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茂
[福建工程学院 福州 350118]
现代困境与交往理性
——重读《小城畸人》
□张生茂
[福建工程学院 福州 350118]
安德森的《小城畸人》讲述了丑陋幽闭的小镇上抽象、变态的“畸人”们的奇特遭遇。他们行为怪癖、心灵扭曲、人格异化。小说对工业文明和启蒙理性的污秽进行了令人震惊的呈现,也是对西方工业文明的现代病理诊断。畸人们渴望表达交往却不可能,他们或是失语症患者,或是独语者,或者交流障碍者,究其根源在于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人类理性出现危机所致。小说揭示了交往理性可化解现代危机,摆脱现代困境,实现主体际和谐交往。
安德森;小城畸人;畸形人;主体间性;交往理性
《小城畸人》①的故事发生在“油灯和蜡烛、马匹和马车的时代”②。小说成书于一战结束后的1919年,其时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赶超英、德,跻身世界列强之首。随着大工业、大城市的兴起,美国社会出现了一派繁荣的现代景象。可是,敏感的作家们却发现,繁荣之后隐藏着现代工业文明和机械文明对人性的压制和扭曲,一些小说家把目光转向小城镇,揭示小镇平庸闭塞的生活和狭隘庸俗的传统观念对人们精神生活的扼杀。最具代表者是辛克莱·刘易斯和舍伍德·安德森。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就描绘了这样一群“畸零人”,他们生活在悲观的氛围之中,心灵破碎,思想神秘,语言诡谲,带有精神病人的变态心理。安德森笔下的“畸零人”与艾略特的“荒原人”③异曲同工。“畸零人”与“荒原人”是一战后西方人的象征主义符号,“也是近代理性危机的集中表现”[1]。理性主义危机亦即现代性危机。对现代性的批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哈贝马斯认为,要克服理性主义危机,须脱离意识哲学束缚,发挥启蒙理性潜能,以后形而上学思维阐扬理性主义,用交往理性代替意识哲学。小说《小城畸人》中,安德森敏锐地捕捉到畸人们面对的现代困境,其温情的笔触揭示了现代人应如何摆脱困境,重构交往理性。
“现代性”术语矛盾重重,它是欧陆启蒙思想家对未来社会的哲理设计。现代性亦即理性,“主体性乃是现代性的原则”[2]。主体性代表人类史上空前的变革逻辑,与传统决裂,告别愚昧,面向理性,充满运动变化,它与革命、进步、解放与发展结缘。然而“现代性”带来剧变的同时,“把精神焦虑植入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了危机和困惑的代名词”[3]。现代性与资本主义一脉相承。它是新生资本主义的梦想,但在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中,它无时不在背离其初衷。在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生活物质化、生产机械化的溯流中,“维系过去与现在、个人与社会的经验结构解体了,人类陷入绝望、孤独和痛苦之中”[4]。随之而来的还有战争、污染、沉沦和异化。资本主义弊病重重,陷入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小城畸人》的瓦恩堡镇,其原型是安德森居住的克莱德镇(Clyde),虽地处偏远的中西部,但经过现代工业化的洗礼,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去五十年,美国人民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其实是一场革命。工业主义的到来,万事喧嚣,海外涌来成千上万新的叫喊声,火车来去往复,城市不断扩张,汽车在路上出现,这些给美国中西部人们的思想习惯和生活带来了惊天的变化。书籍进入百姓家,杂志和报纸随处可见。如今,村里农民的脑子里充盈着他人的语言。杂志和报纸把他们的脑子塞得满满的。先前的无知很大程度上消失了[5]。
