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运动”背景下的美国黑人女性灵性书写
——以《寡妇颂歌》和《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为例

2016-03-07 05:10
东岳论丛 2016年4期
关键词:美国黑人灵性希尔

李 敏

(山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学研究

“新时代运动”背景下的美国黑人女性灵性书写
——以《寡妇颂歌》和《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为例

李敏

(山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灵性书写是美国黑人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通过一种特定的、族裔色彩浓郁的仪式化书写,触摸历史记忆,从而实现民族精神的复归。20世纪80年代,随着新时代运动在西方的高涨,美国黑人女作家的灵性书写开始密集出现并且进入主流文化视野。《寡妇颂歌》和《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两部小说可为代表。小说通过按手、沐浴等仪式化书写,揭示出被伤害的灵魂救赎的过程。

灵性书写;灵魂救赎;《寡妇颂歌》;《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

美国黑人女性书写早在18世纪就开始了,但是直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托妮·莫里森、艾丽斯·沃克、玛雅·安吉洛等一批才华横溢的黑人女作家的出现,美国黑人女性文学才开启了复兴之路,黑人文学“阳盛阴衰”的历史从此被改写。进入20世纪80年代,美国黑人女作家群体愈加壮大,她们佳作迭出,屡创辉煌,获得了公众和评论界越来越多的关注,美国黑人女性文学步入了文学创作的繁荣时期。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创作把女性的精神世界和心灵体验放在了突出位置,“灵性”(spirituality)成为一个醒目的书写符号。聚焦20世纪80年代的黑人女性创作,笔者发现在灵性书写的不同表现形式里,通过古老的按手仪式(A laying on of hands)来触摸灵魂、疗愈创伤是这一时期灵性书写的主要特征,而按手仪式与沐浴仪式的呼应,则让灵魂救赎和灵魂再生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轮回过程。从这一点上说,《寡妇颂歌》和《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两部小说可为典型。

何谓“灵性”?首先,灵性不是神性,它虽与宗教多有缠结,但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制度性的宗教。给“灵性”下一个精确的定义并不容易。从广义上讲,“灵性”与物质性相对立,与身体相区别,与宗教和世俗两者均不相同。从狭义上讲,“灵性”与民族认同相关联,它的发展轨迹在各个地方是不同的①范彼德:《现代社会中的灵性》,郁丹,梁艳译,《西北民族研究》,2012年第1期。。美国黑人女作家格洛丽亚·内勒在一次访谈中曾说:“我的人民来到这个国家时,带来了他们的万物有神论,也就是人们过去所说的异教。……他们带来了传统的信仰,带来了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但是对他们来说,占主导地位的是他们的传统而不是犹太-基督教。”②Tomeiko R.Ashford.“Gloria Naylor on Black Spirituality:An Interview”.MELUS,Vol.30,No.4,p.81.本文讨论的“灵性”就是建立在这种以非洲传统宗教为主、并揉入了传统基督教元素的基础上。

读懂灵性,首先要了解美国黑人的文化传统,它的内核是非洲的传统宗教。非洲传统宗教一般呈现以下五个特征:1.整体宇宙观;2.扩散化的一神教;3.神圣仪式;4.祖先崇拜;5.灵效物件的使用。*②③Yvonne P.Chireau.Black Magic:Religion and the African American Conjuring Tradi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37,p.38,p.39.概括说来,非洲人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相互连接,彼此依存的,精神和物质、神圣与世俗并没有界线。宇宙间充满了灵性的力量和蓬勃的生命力,这种力量存在于大自然中,也存在于所有生命体内。肯尼亚学者John Mbiti曾这样说:“非洲人知道,宇宙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这股力量最终归之于至高神,但实际上,它存在于各种物体和神灵之中。”②非洲人的至高神在不同的地域和部族拥有不同的称呼和化身,天空大地、山川河流都是神灵的体现。祖先和神灵成为普通人和至高神之间的中介,通过仪式,普通人能够获得超自然的力量,而且,“在所有的仪式里,宗教和魔法总是如影相随。”③

