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姿驿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从观望到调适:《密勒氏评论报》在1949年的抉择
刘姿驿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密勒氏评论报》作为一份美商在华英文报刊,以其客观公允的态度和报道风格而颇具影响力和代表性,一直存在到1953年,是最后退出中国的外商报刊。进入1949年后,在这一历史转折时刻,《密勒氏评论报》面临着生死去留的抉择。新闻政策和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压缩了其生存空间,在对时局进行观察和判断后,《密勒氏评论报》积极做出调整和应对,最终决定留在中国继续办报。
《密勒氏评论报》;中美关系;新中国的新闻政策;外商报刊
《密勒氏评论报》*下文中将《密勒氏评论报》统一简称《密报》。(TheChinaWeekly/MonthlyReview)创办于1917年6月,到1953年停刊,历时整36年,其间经历了动荡不安的北洋政府时期,见证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以及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日战争,也见证了战后中国的内战,尤其是新中国的成立历程,是近代以后外商在华创办经营的各类报刊中,最具代表性也是影响最为广泛的报刊之一,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密报》一直存在到1953年,是所有外商报刊中最晚退出中国者。正是由于这些原因,近年来有关该报的研究,也成为学术界的一个热点问题,不断有相关成果发表*参阅杨天宏:《密勒氏报“中国当今十二位大人物”问卷调查分析》,《历史研究》,2002年第3期;王薇,张培:《1917-1941:〈密勒氏评论报“涉华报道”理念研究〉》,《历史教学》,2012年第3期;陈彦蓉,王晨子:《〈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的新闻实践》,《新闻爱好者》,2013年第6期:郑保国:《〈密勒氏评论报〉专业新闻团队的跨界特征及效用》,《现代传播》,2015年第4期;袁丽红:《日本侵华的援华之声——〈密勒氏评论报〉社论研究(1931-1941)》,山东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孙宝琴:《〈密勒氏评论报〉对中国重大事件的报道分析(1936-1941)》,山东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但值得关注的是,面对1949年的政权鼎革,《密报》为何选择留了下来并成为坚持到最后的外商报刊,对于这一问题学术界迄今鲜有论及者。在笔者看来,搞清楚这一问题不但直接有助于准确认识和把握该报自身的经营政策及经营历史,同时,对于深化对该时段诸多历史问题的认识如中美关系史、外商报刊在华经营史、以及中共新政权的新闻政策史等等,也有重要意义。缘此,笔者拟以该时期《密报》的主要社论、新闻报道及相关档案和回忆资料为基础,在借鉴此前相关成果基础上,对该刊1949年后去留的抉择历程做一探讨,并盼方家指正。
进入1949年后,国共内战的基本形势渐趋明朗,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人民解放军节节胜利,并陆续进入和接管各大城市,以反帝反封建为主题的近代中国革命及政治变革也进入最高潮期。形势的巨变,也使身为美商在华经营的《密报》,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面临着生死去留的抉择。其中,以下两点尤为突出:
(一)新政权逐渐清晰的新闻政策极大地压缩了《密报》生存的政治空间。中国共产党早已意识到新闻事业作为执政党展开国家意识形态宣传工具的重要性。因此,早在1948年11月8日,中共中央便正式发布了针对新解放城市中中外报刊通讯社的处理办法。这一处理办法指出,在这些城市中“存在着大量的对城市人民生活有重大影响的报纸、刊物与通讯社,其中并有少数对国际宣传极有影响,并与外交有关系的外国通讯社、外国人办的报纸、刊物,以及外国报纸、刊物与通讯社派驻中国的记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5册),《中共中央关于新解放城市中中外报刊通讯社的处理办法》(1948年11月8日),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630页。,要求加强对些媒体的管理,并特别强调:“外国通讯社非经中央许可不得在解放区发稿,并一律不得私设收发报台;外国记者停留解放区继续其记者业务者,应根据外交手续向人民民主政府请求许可,并不得私设收发报台,其发出之稿件,应受中央所指定之机关检查;外国人非经中央许可不得在解放区出版报纸与刊物,原已出版者亦须报告中央处理”*《中共中央关于新解放城市中中外报刊通讯社的处理办法》,1948年11月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5册),第634页。。