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初的纵横之儒
——兼论周秦西汉前期儒士社会角色历史演变的三个阶段

2016-03-07 05:01魏红星
东岳论丛 2016年7期
关键词:游说教化史记

魏红星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论汉初的纵横之儒
——兼论周秦西汉前期儒士社会角色历史演变的三个阶段

魏红星1,2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从西周、春秋战国时期一直到秦代以及西汉前期,儒士的社会角色依次经历了教化之儒、纵横之儒和贤良之儒这三个阶段的历史演变。教化之儒产生于西周,主要负责贵族子弟的教化工作。春秋末期出现的纵横之儒则是生存于乱世的儒士群体参与贵族政治的产物。西汉初期,纵横之儒极其活跃,可分为四种类型,即制礼作乐的实践派,发挥荀学的理论派,依隐玩世的滑稽派,奔走诸侯的游士派。汉初的纵横之儒不仅对汉初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汉初文化和文学的影响也极大。汉武帝即位后独尊儒术并施行“推恩令”,于是汉初活跃一时的纵横之儒逐渐失去了生存的空间,贤良之儒则继之而起,成为中国古代士大夫阶层的主体,并始终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儒士社会角色;教化之儒;纵横之儒;贤良之儒;汉初

本文所指的“汉初”,上自刘邦被封为汉王(前206年),中经汉惠帝、吕后和汉文帝,下至汉景帝,合计66年。汉初,由于历史的巨大惯性,以及最高统治集团的喜好和利用,还有诸侯王分封制的存在,纵横之风非常盛行。在这种时代风气的影响下,儒士群体也发生了分化,一部分儒士以先秦儒家文化的继承者自居,自觉与现实政治保持着距离;另一部分儒士则积极投身现实政治,并为着目标的实现而不惜借鉴先秦纵横之术,从而带有浓重的纵横习气。汉初儒士纵横习气的源头可上溯至春秋末期的子贡,这种纵横习气直到汉武帝元光和元朔年间才渐渐走向没落。研究汉初纵横之儒的历史渊源、存在状况和最终结局,不仅有助于我们系统把握周秦西汉前期儒士社会角色的历史演变过程,而且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汉初的政治、文化和文学。

一、“纵横”与“纵横家”概说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指出纵横家“盖出于行人之官”,而且将纵横家列为“诸子十家”之一。但是,对于中国古代是否存在纵横家这一问题,学者们却颇有争议。例如胡适就以否认班固“从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的说法为突破口否认纵横家的存在:“如云纵横之术出于行人之官,不知行人自是行人,纵横自是纵横;一是官守,一为政术,二者岂相为渊源耶”*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四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页。。章学诚认为只有战国时期存在纵横家:“纵横者,词说之总名也。苏秦合六国为纵,张仪为秦散六国为横,同术而异用,所以为战国事也。既无战国,则无纵横矣”*章学诚著,王重民通解:《校雠通义通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0页。。唐兰则认为战国之后仍存在纵横家:“汉初,长短纵横之术还盛行”*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战国纵横家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37页。。对此问题的争议历来颇多,兹不赘述。其实,上述争议基本上属于无谓的争议。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在于学者们对“纵横”与“纵横家”这两个词的内涵的理解不甚通达。

1、纵横家非学术派别

在先秦文献中,“家”这个词的内涵至少包括以下两种:其一是指人,如《庄子·则阳》篇:“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又如《韩非子·定法》篇:“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很明显,上文中的“家”所指的对象分别就是季真、接子以及申不害、公孙鞅。其二是指学术派别,如《庄子·天下》篇:“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又如《荀子·解蔽》篇:“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此二处中的“家”无疑指的是学术派别。“家”的这两种含义在《汉书·艺文志》里同样存在。如班固在介绍“纵横家”时,先概括其基本情况:“右从横十二家,百七篇”,紧接着指出其渊源:“从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这里的“十二家”,很明显意为十二个人;而“从横家者流”,则意为纵横学派。当然,《汉书·艺文志》介绍儒家等其他九家时所用的“家”字,也是同样的两种含义。

然而,《汉书·艺文志》的上述表达却潜藏着一个内在的矛盾,即所谓的纵横学派事实上是无法与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和墨家相提并论的,因为这六大学派一般都有明确的“形而上”的思想主张作理论支撑,纵横学派则根本没有。而作为一个学派,如果没有明确的“形而上”的思想主张作理论支撑,那它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派。与此类似,班固所谓的杂家、农家和小说家也有同样的问题。这样一来,班固划分“诸子十家”所采取的标准就不是相同的标准。班固应该感觉到了这一内在矛盾,所以他在总结纵横家、杂家、农家和小说家时,不像总结儒家等六家那样详细介绍其思想主张,只是大而化之,最后更是干脆将最缺少思想理论色彩的小说家一派去掉:“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