长达四个世纪的非洲奴隶贸易将数以千万的黑人掳到美洲,同时,这些黑人也把非洲的宗教信仰和仪式习俗带到了新大陆。由于奴隶主更关心黑奴为他们带来的经济效益,所以对黑人的宗教皈依并不感兴趣。据历史记载,直到19世纪初,才出现大规模的黑人皈依基督教的现象,同一时期,黑人自己的教会也开始建立。因此,尽管条件恶劣,黑人的文化传统还是得以保存并发展下来,他们的灵性信仰和仪式也给重重压迫下的黑人带来心灵的慰藉和活下去的力量。以治病为例,美国黑人对疾痛的理解反映出非洲人传统的宇宙观。他们认为疾痛不仅仅是生理现象,也与精神有关,与社会有关。疾痛会是某种邪恶力量攻击所致,或是社会秩序的失衡造成的。在他们眼里,疾痛还具有道德意蕴,比如,重病缠身或许是个人的罪恶行径所致。鉴于上述种种,有些病是无法用药医治的。因此,祈祷、符咒、占卜、与神灵沟通等超自然的方法被黑人医者广泛地应用。实际上,在美国黑人文化里,宗教和治疗是区分不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宗教’理解为灵性更为贴切。”*Anthony B.Pinn.African American Religious Cultures.Santa Barbara:ABC CLIO,LLC,p.511.

在80年代的小说《寡妇颂歌》里有这样一个场景,身心俱疲的艾薇躺在床上,由她的同胞帮她洗净身体,这里出现了一个词语:“A laying on of hands”,意思是按手、按手礼或按手治疗,这是一个在许多宗教里都可以找到的古老仪式,一个人将手按在另一个人的头上,表示赐福或赐予圣职,或是把手放在病体上,通过按抚来疗伤祛病。《圣经》里说,耶稣把手放在几个生病的人身上,治好了他们的病*The Holy Bible.Grand Rapids: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Mark 6:5,p.748.。在西非,laying on of hands也是约鲁巴族人惯常的治病方法。美国黑人女作家曾多次写到她们的亲身经历。苏珊·泰勒说到她自我治疗心灵创伤时这样写道:“突然我感觉自己的胳膊围住了身子,我把自己拥到怀里,亲吻自己的肩膀、胳膊、膝盖,亲吻身体的每一处。这个体验与性无关,而是非常愉悦的康复体验,是按手疗伤(laying on of hands)。”*Farah Jasmine Griffin.“Textual Healing:Claiming Black Women's Bodies,the Erotic and Resistance in Contemporary Novels of Slavery”.Callaloo,Vol.19,No.2,p.522.

饱受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美国黑人,在超自然力量的追求中舒缓受伤的心灵,获得精神的慰藉。在《灵魂谈话:美国黑人女性的新心灵》一书中,黑人女作家阿卡莎·赫尔对灵性给出了如下定义:“在我看来,灵性是与精神域界的自觉连接,是与能量的自觉连接,这种能量孕育滋养了世间一切,看不到却又无处不在、积极向上、具有神圣性和革命性。”*Akasha Gloria Hull.Soul Talk:The New Spirituality of African American Women.Rochester:Inner Tradition International,2001.p.2.作为一种文学形式,黑人女作家的灵性书写在20世纪80年代集中涌现,这些曾被主流文化视为异端、迷信、骗术的黑人文化元素开始从幕后走向前台。