北平解放后,中共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针对当时留在北平的外国记者发布通令,要求所有外国驻华通讯社及外国记者,均不得在该市进行活动;所有外侨,均不得在该市主办报纸或杂志;该会还特别通告其时正在北平的美国新闻处立即停止发布新闻稿,各外国通讯社及外国报纸杂志的记者,立即起停止采访新闻及拍发新闻电报的活动*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著:《北京志·新闻出版广播电视卷·报业·通讯社志》,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372页。。
随着全国各大城市陆续解放,各城市相关新闻政策法规逐渐颁布,上海也不例外。1949年5月,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后,同样根据中共中央的政策,对上海私营报业体系进行全面的整改工作,负责新闻出版工作的组织机构相继成立。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军管会对上海报业的整改与其他城市有所区别的地方在于划分为中国人创办的私营报纸和外商外侨创办的报纸两种情况。前者根据要求需要到军管会进行登记审核,获准登记的可以继续营业发行,而未获批准的或自行停业或由军管会进行接管;后者在随后的时间里或自行停刊退出上海,或留在上海持观望态度,一边照常发行一边等待军管会下一步的通知。从5月31日至6月30日止,上海众多中国私营报刊纷纷前往上海军管会进行登记备案,提交申请登记的报纸有43家,经审核后,获得登记证的报纸有14家*上海档案馆,B34-2-001。。这一时期,军管会没有针对外商报纸的明确限令,也没有要求他们进行登记,允许其正常出版,并没有采取直接的封停政策。《密勒氏评论报》、《大美晚报》、和《字林西报》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就《密报》而言,其社论文章和专栏文章数量明显减少。总体来说,解放初期在沪外商报刊仍旧保有其生存空间,出版发行没有受到具体限制,这一状态持续到1950年*Frederick T.C.Yu,Chief Contributor,Intelligence Research Branch,Chinese Documents Project,The Propaganda Machine in Communist China-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Ideology,Policy,and Regulations,as of 1952,(Lackland Airforce Base,Texas:Airforce Personnel and Training Research Center,1955.) p.32.。
(二)因革命胜利而急剧升温的民族主义压缩了《密报》生存的舆论空间乃至社会空间。尤其是发生在上海外商报刊界一系列事件,给《密报》及其主编小鲍威尔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使其深深地感受到上海市民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这就是其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密报》从收到的读者来信中便可窥知一二。6月4日刊登的一封读者来信中,这样写到:“我们热爱共产党,因为他们热爱这个国家和人民。所有中国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人民在国民党统治下经历了太多的折磨,已经受够了。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喘口气,放松一下了。我们最热切的盼望共产党能够给人民带来一场革命,改变中国的面貌,有一个胜利的结局。”*Resist Temptation,Letters From The People,CWR,4 June 1949,p.2.而随后6月18日刊的读者来信则表达了这样的态度,“上海解放了,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能够听取人民建议和民情的政府。因此,我希望从现在开始大家都来积极支持政府,为着建立一个民主强大和独立的中国而奋斗。总之,胜利属于这些热爱人民而且纪律严明的解放军,他们是不可战胜的,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Right Will Win,Letters From The People,CWR,18 June 1949,p.45.诸如此类的读者来信自上海解放后频频见诸报端,由此,《密报》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这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然而,与此同时,上海另外两家英文报纸发生的事件,却将《密报》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