实际上,早在西汉初期,司马谈在《论六家之要指》中已经论及到先秦思想学派的分类问题,不过他是分为了阴阳、儒、墨、名、法、道等六家。班固在司马谈所分的六家后面另外加上纵横家、杂家、农家和小说家,原因之一在于后四家的著作中都多多少少杂有前六家的思想,这正如《汉书·艺文志》序所言:“战国从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 原因之二在于后四家都多多少少地和现实政治有一定联系,与前六家同属“务为治者也”一类,所以班固将这十家一并放在《诸子略》。但是同时,班固的这种做法又在客观上造成了纵横家是一个学术派别的历史误会。为解除这一误会,我们不妨将《汉书·艺文志》“纵横家”一词中的“家”字解读为“人”,于是“纵横家”就可解读为从事纵横的人——这样的解读恐怕更符合历史的真实面貌。

2、纵横泛指一种重功利通权变的游说活动

“纵横”一词的本义是指地理方位,引申为战国时期苏秦和张仪分别推行的两种政治策略,后来,“纵横”一词的内涵事实上扩大为泛指战国时期乃至战国时期之后的一种游说活动(这种活动又称之为“长短”)。如《战国策》中包括苏秦和张仪在内的众多战国策士所从事的游说活动,又如西汉的蒯通和主父偃所从事的游说活动:“蒯通者,善为长短说”(《史记·田儋列传》),“主父偃者,齐临淄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等等。

纵横这种游说活动的基本特点就是重功利通权变。如《史记·苏秦列传》评论说:“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史记·张仪列传》评论说:“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又如《汉书·蒯伍江息夫传》记载蒯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纵横活动之重功利通权变的特点,一方面让游说者能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地调整游说方法乃至于说词,另一方面又容易导致游说者不择手段以获得成功。这正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分析的那样:“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颛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

战国时期出现了以苏秦、张仪为代表的专门以利害关系游说各国诸侯以获取个人成功的职业说客,他们往往缺乏明确的政治思想主张,这种形而下的特征最终妨碍了纵横家作为一个学派的存在资格。后来,“纵横”一词渐渐变成了重功利通权变之游说活动的代称。因此纵横非战国时代所特有,战国之后,只要是从事于这种重功利通权变性质的游说活动,皆可称之为纵横。如果我们能这样理解“纵横”与“纵横家”的内涵,那么近人有关纵横家是否存在以及何时存在等等诸多问题的争议就容易解决了。

二、周秦时代教化之儒的产生与纵横之儒的出现

西周时期的儒士,主要任务是负责贵族子弟的教化工作。到了春秋战国乃至秦王朝时期,儒士群体的主要工作仍然是负责教化,但也有部分儒士为了达到某种现实功利目的而进行富有权变色彩的游说活动,于是纵横之儒就应运而生了。儒士从教化之儒到纵横之儒的角色演变,是当时社会发生重大转型的必然结果。

1、儒士的最初角色:教化之儒

根据《周礼·地官·保氏》记载,周王室设有“保氏”一职,其职责之一是规谏王恶,之二是教化贵族子弟:“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同样的,各诸侯国也相应地设有“保氏”一职,不过为了避免与天子之“保氏”同名,诸侯之“保氏”改称为“儒”。儒的基本职责便是实施教化。《周礼·天官·大宰》就明确记载了儒的产生及其教化职责:“儒,以道得民”,郑注:“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贾疏:“诸侯师氏之下,又置一保氏之官,不与天子保氏同名,故号曰‘儒’。掌养国子以道德,故云‘以道得民’,民亦谓学子也。”所以《汉书·艺文志》介绍儒家渊源时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王纲解纽,官学下移,民间出现了专门指导各种礼仪的儒士,同时,儒士还聚徒讲学,继续履行教化的职责。春秋时期教化之儒的代表人物自然就是孔子,他“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