美国黑人女性灵性书写的密集出现并非偶然。对美国黑人女性而言,1980年是一个转折点。20世纪60、7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开始走向没落。在这场运动中,黑人被推到了社会变革的前沿,并成长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他们的参政意识逐渐增强,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也大幅提升。值得一提的是,众多的黑人女性也加入了运动行列,无论从人数、贡献还是才干上她们都不比男同胞逊色,是名副其实的“运动的脊梁”*吴新云:《美国民权运动中的黑人妇女》,《妇女研究论丛》,2001年第5期。。同一时代也见证了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这个以白人中产阶级女性为核心的政治运动并未将黑人妇女纳入其中,但是这也恰恰促进了黑人女权主义运动的发端,广大的黑人妇女成为黑人女权主义运动的积极组织者和参与者。经历了运动锻炼的黑人妇女,女性意识和社会意识更加强烈,她们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所在,用她们自己的话说:这些运动“开启了通向新机会的大门”*③Akasha Gloria Hull.Soul Talk:The New Spirituality of African American Women.Rochester:Inner Tradition International,2001.p.4,p.23.因此,当“新时代运动”在美国蓬勃展开时,得到黑人女性的积极响应。

“新时代运动”,又称“新纪元运动”、“新心灵运动”、“身心灵运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欧美兴起,可以说是“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的延伸”,因此也被称为“第三次革命”③。这是一个涵盖宗教、灵性、心理、健康、环保与社会参与的综合性运动,通过对东、西方古老的精神与宗教传统的吸纳和融合,以对抗科技过度发展、理性主导等产生的心理危机和精神困惑。在此引用叶舒宪教授对新时代运动的解释:“[新时代运动]如今成为对抗物质主义的超越种族和国界复归东方思想和原始宗教(以萨满教和巫术为代表)的精神觉醒运动和泛生态运动。以‘灵性’、‘治疗’、‘整合’等观念为依托,试图在传统基督教信仰之外重新找回人类与宇宙自然的精神和谐状态。”*叶舒宪:《西方文化寻根思潮的跨世纪演化》,《文史哲》,2003年第1期。不难看出,“新时代运动”的诸多元素与美国黑人文化传统都有交集。让人不解的是,东方宗教以及美国印地安文化对新时代运动的影响在学界多有研究,但对黑人文化在其中的作用却鲜有提及。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新时代运动是一个催化剂,对美国黑人女性灵性书写的勃发乃至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的迅猛发展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一时期的灵性书写为读者呈现出众多具有超凡力量的女性人物:能与祖先通灵的戴家老妈(格洛丽亚·内勒的《戴家老妈》),身披枷锁却能在水上疾步如飞的非洲伊博族人(葆拉·马歇尔的《寡妇颂歌》),以肉身再现人间的鬼魂(托妮·莫里森的《宠儿》)等。灵性书写一个明显的主题是通过按手仪式来疗愈心灵创伤。黑人老妇敏尼通过按手祈祷帮助精神崩溃而自杀的薇尔玛走出阴霾(《吃盐者》)。贝比·萨格斯为儿媳塞丝擦洗、按摩身体,让她鼓起勇气直面创伤(《宠儿》)。西丽悉心照料病重的莎格,为她洗澡、梳发,在帮助莎格病愈的同时也开启了自己的心灵康复之旅(《紫颜色》)。剧作家安托扎克·尚吉曾经创作了一出音乐舞蹈剧,叫做《写给想要自杀的有色女孩》,这个剧由系列独白诗组成,最后一首诗就叫“A Laying on of Hands”,七个女孩在各自讲述了遭弃、家暴、堕胎、强奸等痛苦经历后走到一起,在“A Laying on of Hands”的反复吟诵中,手手相握,抱成一团,用身体铸成坚实的女性壁垒。1981年,托妮·莫里森登上了《新闻周刊》的封面,配以大标题“黑色魔力”,以此为标志,黑人女性文学及其灵性书写走进了当代美国主流文化视野。在葆拉·马歇尔的《寡妇颂歌》和格洛丽亚·内勒的《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这两部小说里,同样存在按手疗伤的主题,而且表现形式极为相像,可谓20世纪80年代灵性书写的典型范例。