首先是《字林西报》的不实新闻事件。《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是老牌英商报刊,由奚安门(Henry Shearman)创办,以船期新闻和商业新闻闻名。上海解放后不久,《字林西报》成为仅存的英商英文日报。因而,有关该报的动向也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1949年6月10日,《字林西报》头版刊登了国民党在吴淞口埋设水雷的新闻报道,该新闻宣称:“所有进出上海的船只已于昨日下午暂时停航,据一则来自港口水手们的消息,国民党或许已经于昨日清晨在扬子江入海口一带埋设了水雷”*Shipping Suspended Here As River Entrance Feared Mined,North-China Daily News,10,June 1949.。这则新闻报道的真实性以及是否进行过核实无从得知。但其时上海刚被解放不久,仍处于国民党军的海上封锁和空中袭扰之中,社会秩序并不稳定。在此背景下,这则新闻的刊发足以引发民众的恐慌,由此造成的不利影响也是可以想见的。因而,《字林西报》的新闻刊发后次日,中共《解放日报》即对此做出回应,刊文指出此篇报道是虚假新闻。继而,中共上海军管会也要求《字林西报》主编葛立芬(Peyton Griffin)就此事出面澄清并道歉。迫于形势,葛立芬于6月23日致函上海市军管会,表示“郑重道歉,并愿保证嗣后决不使有同样错误发生”*《〈字林西报〉致上海市军管会道歉书》,(上海)《解放日报》,1949年6月25日。。随后,上海军管会回应“特予从轻处分,予该严重警告一次”。从这个结论来看,应该说上海军管会对于《字林西报》及其主编葛立芬给予了谅解,事情到此似乎也可以结束了。但出乎双方意料的是,围绕军管会的行为是否有违新闻自由原则、葛立芬有无必要道歉等问题,在外商媒体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却立场迥异的争论,其中就包括《密报》以及接下来将要谈到的《大美晚报》。
其次是《大美晚报》的劳资纠纷及其停刊。《大美晚报》(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系由The Post Mercury CO.Federal Inc,U.S.A1929年在上海创办,主要刊登美国商业信息,迅速翔实,广告也主要以美商为主。办报主旨“以迅捷敏快之方法,谋中外消息之沟通,采访务求准确,记述务求公正,不作任何个人之工具,不为一党一系宣传。”上海解放后,《大美晚报》继续留在上海经营,也成为留在上海的唯一一家美商英文日报。其时,人民币虽然已取代金圆券成为上海市场上的基本流通货币,但新政府并未就各类工人的薪酬发放标准作出具体的规定,工人们的薪酬大多很难维持其日常生活。在此情况下,《大美晚报》的工人们要求资方提高其工资,恢复到1946年的水平,以维持基本的日常生活*上海档案馆,B128-1-112-22。。工人们的这一要求意味着其工资将提高三倍,在该报主编高尔德(Randall Gould)看来远远超出了报社的承受范围,遂以缺乏相应参照标准为由迟迟不作答复*Randal Gould,Shanghai During the Takeover,1949,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277,No.1,September,1951,pp.187-188.。随着薪酬发放时间的到来,双方矛盾不断升级劳资纠纷案就此爆发。其时,刚刚成立不久的上海市劳动局在接到情况报告后,也积极介入,希望劳资双方协商解决,工会也从中协调配合,但高尔德方面却一直不给予明确答复。不仅如此,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资方为向工人施压,突然单方面宣布在恢复报社秩序之前将关闭印刷厂。不久,高尔德在经与远在香港的“晚报”所有人史带(Cornelius Vander Starr)商讨后,又进一步向工人代表提出:报社可以就工资问题做出让步,但前提条件是工人必须签字声明承诺,此后他们将不干涉报社编辑工作。此举彻底使矛盾彻底激化,愤怒的工人代表,在6月21日断然拒绝了这一条件,双方谈判也最终破裂*上海档案馆,B128-1-112-28。。7月1日,高尔德宣布关闭《大美晚报》印刷工厂,随后辞去报社总编和公司经理的职务,返回美国。由此《大美晚报》结束了其在中国长达二十年的办报历史。《大美晚报》与《密勒氏评论报》同为美商报纸,关系密切,特别是前者时常转发后者的新闻素材及社评。它的停刊,也引起了《密报》的高度关注和思考,有关这点,后文还会详细讨论。职业记者的敏感性,使《密报》主编小鲍威尔很快捕捉到了上述变化背后所隐含的巨大历史变迁。他在上海解放初的一篇《密报》社评中说:“从今以后,我们是受到热情的中国人民欢迎而留下来的客人,外国人凡事优先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上海回到中国人民的手中了”*Powell,Misplaced Emphasis,CWR,4 June 1949,p.10.。这个社论的直接目的在说服在华外人及其政府放弃其传统的帝国主义观念、改变对华政策,但也深刻地反映了面对革命胜利后的新政权,外国在华组织的生存困境:要么适应新社会、新政权,要么被淘汰出局。其中,自然也包括《密报》自身。
