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游侠精神:沈从文创作的精神支点

2016-03-07 00:33陈夫龙
东岳论丛 2016年1期
关键词:游侠湘西沈从文

陈夫龙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湘西游侠精神:沈从文创作的精神支点

陈夫龙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湘西游侠精神是沈从文创作的精神支点,无论在他的散文创作还是在小说创作中,都有对湘西游侠精神的生动描述和热情歌赞。血性正义和生命冲动构成了湘西游侠精神的基本内涵;民间立场与人性光辉使得侠与匪的纠结在文本中得以自由释放;道义理想和生命自由成为沈从文改造侠文化的价值指向。对游侠精神的发掘和张扬,不仅蕴含着沈从文对于国民人格改造和文化改造的思考,更寄寓着他对民族前途与国家命运的忧患意识以及对民族未来生存道路的积极探寻,体现了他以现代意识改造侠文化的理性精神。

沈从文;湘西游侠精神;侠文化;精神支点;现代意识

沈从文来自湘西凤凰,其文学创作的叙述方式、思想内涵、情感表达和审美追求离不开这块使他梦萦魂牵的文化边地。行伍世家的出身赋予他一种与生俱来的雄健尚武的血性和从军的人生历练,湘西的大山所赋予他的那种“潜在的力量一旦爆发,往往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原始野性”*刘祖春:《忧伤的遐思——怀念沈从文》,《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这种原始野性来自于湘西游侠精神,“湘西原本多侠气”*李辉:《湘西原本多侠气——沈从文的〈记胡也频〉与〈记丁玲〉》,《读书》,1990年第10期。,中国传统侠文化在潇湘大地的偏远一隅——湘西,衍变为游侠精神,湘西人“精神上多因游侠者的遗风,勇鸷慓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传记中人”*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凌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85页。。面对都市病态堕落的人生和孱弱萎靡的人性,沈从文自然会将审美视角投向他所钟爱的湘西世界,特别是那民风强悍、尚武勇猛、诚信守诺和仗义行侠的游侠精神。在他精心营构的城乡对峙的整体文学架构中,他有意识地将游侠精神作为湘西独有的纯朴粗犷民风的重要构成因素,与现代都市文明社会怯懦萎靡、病态孱弱的人格加以比较,使人从带有宗教情绪和浪漫情绪的湘西游侠精神中产生积极向上的生命理念,从而使久经压抑的情感获得自由释放和健康发展。而当民族战争爆发后,沈从文又将游侠精神的重造与湘西地方的振兴乃至中华民族的复兴结合起来,发掘这种潜伏于普通民众身上的积极力量,运用到民族国家的建设事业上来。很显然,作为传统侠文化的地方变种——湘西游侠精神是沈从文在城乡对峙的文学格局中审视人生和人性的精神支点,成为他希望能从中汲取人格与文化改造以及实现社会与国家重造的精神资源。