《寡妇颂歌》是美国黑人女作家葆拉·马歇尔1983年创作的一部小说,讲述了黑人女性艾薇在西方主流价值观的冲击下失去自我而后又迷途知返的人生经历。儿时的艾薇对祖先的故事和传统耳熟能详,但是成年后却选择了一条背离祖先的路。她和丈夫为了实现白人眼里的成功目标,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拼搏中,最终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在纽约州的白原市买下了梦寐以求的大房子,从底层百姓一跃成为富裕阶层的体面人士,从此艾薇的世界就被珠宝首饰、锦衣华服等所充斥。她疏远了自己的同胞,抛弃了本族的文化,对白人文化和价值观趋之若鹜,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模糊自己与白人的肤色差异,拉近与白人之间的距离,最终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和接纳。

艾薇的做法在美国黑人中极具有普遍性。美国学者法拉·贾斯敏·格里芬从15至19世纪白人对黑人的描述中总结出这样一个认知轨迹:白人殖民者先是看到黑人与自己的肤色差异,继而注意到黑人的相貌特征十分丑陋,最后得出结论:黑人是劣等民族。17、18世纪的白人学者对黑皮肤的起源也曾提过五花八门的观点,有人说黑人是猴子繁殖而来的,也有人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种差别观点为其帝国主义扩张和种族主义政策来辩解。仅以肤色差别就把黑人打入另类的做法本身已足够荒唐,然而更加荒唐的是,众多像艾薇一样的黑人居然对白人殖民者的审美标准趋之若鹜,她们崇尚浅色的皮肤、蓝色的眼睛、飘逸的长发、尖翘的鼻子。若是这些无法企及,他们会在生活方式、言语举止、衣着打扮上刻意模仿白人。于是,我们在《寡妇颂歌》里看到了第一次出场的艾薇:一位衣着考究、举止得体的中年妇女,正与众多的白人游客一同畅游在加勒比海上,黑人特有的卷发已被她用化学药水生生地拉直,六大箱子的衣服足以保证她在游程的各种场合保持体面。但是在她华美的衣饰下只是一具驱壳而已,艾薇的灵魂已经出卖给了她的白人上帝,就连她本人都几次三番在镜子里认不出自己来了。这样处心积虑的旅行势必不会给人带来身心的放松和愉悦,于是几天后,艾薇开始频做噩梦,身体也出现了不适症状。

艾薇最初的感觉像是消化不良:“她心跳加快,胃和整个腹部都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堵塞和饱胀感觉时重时轻,时有时无。”艾薇以为是吃得过饱造成的食物淤积,可是服了助消化的药还是无济于事,有时“肚子里就像突然鼓起一个大瘤子。”*②③Paule Marshall,Praisesong for the Widow,New York:Penguin Books USA Inc.1983,pp.50-52.Review,Spring 2000.Vol.34.No.1.p.69,p.81,p.181.艾薇一度担心这是心脏病的先兆。这种不适时常困扰着艾薇,至到她在去卡里亚库岛的渡船排泄一空,才得以缓解。

卡里亚库岛是加勒比海岛国格林纳达的一个岛屿,岛上每年都举行祭祖活动,叫大鼓仪式,届时生活在岛外的族人会从各地回到卡里亚库岛祭拜祖先。艾薇因为身体的不适中断旅行,在格林纳达的一个港口滞留一夜,其间遇到了当地人拉伯特·约瑟夫,在后者的反复劝说下答应随他去卡里亚库岛。对艾薇来说,卡里亚库岛之行是她迷途知返的一个转折点。在渡船上,艾薇感到腹中阵阵痉挛,她先是呕吐不止,至到吐不出任何东西,紧接着又控制不住地腹泻,人一度处于虚脱状态。表面上看,艾薇的病像是积食造成的胃肠失调,但是真正的原因呢?来看看艾薇发病的时机:在游船上每当要吃法国冰甜点时,艾薇就会感到不适,后来一想到甜点艾薇就不舒服;艾薇半途下船入住当地“只有白人才住的宾馆”②时,这种感觉再度袭来;当她想到白原市家里的水晶玻璃、精美瓷器时,“突然,胃里还有心脏下方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堵胀感觉,来得莫名其妙,而且快速蔓延到整个腹部,她的头又疼了起来。”③对此,苏珊·罗杰斯的诊断可谓一针见血:艾薇的病是因为“她吞下了错误的价值观”*Susan Rogers.“Embodying Cultural Memory in Paule Marshall’s Praisesong for the Widow”.African American Review,Spring 2000.Vol.34.No.1.p.69.,是白人文化浸淫下的水土不服。在此,作者也再一次强调,一个丢失自己文化身分的民族是病态的,是没有生命力的。