面对以上形势,《密报》特别是作为其主编的小鲍威尔开始思考如何回应这一形势,以便安排自己未来的命运。事实上,早在内战爆发初期,小鲍威尔就曾声明,《密报》长久以来一直“支持一个自由、民主、繁荣与统一的中国”,并呼吁“中国必须维持统一,因为军阀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希望中国人民将不再忍受任何四分五裂的状况,不管是哪一方要取得胜利,都不能成为分裂中国的借口,中国一定不再出现分裂!”*Split in China,CWR,2 August 1947.p249.从总体上看,这个声明的基本出发点是好的,但其对国共政治走势的判断是模糊的。随着中共人民解放军的胜利和国民党军队急剧溃败,尤其是进入1949年后,《密报》及其主编小鲍威尔的态度也日渐清晰,概括说来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与批评,并清晰地意识到其溃败已是无法扭转。例如,在1949年的元旦社论里,《密报》指出:“南京政府禁止民众收听来自共产党方面的广播,并宣称最近来自共产党的传言对民众的精神产生了极坏的影响,而当局似乎过度关注民众的思想变化。……最近这段时间里,人民的思想和精神面貌似乎出现很大的变化,更不用说这个国家的经济和政治以及政府军队的变化了”*Mustn’t Listen to Reds,CWR,1 January 1949,p.108.。一周后,它在社论中指出:“很多国民党人士,日渐流露出愈发严重的不安情绪,对于通过军事胜利而获取和平的设想似乎已不再抱有希望”,并特别强调指出:“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除了那些极少数的特殊利益集团,他们非常害怕失去现有的利益,其余的中国民众都盼望着能够实现和平。农民、工人、商人、工厂主以及金融人士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结束内战。”*Political Front Active,CWR,8 January 1949,p.133.此后,又多次发文暗示国民党已经做好溃退台湾的准备*Puppets Moved to Taiwan,CWR,22 January 1949,p.186;Future of Taiwan,CWR,29 January 1949,p.209.。
第二,对中共的胜利及其政策给予了积极评价。客观地说,《密报》对中共并无恶感,事实上,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它便刊发了许多关于中共抗战的新闻报道,并由此成为第一个向外界报道中共的外国媒体。随着国共形势的逆转及中共胜利步伐的加快,它对中共政策的评价也逐渐正面化和积极化。例如,1949年1月底的社论里就高度评价了中共及其新政策:“共产党,暂且抛开他们的缺点,就那些真实可行的富于思想的纲领来说,考虑到这个国家的未来,已经是非常完善的设想了。……而对于共产党和毛泽东来说,最大的错误或许是对于取得胜利的时间上的判断。除此之外,他们正在不断前进,一如他们的预期”,特别是“在过去国民党所控制的地区,政府的财富,官僚资本,已经完全彻底地予以没收充公。对于普通外国人来说,早已习惯了纸上谈兵和空头支票,对这些都持怀疑态度。然而,这次有证据表明,在一些被中共政权接管的城市里,新政权的确正在实践他们已经承诺的改革。在这个国家这是一个崭新的发展和进步!在一些城市里,例如北平,所有的一切都在平稳中变化着”*What Is Communist Policy,CWR,29 January 1949,p.307.。一周后,它又进一步发表社论强调:“学生和教授们的思想都已经开始转变,过去几年他们强烈反对共产主义,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与赞同支持共产主义相比,他们更加厌恶国民党政府”*Andrew Roth,The Fall of Peiping,CWR,5 February 1949,pp.241-242.。