一、血性正义与生命冲动:湘西游侠精神的基本内涵

作为一个长期边缘化的作家,沈从文对生长并活跃于湘西民间社会的游侠精神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深受侠文化和游侠精神的熏陶与浸润。在沈从文的一生中,《史记》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书籍之一,太史公笔下的游侠尤其让他赞佩神往。他的文本中涌动的侠义精神和悲悯与拯救的情怀,与此不无关系。传统小说中承载了很多侠文化内涵,塑造了不少侠客义士和民间英雄,充满了侠义精神。针对古典文学中的侠义精神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沈从文说:“下层社会帮会的合作,同盟时相约‘祸福同当’,以及此后的分财分利,也似乎必援引《桃园结义》故事”*刘洪涛:《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36-137页。,话语之间流露出沈从文对侠义精神理解之深刻、钟爱之深切。不仅如此,这种侠义情怀在沈从文的身上也体现颇深,他自己也充满了重义轻财、为朋友仗义勇为不怕牺牲的豪情。在他眼里,钱财“除了充大爷邀请朋友上街去吃面,实在就无别的用处”*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42页。。在胡也频被捕遇难前后,他设法营救、护送其遗孀和遗孤回常德;丁玲被捕后,他又不顾个人安危,积极参与营救;在这两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举中,沈从文以笔为剑,冒着生命危险,毅然写下了《记胡也频》和《记丁玲》这侠风烈烈、光照日月的篇章,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大胆控诉国民党秘密逮捕、屠杀进步作家的非法行径。这种不怕牺牲、以笔犯禁、挑战正统秩序和反动威权的行为与气魄被称为“难得的侠气”,“这侠气源自友情,源自他的人生观念中对正义、对友情的态度”*李辉:《湘西原本多侠气——沈从文的〈记胡也频〉与〈记丁玲〉》,《读书》,1990年第10期。。可以说,这种“侠气”既得之于沈从文善良热情、慷慨好义的湘西苗族血统,又来自于他对人与人之间理解、同情、互助的真诚渴求和忠实实践。沈从文现实中的侠气投射在其文本世界,涌动着对湘西游侠精神的感性体验和理性认知。

湘西属于楚地,楚地自古“其俗剽轻,易发怒”*司马迁:《史记》,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935页。,民风剽悍,雄强尚武,骨血中蕴涵着一种天然的生命冲动。楚人特有的率性而激情的浪漫气质与深蕴湘西民间好鬼信巫等祭祀活动中常有的虔诚热烈的宗教情绪,两者在湘西独有的尚武民风基础上,极易产生一种轻生死、重然诺、锄强扶弱、打抱不平的游侠精神。这就是沈从文所说的“个人的浪漫情绪与历史的宗教情绪结合为一,便成游侠者精神”*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73页,第281页。。这种游侠者精神是中国传统侠文化在湘西地方的独特体现,而湘西游侠者的行事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不一样,他们“重在为友报仇,扶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73页,第281页。。很显然,这种古风实为太史公笔下秦汉游侠在近代的传承。因此,即使那些善斗的军人、哥老会老幺、闲汉,在湘西“当地另成一帮,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沈从文:《从文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沈从文散文选》,第19页。。可以说,血性正义与生命冲动构成了湘西游侠精神的基本内涵。

沈从文对湘西游侠精神极为推崇,他敬佩那些剽悍勇武、行侠仗义甚至带有原始野性的游侠者和任侠之士。在沈从文的笔下,身居边地的底层边民,无论是军人、土匪、水手、妓女、赶尸匠、放蛊婆,还是山大王、老船夫、少男少女,大都具有乡野、质朴、粗犷、豪放的侠气。在湘西,游侠者不一定必须身怀绝技、武艺超群,在一些平庸、神秘甚至猥琐的普通人身上都可能存在游侠者精神,他们“要么表现出江湖侠客对生命价值中自由的追求,要么表现出舍生取义的道德理想”*何圣伦,何开丽:《苗族生命伦理观与沈从文的侠义叙事》,《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在《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散文集及一些小说中,都有对湘西侠义之士的塑造以及对游侠精神的生动描述和热情歌赞。