到达卡里亚库岛的艾薇身体极度虚弱,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四肢摊开、浑身麻木,身子掏空了一般。”约瑟夫的女儿罗莎琳端来热水,为她擦洗身子。按手疗伤的叙事在浓郁的仪式感中拉开帷幕,罗莎琳先从艾薇的脸和脖子开始,涂皂、清洗、擦干,然后擦洗她身子,“她的手、胳膊、肩膀、乳房……”,“她空瘪的肚子和小腹”,接下来洗她的腿、后背,在罗莎琳轻柔的手指下,艾薇从最初的拘窘中完全放松下来。接下来,罗莎琳用飘着酸橙味的油为艾薇涂身,并顺着艾薇的肩膀向下按摩她的后背和身子两侧,抻拉她的四肢。在描写艾薇大腿部的按摩时,作者的笔触更加细腻,也更颇具用心。罗莎琳全神贯注,她粗糙的手掌用力按揉拍打着那里毫无生气的赘肉,至到艾薇“感到一点轻微的刺痛,就像肢体沉睡后被唤醒时的感觉,热乎乎的,好像血液停滞后又重新流动起来……这种感觉上移至她的整个大腿部,……蔓延到她的腰胯。”这时的艾薇甚至体验到性的快感,她女性的身体开始复苏。直至这种感觉到达心脏“心脏在这种感觉的环绕下,开始做出回应,好似拨动了琴弦,她身上所有的筋腱、神经、肌肉一起奏响高亢的和弦,那回声在身体最遥远的角落都能听见。”罗莎琳的手洗净了艾薇身上的污秽,解除了她的病痛,让她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嬗变。第二天,艾薇精神抖擞地前往祭祖仪式,她对约瑟夫说:“是你女儿把我重新拼合起来了。”*Paule Marshall,Praisesong for the Widow,New York:Penguin Books USA Inc.1983,pp.50-52.Review,Spring 2000.Vol.34.No.1.pp.214-229.这时的艾薇从身体和心灵上都做好了面对祖先的准备。

沐浴是艾薇康复过程中另一个重要因素,与按手治疗可谓相得益彰,沐浴、按手恰好构成了艾薇的洗礼仪式。在整个过程中,“孩子”的画面反复出现:瘫软无力的艾薇像个孩子一般,任由罗莎琳为她洗澡更衣;澡盆唤醒了艾薇沉睡的记忆,她想起姑婆家有一只同样的澡盆,儿时的她常坐在澡盆里由姑婆给她洗澡;罗莎琳的按摩让艾薇想起她初作母亲时给孩子洗澡按摩的情景。作者让艾薇洗尽铅华,走出混沌,回到纯真童年,预示着艾薇的人生将重新来过。

在美国黑人文化里,水是一个重要的媒介,通过洗浴的方式不仅可以净化,还可以治病、驱邪、带来好运,被称为灵浴(spiritual bath)或魔浴(magic bath),在当今的美国黑人生活中依然十分流行。巫医的治疗方法里往往都有水疗。《寡妇颂歌》有一章的标题是Lave Tete,为法语,意为洗头,是流传在海地等前法属殖民地的一个灵浴仪式,作者的用心由此也可见一斑。在这部作品里,马歇尔把按手和沐浴的力量推向极致,这也透露出作者内心深处灵性诉求的执着。