内战后到1900年,美国铁路总长200,000英里,比整个欧洲大陆的总和还长。火车的通行彻底改变了美国人的生活,尤其是偏远的中西部。现代交通方式的变革和进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思想习惯”,时空分割重组,城乡距离缩短。火车带来了新生活、新习惯,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火车还承载梦想和希望。《裸奔》女主角艾丽丝·欣德曼的情人内德·柯里怀揣梦想乘火车离开小镇,去了克利夫兰和芝加哥,虽然他再也没有回来。小说的结尾,主人公乔治·威拉德坐上火车,离开了幽闭压抑的瓦恩堡镇。火车是现代性的象征。报纸和杂志的普及,加速了文明的传播与进步。乔治·威拉德是《瓦恩堡之鹰》的记者,梦想成为作家,他的职业以及他的远大的理想,使他颇受小镇居民的认可和尊敬。铁路的铺设、火车的开通以及报刊杂志的发行未能阻止小镇平庸幽闭的生活和庸俗狭隘的旧观念对小镇居民精神生活的扼杀。这群畸零人犹如“行尸走肉(the living dead)”[6]。安德森在1916年12月2日给好友芬利的一封信如此描述了他意象中的这群畸零人:
我活在一座死亡之城,这个可怕的念头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办公室里,亡灵的声音在谈论不合时宜的陈旧观念。我走上大街,一串串死灰的脸从旁闪过。我惊恐万状,沿街逃窜。我死命呼喊,抡拳猛击他们。我要唤醒他们[6]43。
小城的畸零人对交往表达和生命的意义有“无可名状的渴望”。他们追求梦想,可梦想老是幻灭,他们探求真理,可生活屡屡欺骗他们,他们渴望爱与被爱,却总是徒劳。《裸奔》里艾丽丝·欣德曼最终强迫自己勇敢地面对这样的事实:“很多人,即使在瓦恩堡,都得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5]97《孤独》中老迈的伊诺克·鲁滨逊扼腕长叹:“现在我孑然一身了。”[5]157
《小城畸人》中的这群畸零人孤独、压抑、心灵扭曲,其根源在于交流障碍或交往障碍。他们无法用明晰的言语,通过对话相互理解,与他人达成共识。他们或是失语症患者,或是独语者,或者交流障碍者,他们的交往是非理性的。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主张:“客观认识的范式必须被具有言语能力和行为能力的主体的理解范式所取代。”[2]309交往理性不以主客二元对立结构为前提,而是以主体间对称的理解关系为前提,凸显其言语性、主体间性、对话性和多维性,其主旨是处理人际间达成互相理解和共识的条件。它强调语言在交往、文化生产和社会进步中的作用。
小说主人公乔治·威拉德一家三口,成员间交流不畅,障碍重重。乔治的父亲汤姆和母亲伊丽莎白没有爱情,夫妻貌合神离。汤姆视妻子如眼中钉,把自己的女人看作是“败落和不可救药的东西”[5]18。伊丽莎白也恨透了自己的男人,曾想用裁衣剪刀捅死他。夫妻形同路人,没有交流沟通。父亲汤姆热衷政治,无意经营,冷落家庭。父亲对乔治寄予厚望,他要乔治有建树。他为儿子谋得《瓦恩堡之鹰》的记者职位,但与儿子鲜有交流。他对儿子说话一本正经,高高在上。“交往理性发现,其标准在于直接或间接兑现命题真实性、规范正确性、主观真诚性以及审美和谐性等有效性要求所使用的论证程序。”[2]309交往理性是对话性的,参与者须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兑现自己的有效性要求。意义的理解是对言语中的有效性要求的主体际认可。父亲常劝诫儿子如何行事,尊尊教导,循循善诱:
“我跟你说吧,乔治,你要打起精神,”他说得很尖锐,“关于这件事,威尔·亨德森说过三次了。他说你一连几个小时也听不进别人说的话,你的行为像个笨拙的女孩子。你是怎么啦?”汤姆·威拉德善意地笑了。“不过,我想你会克服的,”他说,“我和威尔就是这么说的。你不是傻子,也不是女人。你是汤姆·威拉德的儿子,你会振作起来的。我并不害怕。你的话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如果因为当了记者就想当作家,那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你想当作家得振作起来才行啊,嗯?”[5]22-24
父子的交流中,只有父亲独语式的训诫,听不见儿子的回音,儿子作为他者缺失了。一个完整的交往行为包含三个环节:其一,说者对有效性要求的表达和听者对它的理解;其二,听者依据自己的理解接受或拒绝说者的要求;其三,交流双方通过对话和相互纠错,达到有效性要求的共识,并依此来指导、约束自己的行为。“理性共识是交往参与者之间非强制的一致认可,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制。因此,理性并不意味着他者的排斥和压抑。”[4]93父亲的独语式对白,看似望子成龙的深情厚望,实则家长制的一言堂。“I tell you(我跟你说吧)”“you’ve got to wake up(你要打起精神)”“acting like a gawky girl(像个笨拙的女孩子)”[7]细究父亲的措辞,犹如长老在威严的仪式中发号施令,巫师神神叨叨的念念咒语,儿子则诚惶诚恐、惟命是从。交往主体是不对称的,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制。“由于权力操纵,话语名为表意系统,实则强加于人的暴力。”[8]