在《从文自传·船上》中,沈从文塑造了一个浑身是胆、打抱不平的侠义形象,这人叫曾芹轩,年龄不过二十五岁,书读得不多,但做事干练,勇敢,爽直,“如一般镇筸人的通性”。某年正月一日,作者与表弟、曾芹轩三人乘船抵达辰州城,上岸后路过一个屠户的铺子,屠户如《水浒》里的镇关西一样无人敢惹。他仗势欺人,躲在暗处抛点燃的爆竹欺侮行人,曾芹轩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拳打“镇关西”,并告知如想复仇可以尽管找他,遂将名片扔进屠户家门里。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这个曾姓朋友敢作敢为,行侠仗义,颇有当年鲁提辖之风范。这个当年不过二十五岁的侠义的曾姓朋友,在沈从文的另一篇散文中已经三十五岁了。沈从文在《船上》曾写道:“这人就是《湘行散记》中那个戴水獭皮帽子大老板。”*沈从文:《湘西·船上》,《沈从文散文选》,第84页。作者十年之后再次见到曾姓朋友时,他已经是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了。在他身上,既有侠客的豪气干云,又充满了痞气和匪气;既有义薄云天的侠性品质,又有喜欢玩弄女人的放荡性;出言粗俗不逊,但对书画无师自通颇有见解;在男人面前挥拳比武,在女人面前温柔异常。对于这样一个行走江湖经历复杂的人,很难做出一般性的道德评价。“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毁誉是平分的;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坏蛋。但不妨事,把两种性格两个人格拼合拢来,这人才真是一个活鲜鲜的人。”*沈从文:《湘行散记·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沈从文散文选》,第124页。尽管这个曾姓朋友好色粗鲁,放荡不羁,但其率直任性、无拘无束的一面,远比《八骏图》《都市一妇女》和《绅士的太太》等小说中都市文明面纱遮蔽下的丑陋灵魂真实可爱。两篇散文结合起来,为我们勾勒了一个活脱脱的行走江湖的湘西民间的侠士形象。

刘云亭则是沈从文塑造的一个侠义弁目形象,个头小,面色黑,貌不惊人,却勇敢侠义。他做土匪以前,本是良民,怕事怕官,被外来军人当土匪胡乱枪决过一次,他居然逃脱,后来做了大王。曾用双枪毙过两百左右敌人,有十七位压寨夫人,锄强扶弱,仗义勇为。被司令官救过命,从此放弃了做大王,专门做了司令官的亲信,像奴仆一样忠诚于司令官,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他刺杀司令官,他不为所动,断然拒绝。可见,这个曾经的土匪、大王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颇有侠者风范。他到监狱与女匪首王夭妹苟合,触犯了作兵士的最大忌讳,大小军官都想得到王夭妹,但谁也占不了便宜,而恰恰被这个小小的弁目占先得了好处。这种甘冒风险的行为体现了刘云亭对军队法纪的极大蔑视,这比较符合传统侠客自由逍遥、放荡不羁的生活理想和横行无忌、率性而为的江湖作派。刘云亭对女匪首王夭妹的爱慕和鱼水之欢,一方面显示了对军纪军法的蔑视和对生命自由的追求,一方面体现了一种来自原始生命深处的非理性冲动。之后,他想讨洗衣妇为姨太太被告到司令官处,司令官告诫他此事不行,有损军誉,他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不允许讨姨太太,他就回家拉队伍继续干土匪做大王。这种缺乏理性节制和纪律约束的行为为他埋下了祸根。后来他被以“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加上“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沈从文:《从文自传·一个大王》,《沈从文散文选》,第103页。等罪名枪决。作者描写他被杀的场景时颇带几分慷慨悲情和惋惜之意。

