蕴谓”层次的追究,乃“依义解文”[4](P103),以超越原思想家为目标。既要超越原思想家,当然就不能局限于原思想家自身的著作来理解原思想的独特理路,而要借助其他思想家的诠释来理解,譬如要了解《老子》可能说什么,仅凭对《老子》说法之诸多客观注释,还不一定能求得适当的答案,而通过庄子、河上公、王弼、僧肇等人对老子思想的理解,反倒更可以获取种种理解线索,得到一个切当的答案。诸如此类依其他思想家的理解(依义)来把握原思想可能有的意涵(解文),所以不会背离原有的思想,是因为 “‘依文解义’其实已经蕴涵了有此历史积淀的‘依义解文’”[4](P103),由“依文解义”的“意谓”层次转向“依义解文”的“蕴谓”的层次,只是导向对原有的思想所可能具有的深意的抉发,而不是导向背离原有的思想。从基于“意谓”层次的理解而又超越“意谓”层次的理解这个意义上讲,“蕴谓”层次的追究,可以说是“创造的诠释学”五大步骤的中介程序,正是通过它,对原有的思想的揭示才有可能由实然的层面转向应然的层面。
作为由“实然”层面转向“应然”层面的过渡层次,“蕴谓”对原有的思想可能具有的深意的抉发,尚属于对原有的思想可能有的丰富义理蕴涵作种种理路的发掘,却“发现不到此一思想及其发展理路的表面结构(即言诠层次直接可以理解的结构)底下隐藏着的深层结构(即超越普通言诠与教化方便意义的根本义理结构)”[4](P103),所以需要从“蕴谓”转向“当谓”,进一步追问“原作者本来应该说什么”[3](P51)。“应该说什么”的追问,是追问者根据自己所处时代之时代要求追问原思想家应该如何说,譬如假定孔子活到今天,“他又如何回答‘那部《论语》本来应该如何写出来才对呢”[3](P52)。这表明“当谓”层次的追问,是一种抉发原有的思想之普遍意义、普遍价值的“批判性的考察评价”[4](P104),由于原作家已作古,这一考察评价,实际上只是追问者自己“设法代表原作者回答”[3](P52)。他在代原作家回答的同时,也就为自己找到了推进原思想家理路的途径,势必以追问“我应该说什么”[3](P52)作为整个诠释过程终结。这个称之为“必谓”的层次,是整个诠释过程的最高层次,追问者在这个层次“已经不能只代表原思想家(如孔子)说出原思想家本来应该说出的话;他已经到了经由批判的继承开创新理路、新方法的地步”[3](P52)。在“必谓”层次,要追究的首要问题是:在发现原有思想的义理蕴涵与发展理路,以及深层结构的根本义理之后,如何进一步开展原有的思想的现代意义,并发挥它的现代功能*傅伟勋在《生命的学问》第107页对此有所阐述,请参见。。
与古今学人所提倡的读《论语》的方法相比,本文所谓读《论语》之“语境恢复法”,是为读懂《论语》而立的更为具体的方法。它是我所总结的“读《论语》四法”之一*其它三法为:矛盾排除法、追问动机法、思想关联法。,之所以将它公布出来,当然主要是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以便我修正完善;但也希望对大家读懂《论语》有所裨益。至于是否真能对大家读懂《论语》起积极作用,则有待大家通过研读《论语》的实践去证明。
大家可能与我有同样的读书体会:读《论语》某章,明明是所有的字都认识,但读后想想,却不明白它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原因分析起来当然很复杂,不是本文所能一一说清楚的,我只能在这里肯定地说:它一定与不清楚、不掌握某章的语境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为了读懂《论语》,有必要首先探讨《论语》语境问题。
语境是由特定的语言表达时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与表达关系(同什么人、为什么事)而构成的句子意义得以呈现的客观条件,没有这个条件,读书就等于识字,读不出意义。那么,怎样读书才能读出意义来?弗雷格提出著名的“语境原则”,将之作为分析命题与句子结构的基本原则,强调“必须在句子的语境中研究语词的意义,而不是个别地询问语词的意义,以防止人们将个别心灵的表象当作语词的意义”[5]。按照弗雷格*弗雷格(1848——1925),德国籍,逻辑和哲学家。的“语境原则”,我们要读懂《论语》的本义,就有必要把握《论语》各章的语境,但凡读过《论语》的人都清楚,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论语》在形式上的显著特点恰恰是语境缺失*这是就整体特征来说的,并不是说《论语》所有章全都看不出语境痕迹。其实,《论语》在编纂时,也有不得已而特意保留语境的。例如《八佾》第2章中的“三家(仲、叔、季孙)者以《雍》徹”;《子罕》第17章中的“子在川上曰”;《子罕》第31章中的“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颜渊》第12章中的“子路无宿诺”等,就属于为保留语境而在编辑《论语》时特意添加的语句。所以非得添加那些语句,是因为若不添加之以显示语境,那几章中的“子曰”就根本不知所云,例如不添上“子在川上曰”,谁能明白“逝者如斯夫”句中的“斯夫”是指流淌的河水;不添上“子见南子”,谁又能明白子路为何“不悦”、孔子为何“矢(发誓)之”。。