伊丽莎白与儿子乔治俨然一对失语症病患,母子双方渴望爱与被爱却疏于交流。“在伊丽莎白和她唯一的儿子乔治之间存在一种很深但却未表达出来的相互同情的纽带,这一纽带是在早已夭折的少女梦想的基础上形成的。”[5]19婚姻不幸,母亲把爱和希望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可她无法表达和传递爱与希望。在儿子面前,“她显得胆怯、寡言”[5]19。只有儿子不在时,她来到他的屋里,关上门,跪在书桌旁,对天祈祷。她渴望自己少女时代的梦能在儿子身上实现,她请求上苍:
“即使我死了,我也要让你远离失败,”她哭着说,她的决心很大,浑身颤抖。她的眼睛闪着光,拳头攥得紧紧的,“假如我死的时候,看见他变成像我一样无聊的废物,我会复活的,”她这样宣称,“我请求上帝给我这个特权。我要求有这个特权。我愿意付出代价。上帝不妨用拳头打我,只要我的孩子代表我们两个人去表现,我宁愿承受落在我头上的任何打击。”[5]20
母亲只有在儿子缺场的情境下,激情澎湃,滔滔不绝。面对儿子,母子间的交流“表面上看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形式。儿子和母亲一起在屋里坐着,沉默不语,两个人都有点尴尬”[5]20。母亲无法把她的孤独、失落对儿子倾诉,无法把自己对儿子的关爱表达,没有给儿子讲述少女时代的梦想和对儿子的期盼。说的永远是:“我想你应该出去和男孩子们一起。你老是在家里闷着。”[5]21同样,儿子也无法把自己内心的压抑和困惑向母亲袒露,无意与母亲分享他的理想和抱负。他有个习惯,爱自言自语,时常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说自话。可母亲喜欢儿子这样,因为她觉得“这个习惯加强了他们之间的秘密联系”[5]22。母亲抑郁而终,到死也没明白,人际交往最核心的方式是语言。语言内在地包含真正的主体间的一致性之所以可能的条件。只有通过语言交流,独立个体才能组成社会。语言使原本内省的、私人的东西成为社会的、透明的东西。语言交往参与者,遵守交往理性,以语言交流为中介,即可确保社会成员达成对客观事物的共识和理解,建立共同认可的道德伦理规范,维持和谐的人际关系,促进生活世界的和谐。
《教师》里的小学老师凯特·斯威夫特,典型的交往障碍者。她外表冷漠、语言尖刻、我行我素,小镇的人们认为她是“一个终生不嫁的老处女,缺少人的所有成全和损害人们生活方面起很大作用的那些感情”[5]140-141。人们对老师的偏见和误解源于交往理性的缺失。凯特受过教育,在纽约居住过,游历过欧洲,是个见过世面的知识女性,与平庸的小镇居民格格不入,老师与小镇居民没有交流。主体间的交往行为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得以再生产的媒介。在主体的交往活动中,互动参与者是传统的产物、社会化的产物和集体团结的产物。主体间的交往“奠定了互动参与者的完成行为式立场,互动参与者通过就世界中的事物达成沟通并把他们的行为协调起来。一旦自我做出行为,而他者采取了相应的立场,他们就进入了一种人际关系”[2]327。小镇居民用敬仰的眼光远视特立独行的小学老师,这种距离感使得凯特老师与他们的隔阂和误解日益加深,老师成为居民眼中的异类,他们之间没有人际交往。即便和她的学生,她也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学生亲近”[5]139。她常倒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来踱去,高谈阔论,语速极快,说些学生是懂非懂的话,“教室里的所有学生都能感觉到她高兴”[5]139,但学生并没能体会到老师工作的激情和对他们的关爱。
实际上凯特·斯威夫特是最富激情的人,她狂热地爱上了她曾经的学生,年轻的记者乔治·威拉德。这种爱恋是危险致命的。由于传统的禁锢、世俗的偏见和舆论的束缚,老师无法调适师生、朋友、恋人的角色转换,她没能把爱大声说出来。老师以她独有的方式表达爱意:
“你必须懂得生活。”她说,因为认真,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如果你要当作家,你必须停止做文字游戏,”她解释说,“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时,不要再想写作的事了。现在是生活。我不想吓唬你,但我想让你懂得你想做的这件事的含义。你不能变成一个文字贩子。你需要学习的是懂得人们想什么,不是他们说什么。”[5]141
小学老师的这番“表白”隐晦深奥,没能有效地传递信息,更无法与学生顺畅交流。交往主体显然违背了交往理性的三个有效性要求:真实性、正确性和真诚性。真实性指交往主体对某一事实的陈述是否真实;正确性指与交往主体的人际互动关系是否合乎规范和得到普遍认同;真诚性指交往参与者是否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意向。老师要向学生袒露心扉,表达爱恋,可她絮絮叨叨,好似给学生讲授人生的哲理,全无爱的音符。老师这里所谓“生活”暗指人的七情六欲和爱情婚姻。老师要求学生“懂得人们想什么,不是他们说什么”。老师言不由衷,顾左右而言他,她的陈述不是真实的。小伙子想要禅悟老师的言外之意,内心所想,实在强人所难。老师的口气依然像老师训诫小学生,这显然违背了理性交往的真实性和真诚性要求。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是不对称、不平等的。学生已经长大成人,已非昔日不谙世事的小学生。老师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社会角色已然改变,无视理性交往的正确性要求。她的话语违背了人际关系互动的规范,是对交往主体他者的强制和压抑,如何能获得小伙的认同和理性共识。面对学生的不解和沉默,老师彻底绝望:“有什么用呢?得十年的时间你才能懂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5]142
凯特·斯威夫特的绝望和乔治·威拉德一家三口的失落、隔阂、挫败是小镇的流行病(epidemic)——交流障碍(inability to communicate)。鳏夫里菲医生终日独坐在挂满蜘蛛网的诊室里孤独终老。耶西·本特利的现代化农场日渐扩大,可他的心灵世界日渐萎靡。路易斯·本特利相夫教子,自怨自艾,终究参不透世间爱为何物。沃什·威廉斯因为妻子的背叛成为厌女者(misogynist),终日与酒结伴。赛思·里奇蒙敏感自卑,怯于面对爱情,怅然离开瓦恩堡镇。伊诺克·鲁滨逊自恋式的艺术追求让他“孑然一身”。埃尔默·考利没有朋友,老是幻想自己是被浆洗熨烫的衣服。雷·皮尔逊不堪家庭生活的沉重和压抑,对生活世界失去了信念。被男友遗弃的痴情女艾丽丝·欣德曼算是悟出了生命的真谛:“在瓦恩堡,很多人都得孤独地活,孤独地死。”
小镇的这群畸零人,梦想破碎,爱情失落,生活虚无,精神孤独,心灵扭曲,人格异化,究其原因,皆源于交往的非理性。如前文所述,他们要么失语,要么独语,要么交往障碍。交往理性的缺失和表达的障碍是人类由来已久的症候,是上帝阻建巴别塔的本意,但更主要的是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类的异化,人类理性出现危机所致。理性危机使人类整体沉沦,现代人在无尽的自我扩张中,反而丧失了“自我”。人类的异化和自我的丧失是“生活世界殖民化(colonization of the lifeworld)”[9]17的过程。当大规模的社会化过程变得越来越独立,并且限制着顺从于它们的那些人们的行动时,个人的自由在复杂的社会中就遭到了破坏。哈贝马斯认为,通过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日常社交能力,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他们与他人有意义地进行交往的能力,小规模的社会可以被大规模地组织起来。然而事与愿违,经济系统(即货币)用技术和理性原则改造了生活世界的逻辑,政治系统(权力)通过外在干预和控制,消除了以人与人相互沟通和协商为基础的生存价值,生活世界被严重侵蚀。这是现代社会的病理根源。《小城畸人》的整体基调是悲凉的,安德森对世界的看法似乎比劳伦斯④的看法更悲观。小镇的世界犹如一片荒原,人们看不见光明和希望,只有死亡是才解脱。乔治·威拉德的母亲伊丽莎白一生追求解脱的梦想到死才实现,“这种解脱她一生毕竟只有两次,就是她的两个情人——死亡和里菲医生——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5]211。