在沈从文看来,湘西地方的“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2页,第282-283页,第284页。。凤凰人田三怒是游侠者的一个典型,少年时即行侠仗义,无所畏惧,二十年在川黔湘鄂各边区闻名遐迩。不到十岁就敢于向屯垦军子弟蛮横不端的挑衅宣战,手持短棒将蛮横之人痛打一顿,就算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以为意。十二岁就深谙江湖规则,怀揣黄鳝尾小刀,人称“小老幺”。十五岁时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杀一个木客镖手,为友报仇,因听人说该镖手在沅州有意调戏一个妇女并用手摸过其乳部,就将该镖手的双手砍下。二十岁时已成为名闻边境各地的“龙头大哥”。很显然,田三怒见义勇为,嫉恶如仇,有侠者风范。但他在本地却谦虚纯良,见了长辈或者教书先生谦逊礼让,见了女人低头而过,见人争吵必和气劝解。周济孤寡不出名露面,驱逐不守清规伤风败俗的和尚尼姑。作为龙头大哥,田三怒对身边子弟管教严格,“凡有调戏良家妇女,或赌博撒赖,或倚势强夺,经人告诉的,必招来把事情问明白,照条款处办”*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2页,第282-283页,第284页。。可见,田三怒的行为与司马迁笔下的汉代游侠郭解极为相似,郭解年少时也做过一些复仇杀人、铸钱掘冢等违法乱纪的事情,及至年长,“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司马迁:《史记》,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898页,第899页。,行侠仗义,虽然其“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司马迁:《史记》,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898页,第899页。。可以说,田三怒是郭解在湘西的传人,是游侠精神的体现者。田三怒四十岁后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凤凰城外遭到唐姓苗乡一霸派人暗算,临死前怒斥行刺者背后放冷枪的行为“丢了镇筸人的丑”*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2页,第282-283页,第284页。。最后知道自己不济事了,老英雄用小勃朗宁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打了一枪,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完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4页,第285页。。田三怒作为最后一个游侠者虽然远去,但湘西游侠精神却未曾断绝。他的子弟极多,有的改行做正经生意,有的带剑从军,有的因犯案离乡漂泊。其中,迫使何键去职扭转湖南政局的龙云飞就是当年田三怒的一个得力助手。虽然白发临头,但依然豪侠好客,义以待人,被苗民奉为领袖。他年轻的时候身手矫捷,武艺高强,“在街头与人决斗,杀人后下河边去洗手时,从从容容如毫不在意”*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4页,第285页。。

湘西民风强悍纯朴、尚武雄强,湘西人热情、诚实、仗义、勇敢,沈从文评价道:“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第二集),第215页。小说《边城》中,无论船总顺顺、老船夫、杨马兵等老一代湘西人,还是天保、傩送和翠翠等年轻的湘西儿女,他们大都诚信守诺、慷慨热情、见义勇为。顺顺为人正直、诚实,处世公正、仗义。他喜欢结交朋友,慷慨任侠,急人所急,无论谁遇到了困难,只要求助于他,他总会尽力帮助。他视勇气和义气为做人原则,不仅身体力行,而且以此作为教育儿子天保和傩送的箴言。父子三人行侠仗义、与人为善,在茶峒一带闻名遐迩,深受人们的尊敬。即使后来因为两个儿子同时爱上翠翠而无法释怀陷入痛苦,落得一个落水身亡,一个离家出走,但顺顺并未失去一个长者的仁慈宽厚和侠义情怀。老船夫去世后,顺顺亲自过问并帮助翠翠料理后事,并关心她的生活。杨马兵是一个仗义的热血汉子,在老船夫死后,他像父亲一样关心和照顾翠翠,尽着一个长者的道义责任。老船夫真诚善良,胸怀坦荡,助人为乐,不求回报,虽出身低微,却始终保持着高贵的生命尊严。翠翠纯洁无私,仗义痴情,坚贞不渝,不管她心爱的人是否回来,她一直默默守在渡口等待。天保、傩送善良真诚,勇敢仗义,舍己为人,成人之美,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为外在的荣华富贵所惑。在这些善良纯朴的湘西人身上,闪耀着湘西游侠精神的光辉,在这人类文明的边缘一隅,折射出侠文化应有的精神魅力,体现了侠义品格的深远影响。