2、纵横之儒的鼻祖:子贡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他是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在鲁国从政失败后,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并希望诸侯们采纳。但孔子又不能称为纵横之儒,首先因为他在游说时往往不考虑如何让自己或者对方获得实际的功利;其次因为他往往不考虑如何让对方更好地接受自己的主张,只是简单地施以教化;再次因为他对于宣传的成败与否往往抱着无能为力的态度,即所谓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孔子的这种游说方式,就其实质而言乃是一种基于权威主义的单向传道的方式,根本不同于重功利通权变的纵横活动。“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周游列国过程中孔子这种不重功利不通权变的“无所苟”做法,使他最终失去了成功的机会。这一点甚至引起了弟子的非议,例如子路就曾大胆批评孔子说“子之迂也”(《论语·子路》)。

与孔子相比,其弟子子贡则体现出了鲜明的纵横之气。关于子贡纵横的事迹,最著名的便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所详细记载的“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的故事。子贡游说活动的重功利通权变色彩在这个故事中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是善于转嫁矛盾。本来是齐鲁发生矛盾,结果子贡用巧言利口成功地将齐鲁矛盾转化为吴齐之间、吴越之间和吴晋之间这三组原本不存在的矛盾,从而挽救了鲁国。其二是善于揣摩对方心理从而有针对性地晓以利害。子贡首先告诉齐国田常攻打鲁国的不良后果,进而诱导他转攻吴国以打消齐国国内的不满情绪;然后以复兴吴国霸业为诱饵游说吴王伐齐;接着又利用越王勾践急于灭吴的心理劝其表面上暂时支持吴国伐齐,从而麻痹吴王对越国的防范之心并坚定吴国伐齐的决心;最后去晋国提醒晋君准备抗击吴国的侵犯。子贡游说时,不像孔子那样居高临下地用儒家理念简单地施以教化,而是摆出一副完全站在对方立场、替对方设身处地考虑利害关系的姿态,结果大获成功。其三是善于选择游说之词。子贡游说田常时先用了一组略显夸张的对比之词描述鲁弱吴强的画面,并通过伐强不伐弱这样明显违背人之常情的建议激发田常与之对话的兴趣;游说吴王时则通过描绘“显名”、“大利”、“利莫大焉”、“霸业成矣”等美好远景加以引诱;游说越国时则用严密的逻辑和坚定的语气鼓励勾践去麻痹吴王;游说晋国时则言简意赅、义正辞严,使得晋君立刻答应照办。这种针对不同对象选择游说之词的方法,子贡运用得可谓炉火纯青。“从横者,所以明辩说,善辞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隋书·经籍志》)。春秋乃至春秋之前,像子贡这样“利口巧辞”、具有鲜明纵横色彩的儒士在史籍中还没有明文记载过,就此意义而言,子贡可谓是中国历史上纵横之儒的鼻祖。

3、纵横之儒的延续与异化:孟子和李斯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史记·儒林列传》),可见,随着儒家内部的分化,儒士的社会角色也出现了分化。到了战国时期,儒士角色的这种分化更为明显:一部分儒士依然是以从事教化为主的教化之儒,如《史记·儒林列传》中所说的“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另一部分儒士则是以游说诸侯为主的纵横之儒,孟子和李斯即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与春秋之世不同,战国是一个功利主义思潮极度泛滥的时代,这既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历史发展的歧路。孟子显然注意到了这种时代特点的变化,所以他一改孔子那种简单进行政治教化的单向传道方式,非常注重游说技巧的运用;同时,孟子又反对像苏秦和张仪所从事的那种具有浓厚功利色彩的游说活动,他不仅认为国君不必“言利”,而且主张士人也应该做到“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这种通权变但不重功利的游说活动,“迂远而阔于事情”,无疑与时代的要求相矛盾,其失败可以说是注定的。当然,孟子未尝不知道这一点:“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这番自我表白正是他面对现实矛盾时内心深处无可奈何的心理的流露。从本质上说,孟子其实不属于完全意义上的纵横之儒。

“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变法图强是战国之世的时代总要求,于是儒家学说也不得不吸收法家的思想,以顺应时代的要求。战国后期的儒家大师荀子,以儒为主,兼采法家,一方面主张以礼治国,反对奸诈权谋,另一方面主张加强君权、强化法治。这样做的结果,客观上导致了儒士在游说活动中为了成功而自觉不自觉地走向法家的道路,因此战国后期直至秦王朝时期的纵横之儒,往往具有极为明显的法家倾向,荀子的弟子李斯即是其典型。荀子以儒家思想和帝王之术教导李斯,所以从本质上讲,李斯的原始身份应该是儒士*西汉刘向在《孙卿书录》中就指出荀子的弟子李斯、韩非都是儒士:“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见王先谦《荀子集解》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58页。。后来,李斯说秦时,却片面发挥了荀子思想中所包含的法家因素。李斯之所以如此,既是为了迎合时代的需要,也是为了迎合秦国素来不喜儒的传统,同时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明代钟惺在《史怀》中就认为“李斯古今第一热中富贵人也,其学问功业佐秦兼天下者,皆其取富贵之资”,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8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82页。。李斯这种重功利通权变之举,固然使他位列三公,但最终还是落得了灭族的下场。可以说,李斯乃是战国以至秦王朝时期纵横之儒发生异化的产物。