然而,安德森绝非悲观厌世者。对小城畸人卡通漫画般的描述,流露出作者淡淡的人性关怀。畸人们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读者身临其境却无压抑之感,畸人们惹人怜爱。小镇在读者的内心深处荡起层层思乡的涟漪。读者的这种怜爱和怀旧之情来源于阅读产生的共鸣,即《纸团》中寓言式象征符号——“畸形的小苹果”情结:“很少有人知道畸形苹果的甜滋味。”[5]14安德森温柔的笔端不仅流淌着精神关怀,也给读者带来希冀和力量。小说结尾,乔治和海伦相互吸引,共同体验爱的甘甜。他们“得到了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5]222。乔治有所感悟:“当你意识到生活毫无意义,你会不寒而栗,但同时,假如小镇上的人都是你自家的人,你如此强烈地热爱生活,你会潸然泪下。”[5]220乔治明白了小镇畸人们对爱的极度渴望而又囿于交流障碍的困境。他真心真意接受了瓦恩堡失落的畸零人。“男人或男孩也罢,女人或女孩也罢,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把握了一样东西,即,在现代世界里让男人和女人的成熟生活成为可能的东西。”[5]222那“东西”就是交往理性。交往理性与人在相互理解和交流中所具有的三种“认识兴趣(cognitive interests)”[10]201关联:对控制自然的技术的运用、交往和理解的改善、被压迫者的政治解放。为了生存和繁荣,人类必须既能控制他们的自然环境(利用科学和技术),又能有效地进行交往,从而将他们自己组织成能够维持下去而又复杂的社会群体。哈贝马斯最尊崇交往行动,他认为在交往理性的基础上,通过交往、沟通取得共识,才能形成一个伦理共同体,建立一种普遍的共同生活方式。这是社会进化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一个社会“通过对现有信念和能力的反思来增加它解决问题的能力,用能够依据越来越普遍的词语而被论证的信念和能力来代替现有的信念和能力,如此一来,社会和社会中的个人都扩展了其自由和自主行动的范围,最终实现生活世界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 of the lifeworld)”[9]148。最后,乔治离开小镇,去追求他的梦想。“离开”并不意味着遗弃或放弃,离开总是孕育新的生命、新的生活。“醒来再往火车窗外看时,瓦恩堡已经不见了,他那里的生活已成为过去,只能作为描绘他成年梦想的背景了。”[5]227“背景”之喻恰如其分地表明瓦恩堡是梦开始的地方。
《小城畸人》发表至今近一个世纪,现代文明的发展和进步已非昔比,人类过上了古人不敢奢望的富足生活。现代变革为人类开创、拓展了发展空间,带来沧桑巨变。但它是把双刃剑,剧变使传统知识失效,并加剧知识紊乱、理论困惑,同时使人类陷入环境污染、资源枯竭、道德沉沦的困境。面对困境和危机,我们不禁怀念畸人们生活的小镇和那个年代。小城虽幽闭压抑,却无暴力、凶杀和污染,没有战争和恐怖主义。小说启迪我们:应正视和接受“畸形的小苹果”,用爱的语言大声说出现代社会爱的失落。我们不可能回到田园牧歌的神话时代。面对现代理性危机,人类须直面困境,倡导交往理性,倡导个体、社区、族群和国家间对话商谈,倡导多种文化并存互动,尊重交往他者、倾听他人。理性的交往中,诚意多一点,可以避免许多悲剧;耐心多一点,可以避免许多偏见和误解;宽容多一点,人类的性灵和思维可得到滋养,人际的交往就更加和谐。这应是人类期盼的双赢局面。
注释
①书名《Winesburg, Ohio》有多种译本:《小镇畸人》《小城畸人》《俄亥俄州的温斯堡镇》,本文参阅人民文学出版社刘士聪译本《小城畸人》。
② 转引自《小城畸人》前言部分,那个“时代”大约是19世纪90年代。
③ 《小城畸人》发表后3年,艾略特的长诗《荒原》(The Waste Land)对战后西方社会理性危机的象征性描绘,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里程碑。西方社会被喻为“荒原”,西方人常以“荒原人”自喻。
④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儿子和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查泰来夫人的情人》等。劳伦斯是个理想主义者,无情鞭挞西方机械文明,呼吁自然人性的复归。
[1] 徐葆耕. 西方文学:心灵的历史[M]. 北京: 清华大学出版社, 2003: 255.