二、民间立场与人性光辉:侠与匪纠结的自由释放

侠与匪构成了湘西文化颇具地域特色的两个方面,游侠精神渗入草莽文化中,匪气也带有了侠义色彩。沈从文笔下的匪,充满了豪侠勇敢之气,具有浪漫色彩。在人类历史上,侠与匪始终是个让人纠结的问题,但沈从文能够突破既有的话语范式,立足于民间立场,注重发掘匪身上的人性光辉,使得这种纠结在文本中得以自由释放,侠义匪气也成为沈从文张扬的湘西游侠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土匪是一个亚文化群体,人们对这个社会群体的道德评价大都是负面的,总是与犯上作乱、杀人越货、残暴荒淫等联系在一起。由于对土匪的道德评价的话语权掌握在当权的统治阶级手里,其中的偏见不可避免。客观上讲,土匪不是单纯的犯罪分子,他们主要在以乡村农业经济为基础的社会中出现,主要由失去土地的农民和失业的手工业者组成,或因无法忍受剥削压迫铤而走险,或因抗暴杀人走投无路,最终落草为匪。沈从文在《苗民问题》中谈到了湘西土匪问题,主要立足于湘西苗人的民间立场来审视这一社会群体,并为苗民辩护。他认为湘西土匪并非本质凶恶之辈,而是一些走投无路的乡下农民,他们大多数原本是“一种最勤苦、俭朴,能生产,而又奉公守法,极其可爱的善良公民”*沈从文:《湘西·苗民问题》,《沈从文散文选》,第287页,第287页,第287页。。正是因官方的压迫和治理不当,他们才落草为匪。在沈从文看来,湘西地方以匪为职业的游民来源复杂,大多是边境上的川黔鄂等省人,只有少数湘西人,“尤其不是安土重迁的善良的苗民”*沈从文:《湘西·苗民问题》,《沈从文散文选》,第287页,第287页,第287页。。正是这种历史认知和民族立场,使得沈从文坚持认为“惟以湘西为匪区,作匪又认为苗人最多,最残忍”的说法,对于苗民而言,“这即或不是一种有意污蔑,还是一种误解”*沈从文:《湘西·苗民问题》,《沈从文散文选》,第287页,第287页,第287页。。善良的乡下人落草为匪值得同情和理解,而遭受误解甚至污蔑的苗民犹令作者忧思。在这种认知和反思的前提下,沈从文对湘西土匪的匪气和匪性进行了理性分析和思考,除了桀骜不驯、蛮悍任性之外,就是秉承了楚人慷慨好义、任侠负气的游侠者精神,并非公众舆论中残忍嗜血的恶魔。

在沈从文的笔下,湘西人任侠负气的行为,一方面有传统侠文化中舍生取义的道德理想,一方面更加重视生命本身的意义和生命尊严的维护。对于世俗眼光中杀人越货、伤天害理的土匪,沈从文抱着一种悲悯与同情,描述话语中蕴含着对他们生命存在方式的合理性解释,湘西有匪患,大都源于官府和官吏的压迫与盘剥,本来纯朴无争的农家人,为了活命和生存下去,不得不“抛下他们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土匪”*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4页。。在沈从文看来,这些落草为匪的农民值得同情,因此他笔下的土匪也就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凶恶,而是充满了人情味和人性美,是一类侠义土匪,匪气十足,侠义也十足。对于被绑架的“肥羊”,土匪们“善意款待,每日用白煮鸡汤泡大米饭吃,……渐吃渐胖也是平常事”*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卷),2002年版,第190页,第19页。。对于那些家中一时筹不齐赎款的“肥羊”,还可以被释放回家。正是土匪对绑架的人质态度和气,以致于“要你一见了他就想同他拜把弟兄认亲家”*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卷),2002年版,第190页,第19页。。可见,在沈从文构建的湘西江湖世界中,自由自在的生命形态是他的人性追求,生命价值超过一切的物质功利和道德说教,生命至上和生命尊严成为人们奉行的人生准则。即便是仇怨,也不得睚眦必报甚至变本加厉。但一旦危及生命尊严,江湖拼杀在所难免。《凤凰》中张姓男子因轻薄侮辱田三怒而被杀,与张姓男子被杀结局形成对照的是,田三怒虽然遭到王姓男子的谩骂和挑衅,但事后得到了王母的道歉,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送了老妇人一笔钱,要她那个儿子开面馆。在同样受侮的前提下,无论是非理性生命冲动支配下的过激行为,还是宽恕并帮助他人的义举,都来自于一个游侠对生命尊严的捍卫。