无独有偶,在80年代的美国黑人灵性书写里,有一部作品与《寡妇颂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1982年出版的小说《布鲁斯特街的女人们》,小说1983年获美国图书奖。这部小说由七个相互交织的故事组成,其中的六个故事围绕七个女人展开,这些女人都生活在一条名叫布鲁斯特的街上,麦蒂·麦克是女人中的核心人物,也是第一个故事的女主角。第四个故事的女主角叫希尔·特纳。这里讨论的是发生在麦蒂和希尔之间的故事。

布鲁斯特街坐落在美国北方一座不知名的城市里,这条街最初就是权势人物利益之争下的“私生子”,住在这里的人历来都是些“没有政治影响力”的小人物,后来那些大人物又在布鲁斯特街的一端砌上了一堵墙,把它与闹市区阻隔开来,从此,这条街就成了城市的边缘地带,是一条“没有出路”(dead-end)*③④⑤Gloria Naylor.Women of Brewter Place.New York:Penguin Books.1982.pp.1-2,p.97,p.100,p.101.的街道。这里破败不堪,现在的居民多为底层黑人,希尔就是其中之一。希尔有个还在姗姗学步的女儿,丈夫尤金是个没有责任心、没有担当的男人,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情感上,从不肯对他的妻女有过任何付出。他曾经抛家弃女,11个月杳无音讯。他把外面遇到的不顺都会发泄在希尔身上。在只有短短九页的故事里,两人的每次对话都是在尤金的蛮横无理和希尔的忍气吞声中结束。为了顺从丈夫,希尔忍痛做了堕胎手术,失去孩子的希尔一度精神恍惚。可是即使这样仍然没让尤金满意。一段时间后,他谎称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又要离家。当希尔看到尤金从床下拖出行李箱时,她感到“胃的正中结了一个硬实的冰坨,在快速融化,融化的冰水灌进她的血液里,她的腿软得立不住了。”③希尔苦苦哀求尤金,让他留下,但尤金丝毫不为所动,“她[希尔]看着尤金,现实之毒像坏疽一样在她体内弥漫开来。”④就在两人对峙之时,独自在厨房玩耍的女儿把一把叉子插进了电源插座,不幸触电身亡。一次次的打击让这个瘦弱的女人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她不吃不喝,只是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她真的是厌倦了伤害,上帝懒得将她的命拿去,她只好自己慢慢撒手了。”⑤关键时刻,是麦蒂用她的双手让希尔起死回生。

麦蒂是希尔的邻居,她帮忙养大了希尔,像母亲一样给予希尔无微不至的关爱。在布鲁斯特街,麦蒂是个“大家长”似的人物,是黑人姐妹的主心骨。像《寡妇颂歌》里的罗莎琳一样,麦蒂也具有超凡的魔力。当她看到一心向死的希尔时,她像一头“要竭力保护幼崽的黑婆罗门牛”*②④⑥Gloria Naylor.Women of Brewter Place.New York:Penguin Books.1982.p.102,pp.103-104,p.104,pp.104-105.冲向希尔,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并前后地摇晃起来。麦蒂摇着希尔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穿梭,把希尔的痛苦与古往今来女性的苦难历史联系在一起:从母亲怀里夺走祭奉于海神的血淋淋的婴儿、达豪集中营犹太母亲清理实验室自己孩子的器官、黑奴船上的塞内加尔母亲把亲生骨肉摔得脑浆迸裂。一幅幅血腥的画面连接成父权制下女性的悲剧历程。麦蒂摇着希尔从集体历史记忆转而直面自己的痛苦,“……进入她的伤痛深处,她们找到了,一个银色的小碎片,就嵌在皮肤表层下。麦蒂边摇边扯,碎片松动了,可是它的根却又深又粗,盘旋交错,拔出来时连着肉……,留下一个大洞,已经有脓水流出来了。但是麦蒂知足了,伤口会愈合的。”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无语的希尔先是发出一声呻吟,然后开始呕吐,“希尔胃里淤积成团的胆汁涌上来,……希尔呕出黄绿色的痰,还有块状的白色黏液。”②显而易见,希尔与艾薇一样,身体也呈现出病态。在麦蒂刚刚抱住希尔时,发现她的身子滚烫,她在发烧。从医学角度看,希尔症状符合胆汁淤积以及由此引发的发热和呕吐。戴维斯曾说:“不可否认,我们的健康会受到不可控自然力的侵害,但是我们身体和情感健康的敌人往往与社会和政治有关。”*⑤Ann Folwell Stanford.“Mechanisms of Disease:African-American Women Writers,Social Pathologies,and the Limits of Medicine”.NWSA Journal,Vol.6,No.1(Spring,1994),p.29,p.45.因此,无论是艾薇的胃肠紊乱还是希尔的胆汁淤积,其病因都在于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艾薇的畸形价值取向源自白人至上的美国社会形态。而希尔,这个在布鲁斯特街长大的女人,注定是“没有出路”的。贫穷、遭弃、堕胎、丧女构成了她比胆汁还苦的生存现状,其根源在于由阶级、种族、性别同构而成的不平等的社会政治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艾薇通过上吐下泻来排除体内毒素,同样,希尔的呕吐也是在“驱除邪恶的痛苦”④。