第三,基于以上两点,小鲍威尔及其《密报》呼吁外国人及其政府放弃传统的帝国主义思想,积极地拥抱新中国、新政权。例如,他呼吁外国人正视中国革命的胜利,他呼吁外国媒体必须“审视自己的政策和目的,给予共产党应有的尊重”,不能仅仅站在自己的角度,目光狭隘地仅仅报道与自己利益密切相关的新闻,而要充分认识到有责任把正在发生在中国的新闻、把当下中国的局势和新社会环境告知外国读者*Shanghai’s Foreign Press,CWR,25 June,1949,p.70.。其中,又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一是他呼吁美国政府“应该切断与国民党政权的联系,接受他们已经失败的事实,承认新政权,做好与中国共产党进行接触并开展外交事务的准备”;二是反复阐明外国媒体继续在华的必要性,如6月25日的社论中说,《密报》长久以来的传统就是努力促进中美两国间的贸易往来,发展美国的经济利益,而两国间良好的外交关系也是贸易往来的保证*Powell,ed.Realistic Approach,CWR,25 June 1949,pp.72-73.;再如,他在6月25日的社论中声称:他坚信“外国媒体在将来仍旧可以发挥有益的作用”*Shanghai’s Foreign Press,CWR,25 June,1949,p.70.诸如此类的话语,一方面可以看作是鲍威尔及其《密报》为继续留在中国经营而自我说服,也可以看作是说服其外商报刊同行之语,更重要的是,也可以看作是其有意无意间在向新政权阐述外商在华报刊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说服并争取其政策空间。
正是基于以上的判断,《密报》主编小鲍威尔认为“密报可以继续运营下去,发挥有效的作用,对中国读者来解释西方,对西方读者来解释东方”*Stephen R.MacKinnon and Oris Friesen:China Reporting,An Oral History of American Journalism in the 1930s and 1940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 pp.196-198.并在上海解放后特别是新政权成立后决定继续留在中国。
鉴于对以上形势的判断和分析,自进入1949年后小鲍威尔及其《密报》便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身的编辑方针和政策。一方面,他对上海英商外文报刊过度依赖国民党政府新闻机构的历史与现状提出了批评,指出正是这种依赖性使得许多歪曲事实的不实报道频频见诸报端*Powell,ed.What Is Communist Policy?CWR,26 February 1949,p.308.;批评这些外商英文报纸对于“红色政权”的报道充满了太多的个人偏见和主观臆断,指出尽管其中的一些新闻题材试图表达对中共政权的信任,但浓重的个人主观色彩的语言却埋没了这一初衷。另一方面,调整自身的栏目与版面设置,压缩具有强烈的批评色彩的“社论”,而代之以更具积极性和建设性的策略建言。对于这一调整,《密报》曾刊登专文予以解释:“我们并非打算放弃作为新闻记者的权利,社论当然是必不可少的,现在之所以将其缩减,在于从长远来看,既然要继续实践我们的新闻理念,那么就需要对时局多一些理解,希望不会浪费这些宝贵的新闻纸张。”*Powell,ed.China’s Untapped Power,CWR,12 February 1949,pp.263-264.同时,加强对报社编辑的约束,指出:“编辑作为个人主体可以反对共产主义,没有任何问题,这是个人意识形态,但我们希望具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和体系。因此,在进行新闻栏目的编辑工作时,编辑们应该试着克制自己的政治和经济观点”*Powell,ed.What Is Communist Policy?”CWR,26 February 1949,p.308.。在小鲍威尔看来,这一克制和约束可以让《密报》更加谨慎和小心,避免给新政权留下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
《密报》的这一转向,典型地体现于围绕前述《字林西报》事件和《大美晚报》事件所发生的争论上,特别是在此过程中它所表现出的不同于其他英文报刊的态度和立场。
在《字林西报》的假新闻事件中,《大美晚报》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极为活跃。事件一开始,后者就全文转载了这一假新闻。在上海军管会就假新闻事件给《字林西报》“严重警告”后,《大美晚报》主编高尔德又专门撰文评述这一处理结果。在他看来新闻既然是以个人作为主体而开展的人为性的工作,自然带有主观性,上海军管会的处理“含有警告性的意味,这意味着主编将来要为报纸刊发的内容负责”,意味着从此以后,“《字林西报》在某种程度上必须要服从官方权威,出现任何对党和政府的路线的偏离都会受到指责”,这是“难以忍受”的*Randall Gould:Shanghai during the Takeover,1949,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Vol.277,Report on China (Sep.,1951),pp.182-192.。显然,高尔德及其《大美晚报》对军管会的处理方式表现出明显的不满甚至是敌对情绪。