问题是,《论语》何以缺失语境?《论语》缺失语境,并非因为《论语》中的话语原本就缺失语境,而是因为呈现那些话语的语境在记录与编辑时被特意地省去。要了解这一点,当清楚《论语》中的话语之记载方式与编辑方式。《论语》482章,除了五种记载*具体为:1)孔子直言时事、称述古人、评价人物者、2)称引古代遗书者,例如《尧曰》第一章;3)历述古代贤人者;4)记载当时礼俗者,5)记孔子及弟子们个人生活与遭遇者。,绝大多数章是关于孔子与其弟子、孔子与时人以及孔子弟子之间的对话语录。那些言论是如何记载下来的呢?《论语》透露此信息者见《卫灵公》第6章。该章有子张将孔子教诲“书于绅”的记载。“绅”是士大夫束在腰间、一头垂下的大带。像子张“书于绅”所显示的,《论语》中的话语,是随时记下的,记载的物品,是诸如腰带之类随手就可拿到的物品,这种方式的记载,特别是在游历列国的场合,就势必简约;为简约,就不得不省去谈话的时空背景。此类随手记下的简约话语,誊抄在方、策上时,为了不突破一“方”篇幅的字数限制,就又有可能进一步省去背景记载*《论语》篇幅最长者为《先进》篇第26章,凡三百十六字;其次是《季氏》篇第1章,凡二百七十五字,其余不及百字的章占绝大多数,少者有七字八字九字章,最少是六字章,即“子曰君子不器”与“子曰有教无类”。百字以下誊于“方”,百字以上誊“策”。“策”应该是指几个“方”连在一起而又达不到“卷”的规格,“卷”应是指几十“方”穿连起来。根据郑玄《论语注》中的说法:《论语》为八寸本,与二尺四寸本的“五经”规格不同,则誊写《论语》原始记载的“方”可能容不下百字。那么,王充《论衡·正说》所谓《论语》有百篇,就有可能是指以八寸“方”誊写下来的《论语》之原始篇数。。
誊写在“方”、“策”*只不过是扩大的“方”。上的话语,后来在编辑时,因为编辑的方便或技术的处理,还有可能第三次删减背景文字。何以见得?请读《公冶长》第10章。该章是记载孔子对“宰予昼寝”的批评,但将孔子的批评分别以“子曰”开头。一个批评以两个“子曰”开头,这说明什么?它说明:这两句话固然都是针对宰我说的,但后一句未必具体针对宰我(予)白天睡觉而发,而是在另外时间和场合针对宰我之为人所发,后来编辑时,就因为都属于对宰我的评语,故被合编为一章。在合编时,删去了后一句的语境,只保留了第一句的语境:宰予昼寝。只看这一语境,好像后一句也是就“宰予昼寝”而发,其实后一个“子曰”并不是具体针对宰我(予)白天睡觉而发。像此章以两用“子曰”的方式将孔子在不同场合说的话合编成一章,是否如杨伯峻先生所断,乃符合古人的修辞范式*杨伯峻《论语译注》第46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可以商榷,但不可置疑的是:它足以说明《论语》在编纂时对语境又有删除。
《论语》在记载、誊写、编纂各个环节造成的语境缺失,使我们今天要读懂《论语》变得很困难。我们欲克服困难为读懂《论语》而努力,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恢复《论语》语境。
《论语》语境的恢复,应该采取的正确态度是:能恢复则恢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恢复到什么程度,实在不能恢复就不硬恢复,决不能为恢复臆造证据。至于具体如何去恢复,要逐章具体分析,不可强以一律,但为方便操作计,不妨先将《论语》各章作形式上的分类,然后确定其语境恢复上的难易程度,以便于先易后难地进行《论语》语境恢复。《论语》482章*根据杨伯峻先生的统计。,其中以“子曰”开头者为225章,以“有子曰”、“曾子曰”等开头者为35章,共计260章*本文作者自我统计。,可归属于“纯语录章”。其余222章,可细分为九种情况:1)孔子答弟子或时人问者;2)孔子弟子答其师或时人问者;3)孔子弟子相互问答者;4)孔子直言时事、称述古人、评价人物者;5)孔子弟子们直接征引其师之往言与直接评价其师者;6)称引古代遗书者,例如《尧曰》第一章;7)历述古代贤人者;8)记载当时礼俗者;9)记孔子及弟子们个人生活与遭遇者。这九种,又可以大致区分“问答章”与“记载章”两类。以上三类,如果要进行语境恢复,最难进行的是“纯语录章”,比较难进行的是“问答章”,比较容易进行的是“记载章”。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下面的阐述按先“记载章”再“问答章”最后“纯语录章”的次序展开。