在小说《虎雏》中,小勤务兵虎雏外貌清秀、行为羞怯,“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第305页,第314页,第329页。,“我”决定将他留在城市,把他培养成高素质的现代人。经过几番努力塑造,他始终摆脱不了匪气,由于别人对自己说了侮辱性的丑话,竟然会拔枪拼命,差点将其打死,“勇敢如小狮子”*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第305页,第314页,第329页。,简直就是“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第305页,第314页,第329页。。最终这个蛮悍而又侠义的湘西少年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因杀人不辞而别逃离了上海。小说《虎雏》写于1931年,与之形成互文性参照的是沈从文作于1934年的散文《虎雏再遇记》。在该散文中,作者开篇就交代了他四年前在上海想把一个小豹子一般的十四岁乡下孩子造就成一位现代知识界伟人而失败的事情。那时候虎雏因杀人而逃离了上海,不知所踪。当作者湘行到达辰州之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那只小豹子,没变的是“眉眼还是那么有精神,有野性”*沈从文:《湘行散记·虎雏再遇记》,《沈从文散文选》,第191页,第193页,第191页,第195页。,这时候才知道他最终畏罪潜逃回了湘西。经过深入交谈,“我”才知道虎雏曾在八岁时就用石头掷坏了一个大他五岁的敌人,如今十八岁,“就亲手放翻了六个敌人”*沈从文:《湘行散记·虎雏再遇记》,《沈从文散文选》,第191页,第193页,第191页,第195页。,虎雏在陪送作者乘船途中遭受一个粗蛮军人的谩骂折辱,上岸时他找到了那个军人严惩了他,不仅将其嘴巴打歪,还差点儿把他的膀子弄断。至此,“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水得归到海里,小豹子也只宜于深山大泽方能发展他的生命”*沈从文:《湘行散记·虎雏再遇记》,《沈从文散文选》,第191页,第193页,第191页,第195页。,找到了企图将其塑造成现代文明人而终归失败的原因。小说和散文都以“虎雏”为叙述主体,一个活脱脱的湘西游侠者形象立了起来,不论是报复恶人还是战场厮杀,活跃于这颗躁动不安灵魂里的是湘西特有的慷慨任侠精神,他的生存勇气来源于“他家祖父是个为国殉职的游击”*沈从文:《湘行散记·虎雏再遇记》,《沈从文散文选》,第191页,第193页,第191页,第195页。,在他野蛮却强悍、卑微却真挚的侠义行为中,不仅有血性的冲动,更有对生命尊严的捍卫。深入文本深处,可以发现,“我”对虎雏的改造实际上蕴含着作者对国人人格改造和文化改造的努力与思考,也就是如何将来自湘西的这种匹夫之勇加以改造,融入现代文明社会,运用到民族振兴的伟大事业上来。

沈从文认为:“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这个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别多。”*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72页。这个地方就是凤凰县。凤凰自古就有好鬼信巫的宗教情绪,充满了迷信思想,但这点迷信糅合在军人的情感里,增加了军人的勇敢和团结。民国时期的湖南第一流政治家熊希龄出生在凤凰,曾在中国近代史上叱咤风云;军人政治家陈渠珍,年近六旬,体气精神犹如壮年,律己驭下,处世接物,从政带兵“大有游侠者风度”;少壮军官如师长顾家齐、戴季韬等人,“精神上多因游侠者的遗风”;诗人田星六的诗“充满游侠者霸气”*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5页,第273页,第272页,第273页。。这些优秀的湘西儿女,都秉承了质朴豪放的游侠精神,爆发出巨大的生命能量。