与《大美晚报》不同,《密报》在《字林西报》假新闻事件上的反应则稍显低调、谨慎但也更客观理性。第一,《密报》没有转载《字林西报》的那条假新闻。第二,在军管会处理结果公布后,《密报》也没有做过多的反应,只是在随后的一篇题为《上海的外国报业》的社论中,对该事件进行了顺带介绍并稍加评论。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幅不长的评论中,《密报》的态度也不像《大美晚报》那样激烈,而是首先声明“我们(密报)难以对此事件妄加评论,既没有站在调查事实真相的角度上,也没有获得官方对于这一谣言来源何处的信息”;并对社会舆论特别是官方的立场给予了理解和同情,指出:“大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件事与外国媒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嫌疑,我们也会受到指责,而这一状况也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甚至委婉地批评了《字林西报》和《大美晚报》,指出“人民政府接管上海不久,这个城市的新闻媒体理所当然地增添了一份工作,那就是维持这里的秩序,而不是制造混乱”*Shanghai’s Foreign Press,CWR,25 June 1949,pp.70-71.。当然,对于上海军管会没有及时建立与媒体界的沟通渠道和机制,社论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不满,但在笔者看来,这种不满与其说是批评,毋宁视为一种善意的建议。
《大美晚报》因劳资纠纷案而宣布停刊及由此而引发的争论,也引起了《密报》的高度关注,在经过三个多星期的观察与思考后,《密报》在7月23日刊出了一组题为《〈大美晚报〉之争》的专栏文章,全面梳理分析了该事件。但整体上看,这组文章的基调比较平实、客观,主观推测性的评论少之又少。《密报》首先对《大美晚报》的停刊表示了惋惜。它指出,长久以来,《大美晚报》是一份为人熟知的商业报刊,其出色的商业报道和详实的商业信息一直被美国在华商人团体所看重,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离开中国,《密报》“深表惋惜,不管这份报纸以何种方式终结,这都是一种真实的情感”*The Evening Post Dispute,CWR,23 July 1949,p.164,p.164,p.164.。
文章分析了晚报停刊事件所引发争论的原因。它指出,一份报纸的停刊是非常普通的,但《大美晚报》的停刊却有非同一般的特殊性,这个特殊性即在于停刊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即在国共政权异位、中美关系走向尚未明朗的这一极敏感而又极复杂的特殊时期。这一特殊时期的特殊社会环境,正是停刊事件持续发酵、并导致“非常引人注目”的围绕《大美晚报》境遇及其停刊问题的争论*The Evening Post Dispute,CWR,23 July 1949,p.164,p.164,p.164.,特别是对于许多美国报道中所暗示的该起事件证明了“新中国政府反对新闻自由理念的立场”的说法《密报》明确声明它“完全不相信这个观点是基于正当理由形成的”,并进一步强调,在中美关系如此微妙棘手的时刻,《大美晚报》的停刊对中美关系来说是一场灾难*The Evening Post Dispute,CWR,23 July 1949,p.164,p.164,p.164.。
文章面对争执不已僵持不下的各方,没有选边站,也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选择其中最重要的三方即报社主编高尔德、前《大美晚报》商业经理道格拉斯(Fred T.Douglas)以及报社工人代表的的观点,加以系统梳理和呈现,以向读者还原一个多角度的场景,让读者自己来判断事件的是非曲折。例如,事件中,高尔德强调编辑的主导权和报纸独立性,即“主编必须要坚持不受限制的权利,在新闻内容、栏目主题的选择和编辑上的不受限制的权利,只有当政府出于军事安全理由进行审查时才会服从”;但道格拉斯则认为,纠纷的实质不过是“关于在新的基础上进行工资谈判的问题”,上升到编辑层面后则变成了“关于出版自由的问题”,而在他看来,事实是“自从上海解放以来,并没有来自政府的干预或者审查制度”,因此他直截了当地说:“报纸的停刊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关停报纸这一决定是草率而仓促的,也是不明智的,因为一些潜在的解决方法都还有没有尝试过。”*The Evening Post Dispute,CWR,23 July,1949,p.165,pp.166-168.;而高尔德采取强硬措施应对工人们的要求,是“无视工人们所提出的最低生活保障的要求”,批评高尔德以缺乏参照标准为由拒绝工人们的要求是曲解政府的政策,事实是政府考虑到各工厂财政状况存在差异,主张在工资标准的修正过程中“最好是“劳资双方直接谈判协商,而不是以政府制定统一的标准为准绳”,至于出版自由问题,高尔德本人也曾承认“人民政府从未侵犯过他自由出版发行的权利。”*The Evening Post Dispute,CWR,23 July,1949,p.165,pp.166-168.