[2] 于尔根·哈贝马斯. 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 曹卫东等,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08:17.
[3] 赵一凡. 从胡塞尔到德里达:西方文论讲稿[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 14.
[4] 俞吾金等. 现代性现象学——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话[M].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17.
[5] 舍伍德·安德森. 小城畸人[M]. 刘士聪, 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 48-50.
[6] 克劳利. 《小城畸人》新论: 英文影印版[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43.
[7] 舍伍德·安德森. 小镇畸人: 英文版[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1: 23.
[8] 赵一凡. 从卢卡奇到萨义德:西方文论讲稿续编[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 689.
[9] 安德鲁·埃德加. 哈贝马斯:关键概念[M]. 杨礼银,朱松峰, 译.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 17.
[10] 于尔根·哈贝马斯. 哈贝马斯精粹[M]. 曹卫东, 译.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201.
Modernist Predicament and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Revisiting Anderson’s Winesburg, Ohio
ZHANG Sheng-mao
(Fuj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Fuzhou 350118 China)
Sherwood Anderson’s Winesburg, Ohio tells stories of a group of hollow and alienated grotesques in an ugly and provincial town. The novel presents and diagnoses the shocking condition of the town affected by wester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and enlightened rationality. Those grotesques hungers for expressing themselves and communicating with others but fails. They behave as aphasics, soliloquists or someone who are unable to articulate resulting from crisis of modernity. Reading of the novel inspires us that it is a communicative reason that can solve modernist crisis and transform the world into a more humane, just, and egalitarian society.
Anderson; Winesburg, Ohio; the grotesque; intersubjectivity;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
I106.4
A [DOI]10.14071/j.1008-8105(2016)03-0086-05
编辑 邓 婧
2015 − 07 − 21
张生茂(1973− )男,福建工程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