三、汉初教化之儒的被冷落与纵横之儒的勃兴

秦朝末年,天下大乱,很多士人积极周旋于各派政治势力之间以谋取功名富贵,于是纵横之风又开始兴起,并一直延续到汉初中央政府和地方藩国的政治生活之中。同时,作为最高领袖的刘邦,明显表现出对纵横之术的喜好和对传统教化之儒的厌恶,而这种好恶又极大影响了汉初最高统治集团以及那些积极投身政治活动的儒士。最终,时代的风尚与最高统治集团的好恶结合在一起,导致了汉初教化之儒的被冷落与纵横之儒的勃兴。

汉初教化之儒的被冷落现象可以说肇始于刘邦。刘邦素好纵横之术而不喜教化之儒,例如接见儒生郦食其时“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显得很无礼,后因郦食其“言六国纵横时”又转怒为喜(《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再如接见儒生叔孙通时,因其着“儒服”而“憎之”,后见叔孙通“变其服,服短衣,楚制”又大为高兴(《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刘邦喜好纵横之术自然与他的经历和个性相关。他原本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有着底层人物常常具备的粗豪、重功利通权变的个性特征:

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高祖常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史记·高祖本纪》)

在后来的楚汉相争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刘邦这种重功利通权变的个性特征依然没有改变,如刘邦破解项羽烹刘太公之要挟以及诈封韩信为“真王”这两件事即是如此(分见《史记·项羽本纪》和《史记·淮阴侯列传》)。

“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令,从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礼记·缁衣》),汉高祖刘邦不喜教化之儒而好纵横之术的个人好恶特点不可能不产生重要影响。这种影响首先表现为汉初最高统治集团对于传统教化之儒的轻视:

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时颇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汉书·儒林传》)

其次表现为汉初儒士为适应这种时代氛围而不得不做一定程度上的自我调整,比如郦食其为见刘邦而不惜淡化自己儒士的身份并运用了纵横之士好作惊人之语的游说方式: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原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总之,汉初特殊的时代氛围和社会环境,使身处中央政府和地方藩国之中的儒士群体在进行政治活动时,都普遍表现出浓厚的纵横习气。汉初纵横之儒的勃兴实在是当时出现的一种极为显著的社会现象。大致而言,汉初的纵横之儒可分为四种类型:制礼作乐的实践派,发挥荀学的理论派,依隐玩世的滑稽派,奔走诸侯的游士派。其中,前三类纵横之儒活跃于中央政府,第四类纵横之儒活跃于地方藩国。

1、制礼作乐的实践派

周朝末年,礼崩乐坏。秦统一中国,“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史记·礼书》)。刘邦建汉后,一方面鉴于秦法严苛而有意简化,另一方面由于自身的文化局限而意识不到礼制建设的重要性,结果导致朝廷上“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没有半点君臣之间的规矩可言。制定出一套既有别于秦朝礼仪又能让大家都欣然接受的新的汉代礼乐制度,成为汉初亟待解决的一个重大问题。解决这一问题的使命,历史性地落到了齐鲁儒生的身上。从春秋末期一直到秦王朝前期,儒学的发展尽管也曾遭遇挫折,但在齐鲁大地,儒学仍然作为显学存在着:

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尊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史记·儒林列传》)

即使是秦末乱世,齐鲁儒学的发展依然是不绝如缕: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间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史记·儒林列传》)

在汉初齐鲁儒士之中,率先回应中央政权制礼作乐之时代要求的是薛人叔孙通。叔孙通本是秦博士,极其重功利通权变:他侍奉秦二世时不惜编造天下无人造反的谎言以求自保,后又离开项羽带着儒生弟子百余人去投靠刘邦;见刘邦前原本着儒服,听说刘邦不喜儒后,竟不惜投其所好而“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最终“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叔孙通种种“面谀以得亲贵”的行为自然招致当时正统教化之儒的不满,但他不为所动,还讥讽这些儒生“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叔孙通制礼作乐的基本思想有三:一、礼乐制度是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的:“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二、新的礼乐制度必须继承旧的礼乐制度中合理的部分:“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三、新的礼乐制度在正式推广之前必须进行一定范围内的实验:“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刘邦最终对叔孙通制礼作乐的成果极为满意,而叔孙通“卒为汉家儒宗”。