按照官方立场和世俗眼光来看,湘西人的侠气无疑充满了蒙昧野蛮甚至暴力血腥的匪气,但沈从文给予侠义土匪以理解和同情,更注重深蕴其中的游侠精神对于国民人格和民族文化重建的价值意义。沈从文毕竟是受过现代文化思潮洗礼的知识者,他虽然强调游侠勇武强悍、仗义任侠、诚信谦逊的原始本色,并尽情讴歌礼赞,但对湘西游侠精神的负面作用也保持着清醒的理性认识。沈从文认为:“这种游侠精神若用不得其当,自然也可以见出种种短处。或一与领导者离开,即不免在许多事上精力浪费。甚焉者即糜烂地方,尚不自知。”*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5页,第273页,第272页,第273页。这是沈从文以清醒的现代意识审视湘西社会的现实处境而得出的结论,强调了游侠精神对于振兴湘西的价值意义。“日月交替,因之产生历史。民族兴衰,事在人为”*沈从文:《湘西·题记》,《沈从文散文选》,第215页,第214页。,正是在这种价值基点上,沈从文才有足够的资本相信自己的创作会对湘西的振兴和民族的进步产生积极的意义,这是他发掘、赞美和张扬湘西游侠精神的根本出发点。

三、道义理想与生命自由:侠文化改造的价值指向

侠文化在与儒墨道法等传统文化的互动互渗中,不断接受以儒家为代表的主流文化的改造,成为一种以义勇和自由为核心内蕴的刚性文化。义是中国之侠行为选择至为关键的心理动因,勇则是在正义原则指导和推动下起而行侠的内在驱力,义主要表现为一种道德价值取向,勇激发的是维护个体生命尊严和捍卫群体利益的道德力量,从而形成了中国侠文化中重义轻利、见义勇为等基本理念。无论就现实选择,还是就理想追求而言,自由都是侠终生为之献身的生命目的。因此,道义理想和生命自由是仗义行侠的原初动力。以此观照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及其游侠者,他们行侠的动力正是来自于道义理想和对自由自在生命形态的追求。正因心存道义理想,面对邪恶与不公,他们才会勇敢地秉承血性良知来维护正义;正是出于对自由的渴盼和执著,面对文明的禁忌与外在的羁绊,他们才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显示出放荡不羁、我行我素的生命样态。可以说,道义理想和生命自由是湘西游侠精神的两大精神原点,更是沈从文致力于侠文化改造的价值指向。