麦克·奥科沃德把希尔的呕吐看作是从内部的清洗,那么洗浴则是从外部的清洗⑤。与《寡妇颂歌》里艾薇的洗浴如出一辙的是,这部小说里的洗浴场景同样笔触凝重,意味深长,富有强烈的仪式感:麦蒂将希尔扶进浴缸,为她洗净头发、脖颈、腋窝、乳房、腿、指甲、还有私处。整个过程中麦蒂和希尔没有语言交流,只有麦蒂的双手与希尔身体的接触,麦蒂的动作“舒缓、充满虔诚,好像在侍弄一个新生儿”。浴后的希尔“感到清凉的空气轻抚着她洁净的肌肤,毛孔里散发出新鲜的薄荷味。她闭上眼睛,体内那团火不见了,眼泪不再受到煎炸,不再蒸煮她的内脏。”希尔的泪水喷涌而出,这是女儿死后她第一次哭泣。“麦蒂知道泪水会止住的……清晨会来的。”⑥洗礼后的希尔身心重焕生机。整个洗浴过程看似一个纯净的行为,但是这个过程中有两个世界的叠加,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想象的,通过传承下来的特定仪式,完成了历史现实的链接和重构。由于这种想象的世界更多的是沉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使这种链接和重构呈现出生命本体复归的神圣和庄严。

无论是罗莎琳还是麦蒂,还是众多黑人女性文学中可以疗伤医病的魔力女性,她们其实寓示着人类对灵魂深处的一种回顾。格洛丽亚·内勒曾说:“我来自一个十分看重灵性的民族……我确信就在这个地球上有超出我们自身力量的力量。”*Tomeiko R.Ashford.“Gloria Naylor on Black Spirituality:An Interview”.MELUS,Vol.30,No.4.p.75.在谈到她笔下的魔力女性时,她说:“她们所共有的是一种灵性的力量和女性之间相互交融的感觉,我相信这也是历史上所有女性保持心灵健康和赖以生存的法宝。”*Kathleen M.Puhr.“Healers in Gloria Naylor’s Fiction”.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Vol.40,No.4.p.526.回顾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的发展足迹,从40、50年代男性为主的呐喊抗争到70、80年代女性书写的灵性诉求,可以看出,男性更多的是关注地位,女性更多的是关注灵魂。黑人女性的灵性书写惯用感官来接近民族的生命之根,用感官来寻找现代人精神家园的原始意象,凸显一种对灵魂的坚守与回护。人类总是免不了要回望历史深处,这是人性的穿越。在黑人女性文学灵性书写中,这种穿越往往以一种极为痛苦的形式表现出来,唯其痛苦,愈感坚忍,这是底层世界的最为质朴的一种生活。这种质朴未尝不是对现代文化生态系统退化的一种弥补和挽救。

[责任编辑:王源]

李敏(1962-),女,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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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4-01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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