《论语》语境恢复的基本做法,就是根据《论语》章中所透露的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来追寻某言某事得以发生的场景,也就是说发现什么信息便凭该信息顺藤摸瓜,以追溯其言语背景。属于“记载”类的各章,因为它们多少涉及一定的历史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相对地说,恢复语境就比较容易些,其基本做法就是根据章中透露的信息(诸如人物、事件、时间、地点等)来恢复语境。这里不妨以《雍也》第28章为例说明之。
该章不逗句仅23字:“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6](P131)这一章对于事情产生过程的记载,本身很清晰:子路不高兴,是因孔子拜见南子而起;孔子赌咒发誓,是因为子路不高兴而起。尽管记载得如此清晰,但对初读《论语》者来说,仍然想不透、思不明:子路为何不高兴、孔子为何要发誓。为了弄明它,就必须弄清楚整个事件的起因:孔子见南子。但“子见南子”过于简略,仍然会让初读者感到困惑:何以孔子见一个人会使子路不高兴?要明白这一点,就要就“南子”这个本章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去追问“南子”何许人也。这个问题,通过《论语》,难以解决,须通过《左传》等文献才能解决。如果查《左传》等史籍,就会发现有两个南子,一个是卫国国君夫人,一个叫南蒯。南蒯的事迹见于鲁昭公十二年,她不可能是此章所谓南子。此章所谓“南子”,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有记载:系卫国国君卫灵公的夫人。按当时的礼制,诸侯国君夫人对本国之外的人称寡小君。可称“寡小君”的南子,地位高贵不用说,人也很漂亮,然而名声却不佳,因与当时美男子宋朝私通,而淫名远播。南子的身份一旦弄清楚,此章的语境就比较容易把握:孔子是在卫国(地点)见的卫灵公夫人南子,他见南子是在他第二次*孔子前后共三次到卫国。第一次到卫国时,隔天便离开,他不可能去见南子;也不可能在第三次到卫国才见南子。则孔子见南子,只能发生在他第二次到卫国期间。到卫国期间(时间),他所见的南子人漂亮、地位高贵却名声不佳。像这样来恢复“记载章”的语境,对研究者、注释者来说,主要借助查阅其他文献来完成;而对一般读者来说,则可以通过学者的注释来解决。
“问答章”所问答之对象不同,分为孔子与弟子及时人之间的问答、孔子弟子之间的问答、孔子弟子与时人之间的问答,但终归有人问有人答,其谁问谁答之关系很清楚。因此,对“问答”类的各章的语境恢复,依我的经验,当这样进行:若想把握答者(孔子或孔子弟子)何以要那样说(那样答),就要先明问者何以那样问;若想掌握问者何以那样问,又要先明问者是什么样的人。由此可明,就问者是什么样的人去追寻“问答”的背景,是对“问答”类的各章进行语境恢复的基本原则。举例来说的话,不妨就孔子回答弟子“问仁”作具体分析。从《论语》中一百多处“仁”说来看,孔子对于弟子“问仁”作各种各样的回答,要么回答:“克己复礼为仁”[6](P197),要么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6](P197),要么回答:“其言也讠刃”[6](P198),要么回答:“能行五者(即恭、宽、信、敏、惠)于天下为仁”[6](P265),要么回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6](P216),那么要弄清楚同样的“问仁”何以出现这些不同回答,当然无法从回答者之回答来把握他所以那样回答的意图,只有从发问者何以那样问反推回答者所以那样回答的意图。发问者所以那样问,一定是基于他为学为人之需要,孔子因材施教,他的回答也一定呼应发问者的需要。颜渊是孔门中德性最优者,他问什么是“仁”,显然是因为对自己的道德人格有更高的期盼,这在孔子看来,就有将人的道德修养引向虚无玄妙境界之危险,所以他告诫颜回,克制欲望、按礼行事,就是实践仁,意在提醒颜回,不必将“为仁”悬为高不可攀之境,只要当下切实地按照“礼”的规范为人行事就一定合乎“仁”。颜渊希望说得具体些,孔子就补充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6](P197),这等于说只要不合乎礼者就予以拒绝就是“为仁”。经过这一补充说教,颜渊彻底懂得了孔子那样教诲他的用意,表示情愿按照孔子的教诲进行道德实践,决不将道德修养玄妙化。