沈从文对侠文化的承传、改造和张扬,始终立足于他所理解的湘西游侠精神。在他看来,湘西游侠精神的生成与发展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屯丁子弟兵制度尚存不废,“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这个地方(指凤凰——笔者注)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别多”*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5页,第273页,第272页,第273页。;二是,“个人的浪漫情绪与历史的宗教情绪结合为一”*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85页,第273页,第272页,第273页。。“个人的浪漫情绪”和“历史的宗教情绪”是原始游侠精神的两大核心质素,对应的是道义理想与生命自由。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和现代性的滋长,都市文明日益暴露其丑陋和病态,原始纯朴的湘西世界越来越成为沈从文寻梦的温柔之乡。在他精心构建的城乡对峙的文学格局中,湘西游侠精神作为一种生命情调甚至生命哲学,具有非凡的意义。这种生命情调和生命哲学源自于沈从文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厌倦和批判。他在湘西世界这个生命的镜像中洞察出都市人生和都市人性的虚伪病态本质,有意识地将游侠精神作为湘西强悍纯朴民风的锋利之剑刺穿都市文明丑陋的面纱。湘西游侠精神主要是作为那种“无个性无特性带点世故与诈气的庸碌人生观”*沈从文:《湘西·沅水上游几个县分》,《沈从文散文选》,第264页。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在沈从文的审美视野和理性思维中,都市社会出现了病态的人生和人性,原因在于都市人丧失了湘西世界人生人性中至为重要的精神品质,如纯朴善良、坦荡侠义、勤劳勇敢、不畏强权、互助合作等。同时沈从文认识到游侠精神毕竟是过去时代的产物,他也懂得湘西的落后是“湘西人负气与自弃的结果!”*沈从文:《湘西·题记》,《沈从文散文选》,第215页,第214页。他指出:“负气与自弃本来是两件事,前者出于山民的强悍本性,后者出于缺少知识养成的习惯;两种弱点合而为一,于是产生一种极顽固的拒他性。不仅仅对一切进步的理想加以拒绝,便是一切进步的事实,也不大放在眼里。”*沈从文:《湘西·题记》,《沈从文散文选》,第214页,第215页,第215页。正是这种拒他性,造成了湘西贫穷落后的现实处境,更带来了外地人对湘西的误解:“负气与自弃使湘西地方被称为苗蛮匪区,湘西人被称为苗蛮土匪,这是湘西人全体的羞辱。”*沈从文:《湘西·题记》,《沈从文散文选》,第214页,第215页,第215页。在沈从文看来,每个湘西人都有义务来洗雪这种羞辱,首先要培养自尊心,“因为即以游侠者精神而论,若缺少自尊心,便不会成为一个站得住的大脚色。何况年轻人将来对地方对历史的责任远比个人得失荣辱为重要”*沈从文:《湘西·题记》,《沈从文散文选》,第214页,第215页,第215页。>。正是这种现代意识和理性认知,使他始终站在民间立场,以自由主义的创作姿态营构一个城乡对峙的文学格局。无论内战时期,还是抗战时代,他都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来关注现实,将游侠精神的改造和湘西地方的振兴乃至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紧密联系在一起,思索怎样才能更好地发掘和利用这种沉潜于人民大众身上的精神力量,以及如何将游侠精神转化并运用到民族复兴大业上来。抗日战争爆发后,沈从文对湘西士兵的英勇善战,表现出极大的敬意,禁不住感慨道:“这才像个湖南人!才像个镇筸人!”他以家乡人的悲壮和正气为骄傲*李辉:《湘西原本多侠气——沈从文的〈记胡也频〉与〈记丁玲〉》,《读书》,1990年第10期。。在沈从文的价值视域中,湘西人的性情本质就是不畏强权、勇于反抗、急人之难、仗义行侠。在凤凰,游侠精神如果“领导得人,就可成为卫国守土的模范军人”*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73页,第285页。。沈从文赞美湘西人的侠气,激励他们同仇敌忾,英勇杀敌,实际上源于他对湘西游侠精神这种清醒的理性认识。

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沈从文对湘西游侠精神的重视和张扬体现了他的一种具有现代性的价值理想,那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廿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苏雪林:《沈从文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三卷)(1928—1937),吴福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63页。。因此,沈从文努力发掘、赞美和张扬湘西游侠精神的目的在于:寻找积淀于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强悍血性的种族特质、刚健进取的文化品格与尚武雄强的人格精神,以此作为文化革新和社会变革的精神基础,来改造人、改造社会、改造民族,从而实现国民人格和民族文化的重新建构、民族精神的重铸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再造。

毋庸讳言,现代中国是传统文化发生大变革的关键时期,面对西方现代文化的强势入侵,传统文化陷入尴尬失语的危机之中。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性改造和创造性转化,以在世界民族之林争得一席之地,成为近现代以来知识分子身上肩负的艰巨的历史重任。在探讨民族文化出路的各种方案中,无论“全盘西化”,还是“文化守成”,其最终目的都在于为民族文化寻求重建的出路,可谓殊途同归。其中对传统文化内部诸要素进行重新梳理和再度发掘,虽有“文化守成”之嫌,但确是以现代意识激活民族文化因子的一种大胆尝试。对侠文化的现代性思考,就是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沈从文对湘西游侠精神的发掘和张扬接续了晚清以来传统文化的改造思路,他认为:“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沈从文:《湘西·凤凰》,《沈从文散文选》,第273页,第285页。这寄寓着他对民族前途与国家命运的深沉忧患意识及对民族生存道路的积极探寻,体现了他以现代意识改造侠文化的理性精神。

[责任编辑:曹振华]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新文学作家与侠文化研究”(10CZW051)的阶段性成果。

陈夫龙(1975-),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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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0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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