上述种种调整和应对,已经很清晰地展示了《密报》在应对巨变时代的生存危机与困境时,所表现出的独特理念与举措。在笔者看来,这正是它1949年后能够在新政权下继续经营并成为中国大陆唯一一家美商报刊的基本原因。
进一步说,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密报》及其主编小鲍威尔产生上述想法并采取上述举措?搞清楚这个问题,才具有更进一步的和更广泛的意义。就笔者目前所掌握资料,以下两点应该非常关键:第一,主编个人的新闻思想及办刊宗旨。新闻报道的客观性与独立性,是小鲍威尔一直倡导和坚持的基本思想,并因此而坚持认为一份新闻报纸理应为整个社会利益而服务,而不应该成为某一少数团体的利益代言者,尤其是不能成为代表在华外国人特殊群体少数利益的工具,并强硬回击对其质疑的美国同行,如果需要修正我们的观点,那也只能“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而不是出于政治或者偏见或者个人考虑所做出的修改”*Reply to an Attack on The China Weekly Review,CWR,25 March 1950.p.56.。这应该是促使其留下来并坚持到1953年的最基础因素。第二,其对中美关系发展走势的判断。正是基于以上判断的客观性与独立性,小鲍威尔及其《密报》对中国革命的形势及走向有了正确的理解和把握,因而呼吁外国人特别是美国人正确地看待和回应这一变革,强调中美两国间的贸易往来对于美国经济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美国不能轻易放弃这一市场,呼吁中美两国应尽快实现外交关系的正常化。他并因此而认定,在国共政权异位与新的中美关系因缺乏互信而无法正常化的情况下,以“让世界了解东方,了解中国”为宗旨的《密报》,正可以发挥沟通桥梁的作用,把中国正在发生的变革客观地介绍给美国人,同时,也把美国国内的舆论与政策介绍过来*Powell,ed.Shanghai’s Foreign Press,CWR,25 June 1949,pp.70-72.事实上,在国共政权异位后,承认中共新政权并实现中美两国外交关系正常化,也是当时许多美国在华记者的共同期望。参阅Stephen R.MacKinnon and Oris Friesen:China Reporting,An Oral History of American Journalism in the 1930s and 1940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 pp.1-10.。
不过,历史的发展似乎与小鲍威尔开了个玩笑,随着朝鲜战争的迅即爆发,他所期望的中美关系正常化不但没有出现,反而走向直接对抗和冷战;《密报》不但未能获得沟通中美关系的机会,反而不得不于1953年停刊;小鲍威尔等人也不得不回到美国,且因其上述的主张及举措,在政治上遭到美国右翼分子及美国政府的长期批评和压制。
但如果因此而否定小鲍威尔及《密报》的上述判断与举措,则又完全错了。从更长的视野来看,1970年以来中美关系的正常化及其迅猛发展,充分证明了小鲍威尔当初判断与选择的正确性。事实上,这种思想逻辑的合理性与社会实践的曲折性之间的悖论现象,在社会历史发展历程中并不鲜见。由此也进一步启示我们:(1)小鲍威尔所宣扬和追求的、那种超越阶级意识和政治边界的新闻独立性与客观性,具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在现实社会中是很难实践的;(2)对1953年《密报》的停刊,不能简单地归因于中国政治体制特别是新闻政策的转变,而应该从更广阔的范围特别是中美关系的演变角度来考察与解读。对此,笔者也将会择机尝试。
[责任编辑:翁惠明]
刘姿驿(1983-),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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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0079-07