如果说以颜渊“问仁”为例来说还比较曲折的话,那么以司马牛“问仁”为例来说就更能直接说明问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云:“司马耕,字子牛。牛多言而躁,问仁于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讠刃’”。根据这一记载,不难明白:孔子所以用“其言也訒”来回答司马牛“问仁”,显然不是意在强调“仁”意谓说话迟钝、不流利,而在教诲司马牛若要实践“仁”就必须克服自己生性急躁而夸夸其谈的弱点。
还有一种情况,同一个人三次问同样的问题,孔子却做出了不同回答,例如“樊迟问仁”,孔子一次回答“爱人”[6](P206),另一次回答:“仁者先难而后获”[6](P129),再一次则回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6](P216)。三次回答,形式上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但应该都是针对樊迟之为人而发的。樊迟名须字子迟,曾协助冉求抗击侵鲁齐军得胜*详见《左传·哀公十一年》。;也曾因向孔子请教如何种稼种菜而被孔子批评是“小人”。孔子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6](P223)由此不难推测,孔子以“爱人”答樊迟“问仁”,想必是提醒樊迟当以“爱人”为情怀,不应孜孜于“小人”算计。“小人”一词,在孔子那里,通常兼指地位卑下者(百姓)与道德卑劣者。樊迟想学种稼种菜而被批评是“小人”,这显然不是从道德层面批评之,而是批评他不当以农夫的情怀——一心谋生计——为情怀,而应树立以“爱人”为宗旨的君子情怀。也许樊迟听进了孔子的批评,想不做小人而做君子,于是再次“问仁”,孔子也就针对性地教诲樊迟,提醒他不要凡事先考虑能有什么收获,而要先考虑干成事的困难所在;可能樊迟觉得这个提醒还不够明确,就第三次“问仁”,于是孔子就明确地告诫他,实践仁,做个君子,当注重三点:居家生活规规矩矩、出门办事认认真真、为人着想尽心尽力。这三点,无非是告诫樊迟“爱人”(为仁)如何具体化为日常的生活与工作,它与告诫颜渊“为仁”只需克制欲望、不必心在玄妙是一样的用心。
纯语录类的章,例如《为政》第12章“子曰:‘君子不器’”[6](P79)、《学而》第9章“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6](P70),因为大多不涉及人物、事件、地点、时间等任何信息,其语境恢复几乎不可能。因此,对这纯语录类的260章,要分别对待,对十几二十几字,甚至六字七字八字九字章,无办法去恢复语境,就不必硬去恢复,以免臆断、空费精力;然后花精力去发现哪些章可能隐含有可分析的信息。如果发现某语录章中顺带提及的人物、事件、历史、地点、时间,就根据所提及的信息顺藤摸瓜地去追寻其语录产生背景。如果发现不了任何信息,还可以认真分析有什么关键词可以利用来恢复语境。现在分别举例说明之。
先举《为政》篇第17章为例。此章19个字:“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6](P81)。它提及子路这个人,还提供了“知”这个关键词。因此,我们不妨就子路这个人的特性来弄明“知”这个关键词在本章中的确切含义。《论语》中,“知”共出现116次,作知识用的2次;作知道用的89次;通作“智”者25次,这三种用法,在这一章里,都用得上,但孔子想让子路明白的究竟是作为知识论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还是作为境界论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抑或作为智慧论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仍然非解“知”为“智”(聪明)或解“知”为“知识”所能解决的,只能通过恢复其语境来解决。