2、发挥荀学的理论派

“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陆贾《新语·思务》)。刘邦统一天下之后,儒士群体怀着极大的政治热情参与新国家的建设。重建社会秩序,巩固新生政权,并赢得一己之功名,是这一时期儒士群体考虑的首要目标,也是其参政的现实功利所在。“在这个过程中,儒家思想也经历了由先秦的原始儒学向汉代儒术的转变,这是一种比入世倾向更为经济可行的实用主义倾向。”*王长华,易卫华:《〈毛诗〉与中国文化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这种实用主义倾向主要表现为对荀子学说的继承和发挥。荀子改造孔孟思想,杂采诸家,适应了时代的要求,影响深远,因此,汉初儒士继承和发挥荀子的学说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

汉初富有思想家风范的儒士首推陆贾和贾谊。但较之于陆贾,贾谊显得激情有余而理性不足,且其人敏感清高,不知变通*刘熙载《艺概·文概》云:“贾生陈政事,大抵以礼为根极。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云:‘在汉朝之儒,惟贾生而已。’一‘儒’字下得极有分晓。何太史公但称其‘明申商’也?贾生谋虑之文,非策士所能道。”见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5-56页。由此可见贾谊并非纯粹的纵横之儒。。陆贾则与叔孙通相似,精通世故。如吕太后当权时,“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后来陈平忧虑吕后专权,问策于陆贾,陆贾则顺势成功鼓动陈平联合周勃诛灭诸吕(《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这件大事足以证明陆贾是一个极通权变的人。当然,真正奠定陆贾汉初一代纵横之儒地位的,是他为汉高祖刘邦所著的《新语》一书。《新语》针对汉初的现实情况,摒弃了《荀子》的军事理论,着重继承了《荀子》倡导仁德、选贤与能、礼法兼治、反对权谋欺诈的基本思想,并在此基础上有新的发挥。这种发挥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强调统治者应该实行无为而治的思想。“不矜矣,夫故天下不与争能而致善用其功。有而不有也,夫故为天下贵矣”(《荀子·君子》),荀子吸收了先秦道家无为而治的主张,但这一主张在其理论大厦中并没有占据重要的位置。陆贾则强调指出统治者应该宽以待民、无为治国:

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故无为者乃有为也。

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新语·无为》)

陆贾的上述主张,自然是汉初反思历史之时代思潮的产物,也是当时黄老之学盛行的反映。

二是提出统治者应该重视阴阳灾变的思想。阴阳思想源于《周易》,发展于战国时期的稷下之学。《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说“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始终》、《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荀子不重视阴阳灾变之说,他认为天的运行自有其规律,人间的治乱与天无关,而且人能胜天:“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与荀子不同,陆贾认为天与人是相感应的:

传曰:“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故曰: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阳生雷电,阴成霜雪,养育群生,一茂一亡,润之以风雨,曝之以日光,温之以节气,降之以殒霜,位之以众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罗之以纪纲,改之以灾变,告之以祯祥,动之以生杀,悟之以文章。(《新语·道基》)

陆贾的阴阳灾变思想,正是汉初纵横之儒重功利通权变的表现,也是先秦儒学逐步被汉初儒术改造的结果。史载陆贾献上《新语》之后,刘邦极为满意:“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司马迁在陆贾本传里记载其“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传末还评价其人“固当世之辩士”。显而易见,陆贾正是汉初首屈一指的在理论上卓有建树的纵横之儒。

3、依隐玩世的滑稽派

古代宫廷之中多滑稽之士,他们以说笑供国君娱乐,往往被视为倡优。这些滑稽之士尽管没有系统的安邦治国理论,但同样能做到“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史记·滑稽列传》所载淳于髡、优孟、优旃等人即是如此。他们的解纷行为表现为以下三个特点:一、目标多为解决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带有功利色彩。如淳于髡先是谏止齐威王“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的不当之举,后又谏止齐威王不舍得用厚礼去求赵国出兵救齐的吝啬之举,最后还谏止齐威王好为“长夜之饮”的不端之举。二、方式灵活,带有权变色彩。如淳于髡之于齐威王,或用“说之以隐”的方法委婉劝告,或做出“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的戏剧化举动故意刺激,或以“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矛盾性回答引发好奇。三、效果良好,不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如淳于髡三次讽谏齐威王都达到了目的,还获得过威王“善”的好评。