而了解此章语境之唯一的信息,就只有它提及子路。据此,我们只知道“知之乎”所问对象是子路。可在什么场合问的,不清楚;在什么时候问的也不清楚;不过通过“你懂得教诲吗”这一问话,我们至少可以推断孔子这一次同子路要讲是:怎样才堪称教诲。问题是,为什么孔子偏要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来谈“教诲”?这非推论所能解决,必须从思考子路是怎样的人来找解决线索。从《论语》看,子路性格直爽,快人快语,想到的、答应人的,马上就做,从不拖延到第二天;忠诚但有点鲁莽、听到表扬的话立马就沾沾自喜;受到批评,也能坦然不沮丧。孔子对这样的弟子强调:“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几种情况:1)子路在什么场合轻易发表意见,而其看法不为孔子所认同;2)子路在什么场合下与孔子讨论“教诲”的正当性或有效性;3)子路夸夸其谈,言过其实,以不知为知。这几种情况,决定了这一章只可能涉及求知的态度与求知的原则,而不可能涉及哲学知识论*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理解为:有一种“知”(真知)超越“知”与“不知”,你以它为“知”,它就是“知”;你说它不是“知”,它就不是“知”,它意味着对“知”与“不知”的超越。。
可这一章究竟是谈求知的态度,还是谈求知的原则,仅凭本章,甚至凭《论语》都无法弄明白。则要究这一章真正意谓什么,还得通过其他文献来恢复其更具体的语境。幸好荀子在其文《子道》里,也引有相同的话语,并涉及了比较具体的语境:“孔子曰:‘由志之,吾语女,慎于言者不华,慎于行者不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则知,行至则仁。”[7](P489)从荀子这个记载不难看出,孔子这句话,的确是对子路讲的,其目的是教导子路要“慎言”,因为君子言与行都有其要则,而“言之要”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聪明有许多层面的体现,就“言”的层面来说,不体现在所谓无所不知的夸夸其谈,而体现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现在可以得出结论说:孔子这句话原本是强调一种求知的原则,但当他用以教诲子路时,他当然是希望子路将它作为一种求知的态度(境界)来对待。
此外,像《雍也》第1章:“雍也可使南面”[6](P120),也是必须将“雍”是什么样的人与“南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联系起来思考与分析,才有可能弄懂孔子这么说的真实含义。古代以面朝南为尊位,君主临朝坐北面南,因此把君王叫做“南面为王”、“南面称孤”。这是大家关于“南面”一词之通常的理解。按照这样的理解,“使南面”岂不是说冉雍可以做君王。这好像大逆不道,恐不合孔子原意。那么要了解其真实的含义,还要进一步深挖“南面”是否还有另外含义。如果真的如此追寻的话,当然就会了解:除了君王,大官(卿大夫)坐堂听政也都是面南而坐。一旦掌握了这一历史知识,再理解此章就很容易,它无非是说,在孔子看来,冉雍这个学生,有做官(或做大官)的才能。问题是,这样的理解是否合乎实际?仅靠这六个字,无论怎样分析,也不可能弄明白,必须另寻史料以了解冉雍是怎样一个人。冉雍,在《论语》中共有7章涉及,通过对那7章的分析综合,并佐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关于冉雍的记载,可以看出,冉雍虽出身卑贱,没有口才,不善辩,但他是优长在“德行”的四大弟子之一,关心举贤才,亦懂得以“简”治民的道理,的确具备当官甚至当大官的见识与才能。
再举《为政》第12章为例。此章六字:“子曰:‘君子不器’”[6](P79),无任何语境信息,只有“器”这个关键词可供分析。“器”这个词,在《论语》中总共只出现六次,分别见于《八佾》第22章“子曰:‘管仲之器小者’”[6](P94);《公冶长》第4章“子贡问曰:‘赐也如何?’子曰:‘女,器也。’‘何器也?’曰:‘瑚琏也’”[6](P108);《子路》第25章“及其*在原文中代指君子。使人也,器之”[6](P219);《卫灵公》第10章“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6](P243)。通过分析这四章中的“器”字的含义,不难概括它主要有四种涵义:器量(肚量、气度)、器物、工具、视为器物(当做工具)。就字面而论,将这四义用于《为政》第12章的解释,就形成了这样四种不同的理解:君子无器量、君子非器物、君子非工具,君子不把别人当做工具。四种理解中,“君子无器量”这一理解,显然不合乎孔子的思想, 因为孔子一贯认为“君子和而不同”[6](P218),“人不知,而不愠”[6](P67),君子人格的显著体现就是有器量。那么余下的三种含义中,哪一种含义更贴近该章本义,这是无法再通过排除法来确定的,必须从孔子好以器物比方人的习惯*例如,他以“瑚琏”比方子贡,以朽木比方宰我。中找解决问题的线索。这样找的话,我们就会想到,此章很可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产生:当孔子以某种器物为比方以评价某人或某学生时,有学生趁机请问老师:那么君子可比之什么器物,孔子回答说,“君子不器”,意思是说君子人格之美善有多方面的体现,不是某一种器物所能比方的。
[1]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诸子百家丛书.朱子四书语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 傅伟勋.从西方哲学到禅佛教[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4] 傅伟勋.生命的学问[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5] 高松.分析哲学的先驱:波尔扎普和弗雷格[N].中国社会科学报(哲学版),2015- 04-21
[6] 夏延章等.四书今译[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
[7]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On the Method of Restoring the Context of Confucius Analects
JIANG Guo-bao
(Philosophy Department, Suzhou University,Suzhou 215006,China)
There are two aims of book-reading: one for personhood, the other for scholarship. Consequently, there are two ways of book-reading: reading for personhood emphasizes “perception”, while reading for scholarship focuses on “understanding”. However, it turns out to be quite difficult to understandConfuciusAnalectsbecause of the deficiency of context in recording, transcription and compilation of the book. Only when the context gets fully restored can the understanding ofConfucianAnalectsbe possibly realized. The basic step of the restoration is to uncover the speech background by searching out the situation of certain dictions and affairs according to the message such as the character, the circumstance, the time, the site and so on.
ConfuciusAnalects; method; context; text; original meaning
2015-11-16
孔学堂2015年研究项目(kxtyb201507)
蒋国保(1951—),男,安徽无为人,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儒家哲学.
B222.1
A
1008—1763(2016)01—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