后来,褚少孙将汉武帝时期的郭舍人、东方朔等人补入《史记·滑稽列传》。这些人与淳于髡、优孟、优旃一样,都善于谈笑解纷;不同的是,他们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甚至是官位。东方朔无疑是他们之中的代表性人物。《汉书·艺文志》有《东方朔》二十篇,列入杂家。班固之所以将东方朔列入杂家,至少应该与东方朔初次给汉武帝上书的内容有关:

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汉书·东方朔传》)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汉书·艺文志》)。上述东方朔对个人经历之自我介绍的内容确实比较符合杂家的标准,但翻检《史记》、《汉书》可知,东方朔的身份其实更像是儒士:杂家的思想中固然包含着儒家的因素,但东方朔的言行实际上更突出地表现为儒家的特征。如他推崇“修身”,认为“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史记·滑稽列传》);又如他不待诏而割肉后奉汉武帝之命自责时,反以“礼”、“仁”等儒家传统价值观念“自誉”,弄得武帝哭笑不得(《汉书·东方朔传》);再如他用“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的治国原则答复武帝如何“化民”的问题(《汉书·东方朔传》),等等,无不明显流露出儒家色彩。

先秦儒士原本就有能言会辩、善为滑稽的传统。作为一个儒士,东方朔应汉武帝征举入宫,本想“为天子大臣”,不料却只能“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为了引起武帝的注意,东方朔不惜采取种种手段并最终收到了良好效果:他先是以谎言恐吓侏儒,结果“上大笑,因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接着他与郭舍人比赛说隐语并大获全胜,结果“上以朔为常侍郎,遂得爱幸”;然后他又谏止武帝起上林苑,结果“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后来他还谏止武帝与董偃设饮于宣室,结果“上曰:‘善’,有诏止”,并“赐朔黄金三十金”(《汉书·东方朔传》)。可见,东方朔确有重功利通权变的一面,他理所当然应被视作汉初纵横之儒中的典型人物。

不过,与以叔孙通为代表的实践派和以陆贾为代表的理论派相比,东方朔只能屈就宫中“诙笑”,很难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他只能采用滑稽的方式依隐玩世,有限实现自己作为一个儒士的人生目标。然而这并非因为东方朔缺少功业的追求,恰恰相反,他从始至终都有着强烈的立功愿望,只是这种愿望不被汉武帝认可罢了: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而朔尝至太中大夫,后常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大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汉书·东方朔传》)

4、奔走诸侯的游士派

“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汉书·贾邹枚路传》)。分封制的存在,使汉初社会出现了类似战国时期诸侯王并立的那种政局,再加上各藩王为了增强自身实力而大力招揽士人,因此很自然的,游离于中央政权之外而活跃于各藩国之间的士人群体也随之出现了。他们为赢得藩王的赏识,报答藩王的恩遇,也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创造良好条件,或劳于王事,或从事创作。这些儒士的行为与作品,常常带有重功利通权变的纵横色彩。邹阳就是这样的人物。

汉初喜好养士的藩王中,以吴王刘濞和梁孝王刘武最为著名,邹阳、枚乘、严忌等人就曾游走于吴、梁之间:

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

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汉书·贾邹枚路传》)

邹阳曾四处活动并成功解除梁孝王之危,相比枚、严二人更具纵横之气。据《汉书·贾邹枚路传》记载,梁孝王为获得储君之位,准备派人秘密刺杀身为反对者的朝廷大臣爰盎,邹阳得知此事,“争以为不可”,而“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爰盎被刺后,汉景帝“疑梁杀之,使者冠盖相望责梁王”,“孝王恐诛,乃思阳言,深辞谢之,赍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于上者”。为了解除梁孝王的危险,邹阳先是求计于齐人王先生,王先生却无计可施。于是邹阳不辞劳苦,游走邹、鲁、齐、楚、韩、魏等地问策,但仍以失败告终。在王先生的提示下,邹阳又西去长安求见王长君,终获成功:

长君者,王美人兄也,后封为盖侯。邹阳留数日,乘间而请曰:“臣非为长君无使令于前,故来侍也;愚戆窃不自料,愿有谒也。”长君跪曰:“幸甚。”阳曰:“窃闻长君弟得幸后宫,天下无有,而长君行迹多不循道理者。今爰盎事即穷竟,梁王恐诛。如此,则太后怫郁泣血,无所发怒,切齿侧目于贵臣矣。臣恐长君危于累卵,窃为足下忧之。”长君惧然曰:“将为之奈何?”阳曰:“长君诚能精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长君必固自结于太后。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而长君之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又有存亡继绝之功,德布天下,名施无穷,愿长君深自计之。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杀舜为事,及舜立为天子,封之于有卑。夫仁人之于兄弟,无臧怒,无宿怨,厚亲爱而已,是以后世称之。鲁公子庆父使仆人杀子般,狱有所归,季友不探其情而诛焉;庆父亲杀闵公,季子缓追免贼,《春秋》以为亲亲之道也。鲁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齐桓公法而不谲’,以为过也。以是说天子,侥幸梁事不奏。”长君曰:“诺。”乘间入而言之。及韩安国亦见长公主,事果得不治。(《汉书·贾邹枚路传》)

邹阳完全以利害关系游说王长君。他先是打着为王长君谋利益的旗号赢得好感,然后将梁孝王与王长君二者之间原本并不存在的命运关系说得休戚相关,最后才向王长君献策,劝其进谏景帝不要追究梁孝王的罪过,以此结好欲保护梁孝王的太后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邹阳的说词,逻辑严密,一针见血,句句都能打动王长君,效果极为明显:王长君先是感激邹阳的来访,“跪曰:‘幸甚’”,然后又极为担忧自身的命运,“惧然曰:‘将为之奈何’”,最后痛快回应了邹阳的献策,“‘诺’,乘间入而言之”。

事实上,司马迁在《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将邹阳与战国时期著名纵横之士鲁仲连合传进行介绍之举,已经揭示了邹阳的纵横家本色;至于后来的《汉书·艺文志》,也将邹阳列入纵横家类。总之,邹阳是汉初一位重功利通权变的纵横之士,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通过分析邹阳现存的文学作品可知,他又是一位具有儒家思想的儒士。邹阳现存的文学作品主要有《酒赋》、《几赋》、《上书吴王》和《狱中上书自明》。《酒赋》和《几赋》属游戏之作,无法充分表明邹阳的儒家思想倾向。相反,邹阳分别献给吴王刘濞和梁孝王刘武的谏书《上书吴王》和《狱中上书自明》则充分表明了邹阳的儒家思想倾向。《上书吴王》一文中,邹阳规谏吴王应该像圣王一样“底节修德”,不要对汉天子怀有二心。《狱中上书自明》一文中,邹阳开篇就表明了他对于“忠”、“信”等儒家观念的信仰:“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接着希望梁孝王施行仁义、善辨是非、爱护士人,以成就一番事业:“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最后规劝梁孝王亲贤人而远小人,从而让天下士人归心。

《汉书·贾邹枚路传》评价邹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诚然,邹阳的儒家思想倾向和重功利通权变的行为方式都表明他确实是汉初一位奔走于诸侯之间的善于纵横的游士。当然,与上文中制礼作乐的实践派、发挥荀学的理论派以及依隐玩世的滑稽派相比,以邹阳为代表的这一派纵横之儒,他们相当大的一部分精力其实是放在了文学创作上。邹阳如此,枚乘更是如此:

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汉书·贾邹枚路传》)

邹、枚等人的文学作品其实与他们的行为非常相似,也表现出了鲜明的纵横色彩,所以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评价枚乘《七发》云“膄辞云构,夸丽风骇”。这其实是汉初儒士群体深受纵横风气影响从而在文学创作领域中的客观反映。

四、汉武帝时期纵横之儒的没落与贤良之儒历史地位的最终确立

西汉前期,纵横之儒经历了一个由汉初的勃兴到汉武帝时期走向没落的历史过程。随着汉武帝时期纵横之儒的没落,贤良之儒继之而起,并最终确立了自己的历史地位。

1、汉高祖的聘贤士与汉文帝的举贤良

《周礼·地官·师氏》云:“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贾公彦解释“贤良”云:“二曰友行以尊贤良者,此行施於外人,故尊事贤人良人,有德之士也。”可见,“贤良”一词的原初含义是指道德高尚的士人。

汉高祖十一年二月,刘邦下诏求贤: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汉书·高帝纪》)

但刘邦求贤乃指对有才干有声望的士人的聘召,不能等同于后世“举贤良”那样的人才选拔制度。“举贤良”作为一种人才选拔制度始于汉文帝二年:

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史记·孝文本纪》)

之后,汉文帝在位第十五年又下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晁错即在备选之列:“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上亲策诏之”(《汉书·晁错传》)。晁错所学,既有“申、商刑名”,又曾“受《尚书》伏生所”,可谓儒法兼通。由此可见,汉文帝时期所举之贤良,并不仅仅局限于纯粹的儒家人物。

2、汉武帝对贤良之儒的尊崇与纵横之儒的开始没落

汉武帝即位之初便流露出崇儒之意,结果招致窦太后的反对。窦太后去世的第二年,也就是汉武帝在位的第七年,他才摆脱上层统治集团的束缚,大力征召贤良: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史记·孝武本纪》)

此后,汉武帝几次下诏征贤良,令贤良“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汉书·武帝纪》),最终辕固、公孙弘、董仲舒等大儒得以脱颖而出。不过,上述三人尽管皆为大儒,但亦有差异:辕固仍属传统的教化之儒,而公孙弘和董仲舒却属于新兴的贤良之儒。也就是说,贤良之儒与教化之儒虽然同属儒家系统,但二者又有着本质的不同:教化之儒是先秦儒家文化的继承者,其学术色彩醇厚,与现实政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贤良之儒则是儒士群体被汉代最高统治者官僚化、体制化的结果,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必然产物,其现实政治色彩浓厚。正因如此,所以辕固应征时曾告诫公孙弘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史记·儒林列传》)。

值得注意的是,汉武帝所征之贤良,固然是以儒士群体为主,但又不限于纯粹的儒士,也有研习其他学派和术数的士人。如主父偃就是这样的人物,他“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很是庞杂,但汉武帝照样提拔重用他;此外,徐乐和严安这些纵横之士也被汉武帝重视*《汉书·艺文志》纵横家类列入《主父偃》二十八篇,《徐乐》一篇,《庄安》一篇。,乃至于武帝发出了“何相见之晚也”的感慨(《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然而,这并不能说明汉武帝喜好纵横之术,他只是感兴趣于这些人的不凡政治见解而已。事实上,早在即位之初,汉武帝就已经对风行汉初的纵横之术表示过反感,如他批准丞相卫绾罢去贤良之中研习申不害、商鞅、韩非子学说以及苏秦、张仪纵横之术的人:

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汉书·武帝纪》)

再如他曾命会稽太守严助不要以苏秦纵横之术汇报情况:

上问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于是拜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助恐。(《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上》)

汉武帝对纵横之术的反感,标志着纵横之风作为汉初一种盛行的时代风气的开始没落。而汉武帝反感纵横之术的原因,自然与当时的社会大背景密切相关。汉初60余年的实践已经充分证明了加强中央集权的现实紧迫性,而西汉开国以来一直实行的政治制度上的分封制与意识形态上放任多家学说并行的文化政策无疑极大程度地妨碍了中央集权的实现。因此,汉武帝首先在元光元年(前134年)采纳董仲舒“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的建议,“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汉书·董仲舒传》),以便从意识形态上统一人心、控制天下,其后又在元朔二年(前127年)采纳主父偃“推恩”的建议,并“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汉书·诸侯王表》),以便削弱诸侯。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活跃于中央政府的纵横之儒自然而然就会失去原有的那种纵横捭阖的思想锐气,活跃于藩国的纵横之儒则因为失去了固有的生存环境而不得不就范于中央政府的“举贤良”政策从而最终失去思想的自由,于是,纵横之儒在汉武帝时代的没落与贤良之儒在汉武帝时代地位的确立就成了历史发展的必然。从此,天下儒士如果想要实现自己入世的理念,就只有走归附中央政权、成为贤良之儒这一条道路。

结 语

纵横之儒在春秋末期的出现,是周代教化之儒积极参与贵族政治的结果。纵横之儒在战国之世和秦王朝时期依然存在,到了汉初则由于历史的机遇而活跃一时。汉初的纵横之儒,继承了周秦尤其是战国时代士人普遍具有的蓬勃生气,使得汉初的政治、文化和文学也焕发出锐意进取、生机勃发的光辉。因此,如果抛开简单按朝代来划分政治、文化和文学的发展阶段这一通行做法,仅就其本质而言,汉初政治与周秦政治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汉初文化和文学则是周秦文化和文学的自然延续,是周秦文化和文学密不可分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周秦文化和文学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

[责任编辑:王戎]

魏红星(1971- ),男,河北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系副教授。

K234

A

1003-8353(2016)07-017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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